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第五十九章

第 59 章 第五十九章

增兒呆了似的驚惶瞪著張屏,片刻后才顫動雙唇:「大人說,說,說甚……」雙腿一彎,撲通跪倒在地。

「大人!此話從何說起!!!小的怎會是兇手?!小的一個小打雜的,哪能幹出這麼多事兒!要能殺人放火小的何必還當個小跑堂的呢!冤枉啊大人啊啊啊——」

張屏面無表情道:「你一直待在一壺酒樓,既方便掌握賀慶佑與卓西德的動向,又能有最好的身份掩飾。」

增兒啞嘶一聲,渾身顫抖:「大人啊,小的自認沒在哪裡得罪你老,怎能這樣憑空污衊!查不出案子,便拿小的這小小螻蟻一般人頂罪。蒼天啊,親娘——」跟著膝行幾步,惶恐地望著柳桐倚、燕修、桂淳等人,砰砰磕頭,「求諸位大人開恩明鑒,小的冤枉!小的冤枉!」繼而猛向前一撲,趴到了燕修腳邊,「小的冤枉,求大人救小的一條賤命!」

桂淳嘖了一聲:「倒是會挑腿抱。」燕修冷冷將他一瞥。

張屏仍盯著增兒道:「投毒害命、敲詐勒索、栽贓嫁禍,皆系重罪。做過的事,必會留下痕迹。倘若自首,講出你拿來毒害劉媽媽徐添寶的是什麼葯,或能減些刑責,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一旦開堂,你所有的話都是招認,斷不能再減饒。」

增兒哭道:「大人這是要逼小的白認?小的雖賤命,也不能認自己沒做過的事。若想拿小的頂缸,就請升堂審問!以作證的名義將小人騙來,再拖進這小黑屋裡逼迫,大人就不怕王法?!」

張屏問:「你確定不說?」

增兒嚎啕:「今日小人落到大人手裡,任憑拿捏。大棒夾棍,使來便是。待小人死過去,十根手指頭隨便大人捏哪根往供書上摁,何必多費功夫非得逼著親口認?娘啊,可憐我的老娘,兒不能孝順你了……」

門外傳來幾聲咳嗽,卻是苗泛的聲音道:「卑職冒昧,驚擾柳大人與幾位上差,有事須稟。」

張屏回身開門,柳桐倚與燕修桂淳也到了門邊,門外的苗泛陳久見禮畢,苗泛低聲道:「城門處來了消息,府尹大人尊駕將至,並傳口諭,縣中案件都等府尹大人到了再辦。」

桂淳問:「我們刑部查自個兒的案子也不成?」

張屏亦皺眉:「當下需速速問出兇犯下了什麼毒。」

苗泛滿臉為難:「畢竟是在縣衙,府尹大人諭令已下……」

柳桐倚輕聲勸:「芹墉兄,馮大人諭令已至,尤其在縣衙之內,更不能違背,便等堂審吧。」

張屏轉目盯了增兒片刻,方才微微點頭,隨柳桐倚出屋。桂淳、燕修隨後邁出門檻。桂淳掃視看守的衙役:「這個可是要犯,煩請務必仔細看管,萬萬不能跑了傷了啞了昏迷不醒了或死了。」

柳桐倚亦向苗泛拱手:「煩請將此嫌犯獨自看押,待之後稟明府尹大人再審。」

苗泛應承,立刻向陳久道:「有勞副捕頭帶人在此看守要犯,勿要有閃失。」

陳久抱拳領命,衙役們連連應承。

走出幾步,桂淳甜蜜地凝視燕修:「燕兄,府尹大人尊駕將至,你方才答應的事兒,還做數么?」

燕修眉頭一跳。這時張屏卻道:「在下還有些事,要趕在府尹大人到之前辦妥。先暫別一時。」隨即轉身奔向某方。

謝賦身在一幅田園畫卷中。

芳草綿延無際,點綴五色花朵,和風徐徐,鳥鳴啁啾,他獨坐於一頂土坡上,眺望綿延遠山,不悲不喜,無煩無累,唯曠然矣。

他深深吐吶,仰身躺卧,綿軟草地化為雲絮,將他托向碧空,飄飄蕩,忽悠悠,他滿足地嘆了一口氣,卻覺得一陣顛簸,一隻鳥撲騰著翅膀撞到他耳邊,啁唧不停。

「唧,唧,唧唧。急報大人!大人急報——」

急什麼急,有什麼可報。人生到底,不過一片虛空。何為輕,何為重;什麼算急,什麼算緩?都不過只執妄,不如放下……

「下官打擾,大人!大人——」

人為何物?濁雜纍堆,身冗沉重,不如捨棄,剩一縷明凈清澄……

「城門處急報,府尹大人轅駕將至,大人再不起身恐就晚了!」

晚?混沌虛空,無前無後,豈分早晚?世間除我,焉有其他……什麼府尹,什麼縣衙……

「衙門裡其他人實是頂不住了!張前知縣夥同柳斷丞和刑部的人在後院屋子裡私設公堂詐供!大尹若至場面無法收拾,求大人起來主持大局啊大人!」

山水田園頓消散,謝賦猛睜開眼,一挺身坐起。

「張屏私設公堂?審誰了?案犯抓住了?!」

床邊眾人都鬆了一口氣。謝賦將一張張面孔逐個掃視。

「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劉主簿深一揖:「卑職冒犯,驚擾大人。府尹大人轅駕已入城,請大人速速迎接。」

謝賦直著眼:「張屏又是怎麼回事?」

劉主簿唏噓:「張前知縣說一壺酒樓的一個小夥計增兒是兇手,與柳斷丞、刑部桂捕頭私在衙內一間空屋裡審他。府衙的燕捕頭也在場,全程看著。聞得府尹大人將至,他們就沒再繼續問。現在那增兒嚷鬧喊冤,說張前知縣平白栽贓,誣陷於他,要一頭撞死,又說要請府尹大人公斷。因有柳斷丞參與,卑職等不敢多問,只得來驚擾大人……」

謝賦眼神仍不打彎地問:「張屏在何處?」

劉主簿再嘆了一口氣:「張前知縣聽說府尹大人駕臨,出了那屋,拔腿就跑了。」

謝賦愣住:「跑了?」

「稟大人,並未跑出縣衙。」一旁苗泛插話,「張先生只在衙門內跑。他先跑去卷宗庫點名讓取些舊卷宗和戶房的籍冊等等,又到了屍體停放之處,得知閔仵作去了他叔父閔老大夫那邊,閔老大夫仍在救治劉氏和徐添寶,張前知縣也奔往救治劉氏和徐天寶的小院那邊了。張大人要的卷宗卑職等都抄寫在此,等大人示下。」

