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第六十六章
謝賦不由得看向張屏,又迅速移開視線,未敢與他對視,繼而心中一緊——
我為什麼不敢看張賢弟?
是……因為我考慮潘氏的要求,覺得虧心。
為什麼我覺得虧心?
因為……
謝賦突然也脊背一直,抓起驚堂木,重重一拍。
「一派胡言!曾潘氏,公堂不是菜場攤鋪,由你信口開河討價還價!你子增兒狡詐歹毒。你們一伙人中,誰是定計勒索的主謀,尚待查明。但勾釣散材入伙的,是增兒。散材被殺,可以下毒者,也唯有增兒!本衙明白你願替兒子頂罪的為母之心。然律法嚴明,犯案者絕不容脫逃,未犯罪者也不會冤枉。當堂作偽供倒是一過,不敬公堂又是一過。本衙念你乃尋常民婦,愚昧無知,不當堂處罰,先將這兩過記下。你自認殺害前夫丁小乙,可從實招來。若你又反口不欲招認,也無妨,順安縣衙與我豐樂縣衙門自會查證。勒索賀慶佑卓西德及散材被殺一案,已證據確鑿,你且將相關細節速速交待!」
公堂上一時靜謐,杜知縣目瞪口呆,預備去頓謝賦袍袖的手凍在半空。
潘氏身軀微微一擰,柔聲道:「大人這番話堂皇得緊,聽得小婦人肝膽亂顫又有些頭暈。啊呀,剛才奴說什麼了來著?都是亂講的。如縣丞大人所說,一派胡言,大人們千萬別當真。小婦人鄉下女子,愚昧無知,一被官老爺拘拿,就慌了,平日里看的那些戲什麼的,躥在心裡,迷瞪了。要罰,掌嘴打板子,都隨您。都是小婦人的錯!」
謝賦冷笑,杜知縣咳嗽一聲堵住他話頭:「曾潘氏,你說你暈眩,還能支持否?可需先下去調養片刻,待心裡明白了再上堂?豐樂縣衙門裡剛好有大夫,給你診診脈,調治調治。來人,將此婦……」
話剛說到此,被謝賦打斷。
「大人,下官覺得暫時不必。此婦以所知另一案的隱情為要挾,公然在堂上索求錯判,精明可見一斑,她暈不暈下官不曉得,但絕不糊塗。這般形容,下官猜想實為做作。」
不待潘氏再發聲,謝賦又凝視她道:「你先自認殺人之罪,豁出性命不要,將自己立於無可再敗的不敗之地,再拿大案隱情保你兒子性命,確實很會談買賣。只是本衙已經說了,衙門不是菜場攤鋪,若為其他事縱了此案真兇,誰給死者散材與險些失了性命的劉周氏姨甥一個公道?」
他又抓起驚堂木,重重一砸。
「今天這堂,主審的是散材被殺,賀卓二人被勒索,劉周氏姨甥被綁架下毒案。哪怕你說出天大的秘事,本衙也要讓真兇伏法!證一個律法嚴明!」
吼完這句,謝賦再一挺背,彷彿有萬道金光從頭頂「明鏡高懸」匾上灑下,灌注進他的天靈蓋,一股從未有過的暢快感流遍全身。
杜知縣瞠目結舌,剛欲伸往謝賦下盤的右腿也凍住了。
親娘啊……姓謝的是吃錯了什麼,還是忘了吃什麼?
豐樂縣,真的,有點瘋。
潘氏緊盯著謝賦,又柔柔開口:「謝大人真是正氣浩然,好生令人欽佩。大人啊,小婦人方才乃恐怕公堂之上,要受嚴刑拷打之苦,信口亂說,求個速死罷了。眼下看大人如斯公正嚴明,就不怕了。大人想問什麼,便問吧。」
杜知縣清清喉嚨,又趕在謝賦之前開口:「兀那曾潘氏,休再多逞口舌之利,本縣治理順安縣一方,你亡夫丁小乙乃順安縣民,因此須再詢問你一遍。你究竟有無殺害你的前夫丁小乙?速速從實招來!」
潘氏眨一眨眼:「怎的大人還問這個?小婦人都說過兩回了。沒有,隨口編的。」
杜知縣一噎,繼而板起臉:「殺人重罪,豈能亂編。」
潘氏怯怯道:「小婦人知錯了,認罰。大人心有疑問,可將丁小乙的棺材挖出來檢驗。當日他暴疾而亡,衙門需驗過屍才准下葬,衙門裡或有什麼冊子記錄著呢,大人去查查?那時家貧,未能給他備口好棺木,時隔十餘載,不知屍骨還全否?」
說著,兩行淚掛了下來,潘氏從懷中摸出一塊帕子,抽噎擦拭。
杜知縣也在心裡直噎,面上仍得鎮定地道:「那麼十幾年前,丁小乙有無殺過一個人呢?」
潘氏道:「沒啊,也是小婦人信口編的。」
杜知縣神色一厲:「平白無故,怎會編此事?!你前夫已亡故十幾年,你突然說他殺過人,埋在樹下,必有情由!」
潘氏又抽噎起來:「大人明鑒,確實是編的。小婦人都能編自己殺了丁小乙,再給丁小乙編個殺人案怎麼了?!都怪這死鬼死得早,撇下我們孤兒寡母,小婦人改嫁又回豐樂縣,才致今日我們母子都落到這公堂上!憑什麼我們娘倆遭了罪,他一個人在土堆里舒坦躺著!小婦人心裡怨恨無處發泄,也給他編個和我們娘倆一般的罪過!反正他死了多年,大人們不能把他再送法場上砍一回頭。大老爺若不信,開棺驗屍時,問問他唄,就問,你十幾年前,有沒有殺過一個人啊?」
杜知縣大怒:「混賬刁婦!亡故十幾年之人,如何問供!」
潘氏道:「那就是大人們的事兒了。小婦人編的那樁殺人案,乃在小婦人家中做下。若那事是真的,當時也只有小婦人、丁小乙和被殺的人三個。大人不信小婦人的言語,只能去問丁小乙。如何問,小婦人不曉得。對了,我們豐樂的知縣大老爺張大人怎不在堂上?聽說他老人家能辨陰陽,斷鬼神,還有一位法力高強的道長是他師兄。山上那位法力無邊的姥姥都能鎮服剷平,從陰曹地府里拘出丁小乙的鬼魂來審一審定不費吹灰之力。只是不曉得隔了這麼多年,丁小乙投胎了沒。」
杜知縣氣得滿臉漲紅,不住道:「刁婦!刁婦!」視線移向張屏。
只見小張前知縣仍是那副蒸不熟煮不爛的樣子,開口道:「張某不會法術,世上亦無鬼神。但世間罪案,只要做了,必有痕迹罪證可查。這樁殺人案,即便你不說,也能查出真相。」
謝賦眉頭一跳,他剛剛吼完那段話,內心恢復平靜,已完全看穿潘氏的手段。
其實此婦的招數並不高明,乃菜場買菜討價還價之流的路數,抓住蔡府案真相這個籌碼。如此即可用相同路數對之,謝賦準備不理會蔡府案,只審辦散材被殺,賀卓二人被勒索,劉媽媽徐添寶被綁架下毒案的真相,令增兒之罪坐實,無可改動。潘氏想保兒子性命,心防破損時,或有間隙。
無奈杜吟菁太不爭氣,被潘氏看出其對蔡府案特別在意。潘氏抓住這點,各種做態,偏她一撒餌,杜吟菁就咬鉤,被釣得團團轉。這貨官高半階,謝賦無可奈何,正準備趁杜吟菁氣得直結巴時把審問話頭奪回來。張屏卻又續上了蔡府案的話題。
眼見潘氏頓時又精神了起來。
「小婦人方才便想問,這位公子是誰?為何能屢屢在公堂上言語?
