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第六十三章

第 63 章 第六十三章

一名京兆府公差、一名縣衙捕快和劉家長子劉伯秀一道飛快離開公堂,將藥方送往後院。劉仲勤與劉叔聰一左一右架著老父,三雙泛紅的眼睛齊齊盯著陳久。

劉大爺顫顫出聲:「陳爺,為什麼哪?老漢與我家老太婆平日里見了衙門裡諸位差爺,都是客客氣氣,從未敢不敬,更不曾結怨。我家老太婆一個街邊賣花的,哪夠得著招惹您,或是某日沒小心留意時,衝撞了?為什麼下這樣的毒手……」

馮邰輕輕一叩驚堂木:「陳犯,你既已招認下毒,便先供出毒害劉周氏與徐添寶二人的緣由。」

陳久舔舔唇,慢悠悠開口:「依著卓老闆公雞屎里都要挑挑有沒有蛋花的脾氣,居然肯寫薦信讓一個夥計去別的地方上工,擺明了派他當眼樁兒。徐添寶成了眼樁兒,就得認拔。」

劉叔聰脫口嘶啞道:「果然仍是因為徐添寶!」

陳久翻動眼皮瞧了他一眼:「劉氏我不知是不是樁兒,但她成天在街邊,位置真挺樁兒的,還老帶個笑臉問我嘛去了,趕上我心裡有事時,不免多尋思。一道拔了清靜。」

劉大爺與劉家二子神色驚懼。馮邰道:「嫌犯招供務必簡明,莫用暗語。你所指,即是懷疑劉周氏與徐添寶是卓西德派來盯梢的,所以痛下殺手?」

陳久道:「不錯。」

馮邰問:「與你一起敲詐卓西德和賀慶佑的同夥,除了增兒、散材之外,還有誰?」

陳久答:「我只知道他二人。」

馮邰接著問:「有無增兒之母潘氏?」

陳久道:「某不與女子共事。」

方才陳久招供后,增兒一直做出一副承受了天大冤屈的悲憤姿態掙扎撲騰,這時神色忽變了變,盯著陳久微微一頓。

馮邰的視線也在陳久身上一停:「散材之死,乃你所為?」

陳久道:「此人死後我才到近前。之前的幾個時辰我要麼在衙門,要麼與同僚一道巡值,離他十萬八千里遠,不可能隔空行兇。」

增兒匍匐在地,仍盯著陳久,眼神幽暗。

馮邰道:「散材所中之毒,是你配的?」

陳久爽快承認:「是。用法也是我告訴增兒的。」

馮邰問:「如此,增兒乃聽了你的吩咐殺散材?」

陳久道:「他從我這兒拿了毒,我知道他想幹什麼。」

馮邰再問:「敲詐賀、卓二人,你們誰是主謀?為何起意勒索?」

陳久道:「自然是為財。我在縣裡住了一二十年,眼見著賀老闆和卓老闆從兩根窮老杆子突然發起來。當然他兩位已經極小心了,整得錢彷彿都是他們自個兒賺來似的,可禁不起細琢磨。特別是買恩隆大街上新鋪面時,一下拿出恁多銀子,縣裡老門老戶的財主家也沒那麼豪闊,簡直能媲美京里的老爺。再一算他們發家的時間,是在蔡府那事之後。稍一猜即知他們的錢大約打哪來的。」

馮邰微微抬眉:「你與增兒何時認識?」

陳久道:「他在一壺酒樓當夥計,我平日在街上巡崗,又好吃酒,自然認得。」

馮邰神色一斂:「信口胡言。你二人早知道寶箱之事,更清楚寶箱中有什麼,怎可能是他當夥計后才認得。必然早就相識。從實招來。」

陳久從容道:「稟大尹,某並不知什麼寶箱之事。只是有一回吃酒,偶爾遇到增兒,我順口提了一嘴,你們東家真是太闊了,是不是在哪兒挖出了金礦,幾時我也能發筆這樣的財。沒過幾天,他突然來找我,說有個發點小財的買賣願不願做。我問是什麼,他遂道他知曉他們東家和卓老闆的錢怎麼來的。陳某本出身江湖,後來才幸得際遇進衙門當差。但我平日行事,仍喜按照江湖的規矩。兩位老闆發家的銀子來路不正。我們分上一兩點,不算不義。況且也沒分多,對他們只算個茶水錢罷了。因此我就入伙。」

馮邰卻未多駁斥,只問:「散材幾時加入了你們一夥?」

陳久道:「一開始他就在,增兒先找了他。這樁買賣沒他不行。」

馮邰繼續問:「增兒怎會知道十幾年前賀慶佑和卓西德搶寶箱的事,且曉得箱子里有什麼?」

陳久道:「他和我說,當年他年紀小,蔡府失火那日,他跟著大人跑,落在了後面,無意中瞧見了這事。我也沒深問。這樁買賣里,我只管在散材從兩處拿錢以及離縣的時候清道掃尾,防他被人跟了。其他的我不管。」

馮邰的視線一利:「當年被賀慶佑和卓西德搶走寶箱,打昏或打死的人,究竟是什麼身份?下落何處?」

陳久滿臉不在乎地道:「增兒沒告訴我這麼多,只說他看見了事發經過,找個相像的訛他們一訛。正主兒是生是死現在何處我懶得過問。不問不知道,便跟我沒關聯。問了知道了,我曉得搭子太多事,搭子得防備我。萬一像眼下這樣落到公堂上,知道得越多,罪名越大。我當時盤算,若哪天有事發作了,臨時再想轍唄。」

張屏望著他皺了皺眉。

謝賦也覺得陳久肯定在瞎扯,不由得手癢有種拍驚堂木的衝動,偷瞄堂上,馮邰卻未有質疑駁回,只道:「你倒懂律法,衙門的差事沒白做。證人方才說,散材被人下了葯。是否你所為?」

陳久咧了咧嘴:「葯是嚇唬他的。世上是有些慢毒,能一直在人身上存著,需定期服解藥,但這樣的毒可金貴了,反正我這輩子只見過小几次,能中這類毒的人身份都不一般。尋常製藥的不會配,所用藥材想也得挺稀罕。我若給他弄一份那樣的葯,加上解藥,這買賣里掙的錢貼進去都不夠本。再說我如果會配,還辛苦當差幹什麼,挑起旗幌稍揚出萬兒,江湖裡的生意接都接不過來。」

馮邰道:「不必啰嗦許多,若散材並沒有中毒,為何需要定期服用解藥?」

陳久喉嚨里咔咔笑了一聲:「是我讓他覺著自己中毒了。他平時好吃酒吃肉,又有些歲數了,稍微不慎,身上定有反應。我只要跟他講,他被我下了慢葯,除卻吃解藥,平時飲食還得注意什麼。他照著做了,平常一天喝幾兩半斤酒,每月的某幾天只能喝最多一兩半,肯定渾身不得勁。再讓他拿些滋補藥材每天泡水喝,是葯就會有衝剋的東西,遇上了,或哪幾天他吃得油膩喝多了酒,再被滋補茶水一發,多半會頭蒙腳軟,手抖發虛汗,他必以為毒發了。可我並不算害他,說不定還幫他補壯了身子。」

