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第四十章
陶周風愕然,盯著曾堯斟酌了又斟酌方才道:「你雖負了陽氏,但之後種種你既不能預料,就算……做了陽家的女婿,或也無法更改……」
曾堯沙啞道:「但我幹了見死不救的事兒。」
陶周風再微怔。
曾堯長嘆了口氣:「陽家出事的時候,我正在并州做知州,聞得冀州府同知一位將要有缺,思謀進取。其實我早一年就有消息,東南一帶可能有人要遭殃,家裡當時都搬到了北邊,只有幾個遠親還在江南,我想著應不會與此有牽扯,便未與家人提及。」
曾堯與陽氏解了婚約后,曾父覺得無顏再在江寧府住,正好曾堯的大姐嫁到山東,二弟曾舜在泰山書院讀書,曾父就索性舉家遷到山東待了幾年。曾堯高中榜眼后,先在朝中待了數年,娶了恩師翰林院掌院翁學士的女兒,生了兩子一女。曾母愛孫輩,常思團聚,曾父的態度也有了鬆動。后曾堯的兩個弟弟也娶妻生子,考取功名,各攜妻兒去任上。曾堯放了外任,知轄一州,又新添一千金,趁機迎父母來并州同住,曾父終於點頭。一家三代合聚,十分美滿。
「忽有一日,我接到姐夫來信,說陽家有人找到了山東,好像是陽家攤上了什麼事,想求人幫忙。姐夫唯恐我一聽個陽字便無情回絕,方才在信中告知,原來這些年家中與陽家仍有來往。」
曾家搬到山東,湖上老人猜到曾父心存羞愧,便主動寄信與曾父,只談詩文書畫,後有事到山東,還約曾父一同吃酒。曾舜曾禹能在泰山書院讀書,並非書院看顧曾堯的岳父翁學士的面子,而是湖上老人與講學的幾位大儒是摯友,為曾舜曾禹寫了薦信。曾舜之前還險些因曾堯悔婚一事不能入學,湖上老人寫信後方才無事。
曾父搬來和曾堯同住,仍覺得慚愧,沒向湖上老人提起。凡與湖上老人書信來往,或逢年過節往陽府寄禮物,都先寄到山東,或吩咐女兒女婿置辦,再轉送陽府,因此陽家一直以為曾父還在山東。
「我收到了姐夫的信,覺得既然先君先慈都與我同住,再與陽氏有牽扯,著實有些尷尬,也怕先君聽了著急,就瞞下了這事。我當時的確沒想到陽家牽扯進了任慶的事,還以為他們做生意有了什麼麻煩,只回信給姐夫,讓先瞞住了老爺子,問明白是什麼事兒。若陽家想借錢,就給他們一些,請姐夫墊上,之後我再送錢過去。誰知信剛發出,陽家的人就找到了并州,我才知道,他們這回是來找我幫忙的……」
來的是湖上老人的一個挂名弟子,想遞帖進知州宅邸被門房攔了。門房的眼光久經歷練,一眼就看出這人身有冤氣,像是來哭求什麼的,防守格外嚴謹。此人苦苦哀求數日,花了不少銀錢疏通,才求得了個通報的機會。
曾堯聽了通報,吩咐千萬不要讓此人靠近府邸,讓老太爺身邊的人瞧見,自又猶豫一陣兒,終於點頭召其到城郊一座亭中見。此人當時已幾乎身無分文,連棉袍子都當了,在城隍廟裡窩了兩夜。
曾堯記得十分清楚,那天正值大寒節氣,天甚陰。他裹著大毛氅乘一輛小車到了城郊,走到亭中,旁邊的樹林里立刻轉出一個穿著破布鞋和單薄長衫的年輕男子,在亭前納頭便拜:「晚生酈勻拜見大人。」
曾堯見他渾身瑟瑟,頭臉與雙手凍得青紫,眼見是等了甚久,也有些不忍,就讓他進亭中坐下說話,另命左右到轎子里將自己預備替換的家常袍子取來與他披上。
酈生再拜道:「大人厚賜,晚生涕零不敢領受。只求大人救救家師。」
曾堯令隨從都退到遠處,方才明知故問道:「尊師是……」
酈生道:「恩師名諱上陽下籍,與大人府上老太爺乃至交。而今恩師被人攀誣重罪,身陷囹圄,百般無奈,只得來求大人垂憐。」
他十分懂事,絕口不提其他過往,口口聲聲只求曾堯看在老太爺的面子上救救湖上老人。
曾堯一看這情形,即知湖上老人攤上了不一般的大事,本以為是經營不善買賣糾紛或因什麼緣故被官府封了鋪子之類,或多或少給些銀子便罷,方才同意見見酈生,不想卻尷尬又棘手,於是泛泛道:「本州官屬晉地,與江南相隔千里,上有朝廷律令,更萬不敢越權干預他方公務,不知何能相幫?」
酈生又拜:「恩師閑雲野鶴一生,平日只制壺詩畫,從不談朝局時政,小小草民又怎會思大逆不道之事,與亂黨牽扯?實實乃被誣陷冤枉!然主審諸官員不分青紅皂白,附會定罪。四處求告無門,方才來求大人幫忙……」
