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第六十一章

第 61 章 第六十一章

羊猛和石奎目瞪口呆。羊猛漲紫了臉,石奎高聲道:「大人,這是血口噴人!」

謝賦一拍驚堂木:「大膽增兒,方才還死咬著與這幾位工匠素不相識,待鐵證到堂,再無可辯,又反口攀誣,移罪他人。真當這公堂是你家戲台,本衙頸子上長著一顆紙糊面捏的豬頭?!」

增兒腦袋搶地高呼冤枉:「大人容小的供認,供得不對,再定小的誣告罪不遲。橫豎小的也不打算出這公堂了——」

馮邰半閉著眼,淡然端坐:「縣丞勿要自諷,嫌犯不得逞潑,縣衙無權取人性命,堂審許久,未用一刑,委屈冤詞從何而來?」

增兒朝著馮邰咕咚咕咚磕頭:「大尹英明,小的一時情急,口不擇言,甘受重罰。只因這群悍匪拿小人的父母性命要挾,小人方才做了偽證。如今願全部招認,不敢求饒一條賤命,但請大人老爺們護得小的爹娘周全,小的願生生世世做牛做馬,報答大恩!」

再稍抬起身。

「小的可先說這伙悍匪的來歷,縣丞大人案上有公文,正好核對,看看小人究竟有沒有攀誣。這伙匪徒,對外自稱是泥瓦工,把匪幫的名字大成寨稱作大成營造坊,假借給人做工之名,各處踩點,之後挑選富戶,或綁人勒索,或打劫。大人可按他們去過的地方翻找當地那段時間出過的事,必有收穫。」

羊猛渾身直抖,石奎氣得臉青脖脹,其他工匠也紛紛爭辯怒喝。

「獲你奶奶個捲兒!」

「王八羔子滿口胡唚!」

「大人休要相信這刁賊!草民等當真是本分工匠!」

「小人等各處做工,縣中或店家均有記錄,大人盡可去查!」

……

馮邰道:「勿要嘈雜公堂。待他先說完,你等再辯。誰都不會冤枉。」

眾工匠稍靜。謝賦問增兒:「若如你所說,這夥人如何得知了賀卓兩位老闆的秘事?」

增兒無辜道:「這,小的也不曉得呢。或是我們東家與卓老闆在黑市上出手那些來路不正的東西,被他們知道了什麼吧。混□□的,都很能耐。他們挑中小的做內應,也因我小時候在北壩鄉待過。」

一個工匠忍不住大罵:「你這喪盡天良的小賊才能耐!」被衙役喝止。

增兒抖一抖精神,接著道:「他們整個匪幫究竟有多少人,小的不清楚。但這趟來了三十個左右。帶了兩輛廂車,三輛板車。騾馬驢子加一起,約有七八匹。請縣丞大人先看看,數目對么?」

謝賦掃視檔冊,冊上確實記錄著有二十八名工匠,三頭騾子、三頭花驢、兩匹馬,便抬眼向堂下道:「左記鞍具鋪離一壺酒樓不遠,工匠與牲口數量被你知道,並無稀奇。」

增兒道:「請大人派差爺搜他們的車馬,幾輛車內都有機關!車底板和側壁有暗格,這總不是隨隨便便能打聽到的吧。有一輛廂車中的暗格特別大,能藏一兩個活人。說不定他們就是這樣將劉媽媽和得發毒暈綁走的!」

又一個工匠大喊:「什麼媽媽什麼發,我們根本不認得,綁他們做什麼!」

石奎叩首:「大人,草民等帶來的車馬都停在左記的內院。鋪子里的人輪番地盯著!左記臨著大街,沒什麼暗巷密道小門能進出。人可翻牆,大車跟牲口翻不出去。這幾天街上滿是巡衛,若如這小賊所言,草民等幾個生面孔,趕一輛大車出鋪子,怎能不被看到,不被盤查?!更別說當街綁走兩個活人。大人只管去查問,這幾天有沒有車和牲口出過左記的大門!」

謝賦正要開口,增兒搶話:「大人莫被他糊弄,先查他車裡的暗格!」

石奎承認:「暗格確實有。草民等乃手藝人,各處做工,車上堆放各種磚瓦榔頭抹子,暗格內放些細軟和貼身衣物。做我們這行的車裡都有,絕不是為了為非作歹。板車是從旁人那買的,廂車是前年新購的,就在寶通縣的萬里達車轎行,大人老爺們盡可去查問。」

話還未落音,增兒又搶道:「大人,這個叫石奎的正是他們匪幫的一個小頭目,綽號奎木狼!他們這一支叫天星會,屬於白虎堂。姓羊的綽號鬼金羊,是另一個頭目。另外還有一個姓婁的,也是個頭目,綽號是婁金狗,小人只知道這三人,其餘確是不知了。」

謝賦再看冊子,名單里的確有個姓婁的工匠,一個工匠高喊道:「稟各位大人老爺,俺姓婁,可俺不是狗。俺大名婁滿,你才是狗!哪個王八羔子信口咬人哪個是狗!」

增兒挺直腰桿:「匪首已招認,可證小的沒有說謊!」

大漢怒吼一聲:「你個王八蛋的狗孫子!」掄拳撲去,被衙役攔住。

謝賦再拍驚堂木:」堂上勿要咆哮,星宿名諱亦勿肆意冒犯。」

張屏開口:「鬼金羊,屬於南方朱雀七星。非西方白虎。」

增兒倒吸一口涼氣:「張老爺怎的如此清楚。小的聽說,那匪幫中還有一名頭目,綽號張月鹿……」

張屏面無表情地眨了一下眼:「哦。」

增兒尖叫:「諸位大人請看,張老爺認了!」

張屏再眨了一下眼。馮邰冷冷道:「這是要在公堂上開書場?嫌犯若無憑證,休得胡言。其餘人等更勿隨意哦哦嗯嗯!」

堂上復又肅靜。

增兒中氣十足道:「諸位大人老爺,小的還有鐵證!請將這夥人的衣物拿來,自有分曉!但請大尹和少卿大人讓府衙與大理寺的差爺一起去拿證物,更加可靠。」

謝賦請示地望望馮邰與沈少卿,即道:「有何蹊蹺,你先說來,待證物取到,再行驗證。」

增兒一副不放心的樣子,瞧瞧張屏,又瞥瞥縣衙的差役。

馮邰淡淡道:「在本府與少卿面前,你也不能實言?」

增兒立刻伏地:「小的萬萬不敢,只是被張老爺的手段嚇破了膽。其實就是他們的衣服里藏著他們脫身的方法。請大人詢問兩位老闆,姓散的是不是每回都讓他們把錢財放在一個褐色的包袱皮內?」

賀慶佑和卓西德稱是。桂淳取出自卓家拿來的包袱皮,先呈給馮邰過目。

馮邰看罷,仍是讓左右轉給謝賦。

謝賦反覆瞧瞧,捻捻布料:「看來與尋常布料並無不同。究竟有什麼殊異之處?」

增兒卻賣起關子:「大人能否容小的待證物取到后再揭破?」

謝賦一拍驚堂木:「公堂答供,竟敢不吐真言?!」

增兒委委屈屈一動嘴唇,張屏開口:「這布應是會變色,但我尚未找到令其變色的方法。」

謝賦望著增兒:「是否如此?」

增兒伏地道:「是。」

謝賦再問:「如實說,怎麼變色?休要拖延。不然本衙真要動刑了。」

增兒頓了頓,偷一瞥馮邰,老老實實道:「拿酒摻些醋一噴,顏色就不一樣了。」

謝賦即命衙役去取,衙役出了公堂,未久端著一個托盤返回。

托盤上放著一盞酒,一盞醋,一個空盞。衙役將酒醋倒入空盞內,往布上一潑,布立刻變成藍色。

謝賦恍然:「你說他們的衣衫有蹊蹺,也是這般?」

增兒道:「還有其他的,等證物取來,小的再為大人演示。」

張屏又出聲:「其餘的,應是除了衣衫會變顏色之外,袖子、衣擺也可拆卸。頭巾和鞋子的樣式或亦能改變。散材身量尋常,賀老闆和卓老闆派人盯梢,眼線與他不熟,最留意的,肯定是他的衣著打扮。」

倘若衣服的顏色改變,半長衫變短衫,外衫變坎肩,褐色包袱變藍花包袱,束髮的樣式、鞋子的顏色也不同了。對盯梢的人來說,等於是換了一個人,很容易跟丟。

「散材即因如此,每次才得以逃脫。只是這般行事,需人群中有他的同夥,替他暫時遮擋住跟蹤者的視線,幫他噴濕包袱,讓他有時間改變衣裝。」

說到此處,張屏又向上首一揖:「廢員只是臆測,待這幾位工匠的衣物取來才能知是否屬實。若有錯漏,請大人責罰。」再肅然對石奎羊猛幾人道,「也請諸位說出事實。證據確鑿,你們已不可能脫身。」

羊猛怔怔。增兒再叫:「大人,張老爺又在給悍匪打眼色了!張老爺對悍匪的衣裳包袱機關知道得那麼詳細,實在可疑,他們八成是同夥!」

謝賦一砸驚堂木,再呼肅靜,馮邰向增兒道:「你似有許多話欲傾訴,便把所知原委順著盡數說來。」

增兒立刻稱謝,高呼大尹英明。

「小的就從頭捋順了說了。這伙悍匪不知從何處曉得了我們老闆與卓老闆早年做過的虧心事,派散材前來恐嚇勒索。又以小人爹娘的性命為要挾,逼迫小的做他們的內應。但我們東家與卓老闆也不是吃素的,一面給錢財,一面暗暗派人查那姓散的老底,還讓人暗中盯梢。可跟張老爺剛才講的一樣,這伙悍匪派人分散在城內或城外人群中,他們的衣裳和包袱皮的顏色還會變,年年都能順利從盯梢的眼皮子底下溜了。姓散的雖是出頭敲詐的那個,但在匪幫中是個小嘍啰,分的錢很少,心裡挺不滿足。這次打算私吞錢財逃跑,還拿報官魚死網破要挾同夥。這幫悍匪恐怕夜長夢多,就把他弄死了。方才證人們也都看見了,姓散的死在街上的時候,姓石的和姓羊的兩個悍匪在場,說自己是來看熱鬧的,其實是來不及逃跑,混在人群里假裝路過。」