羊猛脫口道:「胡扯!老散被你們整得一把把吃藥,手都是抖的,俺親眼所見!」

陳久輕嘆:「那解藥,確實能讓他有點癮。他可能太怕死,吃的比我跟他說的量多了點,癮有些大了。」

羊猛漲紅臉,待要再說話,馮邰又開口:「你們為什麼殺散材?」

陳久瞥了一眼張屏:「方才張前知縣所說與實情不差什麼。因為老散想退夥。或也和我有些關係。他孫子病了,讓我給治,我說我只會使毒,不會行醫。他又問誰能治,我說小兒疾病這塊兒我不熟,不認得什麼人,他就怨恨上了,說孫子好不了,他也不幹了。或也有了些什麼因果報應的念頭。我跟小增的底,他都知道。看他那個樣子,挺不好說會做出什麼來。」

馮邰道:「將你等殺害他的過程從實招來。」

陳久又嘆了一口氣:「稟大尹,方才已經說了,散材確實不是我下手殺的。行兇的過程,大人得去問動手的人。但我給增兒的葯確實能外用,吸入之後發作,氣道咽喉腫脹而死,我覺得應與張前知縣推測的差不多。」

馮邰問:「散材身上的文牒系被你取走?」

陳久點頭:「是。散材死後,我和盧辛、武炳趕到現場。我檢查屍體時,摸到他懷裡揣著文牒和藥盒,若衙門拿到文牒,查出他的身份,或會循著線索翻出所有事。我便將盧辛支去請大夫,讓武炳和城衛擋著圍觀的人,趁獨自在屍體旁邊時拿了文牒跟藥盒。」

馮邰再問:「文牒、藥盒現在何處?」

陳久道:「都毀了。文牒燒成灰后撒進河溝里了,藥丸融了,藥盒砸了。在衙門裡當這麼多年差,我知道什麼東西不能留。」

馮邰垂目凝視他:「屍體為何之後又出現在知縣住宅的菜窖?」

陳久搖頭:「稟告大尹,此事我的確不知道。絕不是我做的,應該也不是增兒。衙門將散材定為酒後突亡的無名氏,發去義莊,一段時間后無人認領,屍體埋了,正是我二人巴不得的結果。怎會再生事。實話說,屍體突然從菜窖里冒出來,把我驚了一跳,以為是誰知道了真相,故意這般。可若要恐嚇我倆,為什麼把屍體放進知縣宅子里?屍體又被重新擺弄過,著實詭異。我很糊塗,索性以不變應萬變,先裝不知道。我或增兒絕不可能想讓老散的死再被查一遍。然而仍是重新查了。我二人也終於落到公堂上。此命也,認了。」

聽起來很有道理,但如果不是他們,又會是誰?

謝賦腦中的漿糊復翻滾起來,不由得看看張屏,只見張屏一臉嚴肅,從眼神表情中讀不出他的想法。

馮邰繼續發問:「有一位捕快曾被張前知縣懷疑,從他家的房內搜出兩塊瓷片,是否你所為?」

陳久再搖頭:「不是。我壓根兒沒想到張前知縣會懷疑裘真,更不知道瓷片是怎麼回事。」

一直默默聆聽堂審的柳桐倚忽然向堂上行禮:「府尹大人,下官冒犯逾越打擾,想求大人恩准下官詢問一事。」

馮邰微頷首:「柳斷丞如此必是有極其重要之事。問罷。」

柳桐倚謝過馮邰恩准,道:「下官想問嫌犯,捕快裘真說,他失蹤的前一天晚上,有兩人潛入他家想殺他。一人身量高大,另一人瘦小,但蒙住了臉,裘真未能看清他們的面目。他不敵這二人,方才逃走,被衙門當成畏罪潛逃。此事是否與嫌犯有關?」

馮邰注視陳久:「案犯回答斷丞所問。」

陳久立刻否認:「稟大尹和斷丞大人,此事與陳某絕無關係。據陳某所知,增兒不會武藝,更沒能耐去行刺裘真。裘真平日不顯山不露水,其實他身手不錯,在衙門裡是頂尖的,真打起來,我或能險勝,但也勝得不會輕鬆。我與他無冤無仇,犯不著去殺他。不知是哪路人氏所為。他沒蹤影了之後,桌面上有兩枚瓷片。我覺得,八成是放散材的屍體進菜窖的人乾的。」

馮邰示意左右拔出增兒口中的布團:「陳犯所言是否屬實?」

增兒當即尖聲哭喊:「大尹休聽他人胡言亂語。小的當真清清白白!陳犯想把罪行推給小的,求大尹明鑒啊啊啊……」

馮邰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你會武藝否?」

增兒哭道:「小的怎會武?小的連雞都不會殺!小的手無縛雞之力啊啊啊,我小小的一個人兒怎能行刺衙門的差爺?裘爺兩根手指就能捏死小的啊啊啊!大人可讓裘爺到堂對峙,看是不是小的,府尹大人青天大老爺明鑒哪啊啊啊——」

馮邰再微一擺手,京兆府的捕快利落地把布團塞回增兒口中,將他按到一旁。

馮邰繼續問陳久:「裘真武藝好,你不害他,卻向劉周氏和徐添寶姨甥下手?」

陳久微微抬首:「某方才已經交待,得發是眼樁兒,劉老太太我不確定是不是,按江湖規矩,我才拔他們。」

馮邰問:「謀害這兩人,是你的意思,還是與你的同夥合謀?」

陳久道:「下手的主要是我,增兒算幫手。」

馮邰打斷他:「起意害他們的,是你,還是增兒?」

增兒哆嗦了一下,又要掙扎。陳久看也沒往他的方向看一眼,只道:「我倆都有那意思吧。得發這小子眼尖得很,在酒樓飯店做事,認人記人都有一套。劉老太太再往街邊一站,姨甥倆聯手,我怕被他們看出道道。再則確實如張前知縣所說,得發與增兒是同鄉。若勒索的事發作出來,衙門查出散材的身份,知道他不是當年卓老闆和賀老闆搶的人,必會推算出散材有一個知曉這件事的同夥。剛好得發是順安縣人,又在卓老闆的客棧做事。該著他湊巧合適。」

馮邰冷冷道:「交代你等對劉周氏和徐添寶行兇的過程。」

陳久道:「回大人話,過程與張前知縣之前所說不差什麼。我說得發這小子該著湊上,真沒說錯。恰好這當口他跟劉家有了些疙瘩,他想解開。增兒給他出主意,讓他在一壺酒樓請他姨吃飯。老太太心軟,先與她和解,再鬆動劉家其他的人。且增兒說,剛好這幾日客少,酒樓有優惠。趁機請客,體面又省錢。其實是我給他墊了一些飯錢。得發當然被增兒說動,劉老太太也答應了。」