「我當時腦子裡嗡的一聲,渾身都涼了。」曾堯苦笑,「我都顧不上想湖上老人怎麼會牽扯進謀逆的案子。只想著這姓陽的跟我是多大仇,犯了謀逆的事兒,千里迢迢特意跑來找我,唯恐我不能跟著丟官沒命是吧。我與他聊的這一會兒,可能就被什麼人瞧見了,記下了。我當時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走,但還是沒走……」
陶周風唉了一聲:「人臨危難,心生怯意,亦屬常情。你畢竟沒走,即仍存憐憫……」
曾堯打斷他話頭:「我不是心存憐憫,也不是什麼殘留了什麼善念,而是覺得,若那時有人盯梢,我跟這姓酈的聊了一陣兒,起身就跑,更可疑了。於是我一變臉,猛起身……」
他一變臉,猛起身,厲聲道:「陽籍竟是逆賊亂黨?實話告訴本州,你可在潛逃?!」
酈生復跪倒:「稟大人,晚生願與恩師同難,卻當真未被連坐,大人若不信,可將晚生拿下,向南邊詢問。」
曾堯又將話稍放鬆些:「你既如斯自稱,可見是讀過書的,既為聖賢門生,第一要明辨是非,犯上作亂者,大罪無赦。」
酈生高聲道:「恩師絕非謀逆,乃被誣陷!」
曾堯再變臉:「你可知誹謗朝廷命官,又當何罪?!」
酈生叩首:「晚生只知恩師一家遭攀誣,命在旦夕。晚生無能,不能以一己之身換恩師平安,亦不敢讓大人沾上晦氣,聽聞大人的摯友乃柳相爺門生,晚生只叩求大人通融,晚生自去京中跪求相爺,絕不牽扯大人。」
陶周風驚訝:「那酈生是要……」
曾堯道:「嗯,他是要我幫他見一見你,然後通過你再去求當時還是相爺的先老太傅。」
陶周風捻須:「我當時應是在……」
曾堯道:「在禮部,做儀制司郎中,正五品,比我高了半階。」
陶周風眨了眨眼,猶豫了一下,曾堯將他沒出口的話說了出來:「我知道,我當時就知道,如果我跟你說一聲,以你的性子,肯定會幫他遞話給先老太傅,說不定他真能見著先老太傅,替陽家鳴冤。」
陶周風又唉了一聲:「不過,任慶被誣的局確實厲害。謀划者布置數年,偽證與判誣者的供詞環環相扣,幾乎□□無縫。恩師與幾位心知或有冤情的老大人當時都束手無策,眼睜睜見忠良蒙冤。幸而蒼天有眼,數年後終有證據,令沉冤得雪。然含冤而逝者已不能復生。恩師仙逝時,仍耿耿於此事……那酈生當時即便求到恩師座前,怕也……」
曾堯慢慢道:「眼下只有你我,咱們敞開來說亮話。當時那個局,真正圖謀的是東南的兵權,連任慶都只是抓來當魚線的罷了。但主謀未想到任慶如此剛烈,豁出闔家性命,頂下全部冤名,竟沒能從他這裡撬動了東海侯。小小陽家,一個民間的壺師,豈在他們眼中。本就是地方官員想立功,捎帶連坐罷了。先老太傅雖那時不能替任慶翻案,卻或可能救得下陽家。甚至我都想過,是否當時酈生手裡有什麼證據,因陽家是被冤枉,也能反推到任慶……」
陶周風一嘆:「往事已矣,焉能推論?」
曾堯道:「這麼想,是有些誇大了,亦或酈生最終找了老太傅,也救不了陽家,但總算是盡了人事,聽天命也甘心。當時我只要說一句話,就能給陽家一線生機。但我沒說。
「我只想著,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我往京里遞話,就可能被人知道,到時候牽扯進謀逆,或者丟官或我全家沒命。即便犯了嫌疑,我升同知也無望了。我沒有半絲同情陽家和那酈生的心思,也並非在考慮會不會連累你或先老太傅,滿心唯有我自己的周全,只琢磨怎麼摘開此事。」
他就冷冷問酈勻:「犯上謀逆乃第一大罪,這等大案,相爺怎會不知?」
酈勻立刻道:「相爺或知主要,細微難以確切。晚生只求一個陳稟冤枉的機會,求大人施恩!」
曾堯等的就是這一句,頓時厲喝:「大膽,竟還無法無天誹謗丞相!來人,拖他下去!」
酈勻只叩首,天上落下榆錢大小的雪片,覆在他身上,都不能化,未久茫茫一層白。
「大人若要晚生性命,晚生立可死,只求大人一句話的恩典。晚生求求大人!!!」
他磕頭磕得血染石階,抱住亭柱不松,隨從拉扯不去,一個僕從使了個巧勁,在他頸后敲了一記,將其敲暈,方才掰開胳膊,拖到了旁邊。
