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第四十二章
張屏立刻道:「夫人可知這情郎姓名樣貌,當時年歲幾何?」
謝夫人微微凝眉:「我當時只遠遠瞧了幾眼,加上事隔多年,當真記得不甚清楚……那男子當時年歲甚輕,至多二十餘,十分瘦削……是個書生的模樣……」
張屏目光灼灼:「夫人記得這些已甚好。能否詳細告知晚輩當時情形?」
謝夫人略一思索:「且容老身再仔細想想……具體日子真忘記了……應是二小姐來留仙樓教習畫技不久的事。我們清部的姑娘憑才藝吃飯,若不想真的落了骯髒,各樣技藝須得學得好。姑娘之間相互較量,論勤奮比科考的男子們也不差什麼。二小姐書畫絕佳,人人都想私下多向她請教,我亦如是。但二小姐每次來樓里,身邊都有人看著,防止她私逃,到時辰即走,我們想單獨同她言語也甚難。看著她的人中,有一位劉媽媽,身量甚壯偉,卻其實貌凶人善。因她一人抵得兩三個婆子的力氣,有時二小姐退步更衣,只她一個跟著。那一日我看準了課間二小姐前去更衣,身邊唯有這位劉媽媽,就找了借口也出了屋子……」
樓中單備有給二小姐更衣和臨時洗漱的靜室,在姑娘們習藝的小樓二樓邊角,下方是空曠的院落,和清部接雅客的小樓相對。
燕釵特意繞到二樓側旁迴廊的柱子后,打算等二小姐出來假裝有事剛上樓,迎上前向她指教,聽見靜室的門響,應是二小姐出來了,正要從躲藏處出來,忽見對面清部接客的小樓忽然開了一扇窗。
「我以為是那間房裡的姑娘開的窗,怕被她瞧見我偷著向二小姐請教,就又縮了回去,不想卻聽見一個男子的聲音喊,映繁……」
燕釵遂偷偷地張望,見那窗內站著一個年輕男子。劉媽媽揚了揚手臂,似在令此人退下,但沒有出聲。
「我離得遠,看不大清此人模樣,只是瞧著他穿了一件青白色布衫,頭頂束著方巾,人十分瘦,面上無須,是個年輕公子。」
二小姐低聲問劉媽媽可能容她片刻,又保證絕不會逾矩。劉媽媽仍未言語,二小姐行到了欄杆邊,福了福身:「罪奴梔娘,不知公子何人,但請自重,休要拿性命玩笑。」說罷轉身便走。
那男子仍眼睜睜看著,二小姐卻是朝著燕釵藏身處走來了。燕釵在柱子后躲藏不住,只得現身。
「二小姐與那劉媽媽瞧著我,先是吃了一驚,我趕緊輕聲道,「小姐放心,我眼昏耳聾,且記性不好,什麼事兒都眨眼即忘。」劉媽媽直瞅著我,臉色眼神都十分嚇人,二小姐卻按住了她的手臂,向我道了聲多謝,就又回屋教習了。我也只當從無這回事,從未與人提起過。」仟韆仦哾
張屏肅然問:「是否二小姐當真不認識那位男子?」
謝夫人甚是無奈地嘆了口氣:「老身當時年紀雖不大,有些事卻是一眼就能瞧得出來的。二小姐只回了那男子一句話,但姿態語氣,絕非素不相識,而是牽絆甚深。之後她與我說話時,眼眶還是紅的。」
張屏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問:「那男子當時所在的房間內,應也有位姑娘?」
謝夫人道:「是,老身正要告知。那位公子那日點了樓中的一位姊妹凝露相伴。她長我三四歲,待我一向如同親妹妹。我心中對那件事有些好奇,當晚便假裝當玩笑問她,聽聞她今日見了位俊俏體貼的佳公子,可投緣否?我們平日里時常這般調笑。她回我時也沒見什麼異常,只笑著說,莫提了,一個窮書生,想是攢了許久的錢過來開眼了。她彈琴彈得手指都疼了,也沒見他多給一文錢,離去時,門口侍候的臉都青了。」
張屏皺眉:「凝露姑娘難道認識此人?」
謝夫人道:「認不認得老身不敢斷言。身在此行,有條不成文的規矩,相見時聽客人所說之言語,皆要不當真,不過心,更不存心,別後即忘,只當一無所有。」
可惜數年後,她卻一時昏頭,忘記了不當真的教誨,錯信那寡義無情的竇某,險些毀了一輩子。
前塵往事在謝夫人腦中一掠而過,她隨即將其拋到一旁,某一關鍵卻忽從堆積厚厚灰塵的記憶角落中冒出。
「對了,凝露當時還跟我說,枉她叫了那男子那麼多聲栗郎,與他談詩論文,誰想那人就一個子兒也不多給。她真想敲這摳門兒的木疙瘩一頭栗子。」
張屏眼中閃過一絲欣喜:「即是那男子的名字中,有個栗字。」
謝夫人頷首:「只不知究竟是名是姓,音同栗的字亦甚多。但按平日里的習慣推斷,那人多半是姓栗。」
張屏拱手:「能知這些,於案情已甚多益處,多謝夫人!」
謝夫人眼尾含笑:「張公子客氣了,老身幾句閑話,能幫上忙便好。」