一壺酒樓是縣城數一數二的大酒樓,徐添寶在客棧做了幾年夥計,第一次有機會在這樣的酒樓里請客。劉媽媽在街邊擺了許多年攤,也是頭一回在一壺酒樓恩隆大街店面里吃飯。姨甥倆都挺開心,更萬萬想不到這是個陷阱。

「請客的日子也是我們為他倆挑的。我給吳寒下了葯,代他巡街。在這姨甥倆正吃飯的當口,先進酒樓晃一趟。隨後增兒悄悄告訴他們,衙門查案,有話詢問。待他倆結賬出來,我先和他們說,張知縣在卓老闆岳母的小院那裡查案,有事問他們,讓他們自己過去。這裡我趁吃飯的空檔,從飯店的后牆翻出去,把他們悶了。」

馮邰問:「為什麼選在那處動手?」

陳久道:「滿城戒嚴,街上都是巡衛,獨那地方沒人住也少把守。且每回卓老闆都把錢放那院里讓散材取走,把他倆悶那兒我覺得最合適。」

馮邰問:「為什麼把劉周氏和徐添寶放進另一處院子,而非卓西德岳母的小院?」

陳久道:「某想做得更真些。誰害了人會擱在自己家?李老闆跟卓老闆和賀老闆有些舊恩怨。我把人藏李老闆院里,顯得是卓老闆害了他倆,還要嫁禍老仇人李老闆一般。」

卓西德變色:「你這廝真毒!」

陳久彷彿受到表揚一般,又咧嘴笑了笑。

馮邰依舊面容平靜問道:「你如何下得毒手。」

陳久道:「回大尹話,某剛要說,這姨甥倆醒了,也不能指認下手的人是我。我壓根兒沒讓他們看見我。我到的時候,他們正在小巷子里站著傻等,以為張大人和衙門的人還沒到,我從牆上直接飛石打暈了他們,才把他們弄進院子灌藥。」

馮邰道:「正因他們昏暈過去,吞咽不靈,未有太多葯入腹,方才中途醒轉,博得了一線生機。」

陳久輕嘆:「我說我確實沒下狠手,大尹不信也罷。若有心殺,當下即能讓他們沒命,哪有現在?」

劉大爺怒罵:「喪盡天良的還說自己不缺德?!」

陳久巍然不動,一副隨便罵的姿態。

馮邰再問:「你用來謀害劉周氏與徐添寶的,與你殺死罪婦黃氏的,是否為同一種毒藥?」

堂上陡然安靜。黃莧莧一直默默凝望陳久,此時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陳久沉默片刻,沙啞道:「大尹想已查了陳某的出身,稚娘之父本是我師兄。」

馮邰道:「即是罪婦黃氏要稱你一聲叔父。你竟還殺她?」

陳久輕嘆:「大尹這樣講,就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了。她之後要遭多大罪,大人不比小的明白?」

左右呵斥大膽,黃莧莧的身體又晃了晃,拚命吸氣,淚仍涌個不住。

馮邰依舊平靜追問:「你怎麼下的手?」

陳久道:「我當天在衙門當值,找個空檔,把毒放進水罐里,手夠快就行。她是單關在一間牢房裡,毒不到旁人。罐子是鐵的,砸不破,飯她未必吃,水肯定喝。那毒銀針驗不出來,也不會有人替她試吃。」

黃莧莧再搖晃了幾下,終於站不住,癱跪在地上努力壓制著聲音哭起來。

馮邰垂目凝視陳久:「你殺她,是否另有緣故?」

陳久昂然回望馮邰:「大尹以為是什麼緣故?事我已經認了,瞞下什麼,也減不了刑。陳某做事,只求問心無愧,大尹或旁人信不信,某無所謂。」

馮邰一叩驚堂木:「這一堂暫審到此。將人犯帶下,仔細看守,休令其脫逃或自盡。退堂。」

堂上眾人都一時未能反應過來,眼見馮邰起身,方才忙忙行禮,差役押下增兒和陳久,其餘人等各自或告退或待命。

劉大爺踉蹌了一下,被兩個兒子攙住,三人一齊再向馮邰磕頭,叩謝府尹大人青天神斷,,被侍從們攔住扶起。

之前曾在蔡府舊址處給張屏搬過矮几燈盞的兩名馮邰的隨行亦在堂上。其中年歲長些的那位文吏向□□道:「此案雖仍有疑點,萬幸劉老夫人與徐小郎君遭逢兇徒謀算的前因後果已水落石出,諸位可安心等待老夫人與小郎君毒解。老人家請先與二位公子到後院廂房歇息。」

劉大爺和兩個兒子作揖感恩不已,跟隨差役前去後院。

另一位隨行文吏向謝賦低語幾句,尤在發懵的謝賦方才清醒,命人傳來衙內當差的婆子,帶黃莧莧去安置暫歇。

羊猛等工匠也告退撤出,大堂內頓顯敞亮,門外的天際漸藍,沈少卿向馮邰拱手:「大人數問便至水落石出,下官佩服,獲益良多。」

馮邰抬袖還禮:「少卿太抬舉,此案仍有甚多疑點,案犯供詞或有多處隱匿不實。嘈雜許久,少卿必已疲累,請先休息片刻。」

沈少卿道:「著實好奇尚未審出的案情,方才聆聽堂審,自也琢磨,竟越來越精神,真想連著聽上幾天幾夜。」

馮邰微笑:「應不必數天數夜,本府也無這般精力。」

沈少卿亦笑道:「下一堂真相定會徹底大白。此乃下官入迷之痴言也。」又問柳桐倚,「看你一直發愣,可是還未反應過來?」

柳桐倚行禮道:「回大人話,下官沉浸案中,尤未清醒。感慨案情竟曲折至此,欽佩府尊犀利明斷。能得幸聆聽府尊堂審,勝讀十年書冊。盼望下一堂府尊和大人仍恩准下官旁聽。下一堂真相再出,必更精彩。」

沈少卿彎起眼角:「本司是要老起臉皮旁聽下一堂的,至於能不能捎帶上你,得之後幫你求一求大尹才行。」

柳桐倚深深一揖:「請大人替下官多多美言。」

馮邰含著淡淡的微笑聽他二人言語,又一瞥旁邊一臉懵的謝賦和樁子一樣仍杵著的張屏,笑容不禁凝固,視線一徘徊,落定在謝賦身上。

「方才本府退堂時,你似有些話想說?」

若在以往,謝賦定會戰戰兢兢告罪,自省一番。但今天的他已和往日完全不同,看破了生死,看淡了名利,覺得很多事都如浮雲一般輕了。心一橫,便豁出去道:「回大人話,下官確有疑惑——依下官愚見,犯人的供詞,尤其是陳久的供詞,有諸多疑點,比如他說跟增兒之前完全不認識,下官就不信。」

