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第六十章
卓西德與賀慶佑覺得腳下的地面直晃。
馮邰雙眉微蹙,沈少卿神色透出一絲疑惑,謝賦瞥見,立刻道:「蔡府,是順安縣的蔡府?蔡三又是誰?卓賀二人為什麼懷疑死者散某與蔡家有關?本衙十分困惑,張屏你來解釋解釋。」
張屏道:「多年前,蔡府大火,卓老闆與賀老闆曾到過現場,他們所得的不義之財,疑似與蔡府有關,還因此傷害了一個或是蔡府僕役的人。此案詳細,請大人寬容隨後再稟。總之,卓老闆與賀老闆以為此事無人知曉,但其實被當時也住在順安縣北壩鄉的增兒得知。於是,增兒找來散材,勒索卓老闆與賀老闆,因散材長著與當年那人一樣的胎記,卓賀二位信以為真。」
增兒厲聲悲笑:「蒼天,蔡老爺家失火的時候小的才幾歲,這就想著作姦犯科了。張老爺真抬舉小人。這麼會講故事,怎不去天橋底下說書!你只管污衊,證據何在?你拿出來!拿出來!」
張屏向堂上拱手:「大人能否准我請教副捕頭吳寒、陳久與捕快黃喬幾個問題。另請將當日記錄的檔冊取來。」
謝賦立即道:「准。」隨即點吳寒、黃喬上前。方才提增兒過來時,陳久未被一同傳喚,仍留在證人們待的那排屋子外看守,謝賦即命衙役去傳。不多時人與檔冊一同帶到,吳寒乖巧地與黃喬架起增兒,將他安放到一旁,再到張屏下首方位站好,陳久也在他二人身側立定。
衙役捧著檔冊,正要遞給張屏,忽覺一股泠冽肅殺之氣自府尹大人的方位射來,遂悚然一個激靈,縮著脖子把檔冊上呈謝賦。
謝賦熟門熟路地將冊子翻到記錄散材情況的那頁,起身奉與馮邰:「此乃死者散某卒后,衙門的第一份記錄,請大人閱驗。」
馮邰接過掃視,謝賦歸座:「張屏啊,你對這份記錄,心有疑問?」
張屏肅然答:「回大人話,在下想請教吳、陳二位副捕頭和黃捕快幾個問題。」
謝賦點頭:「行,你隨便問。」
張屏先看向吳寒:「請問吳副捕頭,那日可是你與副捕頭陳久、捕快黃喬三人檢驗了死者的屍身並運回衙門?」
吳寒回道:「是。當時卑……我等正在街上巡視,有路人喊有命案,讓趕緊過去,某遂前往。」
張屏再問:「三位是一起過去的,還是分了先後?為什麼衙門的兩位副捕頭一起到了現場,卻只帶了一名捕快。」
吳寒趕緊辯解:「方才未說明白。運屍體回衙門的,是我、陳久、黃喬三人。當時,我跟幾名弟兄在恩隆西大街上巡衛,忽聽聞有人亂嚷恩隆東大街上死人了,我怕出了什麼大亂子,就帶黃喬過去,留下其餘幾人繼續巡街,陳久本就在恩隆東大街上當值。」
張屏道:「即是事發前,吳副捕頭正帶隊巡衛恩隆西大街,陳副捕頭負責恩隆東大街?巡街自有城衛,為何兩位刑房的捕頭親自在那裡值守?」
吳寒道:「當時是去拜山頭上那什麼的日子。縣內人多雜亂,怕有匪徒趁機搶劫偷盜,所以每年這時候衙門都會安排刑房的捕快在城裡巡守。恩隆東西大街系本縣最要緊的街道,人也最多,就由我與陳久各帶人巡值。」
他說罷,陳久接話:「正是。大人若不信,可查往年輪值排班的冊子。年年都是這樣安排。當時卑職正巡到長街當中,也是聽見有人呼喊,便趕了過去。」
張屏繼續問:「只陳副捕頭一個人過去?」
陳久道:「不是,捕快盧辛、武炳與我一同過去。趕到后,盧辛去喊大夫,武炳和兩個城衛負責攔開周圍的人,以防圍觀的人太多混亂,滋生事端。吳副捕頭跟黃喬到的時候,死者身邊只有我守著。」
謝賦掃視堂下:「盧辛、武炳何在?」
兩人正在門外與證人站著,隨即入堂,謝賦詢問他二人當時情形,兩人分別述說,與陳久所言一致,又道,「百巧紙鳶坊的夥計就在堂外候著,大人若不信,可傳他問詢。」
謝賦瞧了一眼張屏,再點頭著百巧紙鳶坊的夥計入內。
那夥計是個少年後生,約十八九歲年紀,身著淺褐色的半短布衫與同色褲,面貌頗為端正,眉眼透著機靈,到堂中行禮,謝賦問了他姓名籍貫,乃本縣人氏,姓祝,名多來。
謝賦道:「你這名字倒是喜慶,適合做買賣,只望這裡你不用多來。」
多來立刻道:「賤名承蒙大人誇獎,只要大人傳喚,小的時時刻刻都能趕過來聽憑教誨吩咐。」
馮大人冰箭般的目光紮上謝賦腦門,謝賦當即坐正:「三月初二,有一人卒於百巧紙鳶坊牆邊,當時你可在場?」
多來道:「回大人話,小的那日正在店門處等著招呼客人,那人路過店門時,小人並未在意。后聽有人嚷「這人怎的了,怎的了?!」,小的探身出去,只見他先是靠在牆上,臉發紫,大張著嘴抓喉嚨,跟喘不過氣似的,而後就站不穩,躺到地上直抽……」
張屏肅然問:「無人上前相助?」
多來愣了一下,瞅瞅堂上。謝賦道:「張先生問什麼,你都直接答。」
多來乖順地領命:「回先生的話,慚愧小的未曾上前,也沒見有其他人去。因那人當時像急症發作,小的怕自己不懂醫術,貿然上前,反會幫倒忙。聽說有些病人是不能隨便碰的。其他人或也是這樣想,就只是將他圍住,有人去喊差爺與大夫。還是小的告訴去報信的人,不多會兒前剛瞧見陳副捕頭與幾位公差從門前過,往東去了。他們便去稟告,沒多久陳副捕頭就趕過來了。」
謝賦問:「陳副捕頭是一個人來的,還是帶著其他捕快?」
多來道:「副捕頭是與盧爺、武爺二位公差一道過來的,後來城衛孫爺馬爺也來了,武爺和二位城衛爺一同讓人都別攏太近,盧爺去找大夫。再之後沒多久,吳副捕頭跟黃爺也過來了。」
馮邰淡淡道:「你眼神不錯,記性也甚好。」
多來忙頓首:「大人謬讚。小的長年在店裡做事,兩位副捕頭與諸位差爺公幹時,小的有幸常能窺見,所以都認得。且每日在店裡迎送,需得練些眼色記性。」
馮邰未再說話,又是謝賦道:「既然你記得如此明白,那便繼續說說之後又如何?」
多來道:「稟大人,小的後來怕給差爺們添亂,只在店門口瞧,並未看太詳細。只知道再一會兒盧爺帶著大夫過來了。」
謝賦問:「哪位大夫?」
多來道:「小人記得是鴻運大街素養堂的關大夫。」
謝賦再問吳寒陳久和幾位捕快:「他說的對么?」
幾人紛紛說沒錯,就是關大夫。
盧辛道:「當時就數素養堂離得近,關大夫正好在店裡,卑職就請過來了,大人可傳他過來問話。」
謝賦一個傳字剛要出口,馮邰道:「當下時辰,勿再折騰,天明后再問,免得堂上擁擠。」
謝賦施禮應承:「大人教訓得極是!」再問眾捕快,「而後,大夫可有及時為死者診治?」
吳寒垂下頭:「其實大夫沒來的時候,死者就已經咽氣了。但大夫到后,還是請他驗看了一番,確定是沒治了。卑職就從百巧紙鳶坊借了個推車,跟陳久、黃喬一同把人推回了衙門。」
馮邰微微眯眼,謝賦再一瞅張屏,立刻問吳寒:「你與陳久都是本縣的副捕頭,卻一同運人回衙門。為何不留下一人值守街上,換其他捕快運屍?」
吳寒委屈低頭道:「大人,非卑職擅離職守,疏忽恩隆東西大街防衛,實是因為突然沒了一條人命,卑職與陳久一個需回衙讓仵作驗屍,另一個要上報捕頭與苗掌房,調人趕緊封住此前死者待過的地方,詢問口供,還帶了幾個當時在場的證人回衙門錄供。當然我倆只回來一個也能辦,只是難以兼顧,來回費得時間多,恐影響辦案速度。所以一合計,還是我倆都回來了。巡衛東西大街的都是衙門裡最老成穩重的捕快,卑職也是覺得他們可以擔當這個責任。確實是卑職自作主張,若有不妥的地方,大人只管責罰。」