「立刻取。」謝賦一擺手,「張先生要什麼都照辦。」翻身下地,示意左右取來官服。

劉主簿略一頓,但未多言,只再行禮:「卑職這就去安排迎轅儀仗。」

謝賦整整衣袍:「你們自先去安排。另傳三班,鳴鼓升堂,將張先生方才問的那個夥計先帶到堂上。」

劉主簿與其餘人都愣了愣:「大人,這……」

謝賦面無表情道:「此乃我自作主張,一應罪過,稍後我會自請於府尹大人座前,與你們無關。速去辦吧。」

張屏匆匆跑回治療劉媽媽與徐添寶療毒的小院。

因怕劉家父子看到閔仵作過來生出什麼想法,鬧出不可開交的場面,看守的捕快趕在閔念到前將劉家父子哄到另一個院中吃宵夜了。張屏到時,閔仵作正與閔老大夫在堂中言語,閔老大夫手上仍配著葯,衙役僕婦安靜各守其位。見張屏闖入,老大夫一嘆氣:「慚愧老夫無能,這二位仍未能醒轉。」

「老先生大才,定能救得他二人。」張屏拱手,「晚輩此來打擾,一是來尋閔仵作,二另有事想請教老先生。」

閔老大夫忙道:「請教老夫可當不起,張公子客氣了。」

閔仵作亦道:「不知先生找某何事,某正是聽聞劉氏和徐添寶中毒的情形,忽想起當日在下驗看散某屍體時的一些困惑,故來請教叔父。其實當日某懷疑過散材或是中毒身亡,只是用了數種方法,都沒驗出毒……」

閔老大夫道:「老夫方才已對他說,世上很多毒難以用尋常方法驗出,銀器可試出的毒更少。」

張屏問:「若已知案犯下毒的方法,是否更易查出毒?」

閔仵作怔道:「莫非張先生已知?」深深一揖,「請先生指教。」

張屏道:「指教不敢當,只是一個推測。請仵作驗證。」

這時柳桐倚和燕修桂淳也趕到了,彼此見禮后,幾人一番言語。張屏說出推論,閔仵作嘆息:「原來如此,某豁然醒悟,這就去驗!」

張屏卻又問閔老大夫:「兇手也是害劉媽媽和徐添寶的人,他們中的毒應該有關聯。老先生的驗毒之法能否用來驗屍?」

閔老大夫道:「驗活人肯定跟驗屍不同。業有專長,老夫對驗屍不大了解。但方才也與家侄說了,死者生前所中之毒,因經脈不行轉,未得排散,或還會留在體內。有些方法是能驗得的。」遂再將方法一說。

閔念拱手:「多謝張先生、各位大人與叔父。某已有查驗之法,這就去試。」

燕修道:「燕某陪你一同,稍後可向府尹大人交代。」

桂淳湊上前:「驗屍是你們京兆府的絕活,再加桂某一個,讓我多長些見識。」

燕修再瞥他一眼,但未拒絕。三人匆匆趕向後衙停屍房。

這廂張屏又向閔老大夫恭敬詢問:「晚輩另有一事想請教。老先生行醫多年,臨近縣境的名醫可都聽說過?」

閔老大夫將手中藥材放到紙上:「老夫不敢大膽說都認得,但既是同行,或略知曉些,也有幾位算得好友。醫道深廣,醫者各有所長,有時遇著疑難癥候,彼此探討,開解更快。便以毒理解毒為例,九和的海先生,曲臨的曹老太醫,沐天郡的阮先生等幾位,皆強過老夫甚多。京城之內,更是高才者如雲了。老夫正要與諸位說,天明之後,若這兩位還不能醒轉,就近先請海先生或曹家的某位過來……」

「晚輩並非此意。」張屏打斷閔老大夫話尾,「晚輩是想請問,多年前,順安縣的北壩鄉,有位黃郎中,醫術高明,已離世數年。不知老先生是否認得?」

閔老大夫再皺了皺眉,神色卻有些微妙:「就是犯了大逆不道之罪的那婦人她爹?」

張屏一點頭。

閔老大夫微微眯眼:「公子問這位,也是與查案有關?」

張屏肯定道:「有關,尤其關鍵。」

閔老大夫一嘆:「本不當妄議逝者,然為了救人解案,老夫也就罪過一回。那位黃先生,應非醫者出身,是個挑攤走方的郎漢,后或遇人點撥,回頭上岸,真的習了歧黃術,留在鄉間行醫。」

柳桐倚不解:「什麼是挑攤走方的郎漢?可是那走街竄巷的貨郎?」

張屏稍側身向他解釋:「不是貨郎,就是集市裡擺攤掛個布簾,或背個小箱舉個旗杆各處吆喝,說能治各種疑難雜症的江湖郎中。」

柳桐倚恍然:「實在慚愧,我一直以為,那些也是大夫的一種,只是江湖些。」

閔老大夫立刻道:「可不是一類。他們只是江湖人,並非真正的醫者,與吾等不是一行的,差得遠哩。若按他們江湖的行話,他們屬於漢門,或叫皮門,把東方朔認作祖師爺。他們自稱郎中,我們一般管他們叫郎漢。」

柳桐倚嘆息拱手:「真真是晚輩無知。向來看戲聽書,多有那某人得了奇症,中了奇毒,被路過的神醫治癒的故事,因此誤解多年。羞煞愧煞。」

閔老大夫呵呵一笑:「戲文故事裡需得這樣才好看哪,老夫也喜歡。再者說書唱戲的與他們同屬江湖行當,五花八門內互相抬舉幫襯,也在情理之中。」

張屏問:「老先生如何知道黃郎中是這般出身?」

閔老大夫道:「是否同行,自是能瞧出來的。行事作風便不相同。譬如世上有許多病,確實治不好。若老夫誇口說能根治積年咳喘癲癇,花柳斑禿。或有那不孕不育的,吃我一劑葯保你生個胖小子。這就是江湖買賣了。」

柳桐倚道:「晚輩冒犯,黃郎中自己的夫人和女兒都有失心之症,應不會如斯誇口。」

閔老大夫道:「據老夫所知,他當初就是說能醫治他娘子的失心症,方才暫時留在了那村裡,治著治著沒治好,自己娶了那女子,生了個女兒仍是如此。實不相瞞,他帶著那孩子求過醫,臨近幾縣的大夫都知道。只是他本分過活,確實後來也是老實行醫,他跑江湖時應就學過點真醫術,雖是半路出家,卻也有天分。一個可憐人,吾等何必砸人家飯碗。」

張屏問:「除了說自己能治瘋病外,黃郎中還有無其他江湖習性?」

閔老大夫再嘆了一口氣:「這位在鄉間揚名,是因善治小症,譬如頭疼腦熱,風寒咳喘之類。但他用藥,仍有些江湖習氣。一般醫者看診,會寫下藥方,一味味列舉明白,病人自可按方抓藥。但他們這種,往往不會把方子全告訴病患,而是直接給葯。」

