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第六十四章
啟檀向麥田瞧了一瞧,道:「嗯,甚好。」
蘭徽心裡再咯噔一下,蘭珏卻並未接著說,麥子長得這麼好,農人一定付出了辛勤的勞動,或者殿下可知種這一片田要多少農人,花多少時間,經過多少遍澆水施肥,最後能收多少麥子,打多少麵粉云云,只輕描淡寫道:「臣見道邊桃樹,也已枝葉鬱郁。春景甚美。」
啟檀道:「是啊,等到收穫的時候,既能吃麵食,又能吃果子,蠻不錯的。」
蘭珏微笑:「殿下說得極是。」請啟檀繼續向前走。
啟檀頓了一下,拔腿前行。蘭徽快步跟上,他剛鬆了一口氣,沒走多遠,蘭珏又在油菜花田邊停下了。
「燦燦若金,臣見之不由心悅。」
啟檀點頭:「長勢喜人。」
蘭珏又微笑了一下,請啟檀接著前行。
蘭徽提心弔膽地跟隨,蘭珏在圖上標過或沒標過的幾處地方都略做停頓,但只讚歎景物,完全不提其他。
走著走著,就到了那圖紙特別標註的一處重要所在——水渠邊。
蘭珏立於渠畔:「天光雲影,渠水清清。」
啟檀道:「田有挺多畝,方塘像塊鏡。」
蘭珏問:「殿下可知源頭之水何處來?」
啟檀道:「外邊的河裡引過來的。挖了挺長的溝吧。工部乾的。」
蘭珏道:「原來如此,臣受教。」又問,「殿下累否,可要休息片刻?」
啟檀道:「不必,接著走吧。」
蘭珏遂抬袖:「向前方桑林走走?」
桑林,確實是圖紙上標註的,接著水渠的下一處所在。
啟檀道:「行吧。」趁蘭珏轉身時,犀利地瞥了蘭徽一眼。
蘭徽一臉無辜且坦蕩地跟他對視,開心地追在爹爹身後,好奇張望。
啟檀突然道:「噯,小蘭徽,你知不知道,有個故事說,結了繭的蠶寶寶是一匹馬和一個女孩變的?」
蘭徽也瞅瞅他:「回殿下的話,草民在《搜神記》里看過。」
這個故事是說,從前有位少女,父親去從軍了,她很想念父親,遂和家裡養的一匹馬說:「如果你能幫我把父親接回來,我就嫁給你。」馬竟真的絕韁而去,奔到戰場,把少女的父親馱了回來。之後馬對著少女咴咴直叫直掀蹄子。女父很奇怪,問女兒怎麼回事。少女把之前的事告訴了父親。父親立刻把馬射死了,又剝了馬的皮曬在院子里。少女走到馬皮前踢了踢說:「你是馬,卻想娶人當媳婦,不是找死嗎?」話未落音,馬皮突然飛了起來,捲起女孩,飛向了遠方,最終落在一棵大樹上。馬皮和少女化成結了繭的蠶。於是後人把蠶稱為「女兒」,將那棵大樹以及和它同一種的樹稱為桑(喪的同音)樹。
蘭徽明白,浪無名是懷疑他偷偷和爹爹通了氣,拿這個故事恐嚇他不守承諾沒有好下場。
但他確實沒告訴爹爹,大丈夫坦坦蕩蕩,豈在意浪無名這小心眼的揣測?他道:「我覺得這個故事和盤瓠的故事有點像,或是依照盤瓠的故事編了另一個結局。」
盤瓠,帝嚳時的五色神犬。傳說當時犬戎作亂,帝嚳說,誰能取犬戎首領的首級,就可以娶到公主。之後,盤瓠叼著犬戎首領的頭顱獻到帝嚳座下,帝嚳依照承諾,真的把公主嫁給了盤瓠。他們的後人被稱為盤瓠氏。
蘭徽讀了這兩個故事,心情都有點複雜。和他讀到偷仙女的羽衣讓仙女留下當老婆之類的故事感受有點像。
他更喜歡木蘭這樣的故事。比如,如果少女可以自己去接父親,公主披甲上陣打敗敵軍首領……
啟檀果然道:「不一樣的,結局就不同!變蠶的女子和公主選擇不一樣,一個狠毒無情,一位有情有義,豈能相提並論。」
蘭徽忍住撇嘴的衝動,嗯道:「都是傳說故事嘛,知之即可。」
啟檀本想敲打蘭徽兩句,見他竟想抬杠,實在是不懂什麼叫規矩,便哼道:「變蠶的女子無情無義在先,不想嫁馬可以不用承諾。用完就扔,還要了馬的命,馬做鬼也要拉她作陪豈不是理所應當?!打個比方吧,如果有位美女托你一件事,說事後會以身相許嫁給你,你拚命幫她辦成了,她卻翻臉無情,還要殺你,你怎麼辦?」
蘭徽昂然道:「草民覺得,她並非真心喜歡我,強娶也有隱患,不會幸福。我不讓她殺,然後離她遠去,從此陌路,不再相見便是了。」
施恩不圖報,功成而身退,才合君子之道,俠士風範!
