第 33 章 第三十三章

第 33 章 第三十三章

張屏霍然抬頭:「大人,下官可能再看一看御賜令牌的另一面?」

何述有些意外,袖起手:「本司為什麼要給你看?」

張屏直視他雙目:「回大人話,但行律法,便需明示。大人既然用御賜令牌代律法罷黜下官,亦應讓下官看個分明。」

何述一嗤:「在本司這裡沒這個規矩。」

張屏道:「這是朝廷的法度,人人需遵循。」

何述閉起雙目,緩緩抬起一隻手,揮了揮。先時去縣衙傳話的那名工部的小吏進得門內,向張屏道:「張知縣,請脫下袍冠,出去吧。」

張屏端正向上首再一躬身:「即便郎中大人即刻罷黜下官,下官也需回衙門交歸官印,結束文書,方能除冠去袍。」

何述仍閉著眼,不語。小吏道:「那張大人就請速速吧。莫要在此耽擱了。」

張屏便再施一禮,退出廳堂。

等在外面的縣衙文吏隱約得知裡面不太好,見張屏面無表情出來,正不曉得該如何迎上,張屏已與他擦肩而過。

文吏忙快步追上:「大人……」

張屏邊向前行邊道:「勞駕你先帶公文回衙門,我立刻便過去。」

文吏頓住腳步,眼睜睜看著張屏轉過迴廊的轉角,往東北方而去。

褐衣小童在門外探了探身,轉身回到廳內:「公子,那個姓張的,聽說往那位殿下那邊去了。」

另幾個小童表情各異。

何述打個呵欠:「蘭珏過去請安了罷。」

褐衣小童抿嘴一笑:「是,然他竟以為那是根大腿,可用來壓公子么?」

何述再打個呵欠,站起身:「早先問安時,殿下尚未起,本司也須再過去一趟才是。」

張屏一路行到玳王住處天青苑的月門外,把守的護衛都還不知道他已被何述罷了職,只當他是救玳王兼查案有功的縣令,雖然未得賞賜,但能讓皇上在聖旨中特意□□,已是很不一般的待遇了,且又與蘭侍郎關係匪淺,肯定不是平白無故地過來。便一路放行。

張屏請守門的侍衛幫忙通報,侍衛痛快地道:「張大人請稍候,殿下在內里的園子里賞春,通報須略待些時候。」又笑了一笑,「蘭侍郎也正在園子里。」

張屏一揖:「煩請速速通報。」

侍衛還禮入內。

這天青苑修成了一個葫蘆形狀,門不算大,入內有一條甬道,極易把守。再過了一道門,內里院落是幾間雅緻房舍,布置精緻。后又有一道門,連著一個園子,石筍碧竹,月池舫榭,儘是江南式樣。似這初春時節,嶙峋石上,才鋪淺薄茸綠;澄澄水面,乍浮星點小萍。杏花瓣疊雲霧,海棠蕊垂金絲,彷彿混沌之中,獨破出一方玲瓏仙境。

此園乃那位將察院請到了豐樂縣的某前任知縣所修。該公政務無能,專攻媚上,苦思迎逢,忽有一天福至心靈,夢中游得一園,依樣修出,令名滿天下之園林大家都讚嘆不已,可見精誠所至,不論精在何處,總有奇迹。

也因這園子著實太美,酷愛工整對稱的謝賦到任后,修遍豐樂各處,獨獨放過了這裡,不曾動一草一木。

蘭珏端坐在園中亭內,和氣凝神,不分心嘆息地上的斷枝殘花,池邊的歪石瓦碴。

池塘內花樹中,一群妖魔鬼怪跳跳舞舞,正在演祝融戰共工。

幾個裹著鮫服貼著魚鰭的大漢從池底躥出,嗷嗷嚎叫,一個披著火紅披風的男子分花踏枝而來,呼地向池中噴出一股烈焰!