張屏道:「晚輩聽聞,是因黃郎中醫者善心,唯恐鄉間人家不便煎藥。」

閔老大夫一搖頭:「如此善心,自當讚賞。老夫亦不應非議逝者。不過……柳斷丞和張公子可去問問當年被他瞧過病的人,是否吃他直接給的葯,和拿了他的藥方自己抓藥煎的,療效不大一樣?病人或是以為自家的鍋不好,火生得不對,煎得時辰不準等等?」

張屏道:「是。據病患說,黃郎中煎藥用的水,都是每天去特定之處挑來的。若其中另有內情,請老先生明示點撥。」

閔老大夫道:「有特殊的水,秘傳的藥引煎法,這都是江湖人故弄玄虛引人入彀的手法。且他給病患的葯里,或有頂葯。」

柳桐倚又疑惑:「何為頂葯?」

閔老大夫道:「往白里說,就是吃下去后,讓人一時之間神清氣爽,精神抖擻,咳喘的不咳不喘了,某處疼的不疼了,渾身無力的頓時有勁兒了,整個人都好極了的葯。但其實不治病,葯勁過了之前是什麼樣還什麼樣。這樣的葯,我們行醫的一般不用。」

柳桐倚再問:「冒昧請教,為什麼不用?」

閔老大夫道:「是葯三分毒。醫者治病,是要把人往好里治,不能除根,就調而養之,保本固元。頂葯無用,還傷人,或上癮。有那狠毒的江湖郎漢,配的頂葯讓人一旦停葯就會更重,乃至渾身無力,涕淚橫流,甚至瘋癲死傷。實不相瞞,黃先生的葯,老夫當年見過,有多心的病人,會把藥渣拿給其他大夫看。內里有一兩樣藥材,屬頂葯類,倒不是歹毒的東西,只是若老夫開方,定然不用,他江湖出身用慣了,也可能是他之前師父教的,他覺得好使,有療效,就一直用。與藏方的習慣一樣。」

柳桐倚困惑:「藏方又是……?」

閔老大夫道:「就是給病患的方子上藥材和告知的煎藥方法與自己煎的有一兩點不同,這也是江湖習氣。江湖中人師父教徒弟,都會留上一兩手。而行醫之要,其一就是精準,醫方不可有絲毫誤漏,施針更不能有半點偏差。」

柳桐倚神色中露出一絲驚訝,繼而又輕嘆:「晚輩實不忍想黃郎中竟是這樣的人。」

閔老大夫道:「他只是有些習慣改不了,但治病救人,乃出自真心。也救治了不少人。好些真正的醫者都比不上他,不然也不能在天子腳下的鄉里住這麼久。世上哪有十全之人,心是好心,做的事是好事就行。」

張屏若有所思地凝望燭火。

謝賦披掛官服登上大堂。

當前衙門裡空閑的衙役著實不多,左右兩排稀稀拉拉,連劉休與苗泛都到堂湊了個數,吳寒也暫時被放出來安排衙役們站位,升堂的陣仗才勉強能看。眾人振奮精神喊著威武,謝賦在案后落座,剛一拍驚堂木,喊道:「帶嫌犯上堂!」通傳至,府尹大人轅駕前鋒已到門前,另帶來消息,大理寺沈少卿在城外遇見府尹大人,將與府尹大人一同降臨。

謝賦微覺意外,但內心已無波無瀾,絲毫未被撼動。他遂平靜吩咐左右,先將嫌犯增兒帶到堂上候審,自正了正烏紗迎至大門處,領著一群下屬倒身禮拜。

馮邰與沈少卿先後下了車轎,逕入衙內。馮邰看著燈火明亮的大堂:「深更半夜,公堂何故如斯陣仗?」

謝賦道:「稟大人,下官正要升堂審案。」

馮邰再問:「什麼要案,這時升堂?」

謝賦升堂前已從劉休苗泛等處了解了案情的大概進展,遂沉著再稟:「一樁無名屍首案。死者數日前暴卒於街頭,后被人取出臟腑,腹填瓷土,手塞碎瓷片擱置於知縣宅院冰窖內。當下有一名婦人和一年輕男子或被嫌犯下毒,仍在昏迷。下官速速審問,得知案犯用得是什麼毒,便可快些救治這兩人。」

沈少卿開口:「下官冒昧插話,聽來即是府尊所說的那樁案件了。不知下官可否旁聽審訊?」

馮邰微一頷首,向謝賦道:「既已升堂,你便繼續審吧。本府與少卿旁聽。」

謝賦恭敬應是。

沈少卿卻又道:「再冒昧一問,非有冒犯縣丞之意,為何不是知縣坐堂?」

謝賦道:「稟少卿大人,張知縣遭何郎中罷職,由下官暫署衙事。」

沈少卿驚訝:「可是工部何郎中?工部官員怎有權罷黜京兆府知縣?」

謝賦道:「下官也甚茫然。」

馮邰淡淡道:「何郎中乃欽差,或有便宜行事之權。無需你多茫然,速升堂吧。」

謝賦再行禮:「大人教訓得是,恭請大人與少卿大人先入堂。」

馮邰即與沈少卿禮讓一番,先行進大堂。堂中跪著的增兒頓時掙紮起來:「大老爺!青天大老爺!救救小人,小人冤枉啊啊啊——求為小人伸冤啊啊啊——」

幾個衙役按住增兒,馮邰與沈少卿在上首尊位落座,增兒仍嘶聲大喊:「府尹大人救命,小人被人誣陷!那前知縣張屏,抓不到兇手,就拿小的頂缸,依仗刑部權勢,蠱惑大理寺的官老爺,威逼栽贓小人。求青天大老爺還小人一個清白啊啊啊——」

馮邰微皺眉:「張屏仍在衙門?」

謝賦乾脆應道:「回大人話,是下官硬要他留下的。下官無能,破不了案,請他繼續查。」

馮邰冷冷道:「荒唐,罷職之員,怎能再參與衙門公務!」

謝賦道:「都是下官一個人的主意,下官擅自作主,請大人重重責罰。」

馮邰輕哼:「稍後本府再論此事,先審案。」

謝賦施禮到案后落座,增兒猶在叫嚷喊冤不休,謝賦一拍驚堂木:「嫌犯肅靜,你是否有冤稍後自然明白。休得府尹大人與少卿大人面前無禮!」

增兒再哀嚎一聲,仍向馮邰和沈少卿掙扎:「府尹大老爺少卿大老爺救救小人。謝縣丞和張前知縣是一夥的!他們合謀栽贓小人!說小人是殺人嫌犯!小人一個小跑堂的,怎有能耐先殺死一個大漢,又扛屍體進知縣老爺宅子,再害了劉媽媽和徐添寶?小人冤枉啊啊啊啊——」