增兒激動地扭動身體,發出嗚嗚聲。杜知縣道:「你竟不識得豐樂的原父母官?這位即是前任張知縣,現在……」
張屏接話:「多謝大人之言。張某當下是刑部一介文吏,貿然出聲,確實不合規矩,請大人處罰。」
「不必言此。」謝賦及時在杜吟菁前道,「先前相關案件一直是張前知縣負責查,此時仍可就案情舉證剖析。」
潘氏微凹的眼窩中崩出雪亮光芒:「原來這位便是張大人,小婦人有眼不識泰山了。久聞大人青天之名,莫不是掐指一算,算出了什麼究竟?」
張屏道:「張某已為文吏,不能當此敬稱。我不信鬼神,更不懂掐算。但樹下之屍身份,可先妄推一二。此人系蔡府家僕。十幾年前,蔡府大火,他受蔡府主人所託,帶兩箱寶物出府,寶物附有清單。他卻另因緣故,想私吞寶物。不料被卓西德和賀慶佑兩位老闆所劫。他身負重傷,身上只剩財寶清單,來到你家,卻被人所殺,埋在樹下。你持有他留下的寶物清單,卻不知道劫他之人是誰,多年後,你子增兒到一壺酒樓做夥計,發現賀老闆是打劫之人,遂訂下勒索之計。」
潘氏目光閃爍:「張老爺真是好能說故事,據小婦人編的瞎話兒又編出這麼一大篇來,頭頭是道,原來官老爺們就是這樣查案的,真是開了眼。」
張屏並未駁斥這話,只道:「關於樹下屍體及兩箱寶物,夫人可能知道的秘密——其一,樹下屍體身份,已能推出;其二,箱中寶物名錄,從賀卓兩位老闆處可得知;其三,蔡府起火的真相,死者怎會帶出了兩箱寶物,兩箱寶物原本要送往何處。這些即便死者告訴了你,你不說,順著目前已知的線索繼續追查,也能查出。」
潘氏緊瞅著張屏,渾身微晃,突地笑起來:「原來如此,所以老爺們才覺得,小婦人沒什麼用,可隨意要了我們娘倆的命?如果我知道些你們查不出來的,是不是立刻不一樣了,紅袍子大老爺們便有空見民婦了?哈哈哈,果然,我們的賤命不值錢。府尹大人、大理寺的大人,刑部的大人這些大官兒們,查得都是住大府邸的老爺家埋了十幾年的秘事。跟老爺們的事兒沒大關係,沒什麼用,我們是生是死,都不配大老爺們瞧一眼的。哈哈哈~~」
杜知縣一拍驚堂木,喝道:「大膽刁婦!方才種種作態,本縣與謝縣丞都寬忍了你,系憐你乃一柔弱婦人爾!你卻不識恩典,在公堂上口吐如此不敬言辭,真當本縣不會動刑?!」
謝賦道:「此案自開查自今日堂審,步步皆遵律法,你若覺得杜知縣或本衙審案時哪裡違規,隔壁就是察院。無需多廢話,勒索卓西德與賀慶佑二人的,除了你、增兒、陳久三人之外,是否還有他人?增兒毒殺散材,可有共犯?綁架劉周氏、徐添寶姨甥,你有無參與?速速招來,休再東拉西扯!」
潘氏一言不發。
柳桐倚開口:「杜知縣和謝縣丞不答應與夫人做交易,正因將散材、劉老夫人、徐添寶之命看得和蔡老爺一家一般重,不會因此縱彼,律法面前,公侯百姓,性命同等貴重。」
潘氏看向他,身體又晃了晃,譏笑出聲:「貴重?同等?!哈哈,今兒可真是開眼,公堂上一群年輕公子哥兒,長得像畫兒,說的話更像神話兒。小公子,你可知我如何落到今日田地?哈哈哈,幾十年前,丁小乙快把我打死時,怎麼沒人和我說,我的命和高門大宅里的老爺們一樣貴?衙門裡的差爺們只會說,你個婦道人家,男人就是你的天,打你兩下怎的了?你竟敢反了天,要告你男人?你這樣的娘們,不打你讓你明白明白規矩,你不得上天了?哈哈哈,那死鬼丁小乙,還有其他人,都怎麼叫我的,賤人,賤貨。賤了這麼多年,我今兒才知道,原來我是貴的呀……」
杜知縣視線一閃,不動聲色地問:「你即因此起意殺夫?」
潘氏睨向他:「大人可真會審案,怎的,仍想知道丁小乙是不是被我殺了?」
杜知縣神色一肅:「公堂之上,你既有言,本縣必須追查。」
謝賦補話:「但其他案件審理,不會受此案影響。」
潘氏一嘖:「行吧,告訴你們也無妨。丁小乙是被我殺了。」
一直跪著不發一言的曾栓柱突然大喝道:「莫要胡說!」繼而連連頓首,「諸位老爺,小人的婆娘無知。她,她其實一直有些瘋瘋癲癲的,說話從不能當真。求老爺們千萬別信。她,她……」
「我什麼?」潘氏又睇向他,「我是瘋是明白,說的話是真是假,老爺們能不比你個憨子清楚?是我哄了你。我這輩子只對不起過一個人,就是你。我原是配不上你的。我只後悔,為什麼沒從小姑娘的時候就嫁了你。卻要等到……殺丁小乙后能嫁給你,是我賺了。唉,你啊……」
杜知縣又咳嗽一聲:「公堂不是敘情話的地方。潘氏,你真殺了丁小乙?」
曾栓柱喊:「不是!」
潘氏跪直身道:「回大人話,是。」
曾栓柱又連連叩首說潘氏糊塗,潘氏道:「大人且將曾栓柱帶出堂外吧,真與他沒關係。他確實是個憨實人。他這麼在旁邊鬧著,我也不好交待。」
杜知縣遂令左右先將仍不斷替潘氏開脫的曾栓柱帶出。謝賦問:「潘氏,殺人非尋常罪過,你當真殺了丁小乙?所言確定屬實?」
潘氏又笑:「怎的,小婦人不與大人談買賣,大人仍不肯放心?這事本也沒什麼可拿來議價的,丁小乙之死與蔡老爺家全無關係。是他打我,我著實熬不住了,一碗葯送他歸西罷了。」
杜知縣問:「丁小乙為何打你?」
潘氏又大笑起來:「哈哈,果然有這一句!我就知道。當年,我熬不住了,求旁人幫幫我,到官府求和離,求官爺差爺們幫幫我,他們都要問我,為什麼丁小乙要打你?這個為什麼一問,丁小乙打我,便是我的緣故了。定是我哪裡不好,哪裡有錯,哈哈哈~~」
杜知縣又湊近謝賦耳邊低聲道:「看這婆娘形態,已知緣故。」
謝賦再皺一皺眉,未理會其言語。