陳久應和稱是,並道:「將死者運回衙門后,由卑職請閔仵作驗屍,吳副捕頭上報典吏大人及苗掌房后,安排人詢問帶回衙門的那幾個證人的供詞,再回街上去封住酒樓,看有無死者的證物遺漏,並問詢其他瞧見的證人。」
謝賦又問:「驗屍之事既是你辦的,為什麼錄冊上所記證人供詞、驗屍結果等等內容,攏共只有吳寒一個人的簽名?」
話一問出,吳寒渾身一僵,陳久也沉默了一瞬,方才道:「既然都記在一起了,吳副捕頭一個人簽即可。卑職也簽,重複累贅。」
另幾個捕快低頭掩蓋微妙神色。
謝賦心下瞭然,吳寒一向喜愛拔尖出頭,簽文書這種紙上留名的活兒定是不肯容讓,要獨佔鮮枝。
這事馮邰與沈少卿更是一看即穿,謝賦尚未想出其他問題,馮邰慢悠悠道:「如此,過程又贅述一番,卻仍無證據或供詞可證明死者身份……」
張屏一揖:「廢員正有兩個疑問,請大人准允廢員請教諸位捕頭、捕快及證人。」
馮邰半閉起眼不語,謝賦揣度尊意,眼一閉豁出去慨然拍案道:「行。你問。」
張屏先轉向百巧紙鳶坊的夥計祝多來:「據你所稱,方才你所說種種,俱是在貴店門前看到。貴店大門開在恩隆東大街上,那麼死者是倒在貴店的北牆邊?」
祝多來一怔,而後道:「回先生話,是。是跟店門連著的那堵牆邊。」
張屏再看吳寒:「請問吳副捕頭,為何檔冊上卻記錄,死者是死在鴻運大街百巧紙鳶坊的西牆邊?我昨日與柳斷丞、燕捕頭、桂捕頭一同到過現場,百巧紙鳶坊在恩隆東大街與鴻運大街交叉處,店門開在恩隆東大街上的北牆,在路口向右轉,才是西牆。死者若在倒在鴻運大街西牆旁,祝多來根本無法看見經過。」
吳寒腿肚子顫了顫,咽咽唾沫:「這個……過程有些複雜,據證人們說,死者本已要轉彎到鴻運大街了,恰就在那時突然不好,哆嗦回身,掙扎了沒兩步,倒地身亡。」
祝多來也跟著道:「小的看見他發病時,像是從西邊往回走,亦或是太難受了掙扎亂轉,不能辨認方向。大人可多傳幾個當時的證人詢問。」
張屏仍只看著吳寒:「死者倒地之處,到底是恩隆東大街還是鴻運大街?」
馮邰和沈少卿的目光齊齊定在吳寒身上,吳寒喉頭髮緊,脊背瑟瑟:「那個……我與黃喬趕到時,死者大部分身子,是在恩隆東大街……」
馮邰道:「死者並未被分屍,大部分是何意?」
陳久猶豫了一下,開口:「稟大人,死者屍體算是躺在恩隆東大街上,但旁觀的人說,他本來已算踏上了鴻運大街,只是還沒拐彎,而後又轉身,立刻倒地……」
馮邰微微眯眼:「如此仍是在恩隆東大街,為何要在記錄時作偽?」
吳寒哆哆嗦嗦叩首:「大人,卑職錯了,卑職本也猶豫,后與陳副捕頭商議該如何記錄,因死者的腳尖落在鴻運大街,所以算是鴻運大街……」
馮邰冷冷道:「本府竟不知還有這等演算法。」
吳寒匍匐在地:「卑職是覺得,腳尖既然落在了鴻運大街上,倘若將人扶起,就應該是站在鴻運大街上的,所以……」
馮邰沉聲道:「竟還敢強詞狡辯!到底內中有什麼隱情與盤算,從實招來!」
吳寒微抬頭,偷眼看看謝賦,又閉目趴回地面。
「都是卑職自作聰明。卑職想著,恩隆東大街於本縣乃極其重要之處,若出了人命案子,又是在三月初那個日子,或,或有些老闆及香客覺得不吉利……不利於街上生意……算成鴻運大街損失能小些……」
馮邰一拍座椅扶手:「混賬!豈還有這種借口!街道買賣與你這刑房副捕頭何干?!」
「大人……」謝賦一閉眼,忽然起身下堂,「是下官吩咐他們這麼寫的,請大人重罰下官!」
沈少卿微怔,馮邰的臉也瞬間如被凍結了一般。
謝賦整衣跪倒:「是下官利欲熏心。因恩隆東西大街上,商鋪最多,人氣最旺,鋪麵價格也最高。如果出了命案,或有些講究的客商路人會覺得不吉利。小處說就是客人變少,或將有點迷信謠傳,店鋪再轉手,很難賣出與其他店鋪一樣的價格。往長遠看,這條街的口碑、將來繳納的商稅,亦可能因此波動。」
沈少卿微微蹙眉:「本司不解,冒昧一言,改成死者亡於鴻運大街不也一樣?」
謝賦慘然伏地:「回大人話,不一樣。鴻運大街雖與恩隆東西大街相交,但不及恩隆東西大街繁華鋪面好,兩廂權衡,記成鴻運大街,能少些損失。」
沈少卿道:「然,死者身亡時,許多人都瞧見了,這般有用?」
謝賦道:「瞧見的多不過百餘人,口口相傳,或能散播城中。天長日久,提得人自會變少,且詳細哪面牆,未必記得清楚。新商家來縣中買鋪開店,多還是查看衙門卷冊里的店鋪記錄,在恩隆東大街挨著門臉的牆邊死過一個人,和鴻運大街上的西牆根死過人,對許多講究的客商來說,真不一樣。」
沈少卿輕嘆:「原來如此。本司雖未見過那紙鳶坊,但想來貴縣恩隆東大街上的店鋪生意定甚興隆,而你已慮到來日店鋪搬遷,轉手商鋪之事。這本是店主當思的,你卻先替他想了,真算得身在衙中心若父母。」
謝賦凄然道:「少卿不必替下官找補謬讚,下官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轉又向馮邰叩首,「府尊或覺得這是下官狡辯。下官也不再多說,只待府尊重重發落。」
馮邰皺著眉盯著謝賦脊背:「公堂審問時如此,成何體統!為官多年,竟還不懂何為專堂專案?其他與本案無關者,暫勿多論。你的事,本府之後自有裁斷。先起來,把這堂審完。」
謝賦深一吐納,叩首:「多謝府尊寬容,暫緩下官罪罰。下官遵鈞令,繼續堂審。」大步走回案后。
這廂馮邰又轉看向張屏:「方才所言種種,與死者散材身份,有何關聯?」
張屏道:「其實廢員發問,只是想求證,是否死者走到恩隆東大街與鴻運大街的路口,又轉身往回走了。另還有一個問題請教。」
馮邰瞪視他一瞬,皺眉:「問吧。若仍無干係,本府就要將你叉出公堂了。」
張屏一揖:「多謝大人。」再望向木雕泥塑般杵著的吳寒幾人,「敢問諸位,我見錄冊上寫,「死者散某,非本縣人氏,無身份文牒,名不確定。據相識人稱其真名為材。綽號老叄。」相識之人,是誰?」
吳寒努力回憶了一下:「就是……一壺酒樓和通達客棧的夥計……」
酒樓的其他小夥計立刻紛紛否認。
「小的沒說過。」
「不是小的。」
「貴差們詢問的時候,小人只說從未侍候過這位爺……」
……
賀慶佑亦道:「罪民當時恐怕被官府發現內情,謊稱自己不認識此人。罪民知錯。」
卓西德道:「罪民有罪,亦謊稱不知。但散材此名,或是公差們從小店問得的,櫃檯查住店客人的名冊就能知道。」
吳寒兩眼一亮:「正是,正是。」
張屏卻緊跟著問:「住店名冊上不會記錄綽號。「老叄」這個綽號,從何處得知?」
吳寒臉色獃滯:「這,這……」不由得瞧向這會兒突然沉默了的增兒。
張屏直截了當問增兒:「是你說的么?」
增兒頓時叫屈:「血口噴人!小的敢對天發誓,從來說的都是小的對這位客人所知不多,只曉得他姓散,不知道名字。這位客人自稱「散爺爺」時,小的曾錯聽成過「三爺爺」,想是記供詞的差爺因此誤記?」
吳寒幾人聞言,不由得猶豫琢磨,莫非真是這樣錯記了?