那火焰落到水中,竟然未熄,反而轟地燃得更烈,火勢在水面蜿蜒成一道符文,將幾個大漢團團圍住。幾個魚服漢子身上哧哧冒出黑煙,嗷地潛進水中。

亭外席上,眾少年擊掌叫好,數名僕役向水中花叢內丟擲賞錢。

啟檀靠在枕墊上掂著一枚果子,不甚有興緻地跟著應了一聲,晃了晃搭在欄杆上的腳。

「令郎怎的沒跟蘭侍郎一同過來?」

蘭珏道:「此乃行館,犬子無故不得前來。」

啟檀哦了一聲:「那孤……嗯,對,現如今我也下不了口諭,那我讓誰給你句話吧,叫他過來一同耍耍。這戲法兒雖然無趣,也比一個人玩強。」

蘭珏道:「多謝殿下恩典,臣與犬子感激涕零。然殿下即將移駕念勤鄉,請以靜養為宜。犬子頑劣,更不堪此時過來添亂。」

啟檀嗯道:「早些去鄉下也好。在這園子里,都憋得寡淡出鳥來了!」

蘭珏神色一斂:「殿下!」

啟檀眨眨眼:「我是說,我而今寂寞彷彿籠中的一隻雀,蘭侍郎覺得有什麼不妥么?」

蘭珏起身一禮:「殿下乃先帝之嗣,聖上胞弟,豈可自比燕雀。若殿下如此,臣等如何立足。」

啟檀打個呵欠:「隨口一說,蘭侍郎何必一驚一乍。」向亭外一瞥,視線定向一個隨侍,「咦,你在這裡打圈兒作甚?」

那小侍跪下:「稟殿下,豐樂縣的知縣在園外求見哩。」

啟檀撇了撇嘴:「那個姓張的?他來做什麼?」

蘭珏也有些疑惑,並隱隱有了些許不祥的預感。

這廂啟檀已擺了擺了手:「罷,叫他進來吧。」將果子丟進口中,跟著外面呀呀哇哇蹲在樹杈上唱開的紅衣男子的曲調哼了兩句。

蘭珏沉默端坐,片刻,便見一抹熟悉的綠入得園來。

小內宦引著張屏向亭子這邊走,樹杈上,紅衣男子一抖披風,大喝一聲,周圍的屋頂處、樹枝上又閃出數道紅色身影,手中迸出滋滋電光,拉出一道火花四濺的大網。

啟檀喔了一聲,擊掌兩下,亭外少年連聲叫好。

火網罩向池塘,水中躥出一條格外大的黑影,正撞向大網,突地,一根大棍斜刺里插來,挑住火網,猛地一扯。

樹上幾個紅衣人愣住,脫手鬆開手中線頭。眼睜睜看著池塘邊那道突兀的油綠將手中的大棍轉了幾下,浸入水中,火光竟猛地躥起,池內的幾個魚服戲子忙向一旁閃避。

剛剛一同怔住的幾個少年轟然大笑,連連擊掌。

張屏待火光熄滅,方才放下手中的棍子,緊皺雙眉,直直走向亭邊席間的少年。

「此乃豐樂縣行館,唯有得朝廷派任,前來或途經本縣公務之官員方可入內。敢問諸位是誰,來此可有文書?」

幾個少年又都一愣,蘭珏心裡一嘆,正要起身,啟檀哈了一聲,抬手:「有趣,蘭卿不要動。瞧瞧他說什麼。」

蘭珏只得繼續端坐。

那幾個少年神色也已恢復自若。

正中一位束著明珠抹額的少年道:「我們是來瞧殿下的。殿下住在行館中,應是可隨便見客的罷?」

張屏面無表情:「既在行館中,會客當等同任內官員。按朝廷律例,官員於行館內會客,不得飲宴鋪張,更不可聽戲耍鬧。」

另一錦袍少年道:「但殿下在這裡住著,一直都聽戲看唱耍,聽說懷王殿下還幫他請來著。怎的今天就不行了?」

張屏道:「前日懷王殿下有公文知會本縣行館。因殿下先受驚嚇,又被蜂蜇,行特例兩日,且將寬闊廳室權做戲廳,飲樂都在其內。未有違制。今日兩日之期已過,諸位若無公函,擅在園中嘻鬧,即是違律。」