潘氏擦擦眼角:「大人必然想說,我這婆娘,一看就該打。可當年的我,不是這樣的。我年輕的時候,是個又傻性子又軟的姑娘。打小我就生得好,京城不敢說,那時整個豐樂縣從鄉里到城內,找不出幾個女孩比我漂亮。我十六七歲時,去河溝邊摘野菜,好些進京趕考的書生,看見我就念詩,什麼兮什麼顧的,我也不懂。有位京城過來踏青遊玩的公子,長得又白又斯文,畫了幅我的像。畫里我穿著仙女一樣裙擺長長袖子寬寬有飄帶的錦緞衣裳,提著的也不是菜筐,而是各樣花朵的花籃,站在雲霧繚繞的水邊。他問我好不好看。我說,好看,但我哪能穿得起這麼好的衣服呀。那公子就笑了,要把他的白玉墜子,掛著珠穗的扇子送我,說我可以拿它們去換漂亮衣服。我說別人的東西我不能要,這麼漂亮的衣服做活不方便,料子薄,不好洗。花籃好精緻,但裝不了多少菜。那公子問我,如果一輩子不用做活只穿漂亮衣服你願不願意?我說,這是貴人老爺家的小姐才有的福氣,我只是個窮丫頭,不敢夢這個。他又差人到我家去,說想帶我到他府里。我爹那時已經亡故了,弟弟還小,家裡只有我娘操持。我娘問我,京城的公子看上了你,可咱們家這樣,當不了人家正經的親家,你願意給人家當偏房么?我那時雖小,也知自尊自愛,我說我是窮人家姑娘,不敢高攀,當妾我也不願。」
杜知縣道:「然而之後你嫁了鄉民丁小乙,越想這段往事越後悔。所謂寧為貴門妾,不做窮漢妻,凶心一起,就殺了丁小乙。」
潘氏道:「大人這便給小婦人加罪名了?丁小乙死的時候我都三十幾了,青春不在,真要嫌貧愛富想攀高枝,該趁早趁年輕,何必熬到這個歲數?我那時年紀小,壓根兒不懂什麼情情愛愛的事,我爹生前識文斷字的,只是沒有考中過科舉罷了。他教過我認字讀書,我也知道一些閨秀小姐們學的禮儀規矩。我不願做那位公子的偏房,我娘還有些猶豫,住得離我家不遠的一位丁嬸,得知此事,卻出奇地誇了我幾句,說我有志氣,有骨氣,令她刮目相看。」
謝賦問:「這位丁嬸……」
潘氏道:「她是丁小乙的姑媽,嫁給村裡一個閑漢,是個五大三粗的婆娘。她當時誇我,我有些稀罕,以前她從不說我好話,總和我娘說,看你家娣兒的面相,就得多管教。我幾歲時,和鄉鄰的孩子們一塊兒跑著玩,在鄉里挺尋常的事,但只要我和男孩玩了,被她看到,她便和我娘說嘴,攛掇我娘罵我。後來我又知道,她總跟村裡人講我壞話,說我小小年紀妖里妖氣,將來不知會什麼樣。那位公子的事,我本以為她要編出一堆糟爛話,誰知她竟誇了我。原來她另有謀算。從那之後,她天天和我娘嘀咕,說我歲數大了,趁早定下終身。女孩子當找個本分老實的男人,踏實過日子。同村鄰鄉與我年歲相當的年輕男子挺多,但少年人少能入三姑六婆的眼,尤其被丁嬸的嘴一說,這個毛躁,那個莽撞,都不老實不踏實。我娘跟吃了迷魂藥似的,偏聽她的。這婆娘奸毒,假意替我作媒,連接說了幾個成不了的,穿插著像說閑話一樣常提起她在鄰村有個侄兒,為人又憨又老實又孝順,都不敢正眼看姑娘,只會做活攢錢,就是窮了些,湊不出彩禮。她這麼放線,單為釣出我娘一句話,終於有一天我娘被她引得說了出來——沒錢也沒關係,嫁閨女又不是賣閨女,只要姑爺人好,姑娘嫁得合適,何必太計較錢?」
潘母想得很單純,年輕人都家底薄,長輩幫襯些,小夫妻踏實過日子慢慢掙,定能過得和美。
丁氏聽了此話,作勢猶豫了一番,道:「姐姐,我一直不敢和你提,怕你看不上,但有了你這句話,我便老下臉說了。我侄兒小乙,是我看著長大的,真是個好孩子,再老實不過。咱們當娘的,最怕姑娘嫁什麼樣的姑爺呢?吃喝嫖賭的,尤其那些花花腸子的。像之前那位什麼公子,田間地頭看見你家娣姐兒這樣的粗丫頭,都能動情,必是走到哪裡花到哪裡,說好聽叫多情,說難聽是放浪,不安分。有錢有勢浪得起,窮家小戶,男人不踏實就完了。老姐姐,我敢拿祖宗十八輩跟你發誓,我侄兒小乙,絕對心裡只有你家姑娘一個,絕對本分老實,絕沒有花花腸子到處浪。」
「我娘聽后很心動,就答應了這門親事。」
丁小乙拿不出彩禮,過禮的錢是潘母拿出自己的梯己幫襯。
「成親后我發現,丁小乙又懶又滑,好吃酒賭博。他家本有薄產,他是家中獨子,但都被他賭盡敗光了。去給人家做活當佃農,他嘴裡不乾不淨,又愛順摸東西,與一同做活的人打架,專跟東家工頭做對,最後十里八鄉,沒人肯用他。這些昔日的同鄉都知道,大人們盡可去查問。丁老毒婦滿口胡扯,只有兩句話是真的,一是丁小乙確實窮,二是她拿祖宗十八代發誓的那句,丁小乙絕不會有花花腸子,絕不會浪。」
謝賦愣了一下,想到了什麼,臉不禁有些熱,開不了口詢問。
杜知縣卻一口接上:「這不還有些可取之處么?他雖賭卻不嫖,是個專一男子。男子專情,定因愛你。」仟韆仦哾
潘氏又哈地笑了起來:「大人,也或是他沒有花的本錢。」
杜知縣僵了一僵,老臉一紅,舉起驚堂木拍了一下。
潘氏大大方方地繼續道:「所以,丁小乙十分恨我。我那時年紀小,不懂,明明是我忍氣吞聲,為什麼反而他格外恨,他恨我更勝過我恨他呢?我,我一個年少的女子,能怎麼辦,我哭著去找我娘,我娘要臉面,不敢往外鬧,現在一想,姓丁的毒婦必也是看中了我家這一點,都在她的算計之內。她在我娘面前指天指地發誓,說丁小乙……絕不是天生的。想是之前他父親得了癆病,他侍奉父親,勞累所致,是孝子。調養一陣就好了,又騙我娘拿錢出來給他補身子。這女人,真會說。」
連丁小乙喝酒賭博,都被丁氏說成是因為那個難以啟齒的原因,自暴自棄,丁小乙本性是好的。
