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第三十九章

第 39 章 第三十九章

蘭珏問:「為何這般結論?」

張屏再一揖:「草民斗膽請教,風箏上所攜兇器可有毒?」

蘭珏看向一侍衛,那侍衛立刻答道:「驗過了。無毒。」

張屏道:「風箏攜帶的機關輕小,所發兇器力道不高,況當下天仍甚寒,人人衣著厚衫,侍衛更著鎧甲,力恐不能透,除非剛巧命中雙目或頸項才可傷人較重,若要取人性命,不當用此物。」

他又捧起風箏。

「至於其所攜□□,都不能將這風箏炸碎,傷人之力更是有限。」

蘭珏道:「無論真實意圖為何,此舉都是行刺,本部院雖不司刑案,亦知當判大罪。若如你所言,兇手事先布置,費盡心機,目的是什麼?」

張屏看著地面:「草民不敢妄下論斷。」

蘭珏淡淡道:「本部院並非讓你審案定罪,你既然說了這麼多,再說說假設亦無妨。」

張屏道:「只從當下的證物來看,或是鳴冤,或是恐嚇。」

蘭珏看了看那堆奇形怪狀的紙紮篾片:「你是說風箏尾巴上那兩行字?這字跡……」

張屏道:「大人可讓人去核對筆跡,但縣城居民甚多,頗費工夫。」

蘭珏吩咐左右:「取筆墨。」又向張屏道,「你寫幾個字來驗看。左右手都寫。」

張屏默默地一揖,提筆揮毫。

蘭珏將他所寫字條與風箏所攜紙條一一對比,面無表情道:「證據不足,便暫不將你收押了。你且退下。本部院只是越權暫審這一堂,其他大人或還要問你話。你先勿離開縣內,隨時聽候傳喚。」

一拍驚堂木。

「退堂。」

張屏恭恭敬敬退出堂外,朝後堂方向望了望,默默走出縣衙大門,四下仍不見一個縣衙的差役,唯有侍衛與兵卒。

俞明徹從護衛堆中迎出來,拍拍他肩膀:「就知道你定能平安無事地出來。這場亂子你怎麼看?」

張屏搖頭:「暫時不能判斷目的。」又拱手,「俞大人能否容我去拜訪一個人?」

俞明徹爽朗一笑:「瞧你話說的。只要不是行館或衙門等戒嚴之地,其他人人可行處,你自然也能去。」

張屏道了聲謝,與俞明徹別過,徑直繞進旁邊小巷,走向縣丞小宅。

陡然遠離一眾兵卒,長巷中,小院外,一片空落,十分清冷。但即便是張屏,亦能感覺到,陰暗的角落裡,樹影中,仍數雙眼睛,在靜靜觀察。

小宅大門前空空蕩蕩,唯有懸著的兩盞燈籠暈出一片暖黃,張屏走到光內,叩了叩門。

門縫處一道黑影一閃,大門吱呀打開,一個老僕立在門內。

張屏拱手:「草民張屏,來探望謝大人。」

老僕忙揖道:「張大人莫要這般客氣,快快請進。無昧法師也在裡面哩。」

張屏跨進門檻,入鼻一陣花木幽香,前方廳堂處,亮著融融燈光。

廳中茶煙裊裊,曾堯提起陶壺,撥了撥小茶爐中炭火,再點燃桌上燈燭,掀起袍角與左腿褲邊,露出蒼白腫脹的膚肉。

陶周風猝不及防,心重重一縮,陡然失色。曾堯笑了笑,放下袍子:「足上還有潰肉,就不露出來噁心你了。再過些時日,或就腿不能行,身有異味。所以我想著,趁還能動彈的時候,來與你敘敘。」

陶周風在刑部多年,已慣看生死,此時仍覺眼前一陣虛白,雙手微顫,反覆只道:「師憲,怎會……怎會……」

曾堯一嘆:「都好些年了,我一直沒與你說過,朝中多數同僚也不知道。從京城名醫到鄉間野方,能求的都求了,各種葯也吃了。得這消渴症,看運看命,許多人只需飲食起居稍留意些,照樣能活百歲。但若不好,也兇險。生死由命,我已認了。」

陶周風猛起身扣住他手臂:「怎能如此說。必有對症之方!你……你……」

曾堯拍拍他手背,將衣袖抽出:「你啊,一把歲數了,遇事仍是如此,虧你還掌著刑部。所以我一向才不服氣了,明明你是這麼個樣子,怎的人人都說你性沉穩,有定性,比我會處事。」

陶周風緩緩跌坐回椅上:「師憲……」

曾堯慢悠悠品了口茶:「話到這裡,索性一併都說了吧。雖然年輕的時候,你我算是至交,但我心裡一直不服你。論學問,我書讀得不比你少,下得工夫至少與你一般的足,文章寫得比你快,句子聯得比你好。論心智,你這人又不靈便又愛死摳,我比你活泛又識機變。論相貌,我倜儻英俊也不輸與你。即便而今比,你瞧瞧你的腰腹、你的頭髮鬍子和你的褶兒,我便是病腫了,亦比你風姿翩翩。」

他放下茶盞,再望著陶周風通紅的眼眶,又一笑。

「所以哪,我就左思右想不明白,為什麼人人都說你強過我,事事你皆壓我一頭。考科舉,你是狀元。拜座師,柳大人說你性情純厚,能沉得下心,來日前程無量,我就無緣入他老人家法眼。我到底比你差在了何處?我琢磨了又琢磨,琢磨出一個結論——我哪裡都不比你差,只是沒你會投胎。誰讓你是名門世家公子,我是市井商賈後人。」