謝賦道:「那他二人應要假裝與死者素不相識,為什麼還喊死者的名字?」

增兒道:「小的不是悍匪肚裡的蛔蟲,也不能盡明白他們的心思。想來他們殺人,肯定得靠近姓散的,當時有人看見了,喊一喊當遮掩吧。」

羊猛再怒吼:「滿街人都能作證,老散躺在地上,人都圍了一堆了,俺和石頭兒才打街對面走過來的。你個歹毒的小畜生亂咬人!」

衙役將他按住。

謝賦繼續問增兒:「這些人與劉媽媽、徐添寶素不相識,何必害他們?」

增兒道:「劉媽媽就在街邊賣花兒,想是看見過他們和老散湊近說話什麼的,或瞧見了他們下手殺老散。徐添寶在客棧,老散歸他伺候,可能他也看見啥了?一併做了,免留後患。」

謝賦再問:「從你家中搜出的銀兩與你鞋底的銀票算來,你手中的錢財,約是這幾年賀卓兩位老闆被勒索錢數的至少三分之一。若你只是內應,悍匪為什麼分你這麼多錢?」

增兒無辜道:「小的怎知他們敲詐了多少錢?給多少我就拿多少。至於為什麼不殺我,我也很納悶呢,以為是年年敲詐我這內應還有用,現在更明白了,是留著我頂罪的。」

羊猛石奎及眾工匠氣得渾身發抖。馮邰注視他們:「你等有何辯解?」

石奎先道:「草民願發毒誓,絕不是什麼匪類,也任憑老爺們隨意查!草民家是老門老戶的寶通縣人,家中雖不敢稱富,也有幾間門面,兩三處宅院,郊外二三十畝薄田。即便不幹這生意,也夠吃用,何必做砍頭沒命的買賣?小工坊才開沒幾年,坊中的一幫老哥哥老弟弟都是幹了大半輩子活的工匠,我們一直在京郊和沐天郡附近州縣及鄉里做活,也頗有幾個常照顧生意的老主顧。這行做得就是口碑,哪段時間在哪裡做工,都能查到,俱有證人。左記的活是我們小工坊頭一回接豐樂縣的活。大人可派人細細詢問,若查得草民有一句撒謊,一絲一毫不軌之處,任憑處置!」

其他的工匠附和稱是,唯有羊猛頭貼著地,脊背顫抖,像忍著極大憤怒,又混雜著懊悔與恐懼。

謝賦早看出他有不對,正要開口,馮邰視線落在石奎身上,一句話攔在他之前。

「你此前在寶通碼頭親戚的糧鋪里做事,怎又做了磚瓦工匠?」

石奎道:「回大人話,說來算由頭正在老羊身上。當時他跟那姓散的掰了,一個人在碼頭上轉悠,恰好草民舅爺家蓋房子,進了一批瓦,草民就雇了他搬瓦。」

那天正遇倒春寒,冷似隆冬,羊猛衣衫不夠厚,撿墊貨箱的草袋往身上裹。他本是做瓦的,見人搬瓦忍不住想多瞅幾眼。石奎見他眼巴眼望的可憐,本來搬瓦的人夠了,想著多個人也添不了幾個錢,當做一回善事,就說正好有個缺,讓羊猛一道搬。

正搬運著,走在羊猛前頭的一人腳下打了個滑,瓦包外雖裹著稻草,瓦仍碎了好幾塊。那人很懊惱,工頭罵了他幾句。這幫人常給盈得溢搬貨,石奎便做人情說沒事,瓦片想有不少寬裕,只碎了幾片不用賠償。

石奎的舅爺管工人吃飯一向大方,晌午飯饃饃餅子管夠,大桶菜里不少肉片。石奎也與工人一道吃,還拿酒給工人喝。他剛跟工頭碰了一碗酒,羊猛端著飯碗猶猶豫豫湊近道:「石爺真是個仗義的好人,有個事兒俺不能見你吃虧不告訴你。你家買的那個瓦,不咋好。」

石奎很驚詫,遂問:「怎的不好?」

羊猛說,燒瓦的料不好,脆,容易碎。特別是冬天,一結霜凍,再被雪一壓,瓦很容易就裂了。

石奎一開始不信,羊猛便道出自己是燒瓦的出身,又拿碎瓦片跟石奎解釋。石奎還是半信半疑。這批瓦是他舅爺修花園,想仿南邊樣式修幾間亭榭,由熟人推薦,特意從南方訂的。瓦形規整,色澤油烏,滴水與瓦當紋飾精緻富貴。運到后先開一包瓦片一包瓦當,送舅爺親自驗看。舅爺滿意得不得了,已備好銀票,待下午搬完瓦,清點夠數目,立刻結清全款。晚上還要請瓦商和薦人一道飲宴。這時卻躥出個羊猛說這瓦系小窯代燒,摻了歹料,釉質也一般,看著還成,但不禁使,還敲瓦片給石奎聽聲。

羊猛說得誠懇有理,石奎有點動搖,然他做不了主,更不能因為一個在碼頭找不著活的勞力的幾句話,就貿然去跟舅爺說,攪合了買賣,傷他老人家跟多年老熟人的交情。便應了幾句,把羊猛打發了。

羊猛跟石奎說瓦的事兒,早被賣瓦的手下看在眼中,上報東家。賣瓦的心起怒意,打算把這多管閑事的打個半殘扔河裡長長教訓。

搬瓦的工人們亦知道羊猛惹禍了。工頭卻因羊猛說,瓦不好,否則摔了一下不會碎那麼多片的事,覺得這憨貨雖然蠢,倒挺實在,一把歲數了不容易,示意手下工人通知羊猛趕緊跑路。

傳話的小工才十八九歲,少年耿直,挺有幾分熱心腸,直接說道,老叔你沒巴結上石爺,先把賣瓦的爺得罪狠了,趁空趕緊跑吧,他們等著傍晚的時候弄你哩。

羊猛很是傷感,加上散材的事,心中瓦涼,不禁涌動辛酸淚,糊住了眼眶。

小工不忍:「老叔你別哭,出來幹活都不容易。寶通碼頭不好混,你真懂磚瓦手藝,咋不往縣裡鄉里找活?」

羊猛道:「俺這把歲數了,在這人生地不熟,招正經工的都要保人薦人,俺誰也不認得,只能喝西北風了。」

小工豪爽道:「你早說么,春上鄉里各處要修房修水渠,老招人哩。今兒我剛見一位財主家管事的,想找幾個人運磚石回鄉里。只是路遠工錢薄,一般人不樂意去。你想去,讓我們頭兒幫你打個招呼就成。」

羊猛喜出望外,連聲說願意,求小工轉請工頭推薦。

小工先出去一轉,碰巧那位財主家管事的正在附近採買,因太摳門,工錢低,送到后不管飯不留宿,更不管返回的事,還沒湊夠人。小工也沒求工頭,直接朝羊猛這一比劃,說這老叔樂意走一趟。管事的以為羊猛是這個搬運幫的人,更喜羊猛不多談工錢,當即同意。

羊猛沒料到這趟活竟是個轉運的機會。同行的另兩位工人也是有了點歲數的,在碼頭一天不一定能等到一趟活,才來接這個。三人一路敘敘彼此境遇,惺惺相惜。那兩人心思比羊猛活泛,先從管事那裡問出,財主家買這些磚瓦,也是想學城裡人,在院子里搭個南方樣式的小榭,供太太賞景、少爺讀書。待運送到,搬磚卸貨時,又發現,因財主太摳,還疑心建造的工匠給磚瓦報高價,偷他家花木,眾工匠一氣之下扔下壘了一半的牆和還沒封頂的屋,跑了個精光。管事的這才不得不親自去碼頭補買不夠的磚瓦。

羊猛三人趁機向財主家自薦,說他們都是熟練泥瓦工。羊猛更說自己會鋪南式瓦,砌花牆花窗。可以先試做一兩天,不要工錢。

管事正愁東家太摳,砌磚上樑的在鄉里隨處可招,但做精細活的工匠一時難尋,立刻答應。

羊猛讓另兩人打下手,現教先做,先拿小瓦在院牆上砌出一個花窗。財主與財主太太都非常滿意,遂留下他們三個人做細瓦工,砌磚上樑之類就從鄉里招勞力來干。橫豎財主也不講究,整出個差不多的樣子就行。工錢於雙方都很合適,羊猛還能指點指點其他工匠調配牆面與柱漆的顏色,幫他們畫畫台階和欄杆的樣式。

財主無比滿意,尚未完工,便邀親友賞看,看的人都盛讚「南得很!」「雅緻極了!」財主更加得意,將羊猛三人推薦給自己的小舅子和二大爺。

幾人於是從此生計不愁,另兩人又拉了人做幫手,漸漸聚成一個十來人的小工幫。

但人一多,就不免有人動心想分個高低上下,當那挑頭管事拿多錢的。這些人彼此都是親戚或同鄉,只羊猛一個外地人。原本是他教別人手藝,可漸漸竟變成了做事的時候他出力最多,商議事和分錢時他卻要靠邊站,甚至旁人不做事,只支使他做事,錢卻替他收下了。