沈少卿打量了他一番,向馮邰道:「下官也好奇,這案犯年歲不大,身量瘦小,怎會做下他方才所言的罪行。為什麼還有大理寺的官員牽扯其中?」

增兒立刻嚷:「大理寺的那位官老爺是被張前知縣蠱惑,誤信他讒言!張前知縣毫無證據就憑空栽贓,將小人帶到小黑屋中恐嚇,逼我認罪,求大人為小人伸冤——」

馮邰冷然道:「張前知縣很能耐啊。去職之後,仍讓謝縣丞信賴,又蠱惑了大理寺官員,還借得刑部的勢力。這樣的奇男子,本府昔日竟不曾重視。」

沈少卿微笑:「說得下官也有些好奇了。下官應是見過這位,案情至此,他應得上堂吧?」

謝賦清清喉嚨:「下官正要著他上堂,與嫌犯對質。」轉向左右道,「請張先生。」又向馮邰沈少卿禮道,「大理寺柳斷丞、刑部捕頭桂淳、府衙捕頭燕修三位與張前知縣一直一同查案。可否請他三位也到堂上,免得詢問案情時再相請繁瑣?下官職微,不敢傳喚斷丞與兩位公差,請大人示下。」

馮邰先詢問地看向沈少卿,沈少卿輕笑:「原來所說我大理寺之人是柳斷丞。請府尊隨意傳喚,正好下官也想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他是否有逾規之舉。」

馮邰略一頷首:「請柳斷丞,將燕修與刑部的捕頭也一同傳來。」

差人領命出門,過了片刻,張、柳、桂、燕進了大堂。四人連天加夜地查案,都瘦了不少,眼上各頂著一對黑圈兒,面色略帶憔悴,但又精神奕奕,尤其雙目皆放著灼灼光芒。

沈少卿本想走個場面,略訓誡柳桐倚幾句,看著這四張臉,竟吐不出口。

柳桐倚先施禮畢,衙役搬來一張座椅,按馮邰的示意放在沈少卿下首,讓柳桐倚暫時落座。

這廂桂淳、燕修也行禮到旁側站定,只剩張屏立在堂中,向馮邰、沈少卿、謝賦依次見禮。

「廢員張屏,堂下候審。」

馮邰瞥向謝賦,謝賦肅然坐正,清清喉嚨,輕輕一頓驚堂木:「張屏,本衙托你查辦冰窖男屍一案,當下有何進展?現有一壺酒樓小夥計增兒,說你無故亂指他為兇手,方才還在衙門內的小黑屋中威逼他認罪,可有此事?」

張屏道:「稟大人,並非威逼,只是勸告。嫌犯若自行招認,算投案自首,其罪可從輕,劉氏姨甥能速速獲救。」

「是威逼啊大人!」增兒一聲厲嚎,「張前知縣他無憑無據就說小人是兇手。把小人帶到小黑屋裡,逼我自認……」

謝賦問:「那他有無對你動用私刑?」

增兒抽噎:「倒,倒是沒有。但他引誘小的認罪!三位官老爺一位前知縣老爺無憑無據一起恐嚇小的一個,小的一個小跑堂的,怎能抵抗?」

沈少卿微蹙眉:「如此確是不對。柳斷丞,你有無做過?」

柳桐倚起身:「回大人話,有一位老婦與一名少年男子中毒未解,急待救治。故下官與兩位捕頭及張前知縣勸嫌犯承認罪行,交代下了什麼毒。若舉證對峙,便是審問了。公堂之外,不能如此。下官亦無在豐樂縣衙堂審的職權。」

沈少卿再緊一緊眉心,馮邰向謝賦道:「既然張前知縣說此人有罪,著他拿出證據,再判斷是否誣陷。」

謝賦遵命,又坐正問:「張屏,現在增兒口稱無罪,說你無憑無據誣陷於他。你如何自辯?」

張屏再一揖:「回大人話,嫌犯牽扯數案,當下劉周氏與徐添寶中毒待解,人命關天,這件案子最為急迫,能否先從此案問起?」

謝賦點頭:「行,隨你。那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一壺酒樓的夥計增兒下毒並綁架了劉周氏和徐添寶?」

增兒大哭:「是啊,小的與劉媽媽、徐添寶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好端端的我為何要害他們?他家不富,我綁他們做甚?小人這豆丁般的身量,便是放倒了他二人,又如何搬運?張前知縣老爺誣陷,需講道理!」

張屏道:「請大人先傳劉周氏之夫劉多全及三個兒子作證。」

謝賦點頭:「傳。」

不多時劉家父子到堂。四人看到跪著的增兒,都一愣,茫然並戰戰兢兢地見了禮。張屏問:「幾位對這位一壺酒樓的小夥計可熟悉?」

劉伯秀的神色微有些驚訝,劉仲勤和劉叔聰表情愈發茫然。

「這,或是去酒樓吃飯的時候見過?」

劉大爺卻抽了抽鼻子,瞅著增兒道:「你,你這孩子,與添寶處得不錯,還來家裡吃過飯吧……」

張屏再問:「您老可知他們為什麼處得不錯?」

增兒含淚道:「酒樓與客棧不遠,劉媽媽的攤子就在街邊,天天照面打個招呼,小人又與得發年歲相近,有些交情也屬尋常吧。」

張屏道:「劉媽媽賣得是女子佩戴的絹花。你並未成親,據與你同在酒樓的夥計稱,也不曾見你有戀慕的女子。為什麼你常常前往劉媽媽攤上與她閑談?」

增兒瞪起眼:「你怎知我沒有相好?即便沒有,成天出來進去與媽媽打照面,她老人家又是得發的姨母,我同她老人家打打招呼說兩句話怎的?」

劉大爺卻忽而雙眼一亮:「啊,是了。你同添寶……不對,你是跟我家老婆子同鄉。你們都是順安縣的!」

增兒立刻嘶聲道:「大爺休要亂說,我爹娘都是老門老戶的豐樂縣人家,不信可查戶籍!你老怕是記岔了。」

劉大爺困惑地皺起額頭:「是么?我明明記得有一回你來我家吃飯還帶了順安的茶葉,後來我家老太婆拿那包大葉片子煮了好幾回茶蛋……」轉頭向劉伯秀,「你記得吧,吃了好多天。吃得小鶯兒老問,為什麼又是茶葉蛋,她要吃荷包蛋。」

增兒連聲叫屈,張屏向謝賦道:「請大人取他戶冊。」

謝賦吩咐衙役:「取。」

戶冊早已備好,捧在門外的戶房主簿手中,且已翻到記載增兒一家的那頁。衙役出門便接了過來,呈給謝賦。

謝賦定睛端看,脊背又一直,向案下的增兒道:「戶冊上明白記錄,令堂潘氏,系豐樂縣大潘鄉人士,三十二年前嫁給順安縣北壩鄉男子丁小乙,二十二年前生一子,名增康。十三年前丁小乙病逝。令堂攜子改嫁豐樂縣小豆鄉曾栓柱,曾栓柱系鰥夫,無子女。你隨母改嫁后改姓曾,名字從增康改成增兒。之後你繼父與你母親再無子女。」