張屏仍不依不饒追問:「誤聽成「三爺爺」與確定客人的綽號是「老叄」,略有差別,請列位仔細想想。」
馮邰冷然盯著幾人:「詢問口供時,為何不詳細錄下證人的姓名與各自供詞?」
吳寒撲通跪倒:「卑職錯了!是卑職疏忽!請府尹大人重罰!」
馮邰合上手中冊子:「一句錯了,豈能找回丟失的線索!許多未解冤案,正因有爾等這般玩忽職守敷衍了事的差人!」
整個堂上的衙役連苗泛一起跪了,謝賦又起身告罪,這時黃喬忽想起什麼,戰戰兢兢道:「稟,稟大人……卑職記起,當時小人與吳副捕頭趕到死者身邊,聽見人堆里有人喊,「老叄,這不是老叄么,這是咋的了?」小的即刻問,他是不是認識死者……」
吳寒心下一亮,下巴如啄米般點起來:「對,對,卑職也記得了!是這麼回事!」
馮邰臉色又一陰,擺手命眾人先起身:「那人如何回答?爾等可還記得證人模樣?」
黃喬和吳寒一起出聲。
「那人……」
「卑職記得那人……」
謝賦再拍驚堂木:「一個個說,休要搶話。黃喬,你先說。」
黃喬頓首道:「稟大人,小的問那人是否認得死者,那人說不認得,只是見過他,聽人家叫他老叄,看見他躺在這裡了,有些驚訝。他旁邊的人也說沒錯。」
吳寒點頭:「是,是。小的也記得如此!」
張屏問:「那人的模樣,你還記得么?」
黃喬儘力思索:「小人有罪,只模糊記得,是個身量中等的中年漢子。他們說完就走了,小的也沒攔下繼續詢問……」
吳寒跟著砰砰磕頭。
張屏向堂上躬身:「請大人將後院安置證人的那排屋中,從南數第四間內的幾人傳來。」
謝賦乾脆應道:「好。傳!」點衙役帶人。
沈少卿微笑:「貴衙真傳了不少證人,上回見這般陣仗還是在刑部。」
馮邰視線在張屏腰間的牌子上一掃,冷笑一聲。
謝賦起身稱罪:「都是下官請的。因案情牽扯甚多,唯恐疏漏,大人見笑了。」
張屏深深一揖:「是廢員請求謝大人傳來這些證人,若有錯謬干係,盡應責罰廢員。」
馮邰面沉寒霜:「堂下待審者豈可擅自插話。此案若有紕漏,該哪個擔罰,本府清楚,必會懲治!」
張屏垂下眼皮:「廢員待罰。」
謝賦低頭:「下官深知罪過,此堂之後,請大人盡情發落。」
馮邰臉色更黑,增兒嗷地又哭道:「大尹和少卿大人看見了吧,謝大人已被張老爺蠱惑,對他言聽計從,他們早就同穿一條褲子了!若非兩位大人駕臨,小人早已枉頂下罪名!請兩位青天大老爺一定要明察秋毫,洗小人冤枉啊啊啊——」
他邊哭邊翻滾,又吐出各種鳴冤屈語,正撲騰著,證人帶到,吳寒識相地向一旁挪動些許,給證人們騰出位置,卻聽張屏道:「吳副捕頭和黃捕快請看,這幾位證人你們是否見過?」
吳寒顫顫抬頭,掃視幾人,視線忽然定在一張臉上,一時激動得舌頭打結:「他……他……」
黃喬也緊盯著其中一人:「稟大人,就是他!那天小的問得就是他!」
被指那漢子嚇得一愣,忙忙作揖:「各位大老爺,小人只是個尋常的泥瓦匠,萬不是什麼作姦犯科之人哪。老爺們深夜將小人傳來,小人惶恐至極。小人與眾兄弟剛到貴縣,除了雇我們做事的東家,認不得什麼人。不知何處可聽老爺們吩咐?」
側方侍立的苗泛行到堂中,自袖中取出一本冊子:「稟大人,張先生從工房取來了一份檔冊,存放在卑職處,其中有這幾位的身份記錄。請大人覽閱。」
張屏再向堂上道:「廢員尚未來得及稟報,死者散材雖文牒丟失,但曾與賀老闆及卓老闆各簽了一份契書,上面寫明他的來歷籍貫。」
賀慶佑與卓西德忙各自從懷中摸出契書,苗泛取過,先與檔冊一道呈給馮邰。
馮邰接下掃視,隨後問案后的謝賦:「你可有看過?」
謝賦恭敬道:「稟大人,下官有罪,下官疏忽,尚未曾看。」
張屏道:「是廢員沒來得及稟告謝大人,謝大人無錯。」
馮邰面無表情地再一瞥他,將契書夾在冊中,示意左右遞給謝賦。謝賦雙手接過,先看契書上「立契人散材壢州府析縣小瓦鄉散家村人氏」一行,再讀那檔冊,卻是一份鴻運大街左記鞍具鋪上報衙門修整店面的報文。內寫明,本次修繕包括翻修屋頂、搭設天花扣板、地面換鋪地磚、重修堂內木樓梯一架,更換門窗,漆塗牆面樑柱……無加蓋擴充云云。
又詳細列出所雇者有泥瓦工十二名、木工八名、漆工六名,加工頭、監工兩人共計二十八人,均屬沐天郡寶通縣大成營造坊工匠。附左記鞍具鋪店主和大成營造坊的保書各一份,及二十八名工匠的姓名、年歲、戶籍記錄。
謝賦掃視工匠名單,視線定住。
【泥瓦工匠羊猛,壢州府析縣小瓦鄉羊家莊人士】。
他抬眼望向那被吳寒和黃喬指認的大漢:「你叫羊猛?」
大漢道:「回大人話,小人不是羊猛。小人姓石,叫石奎。」
謝賦問:「哪個是羊猛?」
一個身材中等棠面方頷的漢子僵了僵,躬身道:「小人是羊猛。」
黃喬又激動地道:「稟大人,卑職想起來了,那天也有他!」
謝賦神色一肅:「羊猛,壢州府析縣小瓦鄉散家村有一位名叫散材的人,你可認得?」
那漢子渾身再一僵,一時未回話。
張屏道:「你們是否相識,去你們家鄉一查便知,此刻隱瞞,將有欺隱之罪。」
羊猛頓首:「各位大人老爺,小人的確認得散材,但他死了與小人絕無干係哪!這些工友都能作證,那日小人先是遠遠瞧見他,還以為看岔了,待要叫他,他回頭就走。俺只當是眼花瞧錯了。沒多久街對面像出了什麼事,聚了好多人和官差,剛好是歇工的時候,小人與幾位工友就過去瞧熱鬧,一看地上睡的人竟是他,當時真是驚著了,好像是喊了一句「老散你咋啦」,石頭兒當時跟俺站一塊兒,差老爺聽見,以為是他喊的,就問是不是認得他。小人怕出事,俺們這外地過來做工的,最不敢沾衙門官司,搞不好飯碗就保不住了,就沒承認。石頭兒是被錯認,這事跟他沒有關係,老爺們要罰,請只罰小人一個!」
謝賦瞧看工匠名單,心下瞭然,原來那石奎正是工頭,想來是怕手下工匠沾上官司,那時才會幫羊猛否認。
張屏又指著增兒問羊猛:「你認得他么?」
羊猛盯著增兒片刻,眉間皺了皺,點頭:「認得。」
增兒尖叫:「血口噴人!我幾時見過你!我知道了,你是姓張的雇來的!求府尹大人和少卿大人明察秋毫,張老爺為了能借這個案子重新當回知縣已經喪心病狂了啊啊啊——」
謝賦淡淡道:「而且張老爺還挺有錢的,買了滿滿一廳的證人來栽贓你哈。混賬東西,休得狡辯!」啪一拍驚堂木,「羊猛,你詳細說說,如何認得他?」
羊猛納首道:「回大人話,這是好幾年前的事兒了。小人跟散材是在寶通碼頭那裡見過這位小哥,他臉盤兒沒咋變,所以小人能認得出。」
張屏問:「你二人是壢州府人士,為什麼會到沐天郡?」