羊猛又開始鬱悶,思索已攢了點錢,要不要再換個地方謀生計,又捨不得好容易闖出的這條小路。正糾結惆悵著,他們接了個寶通縣裡的活,僱主正是石奎的舅爺。

出面雇他們的仍是石奎,羊猛一進縣裡酒樓的雅間,石奎即起身:「果然是老哥你。慚愧當日沒聽你的勸,可被那沒良心的瓦商坑苦了!」

舅爺園子里亭榭的瓦片都沒能全撐到冬天。夏天暴晒后被大雨砸,壞了一批;秋天風大,不知怎的,又吹碎了一批;到入冬結冰,先酥裂了一批;再兩場大雪,囫圇的不多了。

奸商早有預知,多送了兩箱瓦,也已盡數斷裂在雪下。

舅爺盛怒,要把亭榭全部拆光重造。羊猛去踏看后勸說不必,只換屋頂即可。亭榭所用磚木都是上好的材料,精工造就,樣式秀雅,推倒太可惜浪費。牆壁是滲水泡壞了表層,剷除修平再塗刷便能如新。柱子重新刷漆,地磚亦只需做翻新重鋪。

但其他工友多與羊猛意見不同,更怨他多事,攪黃大家賺大錢的機會,給自己掙人情,巴結有錢老爺。

翻修費力又錢少,對他們來說遠遠比不上重建。且他們本都聯繫了幾個瓦行,準備談個工料全包。羊猛卻直接告訴石奎舅爺家,南邊哪裡買瓦質量好價格優,讓他們自己去買,並免費幫忙驗鑒瓦質,令眾人少掙一大票中間費用。

於是羊猛更不被待見。他們這夥人之間這點暗暗的拐曲彎繞早被石奎瞧出,石奎約羊猛吃酒,趁酒興道:「老哥還是這般實在。只是你這麼仗義,怕其他人心裡不高興哪。」

羊猛悶聲道:「甭管高興不高興,生意總要按良心做,才能做得長。」

石奎拍腿稱是:「羊老哥與我所見略同。但我還想幫你補上一句,做買賣除卻要講良心義氣,更要與志同道合的人搭夥,方才做得長遠。我多嘴說一句,老哥與你現在的弟兄們,想法似不甚相合。」

羊猛灌了一杯酒,沒吭聲。

石奎又道:「我是個直性人,也不繞彎了。我一向也想立一份自己的事業,老哥的行事作風倒與我甚合。若你跟你的弟兄們不好繼續同夥,來幫幫兄弟我如何?」

石奎這番打算,其實從舅爺建亭榭時就開始了。近年京郊附近流行造江南樣式庭院,臨近的豐樂縣又在搞翻修轟轟烈烈,傳聞若是整得好,沐天郡這邊幾個縣也會效仿。推想磚瓦營造必要成火熱生意。早入行早佔先。石奎近日與羊猛閑聊,更套出他還會燒瓦,南北各種式樣都會。如此先立工坊,積攢下口碑主顧,再投錢建窯,燒造建一套包盡,何愁不發財呢?

他將自己打算告訴羊猛,羊猛自然心動,他們這伙靠手藝吃飯的工匠,跟石奎這種本就有錢的所起的買賣肯定大小殊別。

更何況,當下他在小工幫里已成了處處被擠兌受氣的,早晚會被踢走,不如自行離開。

他遂保守地道:「能得石爺抬舉,是俺的榮幸。可要俺同旁的人說說么?」

石奎哈哈笑道:「什麼旁人,他們我都沒瞧上,只瞧上了老哥你!」

於是,待石奎舅爺家的亭榭翻修好,羊猛與之前合夥的工匠們分了工錢,便就地拆夥,加入了石奎新建的大成工坊。

羊猛嘶啞介面:「他們而今還恨小人,說小人是為了巴結石爺,才讓他們少掙了錢。抱了大腿就不認人了。但也能證明小人不是土匪。」

石奎微抬起身:「草民願為老羊作保,也願為工坊所有的弟兄作保!老羊這個人講義氣,一把歲數了,仍拼了命做活,絕對是條漢子!我們工坊里的弟兄幹得都是粗活,但都敢稱一條真漢子!掙得是血汗錢,吃得是正經手藝飯!絕不幹那沒天良的勾當。」

馮邰垂目凝視羊猛:「本府甚感動於爾等的情誼。只是羊猛,你可對得起石奎為你作的保,與這份兄弟之情?」

羊猛伏在地上,渾身顫顫,忽而重重叩首。

「大尹英明,小人之前確有隱瞞,如今願全部招認,求各位大人老爺明辨是非,莫聽這殺千刀的誣陷!俺們工坊里,真的都是正經工匠。絕不是什麼悍匪。」

馮邰端坐椅中,向謝賦一看。

謝賦恍然一拍驚堂木,清清喉嚨接上:「你等近日究竟有沒有見過散材,並參與其勒索之事?增兒對你們工坊的人數、車馬所知十分詳細,若不是同夥,又作何解釋?」

羊猛淚流滿面:「小人,全都實說……求大人老爺們明鑒……俺只是想幫老散脫身,不再干這缺德事了,俺絕沒有干那斷子絕孫不要命的勾當!」

石奎愕然變色,猛側身不能相信地盯著羊猛,其他工匠也大驚。

「你……你……」

「老羊,你怎會!」

羊猛貼著地面,不敢抬頭。

增兒又叫:「大人莫信這些悍匪的嘴!他方才還一口一個沒他的事,現在哩?眼看在英明的大人們和鐵證跟前狡不了辯,又反口了。他這德性,就是最好的證明!」

謝賦忍無可忍,擺手道:「肅靜!眼下無需你出聲。來人,把這屢屢咆哮公堂的嫌犯嘴堵上!」

衙役們正也被鬧得頭疼,一聽這話,迅速往增兒嘴裡塞了一塊布,將他拖到一旁。

謝賦繼續問羊猛:「脫身是何意?」

羊猛再頓首:「老散不想做那勾當了,找小人幫他。衣裳實是有,是他給俺的,確實如這位年輕老爺說得一樣,靴筒、袖子、衣擺都能扯下來。還有兩頂帽子、兩個包袱皮。本是約好了,三月初三那天,在城外,小的穿上這衣裳,混在人堆里幫他脫身。對了,因為是現成的衣裳鞋襪,大概能穿,但不是完全合身。取來之後大人可讓小人試穿。有兩身是留一套以防萬一替換用的。真的只有小人自個兒摻合了這事。」

謝賦道:「這分明是做同夥,怎麼叫幫他脫身呢?」

增兒發出不甘寂寞的嗯嗚嗯嗚聲。

羊猛道:「就這一回!老散想跟這缺德喪病的小賊拆夥,他說自己只做最後一回就不幹了。」

謝賦問:「他說你就信?信了就幫他?散某勒索得好好的,為何突然良心發現?你們二人多年不見,他一找回良知,立刻想到了你?想到你就能尋到你?你也馬上爽快答應?」

羊猛哽咽:「是俺勸他來著……俺,俺剛才沒說實話。俺和老散,先前,去年臘月的時候見過一回面。後來,到縣裡來之前,又見過一回……」

增兒又嗯嗚嗯嗚地興奮扭動了兩下。

羊猛仍頭貼地面,啞聲道:「去年臘月,因家裡人都在桐廬,小人就奔桐廬縣過年。沿途繞到江寧府一趟,買些玩件衣料做年貨。就在江寧城裡遇見了老散。」

馮邰悠悠道:「去桐廬,最好是從寶通碼頭坐船走水路,一路直到杭州,再往桐廬。玩器衣料或在京城或在杭州採買都極其便利,又能買到最上等的。半路改道去江寧,不嫌太繞?」

羊猛敬畏地哆嗦了一下:「府尹大人英明。小人不敢隱瞞。繞路去江寧,第一是因之前在杭州鬧得不快,怕去那兒碰見表叔或往日有過節的,大家不自在。第二也為工坊的事兒。俺們工坊缺能做精細大活的工匠。像俺做做財主老爺們家的園子屋頂還成,再好一些的,官老爺們府邸的瓦工,俺就不怎麼行了,還有琉璃頂俺也不咋會做。但大活掙錢多。江寧府多豪宅寺院,俺想著,年下結清工錢這陣子,會有工匠不想做了,或就有願意到這邊來的。再問問那邊的好瓦都哪裡進貨,市價跟這邊比怎樣,有沒有實惠的。另也瞧瞧人家大工匠的手藝。」

石奎眼珠泛紅,面無表情出聲:「是草民建議老羊去江寧繞一趟的。草民半路出家,工坊剛做沒幾年,若在這片挖人打聽貨源,太得罪同行。本該親自往南邊跑一趟,但年下事多,正好老羊去南邊過年,就托他了。」

羊猛渾身僵了僵,似想抬頭看看石奎,又趴了下去。

馮邰微一頷首,似是接受了他們的說法。羊猛戰戰兢兢繼續道:「俺那日到了江寧城,先去棲玄寺燒香,再往夫子廟邊轉悠。街上好多賣鴨子的,俺正要去買兩隻,瞅見一個人的背影挺像老散。俺怕認錯人,繞到前面一看,果然是老散。俺迎面叫他,他看見俺,愣了,好像有點想躲,但被俺堵住了,躲不掉。俺怕他誤會俺有別的意思,就笑著跟他講,老散啊,真是巧。他也笑了一下說,是挺巧,你怎麼到這兒來了?俺說,路過的,回去過年,這裡辦點年貨。他又問,你回去過年,怎麼繞來江寧府這麼遠?俺回說,兒子在桐廬那邊安了家,你弟妹跟你侄女暫時也在那邊,所以奔那邊過個年。想給家裡買點東西,又不好去杭州,就繞這裡一趟唄。聽說夫子廟的文昌牌靈驗,想給孩子請一個,保佑他能讀書中狀元。他笑,呦,你添孫子了?那我得請你吃酒。正好晌午了,你得空么?說實話小人也真想跟他敘敘,就說,我一個人,怎能沒空,那咱哥倆去喝一盅吧。於是隨便找了個酒館……」