增兒如被雷擊般呆住了:「不,不可能……這戶冊是編的!大人!府尹大老爺!大理寺的青天大老爺!這是張前知縣竄通衙門裡的人編了假的陷害小的!!!求青天大老爺給小的伸冤!!!」

謝賦起身將戶冊呈與馮邰:「府尹大人請看,戶冊紙張筆墨,絕非臨時偽造,亦不可能夾頁添刪,記錄的其他人家種種亦可核對。更有戶房文吏為證。請大人詳細查驗。」

馮邰皺眉接過戶冊,沈少卿也一同觀看:「確實不像偽造。」

增兒仍喊冤不迭。張屏平靜地看著他:「是否偽造,將曾栓柱與令堂請來縣衙詢問,再查順安縣那邊的戶冊,或求證於順安縣北壩鄉的鄉民,即可得知。你何必如此?」

增兒打了個冷戰,張屏再道:「你說戶冊是假的,應是之前的戶冊沒寫令堂改嫁之事。但三年前,謝大人重新整修的戶冊,將縣中人家一一查訪,詳錄於卷宗。」轉身又向堂上道,「這次如此簡便順利,正要多謝謝大人。」

謝賦坐回案后:「過獎了,正如先生方才所言,沒這份戶冊,你們也能查出來。」

馮邰咳嗽了一聲。

謝賦立刻正一正神色:「嫌犯,你還有什麼話說?」

增兒哽咽道:「小人幼年時的事情,記得不大分明了。」

謝賦道:「令堂改嫁時,你都快十歲了,這時的事還記不清,你確實挺健忘。」

增兒又辯道:「如縣丞大人所說,小的在北壩鄉時,才幾歲,怎麼可能跟殺人滅門之事有關?」

張屏道:「現在講的不是那個案子。請勿攀扯。」

謝賦點頭:「是,嫌犯先不要扯別的,只回答問話即可。」

馮邰又咳嗽一聲。

謝賦再坐直幾分,張屏拱手:「大人,能否傳一壺酒樓的證人?」

謝賦問:「全部傳來?」

張屏道:「只把昨日巳時到申時在酒樓當值的夥計帶來即可。」

馮邰淡淡開口:「子時已過,你所說的昨日是哪日?」

張屏躬身:「廢員錯了,多謝大人提點。是前日巳時到申時當值的夥計。」

馮邰冷哼一聲。衙役一溜煙奔出帶人,不一時證人帶到。

張屏詢問:「在貴店不遠處街邊賣花的劉媽媽,通達客棧的小夥計徐添寶,又名得發,這兩人諸位是否認得?」

幾個夥計怯怯望向堂上,謝賦道:「張先生所問,即是本衙想問的,如實回答便是。」

一個略膽大的遂道:「劉媽媽常在街上,平日里肯定見過,但小的忙碌,也沒相好可送花兒,不曾照顧過她老人家的生意。至於得發……是其他店的夥計,小人與他就更無交情了。」

張屏道:「在下所說認識,是指見面知道他們姓甚名誰,並不涉及交情。」

另一個夥計道:「那肯定認得。劉媽媽成天在街邊出生意,通達客棧離得不遠,得發平時進進出出,必然臉熟的。」

張屏再問:「當下已過子時,按照時辰來算,前天中午,午時到未時之間,劉媽媽與得發有無到過酒樓?」

幾個夥計再打量堂上,又偷瞄增兒。謝賦道:「勿要東張西望,如實回答。」

一個夥計點頭:「有。前日下午要封街,中午來酒樓的客人也比以往少。見到劉媽媽,小的還挺稀罕,從未見她到酒樓里來過,開始小的還以為她是來找人的,結果她老人家說,她外甥要請她吃飯,不知人是否到了。這時小的們就將她先請進堂內,因是女客,在大堂后角那處拿屏風隔了一道,先讓她老人家坐了,過了不多會兒,得發就來了……」

劉大爺倒抽了一口氣,打出一個嗝。馮邰威嚴向這方一看,劉家三子趕緊抱住老父。

張屏繼續詢問:「招呼劉媽媽和得發,給他們端茶倒水點單傳菜的可是你?」

小夥計搖頭:「不是。」眼又向某處瞄。

張屏追問:「是誰?」

小夥計吞吞吐吐道:「小的只是門前迎客的,客進門哪個接著不歸小的過問,故而記得不太分明……」

謝賦冷笑道:「是記不分明,還是怕得罪人有心包庇?」一一掃視其餘眾夥計,「你們的記性也都這麼不好?」

幾個小夥計忙都稱罪,那名答話的小夥計更連聲道不敢,另一人叩首:「大人,小的們豈有膽量堂上作偽包庇,實在是每日忙碌,須得想想。劉媽媽進店,本是小的先迎著,之後增兒過來,小的就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張屏問:「確定是增兒?」

幾個小夥計紛紛發誓絕不敢說謊。

張屏再問:「之後一直都是增兒在招呼他二人,有無他人一同?」

一個小夥計道:「布置座位拉屏風的時候,小的去搭了把手,之後劉媽媽坐下,端茶倒水,得發進店,迎他入座,都是增兒一個人了。」

其他人接話:「對對,從他二人坐定到出店更都是增兒一個人侍候……」

劉家父子一直愕然看著,劉大爺啞嘶一聲,掙開兒子們的手臂:「竟然是你……我家老太婆與那小子竟是去了酒樓!你為什麼不說!為什麼沒人說——」

劉家三兄弟抱住老父。

「是兒子的錯,兒子沒往那邊找。請父親先抽兒子!」

「父親,公堂之上,先等大人問完了再說!」

「府尹大人在啊,爹,咱不能鬧~~」

謝賦拍驚堂木喊了聲肅靜,衙役上前將劉家父子擋到一旁,增兒又梗起脖子:「劉媽媽與得發來酒樓吃飯,確是小的招呼的。只因大人方才沒問,小的也沒想到這與他二人被綁了下毒有什麼關係,就沒說。但那日小的在酒樓當值,直到傍晚,這堆人也能作證。小的又不會分身術,如何對他們兩個下手?」