羊猛道:「稟大人,小人與散材都是析縣小瓦鄉人,俺們那裡好多燒磚瓦的窯口,本鄉人也多學燒磚瓦或鋪屋頂的手藝。小人與散材家剛好在羊家莊跟散家村搭界的地方,俺倆打小就一起玩,後來跟著小人一個遠房的表叔到江南做工,因吃酒打架,得罪了工頭,在那邊混不下去了,就想到京城附近看看能不能找著活。俺們那邊的人多是在南邊做工,京城這一片沒熟人,俺倆搭船往這兒趕時,聽人說寶通縣碼頭最好找活,京師一帶的工匠作坊都會在這裡挑人,吃住也比京城便宜好多,於是俺倆就一塊兒到了寶通碼頭……」
兩人寫了個牌子,上書「熟手泥瓦工,善鋪瓦砌磚,人品踏實能吃苦,工錢好商議」,舉著在碼頭晃悠,晚上就窩在一條破船的船艙里。盤桓數日,沒等到一個主顧或工頭來問詢。
「俺們後來才知道,京城這邊做活最講究,不論大小工坊,想進去都得有薦人保人。像俺們這樣的,人家怕是什麼來歷不明的賊匪,根本不肯用。」
兩人身上錢快花光,偶爾能在碼頭人手不夠時找到一兩份搬貨扛麻袋的臨時差事,但沒人肯雇他們做長工,因此十分煎熬苦悶。當時剛出了正月,天氣仍十分寒冷,他們穿得單薄,在河邊更覺濕冷,找不到事時,就買些劣酒澆愁禦寒。捨不得花錢買小菜乾果就酒,便一人拿一根鐵釘,喝口酒,嘬嘬釘子。
有一回正在喝酒等活,散材突然道:「那邊有個孩子,老瞅咱們,你瞧見沒有?」
羊猛向散材示意的方向一瞧,果然見一個後生,短襖窄褲,頭戴小布暖帽,像是某個酒樓過來批菜的夥計,一瞄見羊猛瞧他,卻轉頭走了。
「小人那時看見的,就是這位小哥了。」
增兒厲笑幾聲:「幾年前,遠遠瞄見我一眼,你就記得我了。記性真好!」
羊猛道:「又不是只瞧見你這一回。」
增兒眼崩紅絲瞪著他,喉嚨中咯咯咯地道:「編,你就按照張老爺交代的編!掙斷子絕孫的錢我做了厲鬼也不放過你!」
羊猛漲紅了脖頸,謝賦適時地道:「證詞真偽,本衙自會分辨,更何況還有府尹大人與大理寺的少卿大人在此,怎會冤枉了誰。證人請繼續說。」
羊猛謝恩,接著道:「小人記得,當時這小哥沒幾日就到碼頭來,倆眼總瞟看老散,俺就納悶。有一回,有個搬貨的活只要一個人,工頭挑了小人,等小人幹完活回去,遠遠瞅見這小哥兒跟老散在樹蔭底下說什麼。他一瞥見小人,立刻就走了。俺覺得挺怪的,問老散他來幹嘛,老散說,沒啥,就隨便敘敘。俺說你倆又不認得,有啥好敘的。老散說,正因為不認得,才嘮上兩句。」
羊猛頓了頓。
「小人當時跟老散開了個沒輕沒重的玩笑,說,這小哥兒別是個小相公吧,從未覺得你好這口,咱們不能沾這個。吃酒的錢都沒了,可沒錢風流。若被嫂子知道更得抓花你的老臉皮。」
散材卻忽地變了神色,把酒瓶一摜:「你啥意思,旁人找我聊兩句就是想我掏錢?一瞅我這人就沒能耐,該著只能貼錢不會掙是吧?!」
羊猛沒想到他當真動氣,即賠不是道:「不過講個笑話么,怎就真氣上了。」遂掏出剛掙的工錢想請散材吃頓好的當賠罪。散材卻甩臉說不吃,徑回船艙睡覺了。
「俺當時想,興許是因為俺比他接得活多,他心裡不得勁。他臉上有那塊胎記,老被人懷疑是不是之前有刺青啥的洗掉留下的,若有隻要一個人的活,多半是便宜了小人,小人也覺得挺過意不去。後來俺又跟他賠了半天不是,他像是消了氣。這次過了沒幾天,小人又瞅見這個小哥兒在同他講話,也是一見小人過來,他就走了。這回俺啥也沒敢講。」
然而散材又陰沉著臉,不怎麼搭理羊猛。到了半夜,羊猛聽見他起身出了船艙,也悄悄跟了出去,只見散材獨自到了岸邊坐著喝酒,像個孤鬼一樣,直瞅著水面發獃。
「小人覺得怪瘮得慌,想著他別是撞了啥邪乎東西了。不過他就坐著,旁的也沒幹啥,也沒見誰來找他,俺實在困得遭不住,夜裡又冷,就回去睡覺了。到第二天吃早上飯的時候,他突然講,「咱倆拆夥,各自找活吧,我不想在這待了。」小人問他,為啥?俺倆一塊兒來的,自也得一道回去。其實俺也不大想在這了,掙不著錢,耗著不是個事兒,就一起走唄。他又將臉一拉說,「你想上哪隨你,反正咱倆別一道了!」俺聽得心裡怪難受的,問他是不是俺哪裡又得罪你了,你直講就是了。認得這麼多年,啥話不能在明處說?」
散材的臉色卻越發難看:「真是叭叭個沒完了。自打跟你一道做活,我就沒順過!敞開了說,就是你我八字不合互相剋,要是再跟你沾,我這輩子都別想賺著錢!從此以後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吧!」將碗一摔,又起身走了。
回憶到此處,羊猛的眼眶有些泛紅。
「不怕各位老爺笑話,小人當時真懵半天,眼淚水都要淌下來了。小人想著,肯定是有別的緣故,也猜測是不是同那小哥兒有關係。他回了船艙,居然立刻收拾東西搭了趟往南去的船走了。俺跟碼頭上的人問過,這小哥是京城旁邊縣裡的,方向不對。而且老散走後,他又到碼頭來過,我還找他問,有沒有見過老散。他瞪著眼問我,「你誰?問的是哪個?」俺就沒再問了。」
增兒又梗著脖子喊:「是啊,這跟我有什麼關係?你便把屎盆往我頭上扣!就算你扣得對,你自己也說了,他是往南去了,往南哪條路能到豐樂?!」
羊猛硬聲道:「俺也沒賴你,只是說實話。」
謝賦又一拍驚堂木:「肅靜。證人不必被這個聒噪的嫌犯干擾。羊猛,你二人別過之後,又發生過什麼?有無可疑的事情?」
羊猛吸了吸鼻子道:「稟大人,從老散要走的時候起,小人就有很多不明白。後來也挺多納悶的地方。」
謝賦道:「那你就順著詳細說說。」
羊猛便繼續回憶:「老散那時候身上沒啥錢,他搭那趟往南邊的船,最遠是到南鹽縣的,俺本想追著去,后一想,從打小認得到現下幾十年,頭回這樣扯破臉,或小人真是在不知道什麼地方把他得罪狠了,就不討那沒趣了。便留在碼頭繼續做了一陣兒零工,碰巧走運,結交了幾個講義氣的兄弟,蒙他們帶挈,到信安、益津那邊做工。年下也沒得閑回去。第二年春上方才回家一趟。一進家門,俺婆娘就問,你是不是跟散老二幹了啥事了?小人懵了,就說,沒啊,老早就跟他掰了自個兒找活幹了。俺婆娘說,那就好,你可不知道,從去年到今年,老有外頭的人去隔壁村找散老二,打聽他住哪,家裡都有誰,八百輩子以前的事都問。虧得沒人找上咱家。」
他剛講到這裡,馮邰忽示意他暫停。
羊猛有些惶恐地住了嘴。馮邰視線剛一轉,卓西德立刻跪下:「罪民招認,曾按那契書的地址暗暗派人去查過。」
賀慶佑跟著認:「罪民也有過。」
馮邰吩咐:「賀某且留下,將這位羊姓證人與卓某暫帶出堂外,各自安置,勿令他二人聽到公堂內的聲響。」
苗泛與兩個衙役領命將羊猛與卓西德帶了出去。待人走遠,馮邰問賀慶佑:「你派了誰去?查到了什麼?」
賀慶佑戰戰兢兢道:「回大尹的話,是罪民的兒子去查的,什麼都沒查到。村裡的人都說,這散材是個孤兒,在他堂伯家長到十幾歲就去外地做工了,他堂伯那時已經過世,他同他的堂兄弟關係不怎麼和睦,多年不通音信,誰也不知他在外面幹了什麼。大人可喚犬子來問話,只是他並不知道我做過什麼事,罪民只同他說這人欠了錢不還罷了,一應罪過,都由罪民一人承擔。」