「她說丁小乙是因為可憐才這樣的,現在他有了家,我好好對他,幫他把身體養好,他便能跟我好好過日子了。別人也有這樣勸我的,我先竟被這些話哄住了,後來發現,這跟進賊窩陷泥潭似的,越不趁早抽身,越抽不了身。丁小乙一開始還是收斂過的,只為能讓我從我娘那裡要錢。我起初一要和他和離,他就裝可憐,讓我不要離開他,說他會改的。鄉里有些新搬來的鄰居,不明就裡的,都會被他騙住,以為我嫌貧愛富。他,還有丁氏那惡毒的婆娘,背地裡到處造謠,說我做小姑娘的時候就不安分……我娘因此病了。待弟弟開始議親,娘家更給不了我錢。丁小乙打我也越來越厲害。」
謝賦問:「令弟為何不幫你?」
潘氏面容上第一次閃過一絲無奈的悲戚:「我是嫁出去的女兒,我娘先前貼補了我甚多,我家沒什麼能幫襯我們的親戚。弟弟娶妻后,自要先顧上自己。我娘病重,弟弟奉養母親,還要養妻兒,我那時,名聲也壞了……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確實有難斷的緣故,我起初傻,被拖住了,之後母親病重,怕她老人家禁不起折騰,待母親過世,再要和離,老毒婦和丁小乙竟然說,是因為我,因為我丁小乙才……我弟弟,他有妻有家有子,弟媳是好人家的姑娘,他們也要臉面。他們若替我出頭,有些話怎能出口?」
張屏垂下眼,謝賦只能沉默,連杜知縣都有幾分尷尬無措地低頭咳嗽了一聲。
潘氏道:「我常常後悔,為什麼非要活著。其實有一回我已經從山上跳下去了,老天偏仍讓我活著。我以為,老天是要告訴我,熬著,將來會有好日子過。結果,我同我兒一道熬到了這公堂上。我為什麼不找個高些的地方,偏選了那座山,為什麼又有此後那些冤孽?」
杜知縣搓搓手,頓了一時,才輕嘆一聲道:「潘氏,因審案需要,本縣不得不問你,增兒與丁小乙是否為親父子?」
公堂中又陷入片刻的寂靜。
謝賦有幾分感謝杜吟菁提出了這個問題。
增兒自從潘氏敘述起,一直緊盯地面,此刻猛地激靈了一下。
潘氏沉默一瞬,吐出一句出所有人意料的話:「稟大人,是。」
杜吟菁又愣了愣:「你……方才說了許多,若本縣未有剖析錯誤的話,丁小乙如何有子?」
潘氏又沉默了。
張屏開口:「是否與黃郎中有關?」
杜知縣瞧向他,內心湧起幾分欽佩。看不出來啊,小張前知縣年紀輕輕……噫,也是,這年頭,愈青春,愈懂得。
潘氏亦看看張屏,仍未說話。
張屏道:「夫人家在北壩鄉的舊宅,之後是黃稚娘母女居住。黃郎中是否對夫人多有照顧?」
潘氏神色驀地一正:「大人休要亂說,黃郎中是百年難得的好人,莫因諸位想治我們娘倆的罪,污了他的名聲。事與你想得不一樣。說出來,你們未必信。丁小乙……到死都挺想治好他自個兒的,各種野郎中和偏方都瞧過用過。有一回,他去京城,說是遇見了什麼西域神醫,買了一堆葯,有酒、有藥丸、還有油。他喝了一瓶酒,吃了一把葯,又擦滿了油。居然……當時他口鼻流血,渾身抽搐。趕巧黃郎中給人瞧病,路過附近,聽到動靜,竟把他救過來了。黃郎中說,那葯有個名號叫什麼一命丸,確實是西邊胡國流過來的。據說那些胡國的國王,後宮中也有好些嬪妃。有些嬪妃想生孩子,會秘選精壯男子,喂下此葯,一夜春宵后極易得子,但男子必死,又省得再動手滅口了。所以叫一命丸,又叫易命丸,拿一男子的性命換個孩子的意思。」
杜知縣變色道:「此系……當真?忒的不堪!忒的狠絕!如若真有,本縣必要上報,狠狠禁除,凡流傳者,處重刑!」
潘氏頰邊笑靨一閃:「大人莫怕,小婦人當日聽黃郎中說,我朝婦人,並無多少知道此物。這藥販來我朝,都被野郎中當回□□賣給男子,不像丁小乙那樣多吃也要不了命。黃郎中初以為是我買來想害丁小乙,後來發現丁小乙是自個兒買的。丁小乙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此生更是絕無指望了,又把賬算在我身上,但總算他跟我有了個兒子。」
杜知縣結結巴巴道:「你是說,增兒是丁小乙吃藥……」
增兒哆嗦了幾下,緊瞅著潘氏。
潘氏凄然笑了笑:「丁小乙一直不信增兒是他兒子,好多鄰居也不信,只有黃郎中知道。多虧他照應,我們母子總算能保住命,沒落下殘疾。大人莫看小婦人挺是個模樣,其實渾身沒幾塊好肉。可讓婆子與我到靜室中驗看。對了,大人也請看看我兒的衣裳下面。」
她伸手想掀增兒衣衫,杜知縣制止,讓左右除去增兒的上衣,只見其後背、腹部鞭棍割燙燒等各種傷疤累疊,不堪入目。
增兒咬牙匍匐不動。潘氏啞聲道:「別處也有,堂上不便看了。」
謝賦因之前堂審,心中對增兒十分厭惡,此時竟不忍多看這些傷疤,暗想都說長子隨母,潘氏身量不算低,尚不知丁小乙是高是矮,但增兒這般豆丁的模樣,或與從小被毒打有關。
唉,可恨之人,亦也可憐……世間人與事,皆可嘆也……
張屏又肅然道:「在下有一事不解,想冒昧向夫人請教。你為什麼與丁小乙成親多年後才殺他。」
潘氏一頓:「張大人這話問的,莫不是嫌我下手太晚?那大人覺得,罪婦什麼時候殺他合適?」
張屏道:「在下覺得,夫人並非會行兇之人。」
潘氏撲哧一聲,低頭捂住嘴,再抬頭道:「多謝對罪婦之讚譽。後來我可悔極了,為什麼沒早弄死了他,多過幾天快活日子。老話說得對,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忍啊忍的,總有忍不了的一天。跟線似的,一直綳著,哪天斷了,說不準。」
張屏問:「夫人如何殺的丁小乙?」
潘氏道:「下毒啊。跟我殺那姓散的一個樣。」
張屏再問:「什麼毒?」
潘氏道:「我說家裡鬧耗子,市集上買的葯。我記得,賣葯的那人板車前掛了幾隻半人長的大耗子,我想這葯肯定有勁,好用。果然買對了。兩包就讓丁小乙歸西了。」