馮邰深深看了看他:「方才在堂上,你能否拿出人證物證駁他?」

謝賦道:「回大人話,下官無能,未有證人或證據,只是揣測。」

馮邰再一瞥張屏:「你懷疑了陳久,且已查過他,有無其他證據?」

張屏垂著眼皮道:「回大人話,廢員所得證據不足。陳久在衙門做捕快多年,深知律法與堂審關竅,若非大人以黃氏舊事相問,陳久連與增兒同謀,謀害散材、劉媽媽和徐添寶的事也不會輕易承認。」

馮邰嗯了一聲。

謝賦低頭:「下官愚鈍,求大人降罪。」

馮邰負手淡淡道:「你方才審得不錯。只記得日後查案,務必條理分明,調查細緻,備證確鑿,堂審時才不致被犯人逞刁。」

謝賦恭敬揖道:「下官受教。府尊的謬讚,下官更萬萬當不起。下官查案堂審,一直無能。此案其實都是張前知縣在查。」

馮邰絲毫未理會他這句話,側身向沈少卿道:「證人至少兩個時辰左右才能帶到,下一堂或待午時后才能開審。請少卿先權且歇息。斷丞也可在衙門或行館處安歇。縣丞與其餘人等也都先自去休息一時吧。」

謝賦立即恭請馮邰和沈少卿去行館下榻暫歇。

馮邰道:「你請少卿去行館安歇即可。本府自在更近處找一所在。知縣宅院現空著,本府去那裡稍坐片刻。」

沈少卿拱手:「請大尹容下官陪伴同往。實不相瞞,下官心中被案情勾得著實活潑,亦有些線索想與大尹聊聊,更有疑惑盼能得私下賜教。」

馮邰頷首:「如此,望少卿莫嫌簡陋怠慢。」

二位大人發了話,謝賦趕緊去辦。萬幸之前蘭珏下榻在知縣宅院中使用的陳設尚未撤換,只需新備枕褥杯壺等,確實比去行館簡略了幾分。

柳桐倚向沈少卿道:「府尊與大人下榻之處,下官不便僭越隨行,失禮先告退了。」

沈少卿微笑頷首:「也罷,只是莫行太遠,待想尋你時沒處找。」

柳桐倚躬身:「大人放心,下官盼望能聆聽下一堂,絕不會離開縣衙附近。」

沈少卿笑意更深:「大尹尚未應允,你倒先給自己安排上了。」

柳桐倚亦笑道:「下官心甚渴盼,行先謹備。」行禮退下。

角落裡的張屏跟著行了一禮,無聲無息地也退出了大堂。

出門后,卻見先告退出來的桂淳、燕修與幾名衙役站在不遠處的牆邊。

張屏待要與柳桐倚別過,問問桂淳去何處暫歇,謝賦從忙亂中抽出身,奔過來道:「柳斷丞、張賢弟,若不嫌棄的話,不如暫到寒舍小歇。空屋床帳都是現成的,離得又近。」

柳桐倚喜悅道:「多謝縣丞,只是恐怕打擾。」

謝賦拱手:「斷丞和張賢弟莫要客氣。」

桂淳亦湊過來道:「正要和張先生說,桂某與幾位縣衙的兄台甚是投緣,就到他們值宿的廂房裡去吃口茶,小眯一會兒,順便嘮嘮。先生請自便。若有什麼事,或桂某去找先生,或先生派人給我捎個話兒。」

張屏心知桂淳是要藉機打聽陳久的底細與平日言行,便點點頭。

柳桐倚笑向謝賦道:「那在下與芹墉兄便冒昧叨擾縣丞了。」

謝賦仍要忙著恭請府尹大人和少卿大人安歇和案犯關押、證人安置等各種事宜,先著人往家裡傳話通知謝夫人,並讓家僕引著張屏與柳桐倚到縣丞宅內休息。

張屏和柳桐倚雖是晚輩,謝夫人仍不便親見,著人傳話,謝過兩人的問安,並道時辰尚早,倉促未能周全等等。由管事將張屏和柳桐倚請到中院的一道側廂房內。

房中隔斷做了三間,張屏和柳桐倚進了房內,東西兩側一塵不染的小間內,兩張榻上已鋪好寢具,布置得幾乎一模一樣。

兩隊家僕各抬著一桶熱水與沐浴用的巾帕等物到小間的屏風后,婢女捧來乾淨衣衫,福身道:「夫人著奴婢們轉告,這些都是新的,但皆是按照我們少爺的尺寸做的。兩位公子穿著可能有些短,請勿嫌簡陋,權且更換。」

張屏與柳桐倚道謝,婢女們盈盈含笑,告退離去。

待兩人沐浴畢,仆婢們又在中央小廳擺上茶飯,謝賦已安排好縣衙事務,過來相陪。柳桐倚道:「縣丞讓在下與芹墉兄暫宿,又款待膳食沐浴已是十分恩惠。怎還如此客氣,想不多時又要堂審了,請先去休息,我二人自用即可。」

謝賦拱手道:「斷丞與張賢弟到此,蓬蓽生輝。實不相瞞,當下謝某腦中一片混亂,雖然疲倦,卻難食難睡,與斷丞和張賢弟同進一頓簡膳,於謝某來說,乃是寧心清神。」

三人遂按賓主坐下,再客氣兩句,柳桐倚性情本就隨和,謝賦頓悟之後,做事放開了許多,張屏更無什麼不可的,於是拋棄了官職客套敬稱,只按年歲以仁兄賢弟相稱。

服侍的僕從婢女都極有眼色,上菜斟茶之後,便立刻退下。房中只有他們三人邊吃邊談。泛泛聊了幾句,話題很自然地又回案子上。謝賦嘆道:「當下縣衙的原捕頭與一個副捕頭具已落網,都是罪大惡極的兇犯,可往菜窖里放屍體的還不知是不是陳久……」

張屏道:「不是他。」

柳桐倚點頭:「我雖不知詳細,但聽此人在堂上的供詞,這麼做確實對他沒好處。」

謝賦苦著臉道:「也就是說,仍有案犯。我冒昧問一句,張賢弟你覺得,這個犯人,依然是縣衙里的人么?」

張屏眨了一下眼:「暫時不能肯定,但不是吳寒。」

那會是誰?能不能先透露一下讓我有個預備?