馮邰微頷首,又吩咐:「將他暫帶出去,仍是單獨安置,勿讓他得知堂內動靜。讓卓某進來。」
衙役再依言將賀慶佑帶出,復把卓西德帶回。
馮邰卻未再言語,只將謝賦一瞧,謝賦頓悟,肅然詢問:「卓西德,你方才供認,曾派人去過散材的家鄉,派了誰去,查到了什麼?」
卓西德叩首招認:「罪民讓犬子和外甥先後查了幾次,都沒什麼結果。與他同鄉之人只說他父母早逝,在堂親家長大,成人後就不在本地了。養大他的堂伯夫婦已過世,他還有一個堂兄,一個堂弟,都說跟他多年不走動,不知他在外幹什麼。問他有無娶妻生子,有的說有,娶了外地的,不清楚有沒有孩子,沒見過。有的就說不知。總之沒查著什麼有用的東西。」
謝賦正色一點頭,吩咐左右:「暫時將卓西德帶出去,如之前一般安置,讓證人羊猛進來。」
馮邰卻瞥了他一眼,謝賦愣了愣,衙役乖覺地定住,張屏在堂下眨了一下眼。謝賦愈發茫然,馮邰見他絲毫沒有醒悟之意,微將雙眉一皺:「不必如此繁瑣,直接將羊姓證人與賀某帶進來。」
衙役迅速閃出,謝賦想起身告罪,馮邰復冷冷將他一看,謝賦此番卻立刻悚然領悟,挺直腰桿坐好,待賀慶佑與羊猛進來,即道:「證人,你方才講到你娘子和你說,有人過來打聽散材的事情。你可知都有些什麼人,打聽到了什麼?」
羊猛苦著臉道:「回大人老爺話,這個小人真不曉得,俺婆娘也沒說詳細。就說有人來打聽了。不過應該沒問著什麼,俺們這幾個村,出去做工的多。一般都是在外頭惹了人犯了事兒才會被人追過來。同村同姓的多少沾點親戚,說多了,說不定被人扯著讓你替他還債哩。」
謝賦再道:「之前本衙忘記詢問你,散材當下家住何處?父母是否健在?兄弟姊妹有幾人?娶妻了沒有?岳家姓什麼?子女現年多大?是否已成婚?」
羊猛懇切道:「不是小人想隱瞞,真不知道他現下住哪兒。他幾歲上爹娘就沒了,在他堂伯家長大的。他堂伯家有倆兄弟,一個叫散苗,比他大點。一個叫散葉,比他小。因他臉上有塊胎記,人家說他克親人,他堂伯母不咋喜歡他。他堂伯家有個小瓦窯,他打小原幫著做瓦,但他堂伯家老說只要有他在跟前,那爐瓦多半燒不好,連挑泥巴都不准他幹了。所以他十幾歲上就去外地討生計,他們同村同姓的都不帶他,他反而跟著其他村的混。他媳婦是在南邊娶的,娘家哪的恕小人真不知道。小人是七八年前才去南邊做活的,當時老散已經在我表叔手底下幹了。雖表叔是俺叔,但這份活算起來還是老散幫我尋覓的。」
謝賦哦道:「為什麼如此說?你口中南邊又指哪座城?令表叔姓甚名誰?」
羊猛道:「就是杭州城。小人的表叔姓花,名叫花永貴。大人老爺們若去城南一帶,打聽砌花牆的老花幫,就能找著他。他老人家現已不大管事了,都交給他大兒子兆昌。小人與表叔家原走動不多。小人本一直在村裡待著。其實俺跟老散有些像,都是打小沒了爹娘。然又比他強些,有個哥。爹媽死的時候小人還小,俺哥已經快二十了,給人做工養了小人兩年,家窮沒辦法,就給人當了倒插門,入贅到我嫂子家……」
在旁側看得入神的劉大爺聽到這裡,嗝地抽了一聲。劉家長子忙給爹順背,幸而堂上無人在意。羊猛繼續道:「俺嫂子家姓谷,在俺們那算個富戶,自家有個瓦窯,又養了一幫工匠,做泥瓦活計。他家沒男丁,就仨閨女,都招的倒插門女婿。俺哥是二女婿。小時候老散總來羊家村遛達,因俺倆都是沒爹娘的,能玩到一塊兒去。後來他去外地做工了,小人一直在村裡。若逢年過節他回來,碰上面就敘會兒話,喝頓酒。」
羊猛的哥哥入贅到谷家后,羊猛也先到谷家瓦窯做了學徒,後來學了泥瓦工手藝,娶的娘子就是泥瓦工頭的女兒。生了一兒一女,日子過得也算平順。
「前些年穀大爺過世,窯口歸了俺嫂嫂她大姐家,泥瓦工隊是俺嫂子的小妹夫管。俺哥老實,嫂嫂賢惠,待小人一向厚道。但小人再繼續在谷家混著,有些尷尬。正好家裡又有了點事兒。俺閨女,原是嫁給了大嫂小妹夫的外甥,就是嫂子的妹妹作得媒,想著算是親上加親,男方家也挺有幾分家底,誰知那小子是個敗家子,吃喝嫖賭佔全,還在城裡養了小粉頭,成天欺負俺家姑娘。親家母也不良善,竟把俺閨女當丫鬟使喚。」
此男在外胡混,折騰壞了身體,卻與其母埋怨羊猛的女兒生不出孩子。羊女被折磨得皮包骨頭,眼見半條命都沒了。羊猛與其妻屢去和親娘說理,都反被對方一頓諷罵,說他們攀上高枝,得了便宜還要賣乖。
羊猛夫婦實在沒別的辦法,就與對方說,既然我家姑娘不好,你們也嫌棄她粗笨生不出孩子,就到衙門與令郎和離,讓我們接回家去吧。
親家卻又不肯放人,罵羊猛夫婦有意給他家沒臉,又說羊猛兩口子夥同閨女做局,騙他家彩禮錢。
「小人跟俺婆娘沒辦法,只得請衙門裁決,將收他們家的彩禮全折算成銀錢,連本帶利全賠給他們,才把閨女接回家,這麼一折騰,俺也不好在谷家做事了。」
羊猛的閨女和離回家后,大病了一場,請大夫醫治調養又花了不少錢。兒子年紀尚小,在縣城做學徒,還不能補貼家用,又得預備著給他娶媳婦。羊猛遂才想找活做。但他原親家在當地很有幾分勢力,與他嫂子的妹夫一同排擠,羊猛竟一時找不到什麼像樣的活。
「可巧那年過年,老散回村了,小人同他見著,又一道吃酒,說起當下難處,他說「那你同我一道去南邊做活唄,掙得不比在這多。說起來我們老幫頭跟你還有親戚哩。咱倆一塊兒,我也能沾沾你的光。」其實小人與表叔家好些年不走動,人家都不咋記得俺了。小人同老散一道過去,立刻能進去做工,都多虧老散幫忙。他仍想著顧全小人的面子,俺心裡一直記著這份恩情。所以後來在寶通碼頭,他老找不著活,要跟俺鬧掰時,俺特別難過。」
羊猛眼眶有些泛紅。
謝賦也不禁動容:「如你所言,死者散某,竟是個有情有義之人。怎就又落得陳屍異鄉?唉,正是那,人世本來虛幻,又何嘆,浮雲易散秋露涼?」
馮邰面無表情道:「公堂之上勿要吟誦,縣丞繼續審案。」
謝賦恍然一驚,我竟不由得將心中言語脫出了口?罷了,這又如何?我本已是如斯的一個人了,又豈在意再多一兩分過錯?即不痛不癢稱罪道:「下官一時忘形,堂上無狀,先自記己罪,待之後請府尊一併重責。」
馮邰擺手令他坐下,看向張屏:「你似有話要說?」
張屏道:「廢員當下並無話說,只想聽證人講述,他與散某,如何又決定從杭州轉到京城做工。」
羊猛道:「小人方才已經說過,跟老散兩個是吃酒和其他家的工人打起來了。他們欺俺倆歲數大,又是從鄉旮旯過來的,都在一個酒館里吃酒,嘴裡不乾不淨,叫俺們老驢蛋。俺也有點酒上頭,就跟他們打了。那一家是地頭蛇,不好惹。工頭嫌俺倆歲數大還惹事,表叔跟表兄少爺也挺為難的,俺不想在那裡受氣又讓人家難辦,就跟老散自個兒辭了工。之後去碼頭的事兒,方才已詳細交代了。」