啟檀哈哈一笑,在他肩頭一拍:「可以啊,小蘭徽,小小年紀,就有情聖的潛質!蘭侍郎可欣慰了。」
蘭徽頭殼一嗡,醒悟又進了浪無名的圈套,臉頓時滾燙,不敢看爹爹。
蘭珏忍住笑意:「多謝殿下誇讚。另臣需進言,傳說之類,殿下姑且聽之。桑蠶乃社稷之重。龍精化蠶,嫘祖飼之,恩澤後世。民生所仰,時盼慈心。治肥而種,季春無伐,愛珍愛養,采福豐用。」
嗯,終於開始叨叨了。
啟檀吊起嘴角,負手遙望著一雙互相追逐的小粉蝶:「蘭侍郎說得很是。只是我每每看著蠶,總忍不住想,所謂愛蠶,真的是愛么。溫室暖著它,好桑葉喂著它,其實是等它吐絲。繭子結成了,繭子里的那隻蟲也沒用了,可殺而繅之。養蠶之為,究竟是愛蠶呢,還是愛絲?」
蘭珏道:「飼蠶如耕種,確實為民生之用。」
啟檀一本正經搖頭:「我覺得與種地不同,蠶畢竟是活物。倒是如養的雞鴨牛羊一般,看似生來無憂,好吃好喝,之後卻要被烹宰。如若是一隻尋常的毛毛蟲,雖然只得趴在野樹杈上,經歷風吹雨淋日晒,卻能變成個撲棱蛾子或蝴蝶。不論美醜,都可自在飛一飛。毛毛蟲或蠶寶寶,究竟孰為幸孰為不幸?」
蘭珏眉稍一跳,果如他所料,玳王已常常思索人生了。
「稟殿下,臣非蠶,亦不是毛毛蟲,不能代之回答,究竟它們覺得幸或不幸。臣可言的幸或不幸,皆以人之所思所想而發,乃俗人之見。依尋常人之所見,生得其時,活得其適,死得其所,即可為幸。如此,蠶可幸之生、活,嘆之結果。毛毛蟲之生之活未必恰當舒適,若能逃風雨雷電飛鳥啄,或可死得其壽。都有其幸,有其不幸。此或為天生萬物之共命也。」
啟檀一嘆:「唉,也是,生為蠶或毛毛蟲,又豈是它們自己能選的?生成什麼就是什麼。這就是命了。天命之下,何能掙扎出一條自我之路?」
蘭珏凝望著啟檀,未語。
啟檀淡淡一笑:「不知怎的,我近來對庄學特別感興趣。偶有感悟,談及一二,讓蘭侍郎見笑了。唉,此生碌碌,讀老莊之書,只為獲得一兩分洒脫與率性。」
蘭珏卻想起了一件事。
當年,他在中書衙門掛一個小小的職位,有一日到御苑侍奉,備錄筆墨。
先帝正與雲相議事,內宮來報太子風寒已將痊癒,先帝欣慰道:「甚好。」吩咐送補品去東宮,又嘆,「太子聰慧孝順,只是身子骨隨朕。」
過不多久,遠處有喧鬧聲,宦官稱罪稟報,幾位皇子在遊戲,當時還是皇子的玳王竟然爬到樹上,左右正侍奉他下來。
先帝聽了失笑:「淘氣!」又語帶寵溺道,「朕的兒子里,數檀兒憨,也數他皮實。」
當時,蘭珏與其他職位微末者,皆戰戰兢兢匍匐著,只當自己無知無覺,什麼都沒聽見。之後更萬萬不敢提一個字。
確實一直有傳言,先帝曾有意另立儲君。甚至傳聞,先帝病危時,曾嘆:「朕身後,太子將為少年天子。然太子體弱,若壽如朕,國或將又有沖齡之主,社稷如何?」
乃至有先帝駕崩后,輔政的眾臣中某些人起意改扶玳王登基一說。但一向與玳王很親近的懷王忽然改擁太子,今上方才順利即位。