謝賦攪了攪小碟中的蘸料:「我此刻心中亂得像它,毫無頭緒。先前張賢弟提醒后,我仔細思索過哪時哪裡得罪了人,或有什麼潛在的仇家,會令其偷出散某的屍體放進知縣住宅的菜窖……但總也想不出誰可疑……」

柳桐倚道:「或許案犯與謝大人無仇,只是想引衙門查一些事。」

張屏道:「亦或他猜錯了兇手。案犯可能以為,散材是謝大人殺的。」

謝賦愕然,又打了個哆嗦:「為什麼?」

這時門外腳步聲響起,婢女又來上菜,將一個圓圓的小砂煲放在桌子正中。

掀開煲蓋,是一小鍋清湯麵片。

張屏雙眼微微一亮:「是我師兄做的?」

婢女嫣然道:「確實是無昧法師親自做的。法師說,兩位公子熬了一宿,進些軟爛清淡的飲食再合適不過,又說張公子喜歡吃這個。並讓奴婢轉告,他先不擾二位休息,容后再敘。」

張屏向婢女道謝,舀了一勺面片,軟滑面片與芽菜香菇煲出的清爽鮮湯交融,再點進幾滴陳醋,入腹漾起濃濃暖意。

謝賦心裡卻拔涼,待婢女們退下,迫不及待追問:「為什麼案犯會以為我殺了散材?」

張屏肅然吐出兩個甚少說的字:「巧合。」

或也能說成是另一種順理成章。

「謝兄上任后,重新規劃修整縣城,剛好增兒在此前到賀老闆的酒樓做夥計。卓老闆和賀老闆為拿下恩隆大街上的鋪面,露了富,讓增兒認出他兩人是之前搶奪蔡府寶箱的人。增兒與散材、陳久合謀,恐嚇卓老闆和賀老闆。但在兇手看來,散材是謝兄到任后,才突然出現在豐樂縣。散材在酒樓和客棧中的舉止,尤其是不用瓷器這些,看在案犯的眼中,便令有深意。讓他想起蔡府,又想到一個人。」

一個失蹤多年的人——瓷公子,曲泉石。

「案犯應該並不知道散材是增兒找來的冒牌貨,他以為散材就是從大火中逃生的蔡家人。」

恰好散材每年清明節前後出現,特別像祭奠了蔡家人之後,過來吃頓緬懷的大餐。

明前雪和春波綠這兩道菜是順安名菜,蔡老爺和妻兒當年應該也吃過,或愛吃。

柳桐倚道:「曲泉石失蹤一案,乃大理寺多年未解的懸案,我亦略知一二。世人多猜是九江郎家的二爺為爭權謀害了曲泉石。為什麼這個案犯會從蔡府想到曲泉石?」

張屏道:「我暫時還不知道。但蔡府必和曲泉石有關聯。」

而案犯把這段牽連又通過散材的舉止,落在謝賦身上。

「謝夫人乃江寧府人氏,與陽氏小姐曾有交集。密友又嫁給鉅賈,做過瓷器買賣。案犯或因此生出懷疑。」

柳桐倚凝眉:「如此,需深查之處甚多啊。恕我冒昧一言,案犯竊屍陳屍的時段也很巧。竊屍在芹墉兄到任之前,但謝兄已被降職,芹墉兄到任的文書也發下了,陳屍又可能在謝兄散心被當作失蹤,芹墉兄到任那晚,大有深意。」

謝賦一嘆:「不錯,張賢弟到任前,有些關於他的事兒,縣裡和衙門內都在傳了。」

縣中新換父母官,滿縣人都極有興趣,免不了要打聽打聽。張屏是去年新中榜的進士,京城離豐樂縣很近,於是新知縣才二十齣頭,瘦高個兒,西北人,刑部陶尚書的學生,據說其實是禮部蘭侍郎提拔的,自幼無父無母,還沒娶媳婦,先時沒上榜,後來破了個案子補上去的……這些小料沒多久就滿縣飛了。

「張賢弟善斷案一事,我早有耳聞,衙門裡及縣中應也有很多人知道。是了——」

他心中突如撥雲見日一般清晰。

「案犯以為,散材到縣裡來是為了蔡府,或與家慈及我有關聯。正好因為姚小公子失蹤以及壽念山的案子,我被降為縣丞,張賢弟將要調來。這時散材與往年一樣到了豐樂縣,突然暴亡於街上。衙門把他斷為無名氏,屍體發去義莊。案犯便認為,我要隱藏掩蓋什麼,趕在張兄到任之前,趕緊解決了散材。所以,他把屍體偷出來,填土放瓷片,擺在菜窖里,乃是一箭雙鵰,既恐嚇我,告訴我,我乾的事他都知道。也讓張賢弟立刻猜到這屍體跟我有關,繼而徹查此事。」

柳桐倚贊同道:「謝兄的推斷甚是合理。如果弄清楚案犯是用什麼方法把屍體放進菜窖的,能否有助於查出他的身份?」

張屏道:「我到任那晚,衙門以為謝兄失蹤,都在找尋,非常混亂。趁亂將屍體運進知縣小宅,有數種方法。」

柳桐倚問:「鎖是否撬過?」

張屏道:「沒有,但也有很多方法能得到鑰匙。」

謝賦道:「這位應該是個男的吧,把一具屍體弄進來,需有體力。女子怕也難忍屍體的氣息。做那開膛破腹的恐怖事情,扮成是衙門的人,男子更合適。」

張屏和柳桐倚都搖頭。

「不一定。」

「有氣力有膽識的女子不在少數。夜晚混亂,難辨面目,只要有一套能進出衙門的衣服,男女皆可為之。」

謝賦無奈:「如此,年齡也無法判斷了。」

張屏道:「但他在豐樂縣應該沒待多少年。」

柳桐倚問:「芹墉兄是因為他連連出手,顯得很急迫,才做此推斷?」

張屏點頭:「嫌犯盜屍引導的舉動很縝密,非常聰明。但他之前從未對卓老闆和賀老闆做過什麼。這與他的心智及目的都不相符。「

柳桐倚撫掌:「對,更像知道剛散材這個人不久,發現散材突亡,臨時得知一些異常后推測他的身份,匆匆調查便懷疑謝兄,開始布線。」又正色向謝賦道,「如此,謝兄可先想一下,有沒有什麼剛在縣衙任職的,或新近到達縣裡的,讓你覺得可疑的人。他既然以為謝兄是兇手,肯定觀察過你,接近過你。當時謝兄未覺出異常,眼下仔細回憶,或能記起什麼不尋常的事。」

謝賦毛骨悚然,內心更亂。

「我現在糊塗得緊,一時想不出什麼頭緒!」

張屏和柳桐倚一起望著他,張屏認真地道:「慢慢想。」

婢女們又送來新菜,乃用山藥泥做成的雪白藕段模樣的點心,一盤中只擺了三段。

柳桐倚面露驚喜:「這是江南點心,我幼時常吃,在京城多年極少再見,未想能在貴府見到。」

婢女挽袖取一段先放入柳桐倚盤中,用細竹片自中間切開,露出以藕粉、芋泥、棗泥、豆沙等餡料填做的藕孔。

柳桐倚又讚歎:「竟是九孔。」

婢女嫣然道:「這是我們夫人親自做的,廚子只做得出七孔。唯獨夫人才會做九孔。夫人著奴婢傳話,晨間倉促,只做得這幾個,貴客見笑。」

柳桐倚道謝,張屏跟著謝過,婢女亦取了一段放在他盤中切開,張屏嘗了一塊,入口清甜,確實好吃。

待婢女們退下,謝賦望著自己盤中的藕狀點心,不由得道:「如今衙門中的三具屍體,有兩具已知原委……剩下那具……」

柳桐倚道:「死者身份或十分貴重,得看少卿大人與府尹大人商議的結果。」

如果能請走,不論是被府尊還是被大理寺帶回去,對縣衙來說都是卸去了重擔……

謝賦正在心中默默禱祝,願其早日移駕。張屏道:「兇手將他殺死在縣境內,定有深意,依然和豐樂有關。」

也可能又是個巧合呢?