進了酒館,羊猛正想往大堂空位上坐,散材跟小二說,雅間還有么,來一間,要那清靜又看得見河景的。

兩人進了樓上雅間,散材不顧羊猛的阻攔,點了一桌大菜並上好的酒,又問羊猛:「吃這邊的酒,得叫美女彈琵琶助興才有味,咱們也來兩個?」

羊猛趕緊攔住:「不了,不了,這個真來不了。都這個歲數了。再說一年到頭跟你弟妹一起不了幾天,不能在這個上頭讓她難過。」

散材似笑非笑嘖了一聲:「還是這麼正派,你要是個女人,肯定能有個牌坊。怎麼樣?看你氣色模樣,過得不錯啊。發財了?」

羊猛道:「發財不敢,就是找到個活,還成吧。東家厚道。算是比以前強點。肯定沒你財發得大。」

散材含糊地笑:「我哪有啥財發,咱哥兒倆一直差不多,只是我比你捨得花。」

吃著又敘了一時,散材問羊猛究竟找了什麼活做,怎麼家搬到桐廬縣了,羊猛便將這幾年的經歷盡都說了。但他回問散材,散材答得都很模糊。既不提妻兒和現在的住處,更不提到底做什麼生計。

雅間的窗外是河水,吃酒的時候不斷有船從窗下過,船中歌姬的彈唱聲一段段飄進屋內,雖是冬天,似能聞見花香,也可能是胭脂的香味。

散材推開窗看了看外面的船:「其實,坐船上喝著小酒聽著小曲兒才美。不過天冷,且我一坐船,就想起咱倆當年。這輩子都不想在冬天坐船了。」吱地又將一盞酒飲盡。

「吃完后,他說還要去別處轉轉,就走了。俺想問他以後怎麼聯繫走動,察覺出他不想說,沒好意思開口。」

兩人道了別過,一個往東走,一個往西走。走了一段兒,羊猛回頭,早在人群中找不見散材了。

「當時俺以為,可能又好些年都見不著他了,沒想到過了年俺回到這邊做活,竟又看見了他。這回他說要俺幫他一個忙,當是救他一救。」

謝賦問:「就是幫他訛詐?他有沒有脅迫或利誘你答應?」

羊猛脊背又顫了顫,道:「沒有脅迫,俺是自願答應的。但……俺得說實話。他有許過俺,會借俺一筆錢。不是給,是借,俺以後還他,不是與他分贓!」

石奎怒道:「你要錢,為什麼不跟我說?」

羊猛只看著地面:「俺,俺要的錢有點多。俺知道工坊打算盤個瓦窯,各處都要使錢,張不開這個口。」

石奎赤紅雙眼問:「你咋會突然要恁多錢?」

羊猛沙啞道:「家裡要使。府尹大人真是神仙,方才已說中了。俺兒子與媳婦住的屋子,是親家出的錢。俺娘子與閨女也住在那裡,不合適。俺想買一處自個兒的宅子,讓他娘倆有個安生住的地方……」

還有些實情,他委實說不出口。

這些年他老覺得,兒子跟他不咋親了,有時候甚至感覺,兒子瞧不上他這個爹,更喜歡親家。

他兒子小通能娶上這個媳婦原就算撞大運。甘老爺到州府談買賣,聽說析縣風光不錯,帶家眷來逛逛,游湖時女眷的船翻了,小通給店裡送貨,剛好打岸邊過,蹦下去救人,也算天意吧,當時隨船那麼多人下水撈,偏偏小通游得快,一撈就撈到了甘小姐。

甘家心裡挺堵的,打算給點賞錢打發了這小廝罷了。但小通長得隨他娘,濃眉大眼鼻樑高,身板兒筆挺,十分精神漂亮的一個小伙兒,甘小姐又是位年方二八看重名節的閨秀,經過了一番這樣那樣的波折后,小通娶了甘小姐。

按說是美事,但羊猛心裡總有些彆扭。旁人都說他有運,閨女被有錢人家休了,轉頭兒子又攀上高枝。又誇老羊家風水好,侄兒隨大伯,總能巴上有錢人家。沒了谷家有甘家。

甘家讓小通去桐廬住,小通立刻答應。羊猛有些不樂意,這不成倒插門了么?他只有小通一個兒子!

小通跟他頂:「爹你讓我咋辦?在糧店當一輩子小工,還是跟你去燒窯搬瓦糊泥巴?」

羊猛怒:「燒窯搬瓦做小工,都是你自個兒的能耐。人得憑能耐吃飯!」

小通犟道:「都是旁人給份工,憑啥岳丈給的就不是我自個兒的能耐了?我又不是睡在那白拿甘家的錢。該學的都得學,旁人不能硬塞我肚裡。在鋪子里做,做不好,我也得挨白眼數落。一樣的起早貪黑,我好好地實誠賣力做事,怎麼就丟人?照這麼說,爹以前在谷家干,後來在表叔爺那,靠得不是自己?!」

氣得羊猛直哆嗦。

他這輩子受盡別人數落,被說靠裙邊褲腰帶吃飯,沒出息。原想兒子不論幹什麼總不必再跟上一輩人一樣,不料又踏上老路。

小通成親后,羊猛一直沒跟兒子和親家走動。甘小姐卻十分通情達理,常常給婆婆大姑子寄禮物,希望小通不要再與他爹鬧彆扭。恰好前年臘月,羊猛回家過年的時候,桐廬那邊的家信寄來,信中說甘小姐懷孕了,希望孩子落地時,奶奶能在跟前。羊猛的娘子趁機勸羊猛,兒媳生的孩子,總是你的孫子孫女。人家還是個千金小姐,一點架子都沒有,咱們還要咋樣?兒媳婦頭胎,我這個當婆婆的得在跟前照顧,你樂意不樂意隨你。

羊猛也有些鬆動,嘴上仍硬道,信里一句客氣話罷了,人家那丫鬟奶媽一大堆,用得上你?別嫌你上不得檯面!

羊猛娘子說,用得上用不上,嫌不嫌我這鄉下老太婆土,反正我得去!

過了正月十五,羊猛娘子帶著閨女去了桐廬。羊猛送她娘倆上了客船,獨自坐上往北的船,又回工坊幹活。

他怕被人嘲笑,家裡的事一直不多跟現在的弟兄們提起。到了夏天,接到媳婦生了孫子的報喜家信,旁人都向他道賀,石奎問要不要准他一兩個月的假,讓他回去抱抱孫子,羊猛道:「不必,回去也幫不上啥,俺擱這掙錢給他們花!」

工友們紛紛贊他是真漢子,這才是顧家好男人的典範。

待到臘月奔桐廬過年時,羊猛備了好多京式禮物,給自己和娘子閨女也各做了兩件體面衣裳,繞道江寧府,又添買了一堆東西。沒想到因此遇到了散材。

到桐廬后他原猶豫著是不是去住個客棧,娘子勸他別擰巴,讓兒子小兩口心裡難受。他便住在了小通家。

小通夫婦住的宅子是甘家買的,院落非常精緻。羊猛的娘子與閨女在挨著花園的一個小單院里住。羊猛本想跟娘子一道住,偏偏兒子說,這是內院,丫鬟奶媽什麼的多,甘家的女眷也常過來,不方便,給他在二進院的側廂收拾了一間屋。

甘家的人都挺和善客氣,幾天過去,羊猛仍有些不自在,他當了大半輩子老粗,沒去過什麼體面場合,怎麼跟甘家這樣的人講客氣話,以及富貴人家吃酒吃菜的規矩,他都不懂。吃飯吧唧嘴打嗝什麼的,總不由自主就做了,鬧了不少笑話。

有一天他蹓躂想去小院看娘子和閨女,剛走到迴廊小門邊,便聽見幾個小丫鬟聊天。

「怎麼添了恁多回香粉呀?」

「可不得么,這幾日熏爐好費呢。」

「啊呀,儂這幾天也老「恁忒忒」起來了。」

「可是呢,還額、俺、啥呢~~」

「由不得地就被帶偏了么,侉侉地……」

「侉侉地,中極了!」

……

幾個丫鬟嘻嘻笑成一團。羊猛心想,幾個小丫頭玩笑罷了。還沒等他轉身,一個丫鬟瞥見了他,啊呀驚叫起來。幾個丫鬟像見了鬼一樣,忙忙地躲了。

一個婆子出來笑吟吟行禮:「親家老爺,內院女眷多,不便走動,請這邊廳中吃茶呢。若需旁的,請只管吩咐。」

羊猛道:「俺想瞧瞧娘子跟閨女,說幾句話兒。」

婆子攔在羊猛前方,仍是含笑福身:「親家老爺先廳里吃茶,親家太太與姑奶奶過一時就到。」

羊猛只得去了小廳。小廝端茶端果子,態度殷勤,整得羊猛挺不好意思。不一會兒,娘子與閨女香芙到來,羊猛瞧見香芙佩了一塊赤紅的牌子,上面似乎刻著什麼符咒。又想起這次回來看見閨女,好像她都掛著這塊牌子,戴著一對紅耳墜,墜飾是銀鏈連著一顆紅色大珠,細瞧珠子上也刻著彎彎曲曲的字元。待香芙上前,先給他和娘子敬茶,羊猛又瞅見香芙的手腕上盤著幾道紅珠串,珠子上又滿刻符文。

羊猛這些年走南闖北,存了些眼力,知道這東西是硃砂首飾。且他女兒一直喜歡素凈顏色,除了成親的時候穿紅嫁衣之外,從小到大連紅花都沒怎麼戴過,便問:「好端端的為什麼戴這些東西?」

羊猛的娘子笑道:「孩子戴著玩的。」

香芙也道:「是,我見這邊時興這樣的首飾,就跟著戴了。」

羊猛冷下臉:「胡說,莫哄你爹。這是硃砂做的,刻著符,有什麼講頭的吧。跟爹說實話,不然爹去問你弟!」

香芙攔道:「爹爹,別,真是我自個兒喜歡,戴著玩。」

羊猛將茶杯一放,見門外的婆子眼神直往這邊瞟,抱拳道:「煩勞幾位避一避,俺一家人自在敘會兒話。」起身將門關上,又問,「你娘倆說不說實話?這東西肯定是甘家人讓戴的。」