有不怕死的因此編了很多謠傳,譬如懷王此舉,是覺得今上明敏卻體弱,自個兒能少一些等待。或多年前的御花園,那位頭戴鳳冠的女子絕美驚世的容顏深深銘刻進了一位跛腿少年的心田等等……
這些大逆不道的事,蘭珏只都在心裡匆匆一過。
可,眼前這個少年,的的確確,差一點成為了天下之主。
將來……將來的事,誰又說得准。
所以,聽到玳王方才那通天命自我,洒脫率性的抒發,蘭珏忽然非常能理解冉大人。
更明白到他那些讓玳王直翻白眼,嫌棄迂腐不堪,可能也會令自己這樣的下級後輩怨念多事的各種教誨中飽含的苦心。
只為講經書中一兩句最淺顯基本的道理。
只為某一天,玳王能在想要「洒脫率性」時,忽地想到那句稚幼孩童都誦讀過的經書中關於「率性」的闡發——「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或他那時能將胸中蕩滌的情緒略一中和。那一點中和,即能保全一些性命的生與育養。
但對於玳王來說,以冉老大人為首的這群大臣們實則是想抹殺那個「原本的他」。
他們不管他本來有怎樣的性情與喜好,厭惡什麼,懼怕什麼,希望什麼,只拿同樣的一套來向他念叨。
只管讓他喜不外露,好不彰顯,不偏不倚,不咸不淡。步履徐徐,笑容恬然,眼神祥和,氣韻柔澹。一舉一動,一吐一納,言語的每字每句,都合乎模範。只心存仁慈寬厚,僅念著恭謹忠謙。
如同把形狀嶙峋的礦石,熔煉成汁,再倒入砂模,范鑄成一個合乎準則的器皿或偶人。
不單是玳王,可能很多人,都曾有過,或正在有如此的困惑。
從出生起所學的種種,所立的志向,所行的生計,所成的家業,究竟是為做一個與他人一樣的人,還是成就自我?
連蘭珏,也曾在夜半燈下,熬紅眼用規矩的館閣體寫著可能上司看也懶得看,一卷就丟進卷宗庫一萬年也不會再被翻開的例行公文時,驀地想,自己拚命讀書,費勁心血氣力,換得當下,是否是真正想要。
此刻之我,與之前之後在這個位置上的其他人,真的有所不同?
這世間,有哪裡是非我不可的?
何處何人離不得我,而我又離不得誰?
這時夜風送來蘭徽嗷嗷的啼哭,夾雜著乳母安撫聲。
蘭珏心中方才一斂。是了,當下兒子還離不得我,得我養育。
但又忍不住順著想,若自己也沒了,柳家會養蘭徽,這孩子總能在世上找到掙扎活著的門路吧。
只是必會很辛苦,與跟著他的親生老父親,定是不一樣。
不說種種經歷,長大后的性情喜好,肯定也截然不同了。
即如眼前這篇公文,誰寫都差不多,但絕非完全一致。筆跡仍有區別,詞句也簡繁略有差異。
這麼想著,蘭珏便兀自笑了一聲,又振奮精神,捲袖蘸墨,繼續揮毫。
將思緒收回,蘭珏看了看此刻說不上話,只能瞪著眼站在一旁的蘭徽。
一眨眼,長這麼大了,已經開始考慮將來娶媳婦的事了。那麼,當下或來日,可能也會想。為何非得與旁人一樣?