錦袍少年還要開口,先前說話的那少年用肘輕一碰他手臂,朝張屏拱了拱手:「如此,是我等有過了。」向旁側丟了個眼色,左右隨侍再向四周示意,那些水裡樹杈上花叢中的角兒們便紛紛起身,開始收拾。

啟檀從欄杆上收回腳,站起身:「是我讓他們過來的,怎了?」

那名束著抹額的少年仍是彬彬有禮向張屏道:「但這戲耍班子,確是我們帶來的。與殿下無干。」

又一名少年道:「是啊,你這一口一個違律的,不然就將我們拿下嘍。」

其餘幾個少年幾聲悶笑。

蘭珏起身一拱手:「殿下恕臣違令,臣……」啟檀又一抬手:「沒你的事。」朝亭外再走了兩步,居高臨下朗聲道:「他們是我叫來的,這戲耍也是我想瞧他們才帶來的,違了什麼律,你只管和我說便是。」

張屏抬起眼皮看著他:「此乃違制,但所犯非刑律。非本縣所能處置,本縣只能按律上稟,園中損毀,會先詳列條目,請諸位照價賠償。諸位若無公函,也不可繼續在此逗留,請速速離開。」

蘭珏又朝啟檀一揖,轉身向亭下緩聲開口:「張知縣,本部院奉旨侍奉殿下,若殿下作為有不當之處,本部院身在此處,第一當問侍奉不當之過。」

張屏向他恭敬一揖:「大人身在休省中,且不能直接過問地方政務。下官從未向殿下明言行館規矩,乃下官之過。只是此時已言明,還請諸位速速離去。」

那束著明珠抹額的少年又一笑:「這些都是我等的過錯。園子的損毀,折算出來,我一定照價賠償。」又轉身向啟檀一禮,「今日過來卻給殿下添了事,是我等錯了。便先告退,來日再來瞧殿下。」

啟檀一挑唇角:「不成。我還悶著,你們怎麼能走?再讓人重把席面擺上,拿戲單子來,咱們再吃一回酒。」

那少年道:「殿下傷處未愈,也禁不得我們鬧,還是靜養為上。我們真就先告退了。」

啟檀冷冷一呵:「你們是瞧我成了庶人便不聽我的話了罷。今兒我不說走,都不能走。」

張屏皺眉,微抬起頭,蘭珏轉身又向啟檀一揖:「殿下,容臣失禮。然下午殿下便將移駕念勤鄉,此刻確宜稍憩片刻,好生進膳。」

啟檀臉色一變:「怎的下午便走?不是還得兩日么。」

蘭珏道:「殿下恕罪,確系今日下午移駕。先時是臣未能詳細稟明。」又回身看了看亭下,「幾位公子既恰好在豐樂縣內,得知殿下移駕,前來問安,合情合禮。只是臣這裡疏忽未能知會縣衙,著實有過。幾位公子便伴殿下再略坐片刻,稍後一同用膳罷。」