羊猛的娘子和香芙又支吾了一陣兒,終於吐露真言。

「他爹,你可別鬧。咱們兒媳婦不知道,是親家母那邊信這個。」

「爹,我畢竟是和離過的。他們這邊的人講究,只是戴個首飾,也怪好看的,戴就戴唄。」

原來甘小姐從小就生得如花似玉,好多算命的都說此女有大貴之相。甘夫人本對這個女兒寄予厚望,誰曾想竟如寶如珠的女兒,竟被一個鄉里出身的小夥計叼走了。

甘夫人一口氣險些沒上來。人逢失意,不能接受現實,往往會歸於因果,寄於虛無。甘小姐成親后,甘夫人就迷上了燒香念經,還供養了幾個神婆。

神婆對甘小姐與小通的姻緣,推演出了一番纏綿千萬年的曲折淵源,從開天闢地時的星宿輪轉,直到今生甘家結下的冤孽、踩死過的螞蟻。總之此生已定無可改,唯為日後多留心。

羊猛大怒:「是那個小王八羔子不正混,配不上俺閨女,算是咱家休了他!又不是那小王八死了,關俺閨女啥事!要他家忌諱!」

羊猛的娘子忙攔住,勸他消氣。

香芙也勸:「爹,真沒事。你可別因為這個去說小通。弟妹真是沒話說的賢惠,小通能娶她,是咱家的福氣。原本我當大姑子的,住兄弟家也不大對。是我擔心娘年紀大了累不得,娘怕我一個人在家孤單,我才到這來。別說甘家是大戶人家,咱村裡講究的,娶新娘子生孩子也不讓我這樣的上前。他家給我這些東西戴,真沒什麼。爹你看刻得多精細,應該老貴呢。」

又笑。

「爹,你不知道,甘夫人供的神婆,跟個頂了花緞子的冬瓜似的,一作法就又跳又唱,正經唱戲的都沒她有趣哩。」

羊猛再怒道:「她還對你們娘倆作法了?」

香芙忙道:「沒有沒有,是甘家過節的時候請我和娘去吃宴,我瞧見的。人家真忌諱女兒,也不會還請我吃飯。給我這個,也是幫我保平安轉運的。」

羊猛心裡仍是存上了火,偏這天晚上,小通又來給他添堵上氣。

「爹,想同你商量個事。你都這麼大歲數了,還做那爬高上低的重活,兒子心裡不好受。旁人也得說我不孝。你看,不如你在這先住下,等……」

羊猛冷笑:「等什麼?等你的財主丈人也給我安排個點頭哈腰的差事?你心裡不好受,是不好受爹爬高上低,還是不好受你老子是個干粗活的,怕旁人說你這女婿少爺有個燒窯搬瓦的爹?」

小通漲紅了臉:「爹,你咋這樣!我什麼時候嫌過你!啥時候不是你嫌我?我咋樣你都不滿意!孝順你都不知該往你哪根毛上捋!」

羊猛硬聲道:「你咋樣?大過年的讓你爹娘跑這兒來你覺得叫孝順?老子不用你捋,把你自個兒捋明白了就成!」

小通的眼圈也紅了:「我覺得我自個兒挺明白的。爹覺得我不明白,就是嫌我沒跟你一塊兒上房搬瓦唄。我就得跟著爹一道扛著瓦片爬一輩子梯,永遠爬在爹下頭給您老人家墊著腳,且還得說兒子的腿永遠比不上爹快,這才叫明白對吧!」

羊猛大怒,掄拳給了小通幾下,下人進來攔,小通腫著半張臉摔門而去。

第二天一早,羊猛出了門,在街上打聽哪裡有房租。他租房有經驗,往茶館等地方一轉,即問到沒多遠的巷子里有幾處空房可租。羊猛答應給茶鋪老闆佣錢,老闆亦知道他是甘家的姻親,十分殷勤地吩咐兒子帶羊猛去轉看。

羊猛看了幾處,相中了不遠處花茶巷的一處。是個大宅子隔出的小院,三間廂房潔凈敞亮,院子里有單獨的廚棚水井和廁房,還有一塊空著的小花圃,可以養花栽菜。屋主是個守節多年的寡婦,和茶鋪老闆家沾親,夫家姓鍾。據茶鋪小掌柜說,他這位姨婆人特別賢惠乾淨,極好相處。左鄰右舍也都是老門老戶的人家。因一直想找個本分可靠的租客,方才空置到現在。羊猛覺得這裡給妻女住相當安全合宜,立刻付了訂錢。

他這邊拍板,那裡小通已得了消息。待羊猛回去,小通拉他到靜室哀求:「爹,算兒子求你,別鬧了。你這樣,兒的臉往那擱!再說桐廬的租金也不便宜,你褲腰帶里掖的那幾個錢,能撐幾個月?」

羊猛道:「能撐幾天你爹有數,不用你管!但爹跟你娘、你姐姐老在你這兒住著,臉才沒處擱。對了,請少爺發個話,能開恩放爹這老粗進你那後院一回么?爹幫你娘收拾東西。」

小通攔他不住,羊猛的娘子也來勸:「我跟閨女在兒子這住得挺好,吃穿都有人照應,何必給孩子添堵?」

羊猛瞪眼道:「真好?老子憋了這些天了,當老子老了眼花瞧不清?你頭頂幾時有這麼多白頭髮?你瘦了多少?眼圈都凹了你跟我說好?!」

羊猛娘子道:「我都這歲數了,又認床,這邊的飯菜里都擱糖,吃不慣。」

羊猛道:「吃不慣就不吃。院子租上,灶台有,想吃啥做啥!」

小通又高聲道:「這裡廚子現成的,端上來的飯你不讓我娘吃,非得讓她自個兒燒是吧。爹你是心疼我娘?娘和姐姐一直在這兒住得好好的,怎麼爹你一來,哪都是兒子做得不對的地方!我就是這麼個十惡不赦不忠不孝的東西?爹乾脆綁兒子去衙門,告我忤逆得了!」

羊猛緊盯著他:「怎麼,你還委屈?你敢說你娘在這院子里,過得是婆婆該有的日子?你當我沒瞧見過你家婆子丫鬟看她娘倆的眼神?一背臉,眼一瞟,嘴一撇,還有那些話。我都瞧見聽見了,你能不知道?」

小通苦笑:「爹,那都是下人。你不能老計較這個,跟他們置氣不體面。」

「下人。」羊猛冷笑,「你現在是上人了是吧?眼睛都不往下瞧了。體面!」

小通急得轉圈:「爹你這樣說兒子真沒法辯解,你還是綁我去衙門吧。」

羊猛硬聲道:「你不用懟你爹,你比爹出息,爹懟不過你。你娘千里迢迢,來給你媳婦當老媽子,受白眼閑氣,你瞧不見。你岳母那麼對你姐姐,讓她戴那首飾,從頭戴到腳,鞋面上都綉上符,你也瞧不見?那是什麼東西?硃砂!辟邪的!辟誰?把你姐姐當什麼?!你娘跟你姐為什麼來的?是家裡吃不上飯了,你爹養活不起她們娘倆了?她們硬來跟你要飯吃的?」

小通定住。

羊猛的娘子擦擦眼角,攔道:「別說了。孩子成天忙裡忙外,親家母也是信得有點迷瞪了,不能太計較。」

羊猛還是盯著小通:「你摸摸自個兒的良心,從你生下來那刻起到而今,你姐姐怎麼對你的?爹忙,你娘得做活補貼家用,你姐小小年紀就背著你。你打小愛吃獨食,你娘省錢給你姐倆買零嘴,倆人一人一份,你幾口就吃完,吃完就哭,一哭你姐就心軟,把她的都給你。她嫁了那小王八蛋,天天挨欺負,你這個兄弟不捶那王八羔子一頓幫她出頭,還跟她要錢花,你以為爹不知道?現在她心疼你娘,千里迢迢一道過來伺候你媳婦,還得被你岳母作法?」

小通一動不動。羊猛上下看了看他:「爹老了,一輩子沒出息,可只要能動一日,你娘和你姐姐,我就能養活。你的娃,是你爹娘的第一個孫子,你娘想在這裡照看,我由著她。但她和你姐姐,是我老羊家的女人,怎麼著,輪不著你管。今天她們娘倆就得搬出去,我是你老子,我說了算。你,讓開。」

他一把掄開小通,讓娘子和香芙收拾了東西,離開小通的宅院,如同幾年前,他在衙門公堂摔下和離書,拉著閨女回家時一樣。

今時今日,在豐樂縣的公堂上,這些家裡的事,他一句都不好對外說,只仍是硬聲道:「俺做了一輩子粗活,俺不是什麼上人,可就算彎腰搬瓦,這輩子也只掙挺得直脊梁骨的錢!俺養得活自個兒和老婆孩子,不吃那低三下四的飯!」

「說得好。」謝賦動容讚歎,「那,你怎會去跟散材做同夥?」

「俺不是要幫他敲詐。俺不做這喪盡天良的事!」羊猛抬頭,赤紅的雙眼泛著淚光,「俺真想幫他!」

安頓了娘子和閨女,羊猛又回寶通縣做活。桐廬的房租確實貴,他這兩年攢下的錢袋子瞬間癟了許多。

回來前,甘家請他吃了頓飯。屏風內女眷的桌上,甘夫人揉著太陽穴,用外廳恰好能聽到的聲音幽幽嘆息:「親家母,你們啊……要賃屋子住,怎不提前說一聲?滿縣的吉宅,任你們挑,怎也不問問明白,就住了鍾寡婦的房……嗯,鍾寡婦是個極貞潔的女子,我一向很佩服她的,年輕的時候那麼水靈,守了幾十年,硬守成一個小老太太。我對她絕沒有任何的不敬。可芙姑娘還年輕……你們也太……唉……我這裡剛打算給芙姑娘說個婆家。廖員外春秋正盛,雖娶過三任太太,但其中兩位,一個剛過門三個月就死了,另一個也沒活滿一年,都不算數,可當是只娶過一任,正與芙姑娘相當呢。他跟原配過了二十多年,妾只納了三個,也說明是個專情的男子。有了年紀,更會疼人。芙姑娘嫁過去,沒有大奶奶,偏房就跟正室差不多。我原說,同那邊多聊聊再和你提……唉……你們怎麼住到鍾寡婦家去了?」