「我恐酈生繼續鬧下去不可收拾,就讓一個心腹趁他暈著把他丟到幾裡外的官道旁,給他包兩件看不出來歷的厚衣服鞋子,加一袋碎銀。近幾天再多注意著,防止他再回來。最要緊別讓父親知道。」
陶周風謹慎地問:「酈生……之後可還活著?」
曾堯沙啞道:「放心,我還沒喪心病狂到那種地步。若酈生當時被我的人除了,今日我就不會僅有這等報應了。」
陶周風皺眉:「他未被卷進冤案?」
曾堯搖頭:「後來姐夫那邊同我說,這人是個受過湖上老人恩惠的秀才,算不得他正式磕頭入門的弟子。但若陽家不出事,可能他就娶湖上老人的幼女了,所以才如此捨命替陽家奔走。畢竟親未成,也不算正經門生,案子就沒牽連進他。」
他再長長一嘆。
「這事我以為瞞住了先君,後來不知怎的還是被他老人家得知了。到底聽說了多少,我如此待酈生的詳細他老人家是否知曉,我都不清楚。那時陽家已定罪,救不得了。先君將我叫面前,當著我夫人,幾個孩子,還有一院子下人的面,抽了我几杖,罵了我一句畜生,說今生最悔之事,是生了我這麼個東西,而後命人收拾行李,當天便回山東了。先君平生慈愛,即便我年少時,他偶爾責罰我,也從不在他人面前罰。從那日之後,先君未再與我有過隻言片語的教誨,無論我如何磕頭認錯,他老人家都閉門不見,直到……」
曾堯抬手按在眼上,淚終於流了下來。
「直到先君離世時……我在榻前……他老人家閉著眼,不肯瞧我……只問了我一句,「夜可寐否,心能安否?」」
陶周風從袖中抽出汗巾,曾堯擺擺手,抬袖擦了擦眼。
「家人恐我因被先君厭棄之事落下不孝之名,致仕途不順,都替我將此事牢牢瞞住。可瞞得了外人,豈能自欺欺天?我這一生,丟了一個義字,也失了一個孝字。不義不孝,卻竊踞尊位,怎得安哉?這麼些年,我心裡總有個感覺,這事早晚有一天會發作。果然就在數月之前,我等來了。」
陶周風眼神一閃,坐得直了些。
曾堯一呵:「你這副啃了個大厚皮包子終於吃到餡兒的模樣,真不愧對刑部尚書的位置。」
陶周風尷尬地摸摸鬍鬚:「究竟出了什麼事?」
曾堯從他手裡抽過那條沒收起來的汗巾,擤了擤鼻涕,再抿了口茶,清清喉嚨。
「前月,我的一個學生鄒泰從南邊外任回京……」
陶周風道:「即是奉旨巡檢兩江鹽稅的鄒泰?」
曾堯點頭:「對,對,你要拿紙筆先記下否。稍後我再給你畫個押?」
陶周風正色:「不了,你先說著,老夫記得住。畫不畫押,看情況再說。」
曾堯再頷首:「成。我說到哪了?對,鄒泰回京。他不知我當年的那些事,以為我本是江南人士,定思故鄉,就給我捎了幾樣小物件兒。其中有一把壺。他攜著這幾樣東西到了寒舍,我接了,隨手打開,待取出壺時,他咦了一聲。」
鄒泰一臉詫異地說:「怪了,盒中明明應是一把綠泥提梁鍾式壺,怎的變成了朱泥西施?難道店家包錯了?可學生記得,啟程后在船中還打開過……」
陶周風聽到這裡,雙眼微微一眯。
曾堯扯扯嘴角:「鄒泰是北方孩子,平日不好吃茶,不大懂這些茶器。但我一看那把西施壺,那器形、泥料、制藝,即知,多年前種下的因,大約是要有果了。」
陶周風問:「是湖上老人所制的壺?」
曾堯道:「不是,但器形、技藝都極其相似。」
陶周風道:「湖上老人既是名家,想來效仿者甚多。」
曾堯一哂:「凡名家賢士,皆愛著書立說,人人可去書肆買,為何仍有無數人要磕頭拜師,求入門下?所謂言傳身教,得老師當面傳授,畢竟不同。學問如是,書畫如是,手藝功夫如制壺更如是。那把壺的形狀、制壺的手法,非親授弟子或陽家的嫡系傳人不能有也。」
陶周風仍猶豫道:「然世人摹先賢書畫,亦有得其精妙者。或就出了個制壺特別有天分的孩子?」
曾堯道:「我還沒說完。我打開壺蓋,見壺底刻著一幅畫,是一片水上斜伸出一根樹枝,一隻黃鸝棲在枝上。」
陶周風變色:「水面即湖上,黃鸝乃酈生?不過一水一雀,乃尋常繪畫樣式,是否……」
曾堯道:「沒有哪款壺將畫刻在壺內,且,那黃鸝身上還披著一層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