張屏問:「夫人把葯下在何處?怎麼讓丁小乙服下?」
潘氏道:「下在酒里的,丁小乙愛喝補酒,我幫他熬,補酒本有藥味,我又加了好多冰糖。他一點沒發覺裡面有毒。」
張屏道:「耗子葯配方,大同小異,死者或口吐白沫,口唇烏焦,或眼鼻流血,表徵十分明顯。經驗老道之醫者仵作,一看即知。夫人說之後衙門派人驗過屍體,你如何矇混過去?」
潘氏道:「我把他收拾乾淨了唄,我給他口鼻里灌水涮過,臉洗好,拾掇得齊齊整整,見到的人都以為他是壽終正寢含笑而逝。原本他喝了酒稀里糊塗的,也沒掙扎幾下,挺好收拾。」
張屏再問:「那天或那天之前丁小乙做了什麼,令夫人下決心行兇?」
潘氏慢悠悠道:「唉,隔了這麼多年,著實記不太清了。他……應該也沒做什麼。約莫是吃酒,罵街,打我吧。我挨著打時想,難道我一輩子就這樣了?丁小乙除了那點先天不足之外,身子骨好得很,他爹有癆病,他都沒被傳上。成天吃喝不做活,隨時能打人解悶,精神也特別好。我想,我天天受氣挨打,他天天打人開心,硬熬的話,我應該很難熬過他。只能由我送他先死,我才好繼續活。」
記錄供詞的文吏運筆如飛,杜知縣趁張屏沒繼續問,飛快搶話:「當真?應還有其他緣故吧。」
他捋一捋須,機智一笑。
「丁小乙打你固然不對,但你並非全然無辜。你此前紅杏出牆,心有愧疚。之後丁小乙打死了你姘頭,才令你發起毒心,葯殺了丁小乙,對不對?你的姘頭,就是樹下那具屍體。」
潘氏不緊不慢道:「大人不答應寬過我兒的性命,樹下那人並蔡府的事,罪婦絕不吐露半句。殺丁小乙的事我已招認,其他的人與事兒,也沒那麼要緊。」
謝賦聽著潘氏的供述,心中忽有了一個想法,如一朵雨天的雲絮一般,越膨越大。
他本一直疑惑,蔡府失火的當晚,一個下人為什麼能把兩箱寶物帶出火場,如張屏推測,這兩箱寶物還附有清單。
是不是這兩箱寶物本系要送給誰的?
他原下定決心,不能遂潘氏心意詢問蔡府相關的事兒,但忍了又忍,終於沒忍住曲折發問:「蔡府三公子……被黃郎中之女,罪婦黃稚娘痴戀一事,你可知道?」
潘氏反問:「這事兒,諸位大人還沒查明白?」
杜知縣一拍驚堂木:「混賬!謝縣丞問話,你這犯婦豈能如此不敬?!」
潘氏溫順低頭:「小婦人錯了,向大人賠罪。我方才講過不說蔡府的事,但這事還是照實答了吧。稚娘是個可憐孩子,她當時一個妙齡的姑娘,因病又少見人,乍一見一個年輕的公子,可不會迷了心?誰想到多年後她變成這樣!」
謝賦道:「我更疑惑,蔡府這樣的人家,府中應該有養大夫。公子出行,隨行亦一般會有醫者,為何到鄉間郎中處診治?能引得黃稚娘迷戀,到訪應不止一次。」
潘氏目光閃了閃,似遮掩什麼一般再低頭:「這,小婦人如何知道。想來……想來是黃郎中醫術高明,蔡公子也聽說了。人病了都愛試試偏方。」
謝賦凝視著她:「你有無見過蔡公子?」
潘氏身體一晃,仍垂著頭道:「大人這話問的……罪婦這樣的人,哪有福氣認得官宦人家的公子?即便他來村裡,隨行一堆人,我想瞧,也只能遠遠瞧個影兒罷了。」
謝賦問話時,杜知縣本一直在伺機截斷他話頭,把發問權奪回來,但越聽,雙眼與內心越亮,心海漸漸澎湃。
他壓抑著激蕩情緒,鎮定介面:「哦?本縣以為,未必。蔡公子去北壩鄉,真的是去找黃郎中?」
潘氏隻眼看著地面:「是啊,不然還能為什麼?」
杜知縣捻一捻鬍鬚:「或還可能為了找另一個人。曾潘氏,那位曾想收你做小的公子,姓甚名誰?」
潘氏道:「稟大人,天長日久,小婦人早忘了。」
杜知縣眯一眯精光四射的雙眼:「是嗎?你們之後再沒見過面?你方才說,你嫁給丁小乙后,想尋短見,卻被人所救。救你的人,是誰?」
潘氏道:「只是偶爾路過的好心恩公罷了,小婦人與昔日的公子,並無再見。」
杜知縣眼中精光又一閃:「真的?」
潘氏仍垂著頭,渾身微微顫抖。
謝賦道:「案情已至此,說出全部真相,才是最對。」
杜知縣飛快奪回話頭:「曾潘氏,你再仔細回想一下,對你有意的那位公子,是否在你與丁小乙成親后又見過你?更或者,正是他剛好救下了你。於是你們……再或者,他剛好,姓……」
謝賦咳嗽一聲。
潘氏依舊盯著地面:「大人是在說戲文故事吧。」
杜知縣換了一個委婉的問題:「蔡三公子與你,是不是有什麼,其他的,關聯?」
潘氏慌亂地抬頭又低頭:「大人,確實,確實沒有啊!怎麼可能有呢。」
一個文吏從屏風後轉出,將一張折起的紙條遞到杜知縣與謝賦面前的案上。
杜知縣正待要打開,張屏道:「夫人說得對,你絕不可能是蔡三公子的娘。」
謝賦愣住,潘氏僵住,杜知縣眼神滯住。
張屏迎著杜知縣獃滯的視線道:「年齡不對。夫人今年五十歲左右,據說你方才供詞,你遇到那位公子時,是十七歲左右。按照戶冊記錄,你嫁給丁小乙時十八歲。蔡三公子初到黃郎中處看病,遇到黃稚娘時十八九歲。如此可推出,蔡府大火時,你三十五六歲,蔡三公子年約弱冠。再加上懷胎時間。即便你嫁給丁小乙前就有孕,也和蔡三公子的年齡不符。」
潘氏扯了扯嘴角,攏一攏蓬亂的鬢髮。
杜知縣壓著心頭之火先顫手打開案上的紙條,潘氏眼神灼灼,亦瞅著紙條。杜知縣一看紙上,又一滯,閉了閉眼,謝賦微側身望去,頭殼一嗡,面頰滾燙。
紙上赫然是馮邰親筆的一行龍飛鳳舞的大字——
【蔡會第三子奐,字宏與。火難時已及冠。你二人不讀卷宗乎,不識數乎?!】
杜知縣再閉一閉眼,努力穩住更顫的雙手,一拍驚堂木。
「混賬妖婦,公堂之上,滿口胡言,全無半點實話!怪不得能殺人勒索!來人,將此婦拖出去,休再白費時辰!」
衙役正依言要上前,潘氏往前一撲,拚命叩首討饒。