羊猛的娘子陪笑:「我們……不敢高攀……」

羊猛在外面不禁握緊了酒盅,他那個長得活像個成了精的雞蛋的親家公老甘,眯縫著眼翹起尾指端著酒盅:「親家,婦人見識不當入男兒耳。來,喝一盅,喝一盅。」

回來的船上,羊猛存了個打算,小通愛他岳父家,就隨他去吧。但娘子和閨女不能在那待了。他想把鄉里的地賣了,在寶通縣買處房子,置塊田地,一家人在這邊紮根。

寶通縣的房價甚高。回來后,工坊接的第一單活計,是給縣郊的一個土地廟蓋屋頂,土地廟附近恰有一處空房。幾間小屋,一個小院,離著路不遠,去城裡或市集都很方便。

羊猛又打聽了一下,這房子還帶了幾畝田。屋主原是養藥草的,發了財,改去買大宅了,想把這處小房子和田地儘快轉手,價格十分實惠。如果連屋帶田一起買,價錢能再商量低些。

這樣機會十分難碰,遇到即是運氣,可惜他沒這麼多錢。

正在這時,散材竟又出現了。

某天,羊猛下了工,繞去攤上買滷味下酒,竟看見散材坐在路邊的茶攤上。

他吃了一驚:「咱哥倆真有緣,年前年後都能遇見。」

散材慢吞吞道:「不是遇見,我特意打聽了你做活的地方,在這兒等你的。咱們找個合適的地方說說話?」

又找了一個酒家樓上最盡頭的僻靜小間,待酒菜上齊,散材把門關嚴,聲音很低地道:「咱兄弟就不說虛頭話了。今天來找你,是想你幫我個忙。說這事前,先得把另一件事和你說了。在江寧的時候你不是問我,這些年都在幹啥么。今天和你交個底,老哥哥你可別害怕。」

他端起一杯酒,吱地喝乾,一五一十,將這些年同增兒合謀訛詐的事全都說了。

「……真沒想到,我臉上的這塊墨記,竟釣來這樁發財買賣。那時候小跑堂的老盯著我瞅,就是瞅這塊記。他說多年前,有倆人,在他們村附近害死了一個人,搶走了兩箱寶貝,被害的人臉上有塊記,跟我臉上這塊一模一樣,簡直太巧了,真是天意!」

謝賦道:「世上真有一模一樣的胎記?也是稀奇。」

張屏開口:「在下詢問過閔老大夫,此記稱作青記或紫印,與天生胎記不同,起病之因至今未有定論。醫書上說,或是血瘀,腠里受風,血澀濁不和,致使沉凝於肌膚。但有此記者多是年幼時就發,有生在眼周顴骨、額頭處,也有少數在腮部。因屬病症,青記的形狀極其相近者雖不多見,但並非不可能發生。」又拱手道,「大人可再傳喚幾位大夫問詢。」

馮邰淡淡道:「本府亦知此症。確有可能。證人接著陳述。」

羊猛繼續道:「老散說,那小哥告訴他,殺人搶箱子的倆人都發了大財,一個開酒樓,一個開客棧,要多有錢有多有錢。這時候如果當年被他們害死的人突然出現了,肯定能嚇壞他倆。他想跟老散聯手,嚇他們一嚇,弄點錢花。俺聽了也嚇著了,問老散你居然答應了?這是犯法的勾當。而且那倆搶箱子的殺過人,你去嚇他,不怕他們把你也殺了。」

散材唇邊突然露出了一抹笑:「他們不敢。當年他們殺人時啥也沒有,大不了鬼頭刀下走一遭,無牽無掛,豁得出去。現在成了老爺,大宅子住著,大馬拉的豪車坐著,吃著山珍海味,抱著美女嬌娃,屋裡堆滿金銀寶貝,你猜他們還舍不捨得下這些,去乾沒命的勾當?」

羊猛道:「他們有手下吧。這樣的老爺,都黑白兩道通吃,弄一個老百姓,不跟弄一隻螞蟻似的。」

散材道:「吩咐人來弄,就有把柄給行兇的。他們得估量值不值。所以干這事,第一要有膽,膽得大;第二要有心,心得細,得有方法,懂得把握分寸,讓闊老爺們覺得,我們明處暗處都有布置,他殺了一個,不知還有幾個。我們也不是獅子大開口,他們花點錢比弄死我們方便合適得多。」

「小人聽他講,著實瘮得慌,說這樣你也太膽大了,真的能訛成?」

散材笑了一笑:「從來富貴險中求。實話與你說,我原也猶豫,但小增哥跟我講了那倆人發家前原是啥樣。你知道么,聽著跟咱倆差不多,或還不如你我,咱們能靠手藝吃飯。這倆人啥都不會,只能去遠鄉里給人看菜地。幹了這一票,直接成闊佬了。嘖,憑啥!要咱也白得這麼多錢,不比他強!敲他點錢花,叫替天行道!是他該得的報應!接濟接濟我們這些吃不飽飯的。擱說書的那或在戲檯子上,老子正是豪俠好漢哩!」

張屏肅然道:「無論對方是善是惡,行不良之舉,做不義之事,就是犯法。」

馮邰面無表情道:「公堂之上,閑雜人等勿要閑話。」

謝賦趕緊介面詢問羊猛:「散某是否交待過,他是如何與同夥一起訛詐的?」

羊猛道:「聽他講,就是他裝成那個被打死的人,每年先住到姓卓的人開的客棧里,再去姓賀的開的酒樓吃飯。頭一回去,是嚇唬這兩位。那倆人真把他當成了死的那人,跟他聊了封口費,每年給一筆銀子。後面幾年,也是住住客棧,吃吃飯,收銀子就成。」

謝賦再問:「銀子具體怎麼個收法?」

羊猛搖頭:「他沒說太細。只說,銀子每回也是他收。小增哥怕他卷了銀子跑了,要他寫張借條,每年還小增哥九百兩銀子,還給他下了毒。每年分好了錢,給他一張收條,一包解藥。俺問他,這你都干?你不怕他們不分你錢,光讓你還銀子?」

散材一臉不在乎地說:「欠條無所謂。老子光棍一條,他真賴,活剮了我,我每年也沒九百兩給他,他能把我咋樣?天下那麼大,隨便找個旮旯角一鑽,他們怎麼把我翻出來?只是毒不好辦。但我當時想,要成事,掙大錢,必須豁得出去。」

他說這些時,又連幹了幾盅酒,轉著酒盅,咂咂嘴,滿臉回味。

「你知道么,頭一回乾的時候,我往酒樓里一坐,那個姓賀的在樓上瞅著我,嚇得褲子都要尿透了。這慫球和姓卓的兩個,平時裝得人五人六,大老爺一樣。跟我談價的時候,就是倆大孫子!」

謝賦道:「聽起來,散某對自己乾的事蠻自豪,怎就突然萌發天良,打算收手?」

羊猛頓了一頓,才道:「他家出事了。」

謝賦哦了一聲:「你方才說,不知道現今散材家在哪裡,也不清楚他家人的情況。」

羊猛叩首:「小人有罪,之前沒說實話!他家裡的事俺知道。他只有一個孫子,年前沒了。在江寧碰見的那次,他是去給孩子求葯的。沒多久,剛好是年三十晚上,孩子沒了。他是個苦命人,丈人也是個做工的,得了癆病,丈母娘多年前就沒了,老頭只有他娘子一個閨女,有病也是他兩口子侍候,他早年掙的錢填進去不少。他娘子性子潑辣,好吃酒,家裡日子不好過,兩口子老慪氣。他只有一個兒子,他娘子懷孩子的時候他丈人還沒死,得照顧病人,得幹活,又常置氣,兒子生下來同平常孩子不大一樣,話講得糊裡糊塗的,看人眼發直,見誰都笑,心眼兒倒實誠,和幾歲孩子差不多。後來娶了個沒爹沒娘的孤女當媳婦,這些張嘴都要老散養活。好不容易生了個孫子,據說長得挺漂亮,又聰明,誰見了都喜歡。沒想到長到三四歲,突然得了病,找了好些大夫,吃了好些葯,還是沒留住。」

散材對羊猛說:「這些年,弄這麼多錢,我生怕別人問我錢從哪來的。不敢露,不敢花,也不敢回老家。藏的連我女人都不知道。我還在個鋪子里找了個活,給人看倉庫掃地,起早貪黑去上工,過得仍跟個老土包子似的。為了孫子,我啥也不顧了,啥好葯都買,啥名醫都請。我把大銀錠、整張銀票都拍到大夫跟前,說只要把孩子給我治好,這些全是你們的。我還去燒香,什麼寺院、道觀,頭都磕遍了,燒最粗的香,全沒用,怎麼都換不回我孫子!老和尚跟我講,要看開,這孩子跟你家緣盡了。他原不該是你家的孩子。我聽見原不該是你家的這幾個字……我心裡頭,突然,突然……」

散材捂著臉,突然渾身發抖哭了起來。

「你說是不是我造的孽報應到我孫子身上了!可憑啥呢?殺了人搶了東西的都沒事!為啥我就落這麼大報應!為啥!!!」

羊猛啞聲道:「俺勸他,你不能這麼想,要天天這麼跟人家比,活都沒法活了。可能有的人就是生來福氣大。你說那殺人搶東西的大財主,他也不好過,他不是年年被你們訛么。興許還有旁的你知不道的受罪地方。照我說,俺們既然是這樣的人,吃不了那樣的飯,就該好好乾自個兒的活。」

眾人都沉默,謝賦輕嘆:「如此,他便幡然醒悟了?只是,他一會兒炫耀如何訛詐,洋洋自得,一會兒又痛心疾首,涕淚橫流。時笑時哭,彎兒拐得有點大,情緒很跌宕啊。」

羊猛點頭:「是。俺當時也覺得他不對勁。他以前悶悶的,除非急眼的時候才大聲講話。可年前那回跟這次,他眼直直的,雪亮,神情也挺奇怪,手還總是抖。特別他一笑一哭的時候,抖得更厲害,渾身連嘴都抖。俺不敢直講,就說,老散你想開點,別給自己也搞病了。他淌著眼淚又一咧嘴,像哭又像笑似的講,你看見了吧,看我這手。他們給我下的那個葯,說只要吃了解藥就不傷人。但我一年不如一年,解藥也越吃越多,以前一次吃一顆兩顆,現在一回得吃一小把。我快不中了老羊!我要沒活頭了!你得幫幫我,老羊……」

謝賦只見過散材的屍體,但此時聽著羊猛的講述,聽他學出的散材的腔調,竟彷彿散材復生,正在這公堂上痛哭一般。

他不禁嘆息:「雖是豪言壯語說自己豁得出去,到底仍有貪生之意。」

唉,吾輩凡人難免如此。自己,不也是一樣?