張屏問:「劉媽媽與徐添寶在酒樓待了多久?幾時離開?」

增兒道:「沒待多久。點了兩個冷盤,四個熱菜,一壺酒,一甜一咸兩道湯。小的可報出菜名。當天下午要封街清道,他們沒到未時就走了。」

另一個小夥計道:「是,小的可以作證。當時衙門的差爺還過來巡看了一回。之後店內的客人都陸續散了。未時便沒有客人了。」

謝賦眯眼:「為何你等還在店裡待傍晚?」

增兒又叫屈:「大人,即便關了店門小的們也是要做事的呀!打掃店內,擦擦洗洗,許多事情需忙。更因封街清道,不能立刻回去。交了戌時小的才下工,當時衙門正拿刺客,好多軍爺差爺在街上。離開店鋪時都要記下姓名與離開的時辰,在街上走時也被查問數回。小的戌時三刻到了家,大人盡可去查!」

謝賦看向張屏,增兒立刻也調轉頭:「前知縣大老爺,小的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著實不知你為何要栽贓給我這般罪名。敢問你莫不是覺得小人有分身術,能這邊在店內當差,那邊去綁了劉媽媽與得發?即便小的會術法,小的這般瘦小身量,單一個得發就能將我一拳打倒,更別說搭個劉媽媽!我怎能一下綁他兩人!就算我在酒菜里下毒,那也得有本事等他們暈了以後把他們運到那麼遠的地方!」

張屏問:「運到什麼地方?」

增兒嗓中一抽,又抓住領口:「我怎知什麼地方!天哪,不能活了!這是要在公堂之上也不放過栽贓誣陷,抓住一個詞一個字也要拿我頂缸!!!既然如此,弄死我算了,何必費勁啊,蒼天啊啊啊啊——」

謝賦拍了一下驚堂木:「嫌犯肅靜。」

增兒猛搗胸口:「小的冤枉!我不是嫌犯!沒法肅靜!讓前知縣大老爺說,我怎麼能使分身術,怎麼能弄動兩個大活人,運去他所說的地方!」

張屏道:「我只是不解,從未有人對你提起劉氏姨甥被下毒后,又被兇手運到了某個地方關起來,你如何知道的。」

增兒赤紅雙目:「人找不著了不是被運走了?難道他們是睡在大街上?」

張屏問:「你又怎知距離遠近?」

增兒尖聲道:「我禿嚕舌頭嘴瓢了說錯話不成么?毫無證據憑人一句話就不依不饒定罪?請張大老爺拿上證據來。看我怎麼使得分身術!有證據我什麼都認!」

劉大爺喘下幾口痰,顫巍巍開口:「老漢不解……我家老太婆與他無冤無仇,他到我家吃飯時,還給他炒了好幾個菜。他為什麼要對老婆子下手?也……也沒好處啊……」

張屏道:「為了栽贓嫁禍,將他夥同散材勒索賀老闆與卓老闆,之後殺散材滅口的罪名按在劉媽媽和徐添寶身上。」

增兒呲牙一頭扎向張屏:「你才栽贓!!!」

衙役將其按住,馮邰道:「堂上對質,有證舉證,勿要玩嘴上功夫。」

增兒立刻連呼青天大老爺,這時堂外有人影一閃,張屏向堂上躬身:「稟大人,嫌犯殺死散材,已有實證。」

馮邰皺眉:「這是另一案了。此案尚有疑問未解,你卻又要跳去別案,另指一罪名給他?」

增兒跟著慘呼府尹青天大老爺救命。

「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就是要誣陷小人,將我治死。大人青天明鑒,救救小人啊啊啊——」

張屏拱手:「府尹大人,廢員確有實證,且這兩案扣連密切,請謝大人傳一壺酒樓老闆賀慶佑、通達客棧老闆卓西德、仵作閔念到堂。」

未等馮邰點頭,謝賦即一拍驚堂木:「傳!」

沈少卿感嘆:「虧得豐樂縣衙門大堂寬闊,這些證人尚可站下。」

謝賦道:「多謝少卿大人誇讚。」

馮邰神色冰寒掃視他與張屏。謝賦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覺無比豁達,不痛不癢。張屏仍是那副樣子,默立堂上。

不多時,賀慶佑與卓西德先到,吳寒趁機又斗膽小顯了一把身手,讓幾名酒店的夥計和劉家父子並列站到兩邊衙役身前,不攏團占空,又方便隨時控制,騰出了中間的空地。

賀慶佑看到一眾夥計都站在旁側,唯獨一個增兒跪著,困惑瞥了他幾眼。這時閔念進得堂內,走到堂中,跪倒在地。

「罪吏閔念,前來領罰。因卑職無能,驗屍誤漏,錯斷一名亡者死因。現已重新驗得,三月初二卒於本縣街頭的死者散某,系中毒身亡。」

賀慶佑大驚失色:「怎麼可能!」繼而雙膝一彎,「絕不是罪民指示人在他酒菜里下了毒啊!當日衙門分明驗過屍首,說並非中毒。他用過的碗筷杯碟都沒清洗,也一併驗了,未發現有毒。怎會現在又驗出毒?」

增兒亦抬頭急切道:「正是,廚房與當日在大堂侍候的人都能作證。當日雖是小的在桌邊服侍那位客人,但他所用酒菜都由專人奉上,小人只是在一旁聽差遣罷了。」

賀慶佑又道:「大人已查過廚房店內,可再去查證!罪民多年前剛做飲食生意時,常遭人訛詐,說菜中有污垢蟲子,輕則不付酒賬,厲害的還吵嚷要賠償。因此小店做飯菜,從準備食材起就有專人監督,大廚做菜更有一群幫廚學徒的緊盯。菜上桌之前也要再驗看,時時刻刻都有他人瞧著。何況那廝本就來者不善,罪民絕不敢讓他在小店吃飯時吃出個好歹!就算想殺他也得找個不會立刻想到我的法子下手啊,當日衙門不是把他的肚子都剖開驗過說無毒了么!怎麼會是中毒?」

一旁又有酒樓夥計出聲——

「是是,小的也能作證。那位客官點得都是貴菜,他若說碗里有個灰點兒,讓店裡免他飯錢,小店可就虧大了。小的們一月工錢才幾文,誰犯了這罪過也賠不起,哪敢懈怠出紕漏。一雙雙眼睛緊盯碗碟杯盞,別說下毒了,風都不能多吹一下!」

「這位不用瓷器,他用的碗筷盞碟都是特備的,不是漆器就是銅的銀的,不能跟尋常碗碟一道洗,撤下之後都先堆放著了,他出門沒走多遠就躺倒了,碗筷什麼的都在,都交給衙門驗看了。」

「銀器本來也能驗出毒吧。」

「實不相瞞,這位的飯菜都挺金貴的,小的們留著碗碟沒洗,也是想分著吃些剩下的,這是店裡準的。也沒誰吃后死了啊。就死了他一個。」

馮邰再皺眉,謝賦又喊肅靜:「這個案子,當日本衙核批過。記得閔仵作特意申請剖驗屍體。」

閔念躬身:「是。當日卑職覺得死者屍身有些可疑。突然亡於街頭,或是疾症突發,或是中毒。但屍體無中毒表徵,雖臉色憋紫,指甲卻無烏青,口鼻未有流血,只是嘴裡流出了些許黏涎。卑職用驗毒之法,銀片也沒有變色。」