謝賦在心裡嘀咕。

比如那兇手迷向了,本打算去順安。或看不懂界碑,以為那地方屬於順安?

蔡家這些原本都是順安的事,增兒是順安人,卓西德和賀慶佑也系在順安起了貪心犯了事。為什麼都跑到豐樂來?

為什麼?!

是豐樂欠了順安的錢,活該替他們擦腚么?m.

柳桐倚若有所思道:「僅是我之愚見——殺死伉監察的兇手,和行刺裘捕快的,可能是同一伙人。」

「有……多大一伙人?」謝賦小心翼翼問。

柳桐倚看看張屏:「我覺得至少有兩個人,芹墉兄以為呢?」

張屏道:「不少於三個。」

謝賦又打了個哆嗦。

柳桐倚寬慰他道:「謝兄不必過於介懷。我們寺卿大人曾說過,案件如病症,或大或小,世間各地都不可避免。有些陡然而發,也有些早有積弊,暗中涌蓄。破案之人便如醫者,解而治之。療愈之後,更得清寧。」

張屏卻凝望著柳桐倚:「柳兄曾在江南居住,查出這些線索,及這次堂審之後,有無什麼你覺得可疑的。比如江寧、九江、順安、蔡府、曲泉石之間的關聯。」

柳桐倚道:「我幼年曾隨先父在徐州、蘇州等數地居住,但沒怎麼去過江寧,更未去過九江。先父生前極少和我說這些事。湖上老人、瓷公子的事迹我是在先父逝后,於京中自己聽聞。不過……剛才在堂上聽陳久說他是江湖人士,倒讓我新想起一點,不知芹墉兄和謝兄是否已經得知。「

張屏的眼睛亮了,謝賦亦抖擻了精神。

「什麼?」

「應是沒有,請柳賢弟說來聽聽。」

柳桐倚遂講述道:「當年蔡府慘案,刑部斷為匪寇打劫,有一定的憑據。蔡老爺曾任兩江督造副使。傳聞……這麼說對逝者十分不敬,罪過罪過……僅是因一些舉報產生的傳聞,蔡府家底頗為豐厚,與蔡老爺應得之俸祿相差非常大。蔡老爺去官亦是因此。但蔡家之後只在順安縣住,朝廷也沒查出什麼。蔡府不幸遭難后,屍體身上和現場都沒發現什麼值錢的東西。金銀玉器這些幾乎全無。刑部因此斷定,或是蔡府豪富的傳聞被匪寇得知,早有預謀打劫他們。而且屍首不像經過痛苦掙扎的模樣,有可能是在先被殺死後才縱火。」

謝賦皺眉:「我對這件案子一直有個困惑——得有多少匪寇,才能殺光整座府邸的人,讓他們一個都跑不掉,也不會鬧出動靜求救。」

柳桐倚道:「所以刑部推測,可能是蔡府此前混進了細作,先用什麼方法讓他們無法反抗,比如都中毒渾身無力,或昏睡。然後從容地把人殺掉,搶走錢財,再放火。」

謝賦恍然:「細作會不會就是被卓西德和賀慶佑打劫的那人?他應是已知當時住在順安蔡府的人里,唯一在大火之後活著的人。」

柳桐倚道:「可惜這人已經死了。不知道大尹下一堂要審的證人是不是曉得緣委。」

張屏道:「蔡老爺生前曾在蔡府燒制瓷器。」

謝賦詫異:「在自己宅子里燒瓷?那得多煙熏火燎。」

不會蔡府起火就是燒瓷的時候走水了吧。嗯,但不可能幾乎無人逃生啊。還是得落回到方才聊的推斷上。

謝賦不禁也開始對逝者略不敬地揣測。

「湖上老人的壺,曲泉石所制的瓷器,件件價值千金,是不是蔡老爺想學這些秘技,做過什麼?」

只為推衍案情,罪過罪過,勿怪勿怪!

柳桐倚又微微蹙眉:「我也不解。蔡老爺是官,湖上老人、曲泉石乃商人匠師。蔡老爺去了官,按朝廷律例,蔡家仍不能經營買賣。器物之貴,由價而定,有市才能有價。蔡老爺便是有心燒造,又如何脫手?」

謝賦道:「只要想賣,倒是必有方法。」

柳桐倚委婉道:「以蔡老爺曾任官職,若有心積蓄,所獲必豐。」

謝賦摸摸下巴:「愛財之人,誰嫌錢多?一件千金的東西,哪個不動心?我都想變幾件出來,把夏賦頂上。仿上一兩件,便能大發一票。財令智昏。」

柳桐倚點頭:「謝兄說得有道理。可,以蔡老爺的身份做此事,若被人得知,有傷體面。」

謝賦道:「悄悄地做。」

張屏開口:「他在自家宅子里燒,還買草木灰,周圍百姓都知道。」

這……謝賦語塞:「這就怪了。應該某處不為人知的秘密所在偷偷地燒……」

張屏思索,那個被王侍郎挖出的地室,算隱秘么?

柳桐倚接著陳述昔年蔡府案查辦經過:「當年刑部查訪多日,抓了一群劫匪,拿到了供詞,判定是殺害蔡府的兇犯。劫匪也交出了一些財寶,但數目不多。」

更像是他們平常洗劫所得的積累。

「蔡老爺在世的血親只有一位嫁到伉監察家的小姐。刑部拿這些財寶請她辨認,她認出幾件首飾是蔡夫人和她兩位嫂嫂的,刑部以此為證據結案。」

謝賦問:「沒能從劫匪處查到更多的財物?」

柳桐倚道:「沒有。」

謝賦遺憾地嘆了一口氣:「可能是花了或者藏起來了。或是還有人像被卓西德賀慶佑打劫的人一樣,從蔡府帶著東西逃出來了。」

然而,和瓷器又有什麼關係?

擺放散材屍體,放瓷片的人到底想幹什麼?

