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第四十一章

第 41 章 第四十一章

陶周風沉默了。

曾堯接著道:「我一看這壺,什麼都明白了,只對鄒泰說,或就是店家裝錯了。現在這把也甚好,器形十分圓潤,我喜歡,留下了。」

陶周風問:「之後?」

曾堯道:「之後,我等了幾日,未等到什麼恐嚇的書信,出門亦無人行刺。我不知換了這把壺的人意欲何為,索性將壺帶到衙門,天天用它喝茶。似乎裡頭也沒淬毒……」

陶周風再問:「然後?」

曾堯道:「然後,就是老夫被參了一本。再然後即變成當下了。」

陶周風又眨了眨眼,知道這樣問不對,還是問出了口:「就……這樣?」

曾堯瞅著他:「你嫌老夫這個結局不夠帶勁是吧?」

陶周風唔了一聲:「自然不是。只是……老夫覺得,那耿御史……」

陶周風想起耿御史的詩作,老臉微紅。

「老夫覺得,他著實是耿直而已。」

曾堯頷首:「是,那彈劾看來,並非有什麼陰謀,僅偶爾而發,形勢至此。但我總有個感覺,這事尚有後續,卻又不知會續在何處……」

陶周風緩緩撫摸鬍鬚。

曾堯再飲了些微涼的茶水:「我今日來找你,一是想與你說說這段舊事。陳壓在我心上許多年,而今同你講一講,總覺得心裡輕快些。二則,聽說大理寺的鄧緒素善斷案,最會推敲這些蛛絲馬跡,我一個去職待罪之人,直接去找他有些不妥,你代我和他說說。」

陶周風皺起雙眉,剛要沉聲吐出一個好字,曾堯便大笑起來。

「逗你的,我來找你,自是想煩你幫我琢磨此事。」

陶周風道:「論斷案,我確實不及鄧寺卿。」

曾堯悠悠道:「然論與我的交情,論心軟周全,他皆不如你。我也瞧過他們查案上報的摺子,現在年輕人做事,都張口證據,閉口線索。僅一把可能是拿錯了的壺,講與小鄧小馮幾位,只怕要說我這糟老頭子疑神疑鬼,因早年的虧心事無端臆想了。唯你能懂我為什麼想查。」

陶周風沉吟。

曾堯再一嘆:「似咱們這般年歲,有些事看開頭便知以後。費如斯心思,必不僅為白送一把壺敲打我一記,定有後續。又如惡疽,越是遲遲不破,內里憋的毒越大,癥結越重。我病成這樣,仍舊惜命,可不想哪天血流腸斷。你得護好我這把老骨頭啊。」

陶周風盯著他的雙眼:「你當真是讓我護著你?還是讓我攔著陽家的後人或門生,令其莫走錯了路,鑄成不能回頭的大過?」

曾堯眼中燈光明亮,又一笑俯身,從桌下陰影里捧出一盒。

「存式,我把它和一堆的謎,都交給你了。」

陶周風接過盒子,打開,小巧圓潤的西施壺在燈下暈出柔和光澤,頂上的菩提珠微微泛黃。陶周風不由又想起耿御史的詩……立刻收斂念頭,端正心神,肅然捏住珠子,掀開壺蓋,迎亮端詳。

一隻頭頂積雪的黃鸝,爪握細枝,背襯水波,犀利與他相望。

陶周風蓋上壺蓋,將壺放回盒中,鄭重抬起雙目:「我定不負師憲所託。」

張屏跟著謝家老僕轉過影壁,穿廊進了中院。

這縣丞宅是一座小小的院落,比張屏在宜平做縣丞時住的院子還要局促些。蓋因既在京兆府治下,旁側又有察院督鎮,寧減三分為謙遜,不敢逾越毫釐。

謝賦被貶之前,豐樂縣原縣丞遷調數月,位懸宅空,恰好謝賦遭罰轉補,也被人暗嘆時也命也。

內廳處燈火明亮,謝賦一襲家常夾袍,於階下相迎,無昧站在他身側。

張屏上前見禮:「謝大人可好些了?」

謝賦輕呵一聲:「待罪無能之人,何談一個好字?更無地自容,羞居此位。請萬也莫稱我什麼大人,真折殺了。若不棄,直呼我名便可。我虛長几歲,厚顏冒昧稱一聲賢弟,亦望休怪唐突。」