「大老爺,罪婦錯了!罪婦只是想求大老爺寬饒我兒一命。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我招,我都招!勒索兩位老闆的事兒,是罪婦的主意。他二人搶了小稈箱子那時,我兒只有幾歲,怎麼可能知道這些事。都是我……」
杜知縣一徑拍驚堂木:「妖婦休再亂唚,其所言無一字可聽!速速拖出!」
衙役們只得動手,
潘氏掙扎尖叫:「老爺,這回全是真的!那兩口箱子里不是金不是銀,是字畫和瓷器!老爺當知我說得沒錯!」
謝賦不得不勸阻:「大人,下官逾越,求請開恩容這婦人再留片刻。」
衙役們立刻鬆手。
杜知縣神情抽搐了幾下,勉強平定,擺了擺手。
謝賦正色:「曾潘氏,方才你一番謊言,將本衙哄得團團亂轉,竟對你心生憐惜。不論你言語中真假各有多少,只要扯謊,你所有供詞皆不足信,你可明白?」
潘氏匍匐在地,連稱明白。
謝賦望著她,心情複雜,又心裡自嘲一嘆——我竟真的超脫了,潘氏如斯可惡,我竟片刻驚怒之後,復又平靜,仍信其不幸。如此,我確實不能如張賢弟,柳斷丞一般,成為神斷了。
唉,世間多變,人若蟲蟻,小小詭詐,不過為求生。
碌碌紅塵中,哪個不可憐?
增兒盯著潘氏,眼神多有怨恨,嗚嗚不已,似有催促之意。
張屏問:「小稈,是樹下之人的名字?」
潘氏嘶啞道:「是。他……我要是把他的事都說了,可否饒我兒一命?」
杜知縣大怒,又一砸驚堂木:「混賬!」
謝賦道:「你說與不說,衙門都會查。」
潘氏脊背再僵了僵:「可罪婦知道的,老爺們真的未必查得出。」
杜知縣再砸驚堂木,謝賦道:「你所說也未必可信。莫再來迴繞方才那套,沒用。你說你招實話,本衙才請杜大人開恩讓你留下。不說,就出去。」
潘氏再一顫,增兒又嗚嗚嗚向其掙扎。
柳桐倚問:「小稈的稈字,如何寫?敢做敢為的敢?趕集的趕?感應的感?」
潘氏頓了頓,道:「秸稈兒,麥稈兒,糧食稈兒的稈。」
杜知縣眯眼冷笑:「這名字。莫說蔡府,尋常人家近身伺候的僕從也不會起這樣的名!」
潘氏道:「是他的小名,他讓我這麼叫他。他大名叫忠秀。」
謝賦問:「你與忠秀如何結識?」
潘氏不語。
謝賦在杜知縣又砸驚堂木前道:「本衙真不明白,這時候你還賣什麼關子。你與忠秀關係必然甚密,具體是怎樣的密,密到什麼地步,與查案關聯不大。」
增兒亦又嗚嗚扭動,似在催促。
潘氏道:「他是我相好。但細說原委,恐怕大人又說我胡扯。我與那位蔡大人,確實有舊情,當初要娶我做小的公子就是他。」
杜知縣震怒大喝:「一派胡言,此婦依然如故,拖出去!」
潘氏又不說話了。
謝賦再輕嘆,轉向杜知縣:「大人,不如先讓她順著說?」
杜知縣麵皮抽搐,以眼神發出示意——出事出錯了,責任誰負?
謝賦直視他雙目:「若因此生出過失過錯,下官獨自領罰。」
杜知縣鼻腔中哼了一聲,轉身坐正。
謝賦亦回正身向堂下潘氏道:「繼續說吧,如實交待。」
潘氏頓一頓首:「罪婦與蔡大人之後好些年確實沒再見過,跳崖也不是他救的我。他當時在南邊做官,多年後不當官了,來順安鄉里蓋大宅子住,我當然知道是他。但貴人多忘事,他怕是早不記得我了,就算記得,我已落到這步田地,一個半老的殘花敗柳,哪有臉讓他知道是我。」
她停了一停,又道——
「罪婦繞彎子多說一句。蔡公子找黃郎中看病,實是為了稚娘。稚娘犯下了潑天的大罪。但當時蔡公子這個事,不怪她。是蔡公子先瞧上了她。稚娘長得沒她娘好看,可十幾歲的時候,也跟朵花似的,蔡公子到附近遊逛,一眼看上她了。稚娘當時瘋得跟後來不一樣,像個幾歲的孩子,傻呵呵的,啥也不懂。那公子哥兒硬撩撥她,竟跑到黃郎中那裡假裝看病,把稚娘撩撥得動了情。他知道稚娘確實瘋傻,又不肯真的要她,當逗貓兒鳥兒玩似的。這些公子哥兒,真缺德。忠秀是給蔡小公子捧箱籠的。他跟著蔡公子,與我打過照面。後來稚娘愛上了蔡公子,整天鬧著去找他,蔡公子又不肯見她了。我……我那時恰好缺錢,不想要臉了,我主動幫著勸稚娘,同黃郎中說若他不便出面,便由我和另外幾個婆子當稚娘的娘家人,去跟蔡府談談。其實我想藉機和蔡家聊聊當年的事,看能不能要點啥。他們隨手丟個一星半點,對我們都挺多了。我若有了錢,能帶著我兒去外地過活。但……」
潘氏苦笑一聲。
「著實是我這村婦沒見識。人家那樣的門第,我們根本連大門邊都沒摸到就被轟了。忠秀……之前在村裡與我見過幾面,約莫對我有意。他借口勸解,獨自來見我。我……我也看出他的心思,把年輕時候蔡老爺瞧上過我的事說了。他勸我,不可能了,死了這條心吧。他話說得不刻薄,著實在安慰我,他又拿錢給我,我知道是他自個兒的錢,覺得這人不錯。總之,一來二去,我倆好上了。」
杜知縣眼光中又復精光閃動:「你們這對姦夫□□,與蔡府火案有無干係?現下從實招來,能免受凌遲之苦!」
潘氏微抬頭:「大人莫不是以為我和忠秀放火燒了蔡府?忒看得起罪婦了。蔡家那府邸,那些下人,我們能打過誰?一個門房就能打死我們仨。」
杜知縣道:「方法有很多,硬的不行,你們可以下藥!是了,正好瘋婦黃氏的爹是個郎中。他因閨女的事怨恨蔡府。你自稱曾得蔡大人留意,後來嫁給村漢,又與蔡府一下仆通姦,婦人多虛榮,你心豈能甘?你姦夫被你蠱惑,對你言聽計從。」
潘氏道:「所以黃郎中配藥,小稈下毒,罪婦放火。我們三人端了一整個蔡府,大人是這個意思么?」
謝賦沒忍住,又咳嗽一聲。
潘氏再跪直了些:「若是罪婦放的火,從蔡府隨手掄一把,想也夠我和我兒後半生受用,怎會受這些年的窮!什麼山什麼寨的,也該請我去做個掌事的女大王。」