羊猛擦了一把淚:「俺,俺心裡,一直對老散有愧。當年,在杭州的時候,是俺先跟人打起來的,老散起先還攔我來著,後來見俺打不過,幫了幾拳,他的飯碗也沒了。本是他帶俺過去做活,結果俺把他弄得沒飯吃。要不是俺,他不至於到這一步啊……是俺欠了他……俺就問他,你說,你要俺咋幫你?他又說,你放心,不會讓你白幫,其實我打聽到你們工坊在這片幹活,暗地裡瞧看你兩三天了。你去望了那處房子,還問了價,是想買吧,錢不夠,我幫你添上!俺說,那不行,哪能要你的錢!」

散材說:「咱哥倆不論這麼真。你要是覺得不能收,當我借給你的也行,我不要你利息。遇見了好的,就得抓住!你幫了我這一回,再幫我和你們工頭說說,我也去你們工坊里干。我手抖幹不了別的,給你調灰和泥。」

「俺再問他,要怎麼幫?他說,也容易,完全不用俺出面,由他去跟那小增哥聊。就說,俺是他兄弟,有背景,很厲害。做完今年這票,從今後他跟俺一道,不同他們合夥了。這一票,他少拿錢,或者乾脆一分錢不要。但得還他那張每年九百兩的欠條,並把毒給他解了。俺說,行。過了幾天,他告訴我,小增哥答應了,可俺得露一回本事給他瞧。俺說,俺沒有啥本事能露,難道拍個瓦片給他看?老散說,這回的這票買賣,由俺幫他把錢帶出去。」

散材告訴羊猛,姓賀的和姓卓的兩位老闆,一直在想辦法逮他們。去家鄉打聽散材事的人,就是他們派去的。每年敲到贓款之後,得甩掉好多盯梢的。以前都是增兒這邊出人幫他搞定,今年增兒提出由羊猛這些人做。

「老散說,這在江湖行話里,叫交心交底。就是說,俺也摻和過這個事,不怕俺去報官或在其他地方把他賣了。他給了俺兩套衣裳和包袱皮,能變顏色拆袖子啥的。原定下三月初三那天,俺在豐樂縣城外一個叫二里坡的地方,拿一個包袱在亭子附近等著。待老散帶著包袱來了,俺先往他的包袱上潑酒醋汁,把他包袱潑花了,他再把包袱換給俺。俺倆都把衣服啥的扯袖子什麼的換一通,往大樹後頭等幾個地方一閃,人堆里鑽鑽。俺提前……雇了一輛車與牲口在附近,到時候一個人往車上一鑽,另一個人騎牲口引開萬一仍跟著的盯梢的,再趕個二三十里路,到驛站碰頭。」

謝賦問:「什麼驛站?」

羊猛道:「官府的驛站。老散說一般人想不到犯了事的敢在那邊碰頭。」

張屏問:「車和坐騎,是你雇,還是散材雇?從哪裡雇?」

羊猛磕巴了一下:「從,從市集上雇……」

工匠婁滿突然出聲:「你是要用工坊的車跟馬吧。三月初三那天,你原說要帶車再取些板瓦滴水,後來又說那天燒香的人多,不去了。」

石奎喝道:「公堂上,大人沒問話,莫要擅自開口。」

另一個工匠卻跟著道:「是,羊老哥,石爺最信你。和窯里訂瓦,你都能拿主意。哪天去取貨,帶什麼車,你也能提前定下。我還以為你選三月三,是想去那個山頭燒香哩,原來是為這個。」

石奎再出聲攔阻,婁滿仍道:「羊老哥你給人壯膽撐腰,也不是你自個兒撐,是打了我們工坊的名號吧。那小哥知道我們這麼多事,連車裡的暗格都曉得,又說我們是匪窩,知道石頭兒和我姓什麼叫什麼,把我們編排成這個星那個宿,是不是你跟人講的?你和訛錢的是兄弟,你講義氣,卻把我們都坑到了公堂上,現在屎盆子糊一身難洗清。我們老老實實幹一輩子活,竟成什麼亡命的匪盜了。官老爺們真斷了我們是悍匪,你拿啥賠我們?平時大家敬重你年紀大,經驗足,都稱呼你一聲老哥。你仗義時,可有想過我們兄弟咋辦?」

羊猛眼眶中又滾出淚,只管磕頭:「大人老爺們,真真都是俺一個人造的孽,不關他們的事。是俺糊塗!俺就想幫老散一回,結果他沒了,俺還連累工坊的弟兄們都吃官司。俺磕死在這裡都不能賠!」

謝賦問:「方才你說,散材死時,你不在近前,可有撒謊?」

羊猛啞聲道:「沒有!俺真沒想到老散會沒命!那天小人正做著活,看見老散走過來,搖搖晃晃的,跟喝多了似的。他之前交待過俺,只當不認得他,連看都別多看他。俺裝著做活,一低頭,再一抬頭,見他踉蹌迴轉身,以為他不想俺倆多照面,要繞路。再沒過多久,見好多人往那裡圍攏,俺心裡有點不安生,幾個工友說去瞧瞧啥事,俺趁機和石頭兒一道過去了。哪想到,他已經……」

又重重磕頭。

「俺這回要有半個字扯謊,讓雷劈死俺,連魂都劈沒了!」

張屏又問:「訛詐卓老闆和賀老闆的人,除了散材和增兒,還有無其他人?」

羊猛點頭:「當然有。老散說他沒正面見過,都是小增哥單獨跟他聊,但他拿了銀子甩開盯梢的時候,有人幫他打掩護,其中一個是小增哥的娘。」

增兒又唔唔唔地掙紮起來。

張屏道:「其中一個的意思是,除了增兒的娘之外,仍有別的人?」

羊猛猶豫:「老散說,他感覺有。他猜可能是小增哥的爹,反正是個男的。但這人只在他逃跑的時候混到附近人堆里晃,他只模糊看到過人影,沒瞅清楚臉。」

張屏再問:「散材簽過一張欠條,又被下了毒,每年分到錢,會給他一張收據和解藥,收據解藥他可有保留?」

羊猛道:「收據俺沒見過,不知道老散收在哪。但俺見過他吃的解藥,小黑丸子,裝在一個小盒裡,他說他每天得吃一小把。」

散材的屍身上沒有解藥,看來被扒走的不只文牒。

張屏又問:「除了欠條和解藥,散材還有沒有提起過其他關於他同夥的事?」

羊猛忽然兩眼一亮,猛點下巴:「有,有!俺講一大堆,竟把這事忘了!他告訴俺,他也抓著小增哥的一個小辮子!」

馮邰冷冷凝視他:「真的有?若你是聽了張屏的話,臨時編造誣告,被查出,罪上加罪。後果你當要清楚。」

羊猛大聲道:「不是誣告!真的有!老散和俺說,其實姓賀和姓卓的兩位老闆被耍狠了。他倆根本沒殺死那個人!那人的死跟這個增小哥有關!」

卓西德和賀慶佑又呆住,增兒奮力掙扎,馮邰神色更寒:「殺人之罪尤大,指認更需有憑證,否則也將視為誣告。」

增兒感激地望著馮邰,咚咚磕頭。

羊猛道:「有證據。真正殺那人的是這小哥的爹娘!」

那天,散材將衣裳包袱皮給了羊猛,教他如何使用,忽而又說:「老羊,還有一樁事,我得告訴你。這才是我手裡的底牌,但如果沒有另一個人知道,我不敢輕易亮,怕說了,他一急眼把我喀嚓了。」

羊猛莫名打了個冷戰,問:「啥?」

散材慢吞吞舔舔嘴唇:「那兩口箱子的事,按小增告訴我的,是十幾年前,順安縣他們村附近,有個姓蔡的大官家失火,村裡的人都去救火,他也跟著大人跑,腿短跑太慢,在一個林子里迷路了,然後聽見有動靜,趴在樹叢里,見姓卓的和姓賀的倆人打死了一個人,應該是從火里逃出來的蔡府的僕人。這兩個人把那蔡家僕人埋了,抱起地上的兩口箱子跑路了。當時我聽見這個事,便納悶——小增為什麼知道兩口箱子里有些什麼東西?」

羊猛一驚:「是啊,他怎麼會知道!」

誰搶箱子不是抱起來就跑,卻要打開箱子,把裡面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看了,再放回去,然後帶走?