張屏問:「你與散材相處那段時日,他有無做過或表露出十分想行偷盜、詐騙、勒索等不法之事的痕迹?」
羊猛立刻道:「各位大人老爺明鑒,小人當真是本分做事的,老散那時候也絕沒幹過什麼缺德事兒。反正俺沒瞧出來過!所以那時候俺婆娘講他可能犯了事兒,俺才納悶。」
張屏再問:「你之後,又在何時何地與死者再見?」
羊猛道:「這次之前,只見過一回。就是那趟回家的時候,俺這樣在外地做長工的,得到衙門去開個文書憑證,文牒上也得蓋章。就是去縣裡衙門的時候遇見了老散,小人往裡進,他往外走,跟他堂伯一塊兒,剛好打照面。小人同他打了個招呼,他也客氣回了一句,就走了。」
張屏問:「你是否察覺出他有什麼不同?比如穿戴,神態?」
羊猛擰著眉想了一想:「實在沒覺得有什麼不一樣。他穿得就是家常衣裳吧,小人記不得了。若他當時穿得老好老闊了,肯定得多留意,不會現在啥也記不起來。只記得跟他打個照面點個頭而已。不過衙門戶房裡的老衙公與小人熟,聽他講,老散是把鄉里那兩間屋子轉給他堂伯了。」
張屏再問:「買賣還是贈送?」
羊猛道:「這就不知道了。小人不怎麼往散家村走動,這些年就回過兩三次家,除卻俺娘子說有人來找他,及在衙門裡遇見這次之外,沒怎麼太聽過他的消息。所以那日里小人遠遠瞧見他,真是挺驚訝的,誰曾想他就倒在地上了……」
謝賦輕嘆:「然你與他畢竟結交一場,舊有情誼。當日衙門曾繪出死者形容,張榜待人認領,你便是怕事不敢認他,也該知會他家人才是。何至於讓他做一異鄉無名氏,身埋義墳中。」
羊猛拜倒在地:「小人錯了。小人實是怕事,且真不知他妻兒現在何處。」
謝賦道:「可他親戚在鄉里你是知道的。本衙覺得,平日再有隔閡,生死之事,亦不應無動於衷袖手旁觀。」
羊猛再連連稱罪。
馮邰望著羊猛,忽問道:「你的妻兒現仍住在羊家莊?」
羊猛愣了一下,慌忙回答:「稟告大人老爺,已不在家鄉那邊住了。」
馮邰道:「與你一同住?」
羊猛再頓了一下:「也沒有,小人的兒子不擅長這門手藝,早先在俺們那縣城裡糧油店當學徒。」
馮邰問:「析縣?」
羊猛道:「是。大人英明,正是析縣。大滿倉糧油行。後來娶了個遠處的媳婦,又在他岳家的地方找了個活。」
馮邰繼續問:「何地?親家貴姓?」
羊猛戰戰兢兢道:「桐廬縣。親家姓甘。」
馮邰微微眯眼:「桐廬,嚴州府轄內,依江環山之地,甚好。縣城鄉里?」
羊猛答道:「縣城。」
馮邰再問:「只令郎夫婦住在桐廬?你夫人與女兒何在?」
羊猛頓首:「回大人老爺話,因兒媳生產,小人的娘子過去照顧,將閨女也帶去了。當下都在桐廬。」
馮邰又問:「都住在你親家宅中?住了多久?」
羊猛道:「稟大尹老爺,小人的兒子與兒媳是自己單住的。沒與親家住在一處。俺閨女是和離回家,怕兒媳忌諱,與俺婆娘暫在另一處住。」
馮邰道:「如此,照顧令媳與令孫,可會不便?」
羊猛道:「離了沒幾步路。抬腿就到。」
馮邰微頷首:「哪條街,哪道巷?」
羊猛有些無措,石奎咳嗽了一聲。羊猛醒神,忙答:「稟大尹老爺,小人的兒子與兒媳在桐廬縣城南蜜梨巷。娘子與閨女住在不遠的花茶巷。」
馮邰問:「房是租的還是買的?」
羊猛再頓了頓,道:「小人兒子與兒媳住的小院子是買的,親家幫襯了不少。婆娘與閨女住的那兩間小屋是租的。」
馮邰接著問:「屋主叫什麼?做何生計?」
羊猛道:「回大尹老爺話,屋主是個寡婦,姓鍾。她男人早逝,兒子都在外做生計,女兒也嫁得遠,守著一個獨院嫌空曠,就隔出兩間成一個單院出租,原是親家母推薦,小人也覺得娘子與閨女一同住那挺好,就賃下了。」
馮邰再微頷首,轉向謝賦道:「本府偶爾起意,與證人閑話兩句,耽擱了堂審,你且繼續。」
謝賦先時沒能明白府尹大人問這幾句用意何在,聽著聽著卻有了幾分猜測,便順著道:「證人,正好本衙也疑惑,為何你與妻女不在一處呢?或接她們到你身邊,幫你縫補漿洗。或你也去南邊做事,嚴州府臨近蘇杭,富庶之地,憑你手藝,在當地找個活,全家團圓,豈不和美?」
羊猛苦澀道:「大人當真不知俺這樣小小草民的苦處。像小人這個歲數,哪有那麼多活好找?京城與京郊一帶當真是工錢最高的地方了。不然小人的妻女也租不起桐廬縣的屋。能找著現下這份工,小人只當是燒了高香,只要東家不攆,干到八十俺也繼續干。也就是為著這口食,小人沒敢認老散,也沒告知他家人,是小人錯了,小人有罪!」
唉,眾生碌碌,誰又不是為了口中食手中利在奔波?人與鳥獸,實本無異。謝賦心中自在唏噓,安靜了一時增兒復又開始叫嚷。
「說了這半晌,與小人有什麼干係?只當這位羊爺數年前在碼頭當真見過我,便說我與姓散的勾結謀算東家,還謀財害命?聽他這大半天的言語,之後裡頭可曾有我一絲一毫的事兒?縣丞大人明察秋毫,張老爺更是精細善謀,請給小人剖析剖析!」
謝賦與張屏視線一對,即將驚堂木又輕輕一拍:「張屏,既然疑犯執意要與你對峙,你且說來。堂上諸人你也可隨便交談。」
張屏未理會嗷嗷亂嚷的增兒,卻問賀慶佑:「請教賀老闆,五六年前,增兒有無去過寶通碼頭?」
賀慶佑道:「回先生話,罪民對夥計的事不大上心,不知他當時在作甚。但小店的確一直在寶通碼頭進貨,尤其深秋、冬季及初春時節,連菜蔬肉蛋也有一部分打那邊進的。譬如河鮮羊肉,本縣產的不如外地運來的鮮美。若是預定的金貴食材,像海貨珍臘之類,會直接送到店裡。其餘的,多是派幫廚與夥計前去採買。」
張屏再問其餘夥計:「增兒曾與在下說,散材第一次到店裡吃飯時,由他侍候。即是他那時做跑堂事務。此前幾個月,是否也是如此?貴酒樓的跑堂能幫廚房買菜?」
幾個夥計面色各異,其中一個年歲大些的道:「稟先生,小的記得,增兒此前曾幫廚房進過菜。他有段時間想學做菜,就求了掌柜,去廚房做學徒。當時他跟的應該是現在的二廚莫師傅。大人老爺們和先生可再傳莫師傅來詢問。」
另一小夥計道:「小的也能作證,增兒在廚房學了半年左右,老犯錯,總挨責罰,就說掙的還不夠罰賠的,覺得自己不是那塊料,又央告掌柜,重新回來跑堂了。之後沒幾日,那怪客就來了。小的記得,當時大掌柜覺得那客人不對勁,讓我們都留意著,他自告奮勇說,這個客人看著不好纏,就由他接了吧,當是回來的磨練。」
增兒大哭:「怎麼一個個恁好的記性,尋常人莫說幾年前,幾個月前的事兒都記不明白呢。明明就是串供編造!三人成虎!他們知道得罪狠了我,這是不欲讓我出這公堂了啊啊啊——」