謝賦嗯道:「是否乃突發急症?據本衙所知,有不少人突然地往哪裡一歪,或是睡夢中無知無覺地過去了。都很安詳。」

閔念道:「死者情狀有些類似中風,面皺起,口張開,手足有攣曲,並不安詳。且雙目有血點,口內及咽喉腫脹,直接致死原因像是窒息。但無猛烈抽搐過的姿態。窒息者必會手擺腿動,劇烈掙扎,當時看到死者倒地的人也說他沒怎麼掙扎過。因此卑職仍懷疑有中毒的可能,很多毒難以用銀片驗出,卑職便上報請求剖驗,此前在文書中也詳盡稟明,大人可查之。」

謝賦頷首:「不錯,本衙也都記起來了。」喚人取文書。

文書也已備好,立刻呈上,謝賦接過翻看,恭敬轉奉與馮邰。

「因朝廷有特律,京城及京師轄下諸縣,凡有男子死亡,身份不明或屍身無人認領者,驗屍存疑,無法確定死因,可剖屍查驗。下官當日便依此特批。」

閔念又稱罪:「然卑職無能,當時剖驗,只著重查了死者腸胃,依舊未驗得有毒。於是仍判斷是酒醉中風。」

馮邰面無表情道:「剖驗特律,本府自然知道,誤判的詳細容后再論。當下只說明為什麼突然又斷定死者乃中毒身亡即可。」

閔念伏身:「稟府尹大人,死者咽喉無故腫脹及類似窒息特徵一直令卑職困惑,直到不久前才想到,死者或不是吞服毒藥致死,而是因其他緣故中毒。於是重新查驗了死者的鼻腔及口中,雖銀針無有變色,但以活蟲小畜試之,蟲與小畜觸碰后,皆會醉麻,且肌膚腫脹。因此,卑職斷定,死者臨死前,口鼻處應吸入過麻藥及可令肌膚腫脹之物。」

賀慶佑脫口道:「那是屍毒吧!不敬地說一句,這都多少天的屍身了,沾上屍水和腐肌爛肉可不得有反應!」

閔念轉目看他:「恰好相反,死者屍身雖有腐敗,但鼻內及口中咽喉卻沒怎麼腐壞,卑職判斷,可能那麻毒之物有些防腐的功效。」

馮邰神色仍肅若鐵板:「你初次驗屍時,並未驗得這些。亡者死後,有許多人接觸過屍身,屍體更被人從義莊盜走,摘取內臟,填充粉末後放置在知縣住宅的冰窖內。此後又放置在縣衙內數日。即便你當下驗出的確實是麻藥及毒物,也極有可能是被其他人施放在屍體上的。若不能證明是死者生前所中,且因此致死,便不可成為證據。」

賀慶佑感動地拜倒:「府尹大人英明!」

一壺酒樓的夥計們紛紛跟著磕頭,高呼青天大老爺,卓西德屢次想暗示賀慶佑不要多話,都沒能攔住,眼見此情此景,無奈地嘆了口氣,看看房梁。

閔念沉聲道:「卑職能證明死者是死前接觸到這些藥物。死後施放之葯,即便將亡者浸於葯中,也只能存於膚表,頂多滲入肌肉。唯獨生前所中之毒,流進經脈骨髓,上溯入腦,令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因此只需用長針從後腦和脊背穴位中探入,取少許漿髓驗之即可。卑職方才已經查驗,確定無誤。可隨時再次驗證!」

賀慶佑僵住,一群夥計獃獃噤聲。

馮邰面色仍舊寒肅:「本府稍後再看爾等復驗。暫以你之查驗為準。死者又如何中毒?」

張屏道:「稟大人,死者從一壺酒樓出來后,有許多人可證明,他只是獨自在街上走,未曾觸碰過他人,口鼻也沒有湊近過任何東西。證人包括通達客棧卓老闆派來跟蹤死者的人。大人可隨時傳喚詢問。所以,死者是在一壺酒樓內中了毒。」

馮邰道:「但死者的飲食器皿中未曾驗得有毒,如一壺酒樓諸人的供詞,也沒人有機會下毒。你如何證明,這件事是增兒做的?」

張屏道:「回大人話,以驗屍所得結果可證,死者所中之毒,並非飲食攝入。只可能是將毒下在死者吃完飯後用來擦臉擦手的手巾上。廢員已查證,一旁聽候差遣、傳話及準備手巾這些事,都是增兒一個人做。能用這種方法下毒的就只有他。」

酒足飯飽后,乖巧的小廝遞來一個剛擰出的,熱騰騰香噴噴的濕手巾,豈知這手巾上卻有取命的機關。

「死者拿手巾擦臉,藥物被吸入口鼻。此後因吸氣、飲茶、漱口及吞咽唾沫深入氣道咽喉。出酒樓一段時間后,藥效發作,死者氣道咽部腫脹窒息,但身又中麻毒,倒地后不能劇烈掙扎。如此身亡。」

增兒眼中血絲暴起:「胡扯!血口噴人!你們這些衙門老爺都是一夥的,竄通作偽陷害於我。你所謂麻藥就是蒙汗藥之類,戲文里都有演,中了之後過一時就會醒轉,怎麼可能這些天還能從屍體里查出來!都是你們做的戲!」

閔念道:「葯入人體,經血脈循環,會由汗液呼吸排泄散去藥力。然而死者藥效發作后便身亡,藥力未能盡散,存余體內,成為證據。」

增兒在衙役的壓制下仍掙扎吼:「你說毒在手巾把子里就一定是我下的?我在酒樓當差,服侍無數客人。從東家到其他人都能給我作證,我待這位爺從來都恭恭敬敬,他也沒打罵過我,好端端的我殺他做什麼?還特意弄這葯那毒,我犯得著嗎?我有這麼大能耐嗎?」