為什麼必須要遵守一定的規則,做某些應該做的事。
那些「必須」與「應該」真的是必須應該?
礦石,能否選擇不被冶鍊,只做一塊嶙峋的石頭,獨一無二,自由自在。
「殿下所言,臣極是欽服。方才提及種種,更令臣想起一些事。」
蘭珏從袖中取出一枚他本不打算拿出的道具。
蘭徽的心狠狠一縮,收到浪無名喜悅的視線。
不好,爹爹把銅錢掏出來了!
「殿下身在尊位,心繫天下,想來每時每刻都在記掛民生。譬如,進膳時會想著百姓的耕種與畜牧;冠服時挂念著桑麻紡績的辛勞;這一枚銅錢,殿下見之,會想到朝廷鑄幣與流通的規制,百姓的生計和柴米物價。所以方才一路行來,臣但有所問,殿下都能賜答。」
啟檀挑一挑眉,一副孤靜靜聽你扯的表情:「嗯。」
蘭珏接著道:「臣斗膽逾越,不敬舉比。尋常人等,應不能在飲食、穿戴時如殿下一般思量。取錢付賬,接到酬款時,亦不會對一枚錢的來歷、鑄造等等多有思想。」
啟檀一哂:「是不會。雖然我沒怎麼與尋常人一樣過活,但讓人穿衣吃飯前先捧著碗拎著衣服想一通,啊,這米這面,這絲這麻,是何時何人播種?而後一路思考到它如何做成,如何來到眼前,估計沒個幾刻鐘想不完。趕上天冷,人光著凍病了,飯也涼了。買東西的時候,掏一把錢出來,付錢的人先想,啊,這錢,可能是哪裡挖出的礦,何年何月何處鑄,過了多少人的手,它才能磨得這麼油光光,現在能用它買多少的東西……都一一的想完了再給收錢的,收錢的再想,啊,這錢,它可能是哪裡挖出的礦……這麼一來一回,早上到攤前,等把這筆買賣做成,天都要黑了,人也得暈。」
如此,何其做作,何其沒有必要。
「莫說旁人了,蘭侍郎每日能如此么?」
冉老頭和那堆嘮叨精們,自個兒能每天每時每刻這麼做?
蘭珏笑道:「實話說,臣不能。臣更斗膽一言,於大多數人來說,都是只見只思當下眼前。茶水飲之能解渴,餐飯食之可飽腹,至多入口時品評其滋味。銀錢用以定價易物,至多想一想今時比之以前往後,一枚錢能換得的是多了還是少了。」
至於這錢是哪裡挖的礦,何處鑄造,恐不會有幾個人多想。
啟檀再嗯哼一聲:「所以呢?」
蘭珏道:「其實不單是對眼前物,對眼前人亦是如此。譬如,臣若當下對著殿下自述家事,從臣出生時開始陳述,講臣多大會說話識字,如何念的書,怎麼僥倖忝列入榜,蒙得聖恩竊食用俸祿,怎樣才能站在這裡侍奉殿下……殿下愛聽么?」
啟檀搖頭:「實話說,不是很有興趣。」
蘭珏道:「臣乃殿下之臣,本分為盡忠盡責。多言多行其他,是為逾矩,於殿下,更或可成困擾。」
啟檀道:「蘭侍郎的意思是……」
他等著蘭珏往下說,尋常百姓,衣服飲食,經營買賣之時,不必對米糧銅錢思量許多,但殿下卻會日日思之念之,如老大人如臣一般的臣子也會常常對殿下進言,是因殿下乃是殿下。
然而蘭珏卻道:「這世上大多數人,連臣亦是,看待人或事物,首先是與己有關,於我之用。這便是人之所求而致。自身之於他人他物,更各不相同,殿下眼中之臣,乃一臣子。於蘭徽,臣是其父。於冉老大人,臣系同朝下僚。於是臣也常想,他人眼中之我,皆不相同。而我其實是誰?我應成為哪個我?」
啟檀眯起眼:「蘭侍郎這說得很玄虛了。」