三人匆匆吃完飯,謝賦帶著滿肚子困惑告辭回卧房沐浴休息。

張屏關好房門,柳桐倚仍站在桌邊,猶豫地看看他,輕聲道:「芹墉兄,另有些事,十分對不住謝兄,我未能當他的面說。」

張屏瞭然地嗯了一聲。

他已發現,柳桐倚談起蔡府案時,似有保留。

「是蔡府和曲泉石相關的線索?」

柳桐倚嘆了一口氣:「芹墉兄果然一猜就中。這算是我聽陳久的供詞時忽然想到的,不知是否與昔年的蔡府案,當下的伉監察被殺和這裡的陳屍瓷片案有關,所以只能當閑話和你聊。當年曲泉石的外祖家蒙難,是因沿海一位守將任慶被誣陷謀逆,湖上老人受到牽連……」

張屏點點頭,這一點他知道。

柳桐倚神色凝重:「傳聞,任慶被誣衊,其中一項罪名和一筆失蹤的財寶有關。任慶奉旨剿滅一群水匪,但查抄匪寇的巢穴,卻沒發現有多少財寶。於是有小人說是任慶吞了匪寇的寶物,且匪寇的寶庫中不僅有財寶,更有兵器。小人趁機進讒言,曰任慶將這些據為己有,系有不軌之心。任慶翻案時,很多兵卒都出來作證,查抄匪寇巢穴,並搜到什麼寶物。可惜任慶及其家人,還有湖上老人等被牽連的人已不能復生。」

張屏皺起眉,剛經過和王墓的案子,他聽到寶藏的傳說,心情不由得有一絲複雜。

柳桐倚接著道:「很多野史把這筆財寶寫得很玄乎,也有好些傳奇話本提到。都說仍藏在某個地方。我見過有野史寫,任慶知道藏寶的歌謠,但未能破解,請湖上老人幫他解開這個秘密,所以官府才把湖上老人抓住逼問。」

張屏肅然道:「柳兄是覺得,蔡老爺當年相信這個傳說,以為財寶的關鍵在曲泉石那裡,於是擄走並秘密殺害了曲泉石。而後其他人覺得蔡老爺得到了財寶,再滅了蔡家?」

柳桐倚看著張屏,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芹墉兄覺得這種想法很扯對不對?所以我不敢和別人提起,只私下和你聊……」

張屏若有所思地盯著桌板。

柳桐倚繼續道:「又有一種說法,我記得是在一本野史中看過,只有短短几行,說匪寇的巢穴布滿機關,任慶剿滅匪寇是因為獲得了湖上老人的幫助。但與水匪有關的人懷恨在心,便用計誣陷任慶造反,又攀扯上湖上老人,害了任家和陽家兩族。」

他再不好意思地看看張屏。

「我小時候對這類野史傳奇很感興趣,偷偷看了好多。今天在公堂,陳久說他是江湖出身,後來又進了衙門。我忽然想起任慶案的這些傳聞。可惜,正式的典籍中,記錄任慶謀反案都非常簡短,只說他功高遭妒,被羅織罪名誣陷。湖上老人因與他有交情而受牽連。我沒查到其他的記錄。先嚴已仙去,我也不敢冒昧胡亂請教他人。」

柳桐倚長長嘆了口氣。

「如果姑父大人還在芹墉兄你之前住的知縣宅中該多好,他定然知道。我前去請教,無需顧忌,姑父也不會嫌棄我想得太多。可惜姑父現在念勤鄉,我無資格求見。若我早些想起這段就好了。」

張屏再眨了一下眼。

柳桐倚愧疚地拱手:「因這麼沒邊沒際的念頭與芹墉兄絮叨,太慚愧了。過一時還要聽堂審,芹墉兄請快些休息。我也睡了。」自往一側隔間去。

張屏遂也走進另一側隔間。

他本不覺得困,但頭剛沾枕,將身躺平,立刻沉沉陷入睡鄉。

此時的念勤鄉,蘭珏正端坐在廳內飲茶。

大清早,玳王處傳來話說,無需蘭侍郎晨間問候,但請蘭小公子過去陪殿下用早膳。

蘭徽不曉得浪無名又想折騰什麼花樣,不情不願地洗漱完畢,告別爹爹,前去了。

蘭珏獨自進完早膳,吩咐僕從沏上一盞濃茶,等待過一時去給玳王講第一堂書。

他早晨一般不飲茶,尤其是濃茶。但今天,他需得先提個神。

明前的新芽卧在白瓷盞中,沁出一泓淺碧。幾隻小雀在庭中樹梢嬉戲,稚聲啁啾。

昨晚跟著玳王的功課一起被送過來的,還有一張圖紙,標註了一些位置,並附信一封告知蘭珏今日要講的內容。

冉大人在信中謙稱這僅是他的一點小小建議——第一課蘭珏不必在堂中開講,而是陪伴玳王在田間閑步一番,從農田、桑麻等處規勸玳王仁厚愛民,節儉養德。圖上標註處的位置,都可著重講解,並附上簡略的條目與要點。

蘭珏看著這份圖文,不禁嘆息,感慨於冉老大人的師長之心。

其實他奉旨來教玳王,除了皇上的話之外,不必聽任何人的。

但,玳王必會很快回京,冉老大人才是玳王長久的老師。於情於理或從長遠計較,老大人的這份建議,蘭珏都應當遵從。

昨晚他看了看玳王之前的一些功課,特別是應該算被精挑細選出的,玳王寫過最像樣的,被稱為文章和詩句的那些東西,覺得冉大人簡直是當世的聖人。

卞公公亦給蘭珏瞧過一疊玳王的畫作。其中一幅畫著一隻長著犄角,從犄角的形狀猜測應該是鹿的獸,蹲在水中,半眯縫著眼,神情迷醉,像在飲水,又似在泡澡,或是一邊泡澡,一邊喝洗澡水。

然鹿角上,被用相似稚拙的筆法補上了一隻蝴蝶,垂須彷彿在凝望此獸飲水的姿態,又似輕輕扇雙翼與它言談。頁首題了三個大字——「子非魚」,並在幅尾賦詩一首,落款「臣雲棠敬題」。

一幅喝洗澡水的異獸圖,頓時翻出境界。

不愧是太傅。

其餘的數幅,皆由諸位講學或侍讀的官員如此例一般修補星點並題詩賦。

蘭珏每多看一張,對雲太傅及講學侍讀大人們的敬仰就更多一分。

他問自己能如斯否?不甚確定……

蘭徽在啟檀住的小院里,一頓早飯吃得算不上開心。

他沒睡夠,提不起精神,但記著不給爹爹添麻煩,儘力遵守規矩。啟檀品論了一番飯菜還蠻新鮮有趣,趁機回憶並炫耀了以前去御苑狩獵,早膳吃酥油茶、餑餑和野味的往事,並問蘭徽有沒有在早膳時喝過用奶煮的茶,吃沒吃過塞外產的硬酪干。得到蘭徽「沒有」的答覆后滿意地表示以後可以考慮帶他開開眼。