作證的小夥計無奈:「我們怎會這麼缺德,公堂之上撒謊要被問罪的。就為冤枉一個你,搭上我自個兒,值什麼!店裡有點卯冊。回去一翻,你哪年哪月哪日,是在大堂還是廚房上工,幾時下工,同誰去了哪裡進菜,買了多少食材,花了多少錢,都明明白白。黑紙白字,總做不了偽的。」
賀慶佑也恍然道:「是了。罪民一時昏頭,忘了這些都是能查的。店中十年內的賬目和這些冊子,都保存著。大人們可隨時派人去小店拿取。」
謝賦立刻吩咐衙役。
馮邰淡淡道:「縣衙看來人手不甚夠,本府帶來幾人,也可派遣。」轉向燕修,「你且出去分配。但你自己不必去,稍後回來。」
燕修領命出去,這廂增兒再嚷:「那又怎樣?我幾年前是在廚房當過學徒,去碼頭進過菜,但從不曾記得見過這位羊爺和那個死人!碼頭上每天多少人在,店裡每回也去好幾個人,怎就說我是他的同夥?!除卻這姓羊的一面之詞,可還有其他人證物證?」
那工頭石奎突然道:「稟大人,小人也能作證。」
增兒一呆。
謝賦皺眉瞧瞧錄冊:「你是寶通縣人士,如何能作證?」
石奎道:「回大人話,正因小人是寶通人,方才作得證。大人可去寶通縣衙調看小人戶冊,或向他人詢問。小人的舅爺做糧行生意,在寶通碼頭有個糧倉,叫盈得溢。當年小人就在那裡幫襯,外地運來的糧食到碼頭,讓人搬運入庫就歸我管。當日羊猛與他那位同鄉在碼頭找活,找到小人這裡過,但我們這裡搬運一般都有固定的人,有工頭帶。只在缺人手的時候找過羊猛兩回,他那位同鄉臉上胎記有些類似洗掉黥面后的印子,我就沒敢雇過。」
增兒咆哮:「那我呢?說半天又哪有我的事?!」
石奎卻仍是畢恭畢敬向馮邰、沈少卿與謝賦道:「小人話說得囫圇,且有些亂,求大人們寬宥。這位小哥東家的酒樓當時是在碼頭最大的貨行大寶發進貨,大寶發的糧食庫房離著小人舅爺的倉房不遠,他們來往取送,經常照面。實不相瞞,小人還想幫舅爺攬他們家買賣,可惜人家沒瞧上。小人還記得,他們那時來取貨,多是一位姓莫的白白胖胖的師傅,與一位姓米的小掌柜,據說是這位老闆的外甥,身量中等,細眉眼,左眉上有一顆痣,這兩人主事。身邊一般帶著三四個夥計,夥計常換,但那年的年前和年後初春幾個月,這位小增哥來得挺勤。另還有一位小田哥,一位姓左的小哥,也常見。小田哥比這位小增哥矮胖一些,笑起來挺憨厚。姓左的小哥,小人記得,人黑些,鷹鉤鼻子,講話帶點兒南邊口音。」
增兒睜大眼怪叫:「娘啊,這還是人心人腦么?比賬本記得都清楚!我曉得了,你才是那詐我們東家的匪徒吧!把我們酒樓的底摸得太透了。碼頭上每天得多少人同你打照面,你各個都摸底,就是為了做那見不得人的勾當吧!」跟著重重磕頭,「求青天大老爺們明鑒!」
謝賦一拍驚堂木:「證詞真偽,本衙自會鑒別!嫌犯休得聒噪!當堂污衊亦要問罪!」
增兒癱倒在地,滾動大哭:「天!這明明白白的,我是不能活了!我知道,啊啊啊——我的老娘——」
謝賦沒奈何,吩咐衙役拿杖子將他摁定,又問一壺酒樓的眾人:「證人說得是否屬實?」
仍是賀慶佑先道:「回大人話,幾年前,應是莫師傅與罪民的外甥思堂常去碼頭採買。罪民的這位外甥是罪民大妹的兒子,姓米名思堂,罪民的妹妹就是生他的時候沒了。他爹後來又娶了一位,生了仨孩子。他打小在罪民家長大,如今就在酒樓里管帳。大人們可傳他過來問話。但帶哪位夥計,罪民就不知道了。待公差們將簿子取來,這些應都能查出。」
跟著又有小夥計作證:「這位爺說得與小的記得不差什麼。他說的小田是田小綿,先前是在後廚打下手,兩年前就不在店裡做了。小左是左大勝,衡山人,來這邊學手藝回家開館子的,去年就回家娶媳婦了。在廚房裡做事的,都常去碼頭進菜。」
謝賦點頭,又問石奎:「嫌犯方才說的,本衙覺得也有理。碼頭上天天這麼多人,你為什麼記他們記得這麼清楚?」
石奎道:「回大人話,因為小人請他們吃過飯哪。小人那時候想幫舅爺的糧行拉買賣,先給常見的幾位小哥都塞過茶包點心,又請莫師傅和米小掌柜並幾位小哥吃酒。然仍是沒拉到生意。說出來不怕大人笑寒磣,茶酒錢都是我自個兒掏的腰包,也沒回本,當然記得明白。大人不信,可去問碼頭一尾鮮酒家的高媽媽,為這事她老人家可沒少笑話我。肯定記得。」
增兒又吼:「所以你就恨上了我們,這時候落井下石!啊,你這正是當堂招認了你跟那個死人還有這姓羊的是一夥的,跟我們套近乎想摸我們酒樓的底!那時就開始謀劃了!大人明察哪,這可是他自己認的——」
謝賦不得不再拍驚堂木,喝令肅靜。
張屏問石奎:「足下只是分別見過死者和嫌犯,並未見過他們有接觸?」
石奎道:「小人正要說,小人的確曾見過這位小增哥與羊猛的那位同鄉在一起聊天,小增哥還請那位吃過酒,是在碼頭南側近水處一拐彎,石牆后的一個僻靜小攤。」
增兒激烈掙扎唾道:「呸,滿口胡唚!除你之外有其他證人么?」
石奎道:「說來大人老爺們或會不信,真有證人。就是那攤主辛婆婆。」
增兒哈哈哈厲笑三聲:「辛婆婆?賣滷雞爪豆腐乾的老太婆?她活到現在得八十好幾了吧,那時候就弓腰手抖賬算不清錢也拿不住,還能作證?可不是你說什麼她就應什麼!」
石奎再一作揖:「小人絕無撒謊。辛婆婆她老人家真不糊塗,只是當下不做買賣罷了。而且眼神賊好,耳朵不背。小人大不敬這裡多嘴她老人家一句,她只在結賬的時候手抖糊塗,且從未多找給過客人錢。大人老爺們派人去碼頭及街坊四鄰處一打聽即知。」
增兒厲笑幾聲:「幾年前在她攤上吃過一回飯,她今日還記得。這何止是不糊塗,這是活神仙哪!怎麼這案子里,能作證的,一個個都像算盤成了精!」
謝賦揉一揉太陽穴:「是,本衙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或這就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吧……」
增兒再凄然長笑:「哈、哈、哈——天網天網,兩嘴一張,漫天扯謊!哪來這麼多剛巧。大人請想,怎麼證人就一水兒的全在這了。我幾年前幹了什麼不法的勾當,偏偏他們都剛好在邊上,瞧得倍兒明白,記得倍兒清楚。還有,若說我鞋底有銀票可疑,那這姓羊的呢?他一個砌瓦的,自己招認的五六年前窮得在碼頭嘬釘子,幾年下來在蘇杭邊上買小院了,這砌得不是瓦片是銀箔吧!」
謝賦再輕嘆:「嗯,如此也……」
石奎復一揖:「大人,請容小人申辯。小人覺得,記不記得清,得分是什麼事兒。譬如羊猛同鄉的事,因小人與羊猛之後一同做活多年。與他相關的,小人肯定就記下了。為什麼記得這位小增哥,小人方才也已上稟清楚。辛婆婆那裡,是小人方才不謹慎,託大說她老人家一定記得。但小人覺得她老人家應該會記得,也有緣故。就是……」側目看了一眼增兒,卻沒接著說。