蘭珏道:「回殿下話,臣所言非玄虛,乃根本。因方才殿下提起率性,臣由之想到本心本性,便有此妄談。世間人人皆是一個本我與無限外在。人生於世,行動呼吸,時刻都需取用於外物。外人外物,亦有求有取於我。譬如臣民需殿下施恩,因此盼殿下賢明。殿下需臣稱職有用,因此臣得精進。」
啟檀又嗯哼一聲:「可我現在是一庶人,不能給你們恩典了。」
蘭珏道:「無論外人外物如何,根本自我不變。殿下永遠是殿下自己,殿下自也明白,所以才決意率性。」
啟檀一樂:「蘭侍郎的意思是,覺得我這率性很對,贊同我率下去。一直率,更加率?」
蘭珏亦微笑:「「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此聖人之言也。殿下意向合乎聖行,臣豈敢豈能多言。只是逾越請教殿下,欲從何處發起?」
啟檀深沉道:「反正我現在一介庶人無拘無束,你們也不用我施什麼做什麼。那就憑我自己高興嘍。隨心所欲,任意而為吧!當然我不是要去為非作歹哈,放心,我心中自有主張,這段時間更不會讓你們難做。」
蘭珏抬袖:「多謝殿下。殿下此心更大合聖人之言。臣學問不精,不敢妄談經學。僅知不論聖人學問,老莊之道,釋家之經,所習所修,其中之一,都是如何明得本我本心,融合於外。方法有異,或修身心立世,或出塵參靜。但明透自我,和合於外,率發本性,至真至純之臻境,又歸於一同,曰「天人合一」。臣碌碌於世,身累塵雜,已無可能與資格修明此道。殿下既已發心率性,臣更無能多言,唯仰之期盼。」
蘭徽眨眨眼,不知怎的,眼前浮起了一幅畫——浪無名渾身冒著七彩的光,盤坐在一坨雲上,兩手掐著訣,瓮聲道:「啊,我悟了。」緩緩升向天空。
他低頭鼓嘴,強忍住笑。
啟檀瞪著蘭珏:「我只想個無拘無束的自在罷了。我已是庶人,沒什麼好對旁人做的,如此也不用活得那麼規矩那麼累了。洒脫過一過都不行么?蘭侍郎卻要把「天人合一」這麼大的詞抬出來?!」
蘭珏深深一禮:「臣絕無他意,更萬不敢對殿下不敬。人但有知覺,即得自我,有自我便可思明本性,率發本真。只是以臣愚見,率性之最難,在無擾無拘於外。因為內外本為一體,不可分離。」
誰都不能無求無取於外,也不能不被他人他事的外界所求。
「單是明定本我,即十分不易。自身之求,外在之求,皆會動搖迷惑本性。有時候,自以為的發乎本心,只是格外屈從於某一所求。」
世間之人,各色各樣,各種性情,亦因於此。
「真正本我,與外無衝突,不會被干擾迷惑,這就是殿下所言無拘無束,再上一層,即為內外一體,又稱天人合一。」
啟檀硬聲道:「所以蘭侍郎的意思是我絕對做不到,不必口出狂言,心懷妄想了唄。
蘭珏道:「臣絕無此意。且殿下既要率性,何必被臣之言干擾。做不做得到,只看殿下自身。看殿下的本性與本心。」
啟檀冷笑:「那你說說看,什麼是我的本性和本心?」
蘭珏微微抬身:「殿下的本性和本心,豈能由外人來說,臣更無資格。」
啟檀哼了一聲:「但我真被你說得直暈,自己也不明白了怎麼辦?」
蘭珏道:「本心只能由自我明悟。」
啟檀道:「蘭侍郎挺懂的樣子,便和我講講要怎麼悟?」
「臣迷惘之人,萬不敢說懂得知道。只曾在書卷中讀到古往今來聖賢的體悟。」
「果然。」啟檀哈地一笑,「你就等著這句呢,繞來繞去,還是讓我去看那堆子曰經言。」
「經書只是輔助。」蘭珏仍不疾不徐道,「殿下亦可自行啟悟發掘。臣自己更不明白,慚愧無他法可稟於殿下。」