張屏道:「謝兄言重了。下午之事,不可預料,亦非謝兄之過。」

謝賦慘淡一笑:「賢弟寬厚之人矣。然某一怯懦無能之輩,於亂時不能護殿下與侍郎、郎中大人周全,未捕捉逆賊,竟先驚惶厥地。罪深恥甚,慚愧仍活於世。」

張屏肅然道:「請謝兄萬不要如此自責。還當速速抓住案犯。」

一旁的無昧連忙念了句無量壽福:「謝大人,天晚風涼,貴體才愈,請進廳說話吧。」跟著瞅了瞅張屏。

阿屏哪,哥知道你急著抓犯人,但謝大人已經不是你的屬下了,他這會子心裡比哪個都急都難過,你就別再一個勁兒地催著人家抓犯人了。

謝賦側身:「多謝法師提醒,賢弟請移步屋中,慚愧我現下一頭霧水,兩眼烏黑,正不知如何是好,急需賜教。」

張屏回了一句謝兄客氣,與謝賦和無昧一同進屋,謙讓落座畢,謝賦又道:「賢弟是爽快人,謝某也不迂迴客套了。下午逆賊行刺之事,你怎麼看?」

張屏道:「不是行刺。看似鳴冤,是為引人矚目之舉。」

謝賦按住眉骨:「當時天上突地飄出半截紙人,掛著一串鞭炮就衝過來了。難道是姥姥案的孽黨仍有殘餘?」

張屏道:「和新案有關的可能大些。」

謝賦抬起頭:「但為什麼?我們豐樂縣沒建過窯,沒燒過瓷,更不知道什麼燒瓷的公子!多年前的蔡府大火在順安縣。那燒瓷器的,聽說更是南方人,跟豐樂隔著萬水千山。怎的一個兩個,都趕來死到豐樂縣裡!」

無昧念了句道號:「逝者已矣,貧道相信,他們也不想枉死,更不是有意來擾豐樂縣的清靜。」

張屏道:「事出即有原因,絕非偶然。唯有查出真相,緝真兇,得清白,方能撫冤魂,安縣境。」

謝賦長長一嘆,臉色在燈下格外蠟黃:「我知賢弟今晚來訪,不單是為探某病體。」

張屏起身一禮:「的確還有一事,望請答允。」

謝賦尚未答話,門外閃進一個雙鬟小婢,竟是先前去行館服侍玳王的小婢女之一,在門檻處盈盈福身,稚聲道:「婢子唐突打擾,求請恕罪。晚膳已備好,請尊客、法師和少爺移步,到暖廳進膳。」

謝賦臉上閃過一絲疑惑,無昧站起身揖道:「貧道出家人不能用此飲食,拜感厚意,先告退了。」又悄悄看了看張屏。

張屏再拱手:「多謝謝兄。案情緊迫,無暇領受美意。」

謝賦亦已站了起來,看看那小婢,輕嘆一口氣:「賢弟莫要推辭,晚膳乃家慈安排。」

張屏頓了一下,垂下視線:「如此,張某感激領之。」

暖廳在內廳旁側,出門一轉即到。

無昧再向張屏和謝賦道別,自回客廂,小婢推開合攏的門扇,張屏謝賦跨進暖廳。屋中唯兩座盆景與花架,兩枝落地燭台,一扇屏風,一張圓桌並幾個圓凳而已。

圓桌上竟只擺了三盤菜,桌邊僅立著一個婢女,卻是也在前日服侍過玳王的那個年紀大些伶俐些的,朝向張屏和謝賦福身施禮,脆生生道:「貴客到訪,廚下倉促,只備得粗飯薄酒。這桌上菜肴,兩樣素的,乃一碟菌子菜心與一盤薑汁腐皮白果。主一道是湖魚茨菰,望請貴客勿怪怠慢。」

張屏一揖:「甚感厚賜。」到桌邊坐下,夾起一塊魚肉就吃。

謝賦的眼神微一閃爍,陪著入座。

小婢執起桌上酒壺,斟滿小杯:「貴客若覺堪能入口,請進一杯家釀果酒相配。」

張屏道了聲謝,一口把酒喝了,繼續吃菜。

小婢女眨眨眼:「貴客可有什麼想說?」

張屏肅然自菜上抬起目光:「好吃。」

小婢女再眨眨眼,瞧瞧謝賦,斂身:「婢子先告退片刻,請貴客與少爺恕罪。」出了房間。

謝賦猶豫了一下:「賢弟……」

張屏停下筷子,一副凝神聆聽的表情,謝賦話到嘴邊不知如何吐出,便咽回肚裡,改舉箸旁敲側擊提點道:「只三道菜,著實寒酸,皆是家慈親自吩咐廚房所做,都是南邊口味,不知賢弟嘗來如何。」

張屏道:「很好。」

謝賦噎了一下:「難得賢弟喜歡,就……多吃點。」

張屏遂繼續吃,半片魚將吃完,門扇開啟,方才的小婢女手托一個漆盤入內。

「夫人恐菜太少,貴客吃不飽,又命廚下做了薺葉羹一碗,椒鹽鴨茸酥與棗泥卷一盤,請貴客嘗之。」

張屏起身又一拱手:「再謝厚賜,然晚輩欲請教之事著實關係重大,不敢延誤。請夫人體諒,容晚輩即刻拜見。」

小婢女瞪圓了眼:「咦,你明白的呀。」

謝賦尷尬呵斥:「不得無禮。」

張屏肅然看著她:「夫人的前三道菜,意思是猜到晚輩心中念頭乃想向夫人請教江寧府因果,湖上遺孤之事。以酒准晚輩近前請教。現下卻又以此兩道菜示意夜已晚,延押到明早再說。但縣中案犯已迫不及待,耽誤不得。」