張屏正色道:「已然如此,請盡情直言。」
謝賦有氣無力地點頭:「張先生說得對,本衙也是這樣想。證人無需顧忌,儘管說來……」
石奎恭敬道:「小人遵命。只是要冒犯死者了。小人覺得辛婆婆會記得,乃因羊兄當日懷疑小增哥與他同鄉有……有那樣的事,頗找過幾個碼頭上的人詢問,小增哥是不是干某些營生的……不敬之處請小增哥休要見怪。當然人人都說小增哥當真是臨縣大酒樓的夥計,不是什麼不正經的人。但風言風語也惹起來了一些。辛婆婆一個老人家,素來最喜歡瓜田李下的這些事兒,記這類的特別清楚,幾十年內縣裡誰家的姑娘曾跟哪個小伙兒好過,並七大姑八大姨哪個撮合了哪個反對了,各種曲折關係,她老人家能講得一絲不錯。可巧這小增哥之後又請羊兄的同鄉到她攤上吃酒。後來羊兄的同鄉自個兒走了,將羊兄晾在碼頭。小人去辛婆婆的攤上吃點心,她老人家就同我說過,那酒樓的白凈小哥兒不會真跟那花臉漢子好了,倆人一塊兒跑了吧。他倆老在一起嘀嘀咕咕,前兒在攤上吃酒,頭湊在一起聊了半晌,怪親熱的。碼頭上絕不止小人一個人聽她講過這個故事。大人也可派人去查訪,小人在這裡空說,是無憑證,若有錯處,聽任責罰。」
謝賦微微點頭,張屏的眼神亦深沉了起來。
增兒啞聲大哭:「府尹大老爺和少卿大人明鑒,這麼周密的口供怎麼可能是真的!他們才是真兇,是一個匪幫!」
石奎皺眉:「小哥,你也是娘生有父母雙親在的,怎能說話如此不管不顧,混賴好人?」
張屏凝視他道:「即便沒有這幾位證人和這些證詞,你也絕不可能逃過法網。單你家中的證據,已足以將你定罪。」
增兒咆哮:「證據在哪?!」
張屏盯著他的手腕:「方才掙扎時,見你左手小臂上有傷疤,是新燙出的傷口。」
衙役扒起增兒的袖子,果見手臂上點點燙斑。
「尋常熱水,難燙出這樣的疤痕。此乃飛沫濺燙所致。若傳菜時打翻菜盤,也應是大片燙傷。」
增兒惡狠狠地道:「我在家炸蠶豆,油點兒崩出來,燙了胳膊,不行么?」
張屏道:「或也可能是你在家融鑄銀塊,崩出的汁液,燙傷了手臂。」
增兒一噎,正瞪眼欲再嚷,張屏道:「有證據。融鑄出的銀兩還藏在你家裡,所用器物或也在。」
他的視線落定在公堂門外。一個剛剛趕回的捕快站在廊下燈光中,遙向堂內施禮。
謝賦恍然頓悟,張屏方才彎彎繞繞問了許多,原來也是為了等待實證,精神頓時大振,即傳捕快入堂。
捕快呈上兩個匣子。
「卑職等在嫌犯家中搜查,在床腳及桌子腿內搜得私鑄小銀條數鋌。廚房有木炭數十斤,灶膛、柴堆下及屋頂樑上搜到各種粉末和松脂等數盒。其餘仍待繼續搜查。」
其中一個匣子內是歪歪扭扭,成色甚次的銀條,另一匣內有各種粉末。
謝賦捏起一根銀條:「這般成色,銀子內似是摻了錫?嫌犯哪,單是私自鍛鑄摻假的銀兩就是重罪。更何況你一個酒樓夥計,怎得來如此多的銀兩,還有鞋底那巨額銀票?」
增兒圓瞪著眼片刻,大喊:「小人是被栽贓的!」砰砰向馮邰和沈少卿叩首,「這是張老爺蒙蔽謝縣丞,先將小人拿到縣衙,正好再到小人家栽贓!」
謝賦一拍驚堂木:「一派胡言!滿堂的這些證人,還有沒請過來的,還有那些物證,加上本衙這個同夥,若都是張屏做得局,他得花多少買通錢?」
增兒哭:「你們官官相護,串通一氣,又豈止是錢的事!很多我們小老百姓想不到的彎曲門道哩。我今日必死,還有什麼好說……」
張屏道:「融鑄銀塊,尋常木柴之火不可,必須用炭火。你的屋中,定有熏灼痕迹。即便洗刷牆壁地面,屋頂等處仍會有殘留。被拘來衙門之前,並未有人闖入過你的住處。我近日行蹤,都有人可作證,絕無時間特意去你家熏煙。」
增兒一噎,正待再辯。張屏又道:「融鑄銀塊,需輔以硝石、硼砂、砒石等物。應就是你家中搜出的這些粉末。尋常百姓家,為何備此?」
增兒嘶聲道:「我拿硝石製冰,硼砂搓丸子除蟲,不行么?」
張屏道:「當下時節,要冰何用?砒石乃劇毒之物,藥鋪買賣,需有衙門許可,記錄在冊,你從哪裡得來?若非做私自鑄銀之用,你又打算拿它做什麼?」
增兒再語塞,捕快趁機插話稟道:「除卻卑職等之外,還有幾位刑部的公差幫忙,他們也可作證,這些證物真的搜出來的!」
而且多虧了刑部的捕快才能這麼快搜出。
不愧是刑部上差,搜證迅猛,敲牆撬地磚拆床腳桌子腿動作若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看得他們幾個縣衙小捕目瞪口呆。
刑部的哥哥們還特別謙遜。
「干慣了而已。」
「拆挖取證對我們刑部來說不值一提。」
「我們幾個算手笨拆得慢的。」
「大家都是兄弟,統是為了朝廷辦差,既不分你我,何必說一個謝字!」
這就是上差的風範吧。縣衙小捕快在心裡流下了感動的淚,覺得自己必須努力。好想日後也成為哥哥們這樣的人!
張屏垂目凝望僵默不語的增兒:「融銀所用坩鍋模具,不便藏匿。若仍在你家,只可能在井底、地下、牆壁夾層中,至多再用半天時間,定能搜出。天亮后再鑒定銀票,物證確鑿,人證眾多。你已無法脫罪,若當下說出用了什麼毒謀害劉氏姨甥,或可換得一絲寬饒。」
增兒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待數個呼吸之後,忽又猛地抬起頭,重重叩首:「小人錯了,小人有罪!小人承認,那散材前來恐嚇東家,被小人跟蹤,看破行藏。這些銀子與銀票都是他給小人的封口費。可小人絕不是他的同夥。他的同夥是這姓羊的和姓石的!他死了更跟小人沒有關係,想是他們同夥內訌,殺他滅口!」
羊猛與石奎都駭然失色。
石奎向上首作揖:「大人老爺們,小人、老羊與諸位兄弟俱是本分良民。根本與這小哥沒關係啊。我們工坊做活,哪年哪月,在哪裡上工,都能查到。絕不可能與這樣事情有關。大人老爺們儘管盤查。」
羊猛連連搖頭:「小哥你咋恁缺德!還是娘生爹養的么?俺本不信你竟能殺了老散,現在卻覺得小瞧你了。小小年紀,太歹毒了!」
增兒惡狠狠盯著他二人,眼珠幾要從眼眶中脫出:「都莫裝了!你倆一口一個娘生爹養,其實拿我爹娘要挾恐嚇於我,當府尹大人、少卿大人跟這精似鬼的小張老爺是吃乾飯的瞧不出么?!且你以為府尹大人方才為什麼問你老婆孩子在哪?居然想把缸甩給爺爺一個頂,哈哈哈,去十八層地府的油鍋里做春秋夢吧!」
反身向堂上再重重一叩首。
「諸位大人老爺,姓羊的與姓石的跟散材當真是同夥!他們串通敲詐小人的東家與卓老闆,被小人偶爾無意間撞破,便恐嚇收買小人替他們保密!散材肯定也是他們殺的,他們一伙人早就因分贓的事起內訌了!我有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