一旁的謝賦心中各種滋味紛繁。案情有進展,再好不過。但聽母親說起那些舊事,仍不禁微微尷尬。他便繼續一言不發坐著,只當自己是個盆景。
張屏又問:「二小姐後來如何?」
謝夫人道:「後來,她再來我們樓里教畫,仍與先前一樣,連那劉媽媽見著我時,也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
張屏問:「不知二小姐教了多久的畫?」
謝夫人道:「到我們樓中教授,約有半年。」又輕輕一嘆,「她蒙冤落入這污泥中,起初能有這數月的清靜,已是不易了。教坊肯放她出來,也有一說是不想養閑人。她須得學彈唱歌舞,教些字畫,是替教坊把栽培的銀錢賺回來。」
張屏道:「但晚輩聽聞,因湖上老人多行善舉,教坊中人對二小姐十分照顧……」
謝夫人微搖頭:「陽家是犯了謀逆的案子。他人稍被牽扯,即可能滿門性命難保。且官家教坊規矩森嚴。其內多是犯了事的良家女眷,誰人從前不嬌貴,哪個當下不可憐?眼見得多了,心也就硬了。即便那時教坊中人有心回護,盯著二小姐的人這麼多,又怎能護得了?」
張屏敏銳地問:「夫人說,盯著二小姐的人很多,是何意?」
謝夫人的面容浮現出深深的悲憫:「二小姐之父是那位名聲赫赫的湖上老人。一團泥巴,經她父親的手一捏,即是千金之物。對著一個美麗的女子,或不少君子可坐懷不亂,但若面前是點土成金之術,世上有幾人能不動心?」
張屏瞳孔微縮:「當時有很多人以為二小姐懂得湖上老人的制壺之術?」
謝夫人頷首,再長長一嘆:「陽家當時只剩下了她和那個孩子一大一小,眾人亦皆知,湖上老人一向把女兒當男子般教養。二小姐的書畫皆得其父真傳,怎可能唯獨沒學制壺?甚至有傳言,湖上老人做的一些壺中,樣式婉約的,其實是兩位陽氏小姐手制,更有謠傳,湖上老人曾寫了一部記錄他制壺秘技的書,只有二小姐知道藏在哪裡。」
張屏深深皺起眉頭。謝夫人接著道:「當然,之後這些也多是老身道聽途說,未必切實。那時大家也都偷著議論,陽家被人按了個謀逆的罪名,確乃曠古奇冤,但二小姐不幸入了教坊后,也多虧這個罪名保全。」
那些垂涎她父親制壺之術的人,因怕被人說成是謀逆同黨,不敢直接搶她到身邊。
官家教坊的姑娘,侍候的是達官貴人。有了身份的人物,大都有對手,覬覦者互相牽制,彼此都不易明目張胆地下手。
」所以老身一直欽佩二小姐的聰慧,周旋在這刀山火海中,竟能讓自己和那個孩子手腳俱全地活著。」
謝賦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開口:「那樣的局面,一個弱女子,真能僅憑周旋保得性命周全?」
謝夫人和張屏一起看向他。謝賦的臉頸漲得通紅:「我非要惡意揣測,污損一位高潔女子的名節……只是,若想對付一個弱女子,這世上太多下作的手段……」
張屏定定地瞅著他,轉而又看向謝夫人。
謝夫人眼帘微垂,再一嘆:「老身當時年幼,只是聽人議論得知一星半點。老身所知,已盡言。」
張屏又站起身,向謝夫人深深一揖:「夫人,晚輩不敢評斷先人,只覺得觀一人品行,當看其心。且,那時與二小姐密切相關者,或就是今日謎案關鍵。請夫人告知。」
他抬首,注視沉默的謝夫人。
「晚輩請教夫人,當時都有哪些人,垂涎於湖上老人的制壺技藝?又有何人,得以接近二小姐?」
謝夫人無可奈何地瞧著張屏,忽側首向屏風后道:「籠煙袖雪,去瞧瞧廂房的燈火。廚上明晨的膳食單子,方嬤嬤再去對一遍吧。」
兩名小婢領命從屏風后的內門退下,方嬤嬤卻是從屏風後轉出,向著謝夫人施了一禮,自正門退出。
待門扇合攏片刻,謝夫人方才道:「非老身有意隱瞞,只是時隔幾十年,確實記得模糊。而且說明白一些,當時敢惦記陽家秘傳又讓眾人看出的,皆錢權兼有,不是某某大人,即是某某員外,某某監察,那時都鬍子一把了,又都不是好人,據聞有些還參與了誣陷謀逆案,後來謀逆案沉冤得雪,這些人多被下獄,或斬或流放。能活到而今的,應是寥寥。」
張屏又問:「請問,夫人聽來的議論中,可有提及當時二小姐權且與什麼人特別地周旋過?」
謝夫人再蹙眉回憶:「當時管著朝廷在兩江採買造辦的熊大人,守軍一位姓魏的官爺,江寧府某位姓蔡的大人,在謀逆案昭雪前後都獲罪了。據傳,當年三人都曾為二小姐爭風吃醋過,他們的一些罪證是二小姐給了官府。但這都是市井閑話,未必屬實。」
張屏動容,緊跟著追問:「夫人方才說,其中一位官員姓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