講完一段選鷹的往事,啟檀瞄了一眼蘭徽:「你怎的不太精神,是夜裡沒睡好?要麼你乾脆搬來我這邊住吧。」

蘭徽趕緊說:「不必了。多謝!我跟隨家父在那處院落中住得甚好。」

啟檀十分驚詫他會如此回復:「旁人,像明霽、劉浤他們幾個都巴不得離他們老頭遠遠的,天天在我身邊。若不是此時我在此處思過,肯定八百年也輪不到你。不必做作,若是怕你爹,我去和他說。」

蘭徽道:「家父不是老頭。草民真的覺得與家父一起住甚好。多謝恩典。」

啟檀挑著眉毛瞧了瞧他,嘖了一聲,忽地將話風一轉:「對了,過一時我有件好玩的東西與你瞧。」

蘭徽眨眨眼,嗯了一聲。

飯後,啟檀屏退左右,又命隨從退下時關緊房門,嚴禁偷聽,方才故作高深地道:「小影子,我有件東西可以給你看。但你好像挺聽你爹的話,你得和我下個保證,我給你瞧的東西,你不能跟他說。」

蘭徽被啟檀賣關子賣得有點好奇,又直覺浪無名要作怪。他不屑做嚼舌根之人,可若有什麼重大幹系之事,他不能對不起爹爹,不禁陷入猶豫。

啟檀卻一擺手道:「行吧,憑著你之前的表現,我信你。」從懷中摸出一張紙,展開。

蘭徽見紙上繪著一張地圖,標註著一些名稱,像是這裡的地圖。其中畫著兩處房子,四周環繞著田畝,應該就是這座宅子,以及爹爹與他住的那座小院。

地圖上另有多處用硃筆畫了記號,注著密密麻麻的小字。

啟檀滿意地看著蘭徽困惑的表情:「你猜這是什麼?」

蘭徽道:「是此處的地圖?做記號標註的是極重要之地和相關典故?」

啟檀更滿意地抖抖圖紙:「是這裡的地圖沒錯。畫著記號的是你爹待會兒要帶咱倆去的地方,旁邊的字就是他要講的那一堆道理。看,連順序都標上了。首先在這塊田裡,你爹將背一段子曰孟言,再往愛農、勤奮上發揮一通。隨後去水渠這,他叨叨上如此的一段。然後再去桑樹林那裡,講講這些……而後,這裡最有趣!你爹會說要休息休息,引著咱們在大樹底下坐下,他坐在一塊石頭上,從旁邊土堆里摳出一個銅錢!」

蘭徽目瞪口呆。

啟檀如同捏著一枚銅錢般抬起手:「你爹會像這樣,拿著銅錢,假裝無意中發現的,問,可知一文錢從何而來?銅錢外圓內方,代表了什麼?一文錢的銅如何開採,如何鑄造?百姓用這一文錢能買多少谷種,多少蠶紙?付出多少勞作?種出一斗糧,織出一匹布,能換幾枚銅錢?你我吃的一碗飯里,藏著多少汗水心血,算得多少錢?」

蘭徽臉頰莫名熱,聲音不禁高了:「才,才不會。家父從不這樣講道理。家父平日教導我,都極其精簡,隨便講的典故都是好多人不知道的。」

啟檀用「你真的太嫩了」的眼神看了看他:「你爹,以前可能是不這樣。但冉老頭讓他這樣,他就得這樣。」

冉老頭是誰?蘭徽一頓。

啟檀一副江湖老鳥的姿態,慢條斯理地嘆了一口氣:「冉老頭,是之前給我講書的翰林院老頭子。老雲事多,不怎麼真的管我的功課。冉老頭算是教我的那堆老頭子里總管事的。他比你爹官高。你爹剛被我皇兄賜封進翰林院了吧,那冉老頭更是他上司了。冉老頭備了這份圖紙,讓人拿給你爹,你爹就得照著做。」

蘭徽又梗了一下,道:「既然冉老大人準備了,讓人給家父了,為何又會在這?」

啟檀再晃晃圖紙:「這份是冉老頭的孫子冉莘謄給我的啊。他可聽我的話了。且很會在他爺爺和他爹跟前裝乖。這一手你可以跟他學學。」折起圖紙,揣進懷裡,拍拍悶聲不語的蘭徽的肩膀,「怎樣,待會兒聽課有趣了吧。跟著我,能有可多好玩的,好樂的。」

巳時剛到,下人通報,蘭侍郎至。蘭徽的心不禁砰砰跳起來。

蘭珏與啟檀見禮,啟檀勉強得體地應著,還說了一句:「若有失禮之處,請蘭侍郎這段時日多擔待了。」

但蘭徽瞧得出,浪無名眼裡閃的,嘴邊掛的,全是不懷好意。

他想向爹爹打眼色,蘭珏的視線只慈愛地從他面上掠過,好像並未留意。

啟檀似笑非笑問:「蘭侍郎,不知今日當讀哪一篇書?」

蘭珏道:「殿下昨日勞頓,今日不必讀書。春光正好,殿下可想先看一看田野新色?」

啟檀滿臉欣然:「好啊,有勞蘭侍郎陪伴。」

蘭徽猛地行禮插話,說自己內急,又沖蘭珏眨眼。

啟檀側身:「哎呀,我也想先更衣。蘭侍郎等候片刻。」

蘭徽趕緊轉回話頭:「草民若同去,即是不敬。我先與父親大人在此。」

啟檀笑眯眯地盯著他:「內急莫憋,憋了傷身。你我不去一處便是。」點隨從道,「你們兩個,陪著小蘭徽吧。」

蘭徽只好在兩位小宦的陪伴下如了一趟廁,他飛快趕回廳中,啟檀竟已先回來了,還換了身窄袖的衣服和一雙輕靴。怎得如此速度!

啟檀向蘭徽一抬眉毛,擺手:「人齊了,走吧。「

出了宅院,先到耕織園外行禮畢,啟檀道:「蘭侍郎,往哪邊遛?我都可,由你安排。」

蘭珏從容道:「微臣承蒙皇恩,僅得幸至此數次,皆未多遊覽。此鄉處處勝景,寸寸福地。先沿著田間這條小路行之,殿下以為如何?」

啟檀嗯道:「好。」又向蘭徽一瞟。

蘭徽心裡咯噔一下,他雖不能將眼前的地方與之前看到的地圖對上號,但那張圖紙標註的順序他是記得的。

標的第一處就是麥田。

蘭徽眼睜睜看著蘭珏走到了田邊。蘭珏停步,掃視蔥蔥青苗,向啟檀道:「殿下覺得,這片麥子長勢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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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3 章 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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