杜知縣鬍鬚直顫,謝賦趕緊發問:「你可知蔡府為什麼失火?忠秀怎能從失火的蔡府中帶出兩口箱子?」
潘氏搖頭:「方才張大人說得對,罪婦著實不知。那天夜裡,大家都去找稚娘,村裡一團亂。我兒生了病,我身上也有些不適,沒跟著去。」
張屏眨了一下眼。
謝賦問:「忠秀也在蔡府,你不擔心他?」
潘氏道:「蔡府這麼多下人,誰想到會因失火出人命?以為只是燒幾間房子。忠秀是伺候少爺的,救火這些粗活不歸他做。我想少爺金貴,肯定不會有事,那他也沒事。沒想到忠秀突然血淋淋地冒了出來,說話顛三倒四,說……說他想帶我走,趁著失火,從老爺書房搶了兩箱寶物,救火時人人都在搬東西,沒人留意他。不料他在帶著箱子來找我的路上被人打了,箱子也被搶了。」
謝賦問:「箱子真的有清單?」
潘氏道:「有,兩個小冊子。在罪婦家收著。」
謝賦道:「忠秀做事挺細緻,偷拿箱子,竟留心把名錄冊子一塊兒帶上了。」
潘氏道:「罪婦想……大戶人家裝寶貝的箱子長得都差不多,他們也記不住哪口箱子裝了什麼。每個箱子上都放一份清單。忠秀拿箱子把清單冊一起帶了出來。」
謝賦道:「如此一箱一冊豈不麻煩?又容易混淆。不若將箱子刻上編號,統一按號記錄。」
潘氏頓了頓,道:「大人所說有理。罪婦確實不曉得為什麼……那時,忠秀來不及說太多,他被打了,一頭血,說話顛三倒四的。他想讓我跟他走,問我沒錢了還願不願和他一起走。正說著……丁小乙突然回來了。」
她閉上雙眼。
「我以為他跟著一堆人去火場那邊了……小稈好好的時候,肯定能打死他。但是……但是……」
她捂住臉,顫聲哭起來。
杜知縣問:「若如你所說,丁小乙為何只殺了你姦夫?」
潘氏又咯咯咯地笑起來,眼淚奔流在臉上:「大人想知道他為什麼不連我一起打死?因為他沒種!他打死了我,四鄰八戶得問我去哪了。旁人不認得小稈,不知道他來了。但認得我。我沒了,官府會查他,那個沒種的東西不敢!且,沒我養他,他也不能活!」
她眼前發紅,是那夜丁小乙棍棒下濺起的血光。
眼被腥熱糊住,棍子砸在身上,她以為自己終於能解脫了。
但沒有。
棍子咣啷落了地。
那畜生嘶嘶道——
「你的姘頭,你找地方埋了。不然咱倆都得死,你兒子怎樣就不知道了。若單我一個死,這案子傳揚開,所有人也都知道你是個賤貨,你兒子是野種!」
「我,我不敢聲張。就把他,埋,埋在了樹底下。」
那年之後,李子樹的果子結得特別大。
「我……我……」
潘氏喉嚨中發出不成調的哭聲。
謝賦未理會杜知縣凌厲的眼波與嗔怒的一腿,吩咐衙役取一碗漿水給潘氏。潘氏謝過未飲,杜知縣冷冷道:「你的言辭,衙門之後自會查證。若如你所言,本縣之前未有推錯案情——丁小乙殺了你的姘頭,終令你生起毒心,又殺了他。」
潘氏硬聲道:「對,殺這畜生,我不後悔。我早該殺了他!」
杜知縣痛心搖頭:「通姦在前,殺夫在後。多年後又勒索,又殺人,又綁票。你這婦人簡直……簡直……」
潘氏道:「十惡不赦,該千刀萬剮。罪婦知道。」
杜知縣鬍鬚再顫了顫,長吁一聲:「既然都明白,將你行兇的詳細一一交待。」
潘氏道:「稟大人,怎麼毒死的丁小乙,罪婦之前已細細交待過了。」
杜知縣怒喝:「交待其他的!你與你兒子如何定計勒索?如何殺死同夥,綁架劉氏和徐添寶?!」
潘氏定了一下,道:「大人英明。當時我兒才幾歲。這些事他不可能知道。罪婦也從未向他提起。我毒死丁小乙后,改嫁曾栓柱,又搬回豐樂縣住。我兒也跟著改姓曾。他長大了,去一壺酒樓做工,完全不是故意的。一壺酒樓是縣裡數一數二的大店,我兒聰明伶利,憑能耐在一壺酒樓尋到一份活做,可開心哩。他是個孝順孩子,領了工錢,總要拿一些給罪婦跟他爹。有一天他又帶著錢和東西回家,與我說,東家真闊氣,他無意中撞見賀老闆與人談事,想是要買大鋪面,賣些東西變現。變現的寶貝居然是一把小壺,他聽老闆向買家開了個潑天的價,還說是趕著用錢,賠本賣了。買主竟也沒怎麼還價。罪婦問我兒,是金子打的壺還是玉雕的,這麼貴。我兒說,不是金,不是玉,就是老頭們愛拿來泡茶的那種紅紅的小泥壺。街上好些店裡都賣,幾十文一把,咋東家的壺這麼貴。罪婦說,肯定有跟一般壺不一樣的地方,咱們看不出來,人家有錢人懂。我兒說,對,見東家給買主驗看壺底下的四個字,好像正因為有那個字才值錢,是什麼湖什麼意。可惜沒完全記住。他還講笑話似的同我說,娘,我該把那四個字記住的,咱們去店裡買個差不多的壺,也給壺底下刻上這四個字,賣出那隻哪怕三成的錢,也夠咱門家躺著享一輩子福了。罪婦聽了,心裡卻一動——蔡府失火的時候,賀老闆和卓老闆正好在黃郎中家看病,這事我記得。丁小乙打死小稈時,那兩本清單冊子掉到了椅子底下,被我撿起來一直偷偷藏著,時常翻看。清單冊子上有圖畫和字,其中一本第一頁正是一把壺,寫著什麼老人制的,底下刻了四個字,其中兩個字就是湖和意。我想,怎麼會這麼巧?我又問我兒,那壺長什麼樣?我兒畫了那壺的樣子,我一瞧,和冊子上的一樣。」
謝賦在心裡鎮靜地反應了片刻,視線慢慢飄移,落定賀慶佑身上。
「這就奇了,據賀老闆說,箱子里的東西早被他賣光了,如何增兒又看見了一把壺?」
賀慶佑撲通跪下。
「大人,罪民有錯。箱中寶物,我並未全部賣盡。罪民當時見這把壺圓潤可愛,雖有眼無珠,不知是至寶,但瞧著它心裡莫名地特別喜歡,捨不得賣掉。罪民以為是這壺與我有緣,一把紅泥壺,想也不值多少錢,遂藏下了它。之後買新鋪面,缺錢,方才起意將其變賣。」
莫名喜歡,以為有緣?