「那我自個兒發掘,掘錯了怎麼辦。你剛才說了,什麼自以為是本性,其實特別求這那那這之類的。」
「明心識真,探尋之時,難免曲折。聖賢亦曾有過。殿下不必為此所擾,秉心開發。」
啟檀環起雙臂:「蘭侍郎覺得我得開發多久?啊,你肯定又要說,這是我的內在,你講不了也不知道。」
蘭珏凝望啟檀的雙目:「本心本性,知之或在須臾,或也有人一生不得。知之更要保持,不被外在所動,此所謂「不動心」的境界。再之後,即是率性。」
啟檀盯著他:「這麼複雜?那我覺得我已找到了本心,反正,蘭侍郎你剛才說的,是或不是旁人說了不算,我自個兒覺得是就是。然後,我現在就開始率性,如何?」
蘭珏又微笑起來:「本性本心不必由外在所定,乃因是真正本心,還是欲求心,其實自己是明白的。觀之內外,發於行動,更無從隱藏。所以不可輕率。」
啟檀再瞪著他,不發一言。
蘭珏轉目看四周,復施一禮:「慚愧臣妄言亂語,耽誤殿下許久。時已近午,殿下是要再走一走,還是回去用膳?」
啟檀粗聲道:「再走走吧,有助於我體悟自然,開發本心。」大踏步向前。
蘭珏從容跟上,蘭徽咧咧嘴,小跑追隨。
又行過一片樹林,蘭珏至前引路,啟檀一把揪住蘭徽,從牙縫裡低聲道:「你爹,真挺能扯的。不輸給老雲。」
蘭徽合乎禮儀地道:「多謝殿下讚揚。」
啟檀惡狠狠在他頭頂敲了一記:「你少學他!」
蘭徽不吱聲,待啟檀轉身,沖他背影扮了個鬼臉。
張屏睜開眼,室內一片靜謐,陽光穿過南窗的窗紙,化成霧一般朦朧的明亮,溫柔地暈落於地磚。
桌上的刻漏顯示,剛交未時。
兩個多時辰的睡眠帶走了疲憊。張屏下床走到桌邊,倒了一杯茶。
茶水帶著清淡的花香,與水的溫冷搭配得恰到好處。入喉整個人都清爽了起來。
張屏對飲食一向不怎麼在意,但也不由得看了看杯中碧色的茶水,他第一次喝到這麼好喝的冷茶。
對面的隔間傳來窸窣聲,柳桐倚也起身了。他推開窗扇,再過一瞬,房門便響了兩下。
謝家僕從進來問安,奉上熱茶果點與熨燙好的柳、張二人的袍服。
未過多久,謝賦又匆匆而來。三人見禮后,不待柳桐倚和張屏詢問,謝賦即道:「增兒的娘已經拿到,到了衙門就招供了,另還有兩事,先用午膳,邊吃邊說。」
柳桐倚道:「多謝謝兄,方才吃飽了就睡,腹中尚未消化,無需再用膳,立即去衙門吧。」
謝賦擺手:「府尊諭令,還需近一個時辰才升堂。下午諸多事務,先略用些飲食,不知下一頓得什麼時候了。」
門外仆婢已提著食盒等待,待謝賦示意便入內擺桌。只有一些精緻細點、蒸燉與湯羹,都很清淡。
柳桐倚和張屏便不多推辭,與謝賦同在桌邊坐下。
謝賦舉筷:「某不遵什麼禮儀,邊吃邊說了。先將最重要的告知二位賢弟——增兒的娘潘氏招供了,但招的不是她兒子殺人的事。樹底下的那具屍首的事也尚未說清。她招認說她死了好多年的那個前夫,是她殺的。」
柳桐倚一愣,張屏神色肅然凝固。
謝賦嘆了口氣:「她招得挺突然的,都沒想到她會招這個事。想是心虛吧。聽去拿她的捕快說,他們拿她的時候也沒說什麼,這婦人就慌了,一個勁兒問為什麼……」
捕快拿人都不能透露太多,便說,拿你肯定有原因,跟我們走就是了。將人套上帶走。
潘氏十分恐慌,一路上仍戰戰兢兢哀求詢問,讓差老爺們先給她個明白。
其中一個捕快就道,你還有你兒子都幹了什麼事,心裡不明白?還用問這一句?