陶周風澀然道:「師憲……」

曾堯微搖了搖頭。

「於是我那時就想,若我與你一般的出身,還會樣樣都被你壓著么?存著這麼個念頭,心裡就有東西種下了根兒。我這輩子做得最虧心的事,便出在這條根上。」

陶周風眼中火光微微一躍,曾堯沉默片刻,繼續注視著他的雙目:「科考前,我送你的那把壺,你還留著么?」

陶周風啞聲道:「那把西施壺,我一直收著。」

曾堯嘴角又一揚:「好好藏著,千萬別砸了。那可是湖上老人親制的壺,而今賣了你家半個宅子都未必買得來。若是我進了朝廷再送給你,可就成大案了。你我都得先去御史台喝茶,再去大理寺坐坐,即便運氣好,也是要成塞外雙俠,把玉門關的地掃穿。」

陶周風心中一震:「湖上老人,是……」

曾堯輕描淡寫道:「是了,我當年一直在你面前半遮半掩的,沒把家底都告訴你。但你應知道,我家祖上是做茶葉買賣的,曾在江南一帶有幾間鋪子。因此與制壺世家陽氏有交情。後來先祖棄商,自先父一輩起開始讀書科舉,但與陽家一直未斷往來。湖上老人與先父同輩。我幼時,曾和他的長女訂過親。」

陶周風艱難道:「從未……聽聞你訂了親。」

曾堯道:「我哪好意思跟你說。你未來的娘子是太史令千金。我將娶的卻是賣壺的生意人家女兒。且我到京城備考後不久,自以為見了世面,明白了謀身求進之途能走哪些捷徑,當避什麼阻礙,便同家裡說,硬是退了親。」

他打量陶周風的神情,又自嘲地一呵。

「沒想到吧,我那時看著與你好得很,卻有這麼多你不知道的事兒。我剛到京城時,湖上老人還來瞧過我,當我是未來女婿,給我送東西,我不想與他家扯上,不肯相見。後來,因是先父也一同來了,才硬把我叫去……」

湖上老人那次包下京城最有名的酒樓,他方才在父親逼迫下勉強去了,席間幾個陽氏的遠房子侄及門生,他整席沒有好臉色,飲下兩杯酒,便起身道,多謝世伯一向對小侄的厚愛,小侄自思身陋性鄙,一介書生,前途渺茫,不敢耽誤令千金青春,便請世伯收回信物,另擇佳婿。

「湖上老人,真名士也。我這般無禮,他子侄皆怒,連先父亦要怒捶我,他卻起身道,姻緣姻緣,欲成婚姻,便要看緣。女與子合,更是為好。不情不願,不喜不悅,不是好緣。又何必強求。小時候大人說一嘴,但日子還是得孩子們自己過。說句生意人的俗話,強按頭做不得善買賣。小郎既覺與小女無緣,小女亦是同小郎無份。就一解兩歡喜也罷。我那時鬼迷心竅,見此行事,不生嘆服悔過之心,只覺得喜出望外,趕緊掏出定物。」

他父親臉上掛不住,怒罵道,小畜生,若解了這樁婚,我也沒你這個兒子。從今後隨你去哪裡撿個姓,休進我曾家的門!

湖上老人卻反過來勸曾父,小郎好學問,必成大器。只是與小女無緣,又何必怪他。若曾兄不棄,兒女婚姻不成,同輩間亦如常走動。

又道,實不相瞞,小女亦是被我慣得厲害,我也怕她來日與夫婿脾氣不合,今日這般,長遠看,與你我兩家,倒都是好事。

陶周風沉默地聽著。

曾堯繼續道:「我那時候總是去勾欄走動,亦是想讓陽家覺得我品行不端,主動退婚。後來婚退了,我還有些他們家的東西,他們也不願收回去,我瞧著也糟心,就拿來打點或送人了。」

他再看了看陶周風。

「是了,聽得這些,依你的脾氣,我送你的那把壺便是能把半個京城買下來,你應也不想留了。那就尋個什麼途徑處置了罷,只是別還給我。陽家的東西,我不配拿,此壺更不當被我玷污。」

陶周風鬍子一抖:「處置做甚?休說得彷彿你十分知道我似的。老夫也有許多事兒,許多性情,是你不曉得的!如此貴重之物,正經是壓箱底的物件,若我哪日也丟了官,還可拿出應急。」

曾堯一愣,繼而失笑:「是是,是我不解存式也。」

陶周風嗯了一聲,又道:「如此,是你負了人家的姑娘,那女子後來遭人非議,或之後所許非人?」

曾堯再一愣:「存式啊,不會我說了這半日,你還未想起湖上老人是誰罷?」

陶周風皺眉:「我的確不精於茶道,不過已然明白大概。此乃一江南壺師,你曾經的丈人。」

曾堯拍了拍額頭:「怪我。是我當要先講明了。不過存式啊,存式,你真是……聽得陽這個姓,你竟還沒想起來?幾十年前,江南郡,湖渚。壺師陽籍。東海……」

陶周風驀然頓悟:「是太陽的陽字,而非木易楊?難道是東海任慶冤案中被卷進的陽氏?這家有個孩子,即是後來去了九江,制瓷甚有名氣,卻突然失蹤,成了大理寺懸案的那個?」

曾堯長嘆:「果然你對大理寺的懸案記得更清楚些。」

陶周風唏噓:「是我一時不曾想到你竟與此事有關。那麼,曾與你訂親的女子……難道……」

曾堯緩緩道:「她那時亦不幸離世,後來改姓曲的那個會燒瓷的孩子,就是她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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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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