散材眯起眼:「所以我想,這事肯定不是他講的這樣。我得知道真相。訛那倆財主第一把成了,證明小增告訴我箱子里的東西沒錯。我一時也不敢回家。在其他地方貓了一陣兒,正好探探答案。這時我也有錢了,便雇了幾個要飯的,我自己也裝成一個半張臉生瘡的要飯的,到小增說的村子附近轉悠。碰巧遇到小增的娘回來給她前夫上墳。我發現一個有意思的事兒……」

潘氏給前夫燒完紙,又去了村子附近的路口燒紙。

散材在她燒紙處挖了挖,什麼也沒挖到。

「我又想,若她心裡有鬼,肯定有防備,不會在別人能找著什麼的地方燒紙。當年姓卓的和姓賀的肯定打了從火里逃出來的蔡府僕人,但人沒死。如果這兩口箱子是蔡家僕人幫主人搶出來的,僕人醒來應該去報官。若是趁亂偷的,即便他被人搶了,也不敢隨便和人說箱子的事。只有與他特別好的,或他的同夥,才有可能知道。所以,他應該是跟特別親近的人見了面,說了被打和箱子的事,之後才死了。那麼殺他的人,會把屍體埋哪兒?」

首先,肯定不在卓西德和賀慶佑打人的地方。否則,這兩人回去一挖,挖出屍骨,裝蔡三訛詐的事定會穿幫。

散材思來想去,最有可能的,有兩處:一是真兇住的地方。那個倒霉的蔡家僕人醒來爬出土坑,到真兇家訴苦后,不知怎麼的被殺了。

二是蔡家僕人和真兇的其他見面之處。應在搶箱子的樹林到北壩鄉之間。蔡家僕人爬出土坑,與真兇相見,說了被搶之事後被殺。

謝賦不由得脫口道:「也可能兇手把屍體背到蔡府,丟火里了,這樣不就誰都發現不了了?」

張屏出聲:「不行。推算時間,當時救火的人已趕到蔡府。之後多日,官差都在那裡搜查。衙門更各處尋捕縱火的兇犯。兇手殺人後,肯定不敢往遠處運送,而是就近處理。」

謝賦恍然點頭,馮邰面無表情道:「縣丞勿與閑雜人等閑聊,由證人陳述!」

張屏與謝賦又一起告罪。羊猛接著道:「老散說,從兩位老闆搶箱子的地方到那村子,地方太大,他一時實在猜不出屍體在哪,就仍暗暗盯著小增哥的娘。一連盯了兩三年,每年清明、七月半、燒寒衣的時節便提前埋伏在小增哥親爹的墳地附近,看她給亡夫上墳後去哪燒紙。發現她要麼在小路口燒,要麼在樹底下,要麼在空地里。但都不是沖蔡府的方向,而是朝著村子。老散猜想,屍體大約埋在村子里或附近。小增家以前住的屋子現在住著一對母女,娘有些瘋瘋癲癲的,姑娘很機靈,家裡養了條狗,老散沒敢進到院子里查……」

散材又推想,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埋屍,肯定會選不挨著別人家,離大路遠的僻靜地方。防止因修路或別人家修房挖井把屍體給挖出來了。增兒的娘有好幾次在樹下燒紙。那個小院不遠處的一塊僻靜地方,長著一棵大李子樹。

「老散說,他還沒找到機會去挖,不能保證屍體確實在那兒,但應該有七八成准。他裝成路過的客商跟現在住那院的小姑娘聊過,說這李子樹長得真壯,結的果子肯定好吃。小姑娘說,這棵樹結的李子澀,我家從來不吃。我娘也不讓我吃。我外公以前是行醫的,他老人家說,桃飽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

散材道:「啊呦,老話這麼講,是讓人吃李子別貪多。但李子熟透了好吃的,一次只吃一兩個對身體蠻好的,拿來做果子醬也好。種了就是留著吃的,不然你家種樹做什麼?」

小姑娘說:「這不是我家種的,我家以前不住這兒,在那邊的大屋住。這是丁伯家種的,丁伯過世了,丁嬸改嫁搬走了,我娘和我就住這兒了。她也說這李子不好吃,她家從來不吃,都賣給過路的了。也可能我們這邊的人不愛吃酸的,你要真想吃,想做果子醬,等果子熟的時候,你來,都賣給你,價錢肯定比集市上便宜得多。若怕不一定能恰好過來,可以先給訂錢,我幫你留著。」

「老散跟俺說,如果有什麼事,俺就去那村子里,跟那戶人家說,俺想買這棵樹蓋房子使。那家的母女看起來很缺錢用,多給點必然能同意。如果挖出什麼,就報官。」

馮邰肅然吩咐:「速將嫌犯增兒之母潘氏與繼父帶來衙門。」又示意衙役取出增兒口中的布。

增兒立刻高亢嚷道:「府尹青天大人不可聽他一面之詞!這純屬誣告,與小人的娘絕無干係!誣賴我一個就夠了,他們怎麼就是不肯放過我爹娘!」

馮邰和緩道:「你家昔日在北壩鄉的住處,即是後來黃稚娘、黃莧莧母女所住之屋舍。衙門已在院落附近的李子樹下掘出一具年輕男子的屍骨。頭骨碎裂,系被重器擊殺。」

增兒直起雙眼:「是那姓黃的瘋女人殺的,關我家什麼事!姓黃的瘋婆子和她閨女在那住了十幾年。她娘倆連皇子都敢綁,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馮邰道:「蔡府各處宅子內僕役所穿衣衫不同,且衣料特製,上有印記。蔡府在順安縣的宅院被燒后,不曾有人再穿過與那宅院中的僕役相同的服飾,若屍體身上……」

增兒再叫:「屍體沒穿衣裳!」

馮邰視線一斂:「你怎麼知道?」

增兒打了個哆嗦:「小的是說,如果。如果屍體身上沒衣裳呢?怎麼能證明?」

馮邰淡淡道:「你還真會說如果。」

增兒低下頭。

因為,他知道,的確沒有。

那天,他親眼看著染了血的布料被塞進灶洞。灶內的火舌噼啪做響,舔噬猩紅的血,散出一股奇怪的味道。門外被火映紅的天逐漸轉亮,飛著的仍是火一般的雲彩。

那個他曾經叫爹的畜生在煙霧裡狠狠踹著娘的肚子:「老子就該把你這賤貨跟這孽種捏死,一起填灶里去!」

「你填!」娘突然尖叫著跳起來,「來吧,弄死我們娘倆,正好官府的過來,帶你白吃幾個月的飯。秋天大家一起在閻王那裡團聚!你掐呀!你個慫貨!」

畜生咧咧嘴,狠狠啐了一口,大罵著賤貨,掄起撥火棍劈頭蓋臉抽娘和他,等他眼前都糊了,才聽到咣啷一聲響,畜生丟下棍子走了。

娘抱起他,拚命擦他的臉,喊他名字,他卻實在想睡。

剛才要是也睡著了就好了。

但剛才,他醒著,也是娘讓他醒著的。娘說,別出聲,等娘喊你。然後在外屋跟那人說話。

「你沒看清那倆人長啥樣?」

「黑燈瞎火的,啥也看不出來。要是被我找著他們……」

「算了,幸虧你沒事。有冊頁子在,知道裡頭有啥東西,早晚能找著。你喝了這個趕緊走,他跟村裡頭的人都快回來了。」

「不,咱還按原定的來。快,喊孩子出來!」

「咋能按原說的來。這都啥時候了,咱們啥也沒有!」

「聽我的,有。沒有我也能掙。你揣好冊頁,先跟孩子去。我往那邊走一趟,事辦成了,他得給費用。」

「他有多少錢?!你真信他許的?不成了,你趕緊走。」

「成,你娘倆快,別拖!聽我的!多少他總得給我點……小增,小增——」

他聽見喚,正要探頭出去,外屋門砰地開了,一根大棍猛地掄到了小稈叔剛包上布的頭頂。再一棍,打中了娘。

那畜生獰笑著惡狠狠揮棍。

「賤貨,婊子,這回可算被我逮著了!」

增兒梗著脖子昂然向馮邰道:「大人方才剛說過,殺人的罪太大,指認要有憑證,否則是誣告。」

馮邰微微眯起眼。

謝賦一拍驚堂木:「大膽刁徒,竟敢對府尹大人不敬!」

增兒在心裡不屑一笑,恭順地低下頭。

」小的不敢,小的只是謹記大人教誨。」

從會說話走路時起,他就知道,如何表現出最乖最順從的模樣,講最討喜的話。

但依然沒少皮開肉綻。

「小兔崽子,瞪著眼瞅啥?噁心!」

「滾,少在老子跟前嘰歪!」

「淌啥貓尿,姦猾的小賤種!」

……

他能鼻青臉腫地馬上抹乾臉上的血咧開嘴抱著畜生的褲腳喊爹。

四五歲便會溫酒端菜捧洗腳水。

挨再狠的踹也立刻爬得起來。

講夢話都是「我不敢了」,「爹打得對」。

端詳神色就知道旁人想什麼,有一千個辦法在幾句話之內讓一個人笑起來。

那姓賀的傻缺,所謂管事的傻子們都說:「這孩子機靈,真是塊跑堂的料。」

他乖巧地笑,心想,是,多謝我爹。再想想畜生該在土堆里被蛆蟲拱爛了,不禁開心,笑得更甜了。

搶了別人的箱子發橫財的賀老闆,最愛對夥計講,做人做事,要講良心,懂感恩。

嗯,老闆說得是。增兒特別知道感恩,心中常常感恩。

感恩那土裡的那一堆,讓兒子人見人愛,吃上了一碗飯。

感恩傻缺的賀老闆和卓老闆,以為自己特別高明,來路不正的錢從沒被人發現。

感恩蔡府的老爺,每口寶箱里的東西,都記在小冊子上。

最感恩樹下的小稈叔。

「娘,你還記得不,那天晚上,小稈叔說他從蔡家抱出兩口箱子。後來我在桌子底下撿到幾張紙,上面寫了好多寶貝的名字。是箱子里的吧。我知道搶小稈叔的人是誰了。」

我還遇到了一個人,長得特別像小稈叔。感恩蒼天,讓我遇見他。

更感恩得發和劉老太。你倆怎麼就這麼合適,比我更像案犯。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張公案2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張公案2
上一章下一章

第 61 章 第六十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