小婢女睫毛輕扇:「公子既然明白得緊,為何方才奴婢斟酒時不與少爺商量,求見夫人?」

張屏皺眉:「我以為,須得吃完了飯。」正好他一直沒吃飯,的確很餓。

小婢女撲哧笑出聲。

謝賦不得不接著輕斥:「放肆。」又向張屏道,「仆婢無狀,冒犯了。」

小婢女低下頭,偷偷吐吐舌頭。張屏道:「我知如此請求著實冒犯,但仍須拜見夫人。」

謝賦蕭瑟唏噓:「實不相瞞,早些時候,府尹大人手下那位燕捕頭與刑部的桂捕頭亦以探望為名欲上門來。若今晚賢弟不得答案,明天也不好過。請容我先去稟報。」

張屏頷首,靜候在屋中片刻,又是小婢前來傳話,引張屏轉回內廳。

廳內添了幾根燈燭,更加明亮,張屏在客位站定,謝賦對面陪立,過得片刻,聞得腳步聲響,擋在內門處的屏風後人影綽綽。跟著,兩名小婢與一個老嫗陪侍著一位美婦自屏風後轉出,張屏垂目看向地面,深躬見禮。謝賦也躬身道:「兒請母親安。」

婦人在主位落座,和悅向張屏道:「公子請入座。」話音微帶著南方腔調,十分柔婉。

張屏坐下,謝賦亦坐了。小婢捧上茶,與老嫗都退回屏風后。

謝夫人又道:「犬子連接蒙公子照顧,不知如何報答。老身這裡先謝過。」

張屏道:「夫人客氣。謝大人也幫了晚輩甚多。今天晚輩冒昧前來,是為向夫人請教一些多年前江寧府的舊事。」

謝夫人藹聲道:「請教二字言重了。老身昔日曾在煙花地,因此常有議論,更連累我兒遭人指點,飽受坎坷。但人生在世,步步行來即為命定,又是自作自得,昔日今時,皆是己身,過往無需避諱,更也避諱不得。請公子勿多顧慮,有話直言便可。」

她自稱老身,算來也應年近五旬,然肌膚白皙若雪,濃髮烏黑,深色裙衫難掩窈窕身形,看來至多三十餘。面容嫻雅秀麗,神色氣度十分溫柔端莊,唯獨一雙美目盈盈燦然,透出些許剛強。

張屏再拱手:「敢問夫人可認識一個叫曲泉石的人?他是湖渚一位制壺名家湖上老人陽籍的外孫。」

謝夫人凝眉:「曲泉石這個名字,老身不甚熟悉。但湖渚陽氏,我的確識得。那時江北江南,誰人不知湖上老人之名。后陽家被謀逆案子牽連,他家二小姐不幸身入教坊。老身幸得二小姐教授書畫,小姐實與我有半師之恩。」

張屏道:「曲泉石是湖上老人長女之子,即夫人所言二小姐的外甥。據說其父本是入贅,他曾隨母姓陽,名叫陽潄。有傳言陽家獲罪時,他被姨母陽氏二小姐扮成女童,長於煙花之地。夫人請放心,晚輩這時詢問,只當線索,不會使官府翻查藏匿等事。」

謝夫人眉心微蹙:「陽潄這個名字,老身亦無印象。但二小姐確與一女童一起入了教坊,聽聞是她的外甥女。當時十分幼小,大約是在教坊中被當捧針拿線的使喚。老身應見過一兩次,模樣卻記不清了。」

張屏又抬袖一禮:「能否請夫人將所記得的陽二小姐與這孩童的詳細告知晚輩?」

謝夫人沉吟片刻,緩聲道:「陽家遭難后,陽二小姐被罰入賤籍。老身其時年紀小,只記得人人都感慨老天不公,湖上老人這般的一個善人,可嘆竟無善終。二小姐淪為官奴,屬官家教坊,老身在私樓。官奴多是侍奉官老爺們飲宴,她起先應是面容有傷,身有病尚未養好,亦不甚會舞蹈彈唱,故開始並未侍宴。教坊讓她教女孩子們書畫。老身尚在習藝,樓里請她來教習,老身因此得緣相見。」

謝夫人又描述,陽二小姐乃是位容貌脫俗的美人,雖有這般遭遇,仍未落悲切無助之相,只是絕無笑容,舉動言語間,藏著堅韌與英氣。

「連我瞧著都不禁想,若陽家未出事,她仍是深閨小姐,天真爛漫,巧笑倩兮,該是怎樣的嬌艷無雙。」

謝夫人深深嘆息。張屏追問:「夫人可知陽二小姐之名?」

謝夫人略思索片刻:「入教坊后,皆會另取名字。當時人人都稱她梔娘,恐非本名。二小姐的真名或是映繁二字。老身聽旁人這般喚過她,那人似是她的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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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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