謝賦微挑眉,看向張屏。張屏依然那副沒什麼表情的樣子,好像全無對賀慶佑的說辭提出質疑的意思。
他再看看柳桐倚。柳桐倚正從張屏身上收回視線,姿態從容平靜。
杜知縣沒太明白堂內的狀況,但憑野獸般的直覺,與豐樂縣相關的案子,不一般,水挺渾,不蹚不沾乃上上策,他明智地沉默,僅用胳膊肘輕一撞似在走神的謝賦。
謝賦灌了一口茶,順順思路,向賀慶佑道:「如此,潘氏正在供述,你仍暫到一旁稍候。」
賀慶佑如蒙大赦般起身,回到之前的位置立定。
謝賦再問潘氏:「你因為這把壺便斷定賀慶佑是當年打劫忠秀的人?也有可能這壺是賀慶佑後來買的。」
潘氏道:「當年姓賀的和姓卓的在我們村裡,後來他倆都發了大財,他又恰好有那箱子的的東西。天下哪有這麼多巧合的事兒?我覺得是他們。越想心裡越不甘。他們兩人的家業,原該都是我家的。」
謝賦道:「那兩口箱子乃蔡府之物,怎成了你家的?
」
潘氏叩首:「罪婦貪婪,確實這麼以為。我兒本也勸我不該貪。是我攛掇他,我說,說姓賀的和姓卓的不是什麼好東西,詐他們一詐天經地義。姓散的和陳捕頭,都是罪婦拉攏入伙的!我去寶通碼頭買菜,看見了姓散的。我一瞅見他,嚇了一跳,以為是小稈活過來了!真是一模一樣,連那塊胎記都一樣。」
謝賦問:「你家在鄉間,有地可種糧食蔬果,亦養得雞鴨牲畜。縣城市集更樣樣皆有,為什麼去寶通縣買菜?」
潘氏道:「那邊東西比豐樂便宜。家裡有糧有菜,可油鹽醬醋,針頭線腦總得買吧。」
謝賦問:「來迴路途,無需花費?省下的錢夠糧草與吃喝開銷么?」
潘氏道:「罪婦自家有驢車,我還能搭便車,自帶吃的當乾糧,還可把自家種的菜、雞蛋啥的拿去那邊賣。總之罪婦隔段時間去一次,同趕集一樣。的確是我!大人想想,當年我兒才幾歲。罪婦也不能老讓他看見小稈。他恐怕連小稈的樣子都記不清。只能是我!我拉攏了姓散的。再拉攏陳捕頭。由姓散的出面詐姓賀的和姓卓的,詐到了錢,先交到我這,我兒和陳捕頭都是把風的。」
賀慶佑恭順地站著,心中掂量權衡。
姓羊的泥瓦匠做證時,他便知道,之前的供詞出了紕漏,以這些位的精明,應已留意。
但他們暫無任何動作,賀慶佑便也未有舉動。
方才潘氏的供詞再一出……
賀慶佑觀察堂內。
眾人似都在關注那位婆娘。
當真如此?
他假作不經意地看向謝賦與杜知縣身後的屏風。
謝賦依然在詢問潘氏:「你如何拉攏到陳久?」
潘氏道:「罪婦……」
陳久沙啞出聲:「稟大人,陳某當年常去北壩鄉,潘氏認得我。」
紕漏,有無修補的可能?
賀慶佑繼續思索。
是仍像當下這般,還是……
堂上的杜知縣又眯起眼,視線意味深長地在潘氏與陳久身上巡梭。
「曾潘氏,你一介民婦,怎能勾連到衙門的副捕頭,讓他與你一同行此不法之事?」
賀慶佑凝神聆聽,手半隱入袖口,肩頭忽一沉。
兩雙手輕輕一擰,卸去他雙臂的關節。
幾抹銀光抵住他胸背頸項。
好快好利落的身手,京兆府?
或應是,大理寺。
賀慶佑隨即做出驚懼不解的神態。
方才那名文吏又從屏風後轉出,將一張展開的紙條放到謝賦和杜吟菁面前的長案上。
杜知縣迅速合起半張開的嘴,一拍驚堂木。
「兀那潘氏,又在胡言妄語,當本縣與謝縣丞聽不出?!來人,將此婦拖下,其餘案犯與證人帶出,本堂暫審到此,退堂!」
堂內一時紛紛。
杜知縣飛快趨入屏風后,謝賦隨之。
兩張座椅空空,豐樂縣工房掌書鄭聲在椅旁行禮,兩名文吏其一托著縣衙大印與筆墨,另一將一本文書交給謝賦。
「府尊批示,請縣丞閱后儘快下發。」
謝賦雙手接過,恭敬打開,是卓西德岳母舊宅所在老巷的挖掘批文。
謝賦飛快讀畢,簽字蓋印,轉給鄭聲。
文吏又道:「府尊與少卿大人已移駕三堂。」
杜知縣方才識趣地遠遠候在一旁,待鄭聲離開,才和顏悅色地與謝賦一道邁出門檻,前往三堂。
他遠眺天際浮雲,感慨:「唉,如此大案,實令人兢兢,茫然無措,直出一身大汗也。然吾等尚墮在點微細末的迷霧雲團中,大局全盤早已盡在府尊掌握,吾等唯有拜服。賢弟啊,我看你倒是鎮定。」
謝賦客氣拱手:「下官也很茫然,故作鎮定罷了。今日多虧有杜大人在。」
茫然之外,他似更漸漸明白為什麼張屏、柳桐倚,還有府尹大人、鄧大人、王侍郎諸位如此喜歡查案。
看到真相自層層封塵中顯現,輪廓愈來愈清晰,其中亦有自己一份小小的掃拂之力,確實有些欣欣然。
但也真擔驚受怕,費心勞神。
容不得一絲疏忽,亦不可脆弱。
謝賦望向朗朗碧空,暗想——
吾需更多自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