潘氏哆嗦腿軟,險些暈倒。另一個捕快道,人命官司都敢犯,這時怎麼沒膽色了。有這做戲的工夫,不如將十幾年前到如今,你們娘倆犯的事好好回想回想,到堂上一一的稟明大尹,少受些刑苦。
潘氏大驚:「大尹是……京兆府尹大人?」
捕快道:「正是馮大尹他老人家。大尹的青天之名,你必然是聽說過的。莫要想著在他老人家面前弄鬼。」
潘氏哆哆嗦嗦哀求,詢問怎會驚動了大尹。
捕快不耐煩道:「裝模作樣個甚?也是你們母子有排場,趕上這時候案發。大理寺都來人了。」
潘氏險些癱倒,不能移步。待到了衙門口,又不肯入內,企圖撞死。
眾捕快拉扯著她,不耐煩道:「何必做作。趕緊進去,令郎在裡頭,你不在陽間給個交代就下去見冤魂,不怕受更大罪?」
潘氏掙扎不語,過了一時忽然抬頭:「我招!我都招!是我殺的!讓我見見青天大老爺!我全都招——」
捕快們也有些意外,唯恐她是驚嚇癔症了,信口亂嚷。以往也有這樣的疑犯,害怕堂上受酷刑,隨口亂編一通。
又一捕快道:「要招就過會兒到公堂上招。只把事實明白交代,冤枉不了你。」
潘氏卻仍然哭嚷:「現在就讓大老爺升堂吧,我立刻招!都是我乾的!那個死鬼丁小乙是我毒殺的!我全和大老爺們供認明白,快快!讓我招!!!」
聽到此處,柳桐倚皺了皺眉:「這潘氏有些奇怪。殺人乃大罪,一般犯人都會抵賴。她為何還沒等升堂就承認?」
謝賦道:「可能婦人不禁嚇?」
柳桐倚搖頭:「她前夫已經死了多年,也非富貴人家,想來不會用太好的棺木。屍身恐怕早已成白骨,如若是被毒死,開棺很難驗出證據。即便驗得出,也不容易定論是她下的毒。譬如有些亡者逝前常服湯藥,特別是一些民間偏方,屍身中亦會存毒。一般這樣的兇手,不會輕易認罪。」
張屏沉默頷首。
謝賦猜測:「或是懾於府尊和大理寺之威?」
柳桐倚道:「畢竟是京兆府的百姓……」
會如此膽小?
張屏問:「潘氏急著上堂?」
謝賦道:「是。一直嚷著要見府尊和少卿大人,說要立刻招供。」
捕快們和她說,堂也不是你想升就能升的,等一會兒,用不了多久就讓你上堂了。
柳桐倚凝眉:「芹墉兄也覺得可疑?我猜測,她這般供認,有別的打算。」
謝賦被這麼一說,心裡直忽悠:「反正有京兆府的捕快一起看守,應不會讓她在升堂前出什麼事。」
柳桐倚道:「我乃揣測這婦人在堂上或會做出一些舉動。希望是我多心。」
謝賦暗道,我也希望是柳斷丞你想多了。衙門可禁不起再出岔子了。
算了,出岔子也是命。到時候再想解決的辦法……
謝賦轉開話題:「對了,再有一事……那罪婦黃氏之女,應是遭人毒打欺虐。衙門那邊負責暫時安置看守她的婆子發現她身上有很重的傷。沒直接告訴我,先告知了家慈,家慈再來問我,能否給這孩子請個大夫。」
張屏的神色頓時更肅,柳桐倚變色:「方才在堂上,我未看到她面容或手上有傷,肯定欺虐她的人不想被人發現。什麼人如此狠毒?」
謝賦一嘆:「小姑娘沒說,但還能是誰?應就是她祖父家的人,八成是因為她娘吧。唉,可憐!正好閔老大夫在,這孩子的傷處他不便診治,只請他先診診脈象,看看有無傷及臟腑。家慈已另去請醫女了。可這小姑娘也在鬧……」
張屏問:「她想見陳久?」
謝賦無奈:「是……但府尊諭令,暫不讓她與陳久相見,應是先審潘氏吧。總之,下午不知會到什麼時候。所以得把肚子填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