眾少年中為首的那抹額少年立刻躬身道:「多謝侍郎大人,是小子等不知禮數,擾了行館與殿下清靜,稍後定將償金與賠罪信一同送到這裡衙門。望殿下恕罪。」

啟檀哼道:「你們有什麼錯,一口一個恕罪的。」

蘭珏含笑:「諸位前來,正是與殿下添了許多興緻。微末小事且先暫放。諸位先請亭內坐下。也請殿下先容臣告退片刻,安排些許事宜。隨後再來侍奉。」

啟檀不甚耐煩地道:「成,你先下去吧。」

幾名少年也向蘭珏施禮:「多謝蘭侍郎。」隨即入亭內坐下。

眾僕役沉默有序地安排戲班眾人撤下,清掃園內,重新捧上茶果。蘭珏緩緩行至張屏身側:「本部院有些事務要知會縣衙,張知縣一同出園吧。」

張屏應了一聲遵命。蘭珏徑直向園外走,出得甬道,卻見何述攜兩名小童立在游廊下,張屏垂下眼皮,恭敬向何述見禮。何述看也沒看他,只懶懶向蘭珏一禮,蘭珏客氣還禮,兩人均未多話。待張屏跟著蘭珏一前一後轉過游廊轉角,何述方才微微側身,向那方瞧了一眼。

兩個小童眨了眨眼,何述捋一捋長須,又半閉起雙目。

張屏隨在蘭珏之後出了行館,徑直回到縣衙後堂,左右看出氣氛不對,識趣退下,合上房門,蘭珏端坐到上首椅上,方才緩聲開口:「張知縣,不論你先前看過多少戲文話本,都須知,身著官服,行事不可如戲。」

張屏看著地面:「大人,學生只是依律行事。」

蘭珏嘆了口氣:「你只管這般行事,就不曾思慮其他人?」

張屏仍看著地面:「下官不曾想過會讓大人擔責。」

蘭珏淡淡道:「此事與本部院並無太大幹系。我是問你,可有想過你縣衙同僚,行館諸官?」

今天張屏這番舉動,得罪的不止是玳王。院子里的這群少年,為首的那個,就是長樂大長公主的幼子、鴻臚寺卿薛沐霖的胞弟、今上與玳王的表弟薛明霽,另一個則是東海侯的么孫劉浤。其餘幾個也都是京城拔萃的貴胄公子,新一茬頂尖兒的混世魔王。

張屏一個人開罪了玳王與這群少年,但他既是豐樂縣知縣,這筆賬,恐怕會被記在整個豐樂縣衙的頭上。

這些少年不消幾年就會進入朝廷。哪一個隨便動動手指,都夠一個小小的縣衙官吏喝上一壺。

蘭珏盯著一動不動的張屏有些無奈。

「玳王殿下年歲尚幼,今日之事,其實不過是玩鬧之時,稍過了些許。」

張屏道:「但如此滋擾損壞,學生若再不制止,恐不可收拾。既有律令,便須遵守。」

然你如此行事,只會讓事情更不可收拾。

蘭珏心中湧上一股倦意,揉了揉額角:「本部院得你自稱一聲學生,便就老臉當真與你啰嗦兩句,待人行事,不能時時刻刻都如端坐公堂,更不宜每寸每處都像查案。又更要不得拿著細枝末節當了根大棍。舉重若輕,化繁為簡,方能進退從容。」

張屏悶聲道:「學生不知輕重進退,但只願守律法嚴明。」

蘭珏道:「那你以為,世間為何有律法?」

張屏道:「為了匡正天下,使一切規矩有序。」

蘭珏失笑,再問:「何又為嚴明?」

張屏沉聲道:「即是奉律守法,嚴正明白,一絲不苟。」

蘭珏再問:「那你以為,是人重,還是律法重?」

張屏道:「學生以為,一切律法,都是為人而定。因此若這律法合乎人理,未有偏倚,便需遵而守之,方可得真正清明。」

蘭珏沉默片刻,再長吐一口氣:「罷,本部院辯不過你,也不及你明法知律,就不多獻醜絮叨了。你好自為之吧。」

張屏抬起眼:「大人,學生……」

蘭珏抬了抬手:「本部院當不起你這般謙稱。」

張屏眼中有光芒閃了閃:「大人。」

蘭珏道:「你先退下罷。待有他事,本部院再著人知會你。」

張屏又看了看他,垂下視線望著地面,深深一禮:「大人,學生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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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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