張屏卻看向他的雙腳:「你的靴子,與其他夥計穿的有些不同。」轉身一揖,「可否請大人著人脫下這雙布靴。」

馮邰冷冷道:「本府只是旁聽,汝自向謝縣丞請示。」

張屏轉個身,謝賦頓時抖擻起精神,又坐正喚衙役道:「除下嫌犯的靴子!」

衙役麻溜地領命,脫下增兒的布靴,一股味道蕩漾開來。張屏道:「大人請再喚一壺酒樓的夥計隨意一人,脫下靴子與這雙對比。鞋面與鞋底之間包邊的布和針法不太一樣。」

一名一壺酒樓的小夥計慷慨出列,脫下布靴,衙役將兩雙鞋並列托起,把靴筒摺疊,先呈給謝賦。

謝賦屏住呼吸,定睛一看,從牙縫中道:「布料質地似不有不同,嫌犯這雙的包邊細看縫得有些粗糙……」

只說得這一句,他便覺得某種氣味直灌進嗓子眼裡,內心一陣翻騰。

衙役撤回布靴,猶豫著要不要呈給馮邰和沈少卿。幸而張屏立即道:「再請拆去布邊,切開鞋底。」

謝賦蠟黃著臉道:「拆。」

衙役依言掏出刀子,割開布邊,露出一條縫隙,再一把扯開,一疊紙掉了出來,撿起展開,是幾張銀票。再拆另一隻鞋,亦得出幾張。

張屏拿過銀票展開理成一疊:「共計六百六十兩。請卓老闆和賀老闆辨認一下,這些銀票是否是你們的。」

卓西德和賀慶佑立刻抬手欲接,馮邰向堂上的謝賦一看,謝賦馬上道:「好的,本衙准許。賀慶佑和卓西德,你二人看看這些銀票,能看出什麼?」

卓賀二人趕緊鎖回手,道了聲領命,方才接過銀票,各自看。

增兒又大呼:「怎會有這些!小人不知怎麼會有這些!這雙布靴不是小人的,剛才張前知縣和幾位老爺把我單獨叫到小黑屋,現給我套上了這雙靴子,就是為了栽贓!」

張屏面無表情看看他:「每個人的腳都不太一樣。鞋底的磨損,鞋頭頂破的位置,鞋墊上踩出的痕迹,都各有不同。拿你其他的鞋子對比即可知道。你這雙鞋氣息如此濃郁,你的襪子上也有痕迹,不會是方才剛剛套上。若我等之前碰過,身上也會有餘味。靴子乃你們酒樓統一配發,讓其他人辨認亦可。」

增兒只抽噎:「小人著實不知鞋底的事,張前知縣的眼豈能如此毒辣,連針腳都能看出,必是他事先知道!既然酒樓里夥計人人都有一樣的布靴,他也可能是從其他人那裡買來。我一個小跑堂的,怎會有這麼多錢財,他們這是不治死我不罷休,求青天大老爺明鑒做主!」

這時一旁其他的小夥計忍不住道:「小的可以作證,靴子確實是我們酒樓的靴子。樣式是相同,但尺寸肯定不一致。」

「小的也能作證,就是平時增兒穿的。昨日小的不小心踩著了他的腳,左腳尖那裡還有印子哩。」

「鞋臉上有塊油是前天小的傳菜給他時手抖滴上的,他拿墨汁染了染,小的還問他為什麼不洗鞋或換一雙穿,原來是鞋底有東西……」

增兒嚎哭:「原來這靴子就是從你們這買的吧!為什麼要跟著一起誣陷我!平日里我未有得罪諸位的地方,為何在這公堂上做偽證要我的命,不怕我做了鬼找你們!」

一個小夥計無奈道:「我們講的大實話,你才是反口賴,憑什麼找我們呢?」

另一個道:「正是,舉頭三尺有神明,陰曹地府歸閻君。個人因果個人受,你若做了鬼,也擾不得好人!」

謝賦又一叩驚堂木:「肅靜!卓西德,賀慶佑,你二人可看出銀票上有什麼特殊?」

賀慶佑抽出兩張銀票:「這兩張一百兩的銀票確定是罪民的。」

卓西德亦托起一張道:「這張百兩的銀票是罪民的。」

衙役又將三張銀票先呈給謝賦,謝賦皺眉細細瞧看:「銀票上難道有什麼暗記?本衙看來與其他銀票並無不同。」

賀慶佑道:「回大人話,罪民的兩張銀票是大正升銀庄在本縣的分號所開。票上有大正升的印章。像罪民這樣買賣做得還行的,拿現銀存入大正升換票,錢莊在票上都會有標記,防止有假銀偽票之類糾紛。看鈐印的角壓的位置可以看出。」

卓西德道:「罪民的這張票是亨通和的,與賀慶佑的銀票情況相同。大人可另傳錢莊的人來辨認,即知罪民供詞真假。」

謝賦即又恭敬請示馮邰和沈少卿:「當下時辰不便,可否容天亮后再傳錢莊的人前來驗證銀票,下官這裡暫先繼續審問?」

馮邰點頭允許。

謝賦遂又看著增兒:「你能否解釋一下,為什麼這疊銀票會在你的靴底找到?」

增兒咬牙哭道:「稟縣丞大人,靴子絕不是小人的,這些都是張前知縣作局栽贓與我,我哪知道是怎麼回事?」

謝賦一拍驚堂木:「大膽,證據確鑿,還不從實招來,仍自狡辯!難道要本衙動刑?張前知縣與你無冤無仇,為什麼誣陷你?」

增兒仍是嗚嗚地哭:「大人就動刑打死我吧啊啊啊,我也不知道怎麼就被張老爺盯上。故事想必也已經編好在他肚裡了,讓他說,讓張老爺說!」

沈少卿輕嘆:「真是好生刁滑。我正也疑惑,案犯為何做下這些罪過。」和藹看向張屏,「你便解釋一二?」

張屏先看看馮邰。

馮邰寒聲道:「少卿問話,你且答來。」

張屏恭敬道:「稟大人,其實增兒做下種種罪行,究其最初緣由,十分簡單,就是圖財。」

對錢財的貪念歪曲了心智,世間無數糾紛罪惡最常見的根由。

「十幾年前,一壺酒樓的老闆賀慶佑與通達客棧的老闆卓西德在順安縣鄉間因貪念犯下一事,得了一筆不義之財,帶回縣中小心藏匿,並憑此發跡。案犯增兒本是北壩鄉民,隨母改嫁回了豐樂縣,六年前進入一壺酒樓做夥計,應是在那時,偶爾將賀老闆和卓老闆與當年北壩鄉的舊事聯繫起來,於是夥同死者散材,敲詐勒索賀慶佑和卓西德,每年獲取一筆錢。直到今年三月初二,因故將散材殺死。」

沈少卿問:「因為何故?」

張屏道:「增兒殺死散材,與散材的身份有關。所以散材死後,隨身攜帶的文牒也不見了。」

馮邰不耐煩道:「堂上陳述,直說要點,勿要繞圈。」

賀慶佑打了個激靈,卓西德閉上眼,各自等待著張屏吐出那個名字,引出那件令他們夜不能寐的大案——

蔡三,蔡府。

然,張屏隨後的話卻大出他們預料——

「增兒殺散材,是不想暴露散材的身份,不想令賀老闆和卓老闆發現,散材並非他們以為的那個人,而是他找來的冒充者。」

卓西德和賀慶佑的眼不禁愕然睜大,張屏轉身肅然看著他二人。

「散材就是散材,不是蔡三,更與蔡府沒有半分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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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 章 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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