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第六十七章
張屏與柳桐倚、燕修、桂淳一道出了公堂。豐樂縣的衙役不遠不近地在他幾人附近磨蹭,都想聽一耳朵張大人對案情的分析。
這案子顯然沒完,後面的故事必然不一般,眾人跟在茶館里聽書聽了半截似的,心裡癢得很。
但張大人一臉嚴肅,嘴抿得像個河蚌,眾人指望桂頭兒或小柳大人引他說兩句,豈料這二位尚未開口,一名府尹大人身邊的文吏現身喚道:「府尊著小人傳話,請柳斷丞和張先生往三堂一趟。」
張屏有些意外,暫時別過桂淳燕修,與柳桐倚同往三堂。
二人自側方迴廊繞到後院,到得三堂時,謝賦與杜知縣已在其中。
馮府尹和沈少卿仍在上首端坐。左側烏木束腰小方桌旁的素圈烏椅上另坐著一人,竟是隔壁察院的袁監察。
柳桐倚與張屏先後一一見禮,馮邰示意左右退下,合上廳門。
「方才堂審過後,有些案情相關需得說明,方才好繼續審問嫌犯,查尋線索。本府特意請來少卿、監察。著杜知縣從順安前來亦因為此。至於你……」
馮邰的目光落在張屏身上。
「你雖因過去職,但此案之前系你主查,謝縣丞所知不多。為免來迴轉問麻煩,亦將你傳到。」
張屏躬身。
馮邰又再掃視他和謝賦、杜吟菁三人。
「稍後所談,涉及機密,若非案情緊迫,汝等本不應得知,知后絕不可外泄,否則將有何等重罰,汝等想能明白。」
杜吟菁忙連聲說明白,又顫聲說了一堆惶恐感恩絕不辜負府尹大人的浩浩恩典一定儘力查案等等的話。
謝賦附和著躬身,張屏亦深深一揖。
馮邰打斷杜吟菁滔滔不絕的表白。
「汝等應已知曉,近日正在查辦的幾樁案件,與昔年順安縣境內的前兩江督造副使蔡會家宅火災案或有關聯。謝縣丞,本府先問你一事,你需如實回答——你此前任豐樂知縣數年,翻修縣內,唯獨一塊地,舊屋雜亂,但一直未曾翻建,府衙也不曾收到過豐樂縣衙門預備整修此處的提案文書,為何?」
謝賦一愣,隨即老實答道:「稟府尊,因那塊地上的屋主多是豐樂縣的舊家富戶,且多為經商之人,他們見縣衙擬定拆建,結攏成群,坐地起價。所開條件,下官著實無法答應。下官便先翻修他處,當時也想著,等周遭都建了新房,這一片的屋主看到,或會改變心意。」
馮邰又問:「縣衙暫定不翻建之後,這一處的房屋可有過買賣交易或更換屋主?」
謝賦道:「甚少。那些屋主大都覺得此後還是會翻建的,翻建前買賣太不合算。下官不敢欺瞞府尊,那邊的房屋一有轉手,下官都會著人去與新屋主接觸。這些結團的,撬動一家或能鬆動全部。但……下官努力數次,都未成功。凡交易更換,衙門戶房皆有記錄,可取卷宗呈閱。下官記得,應是有三戶換過屋主,其中兩戶都是父母身故,子女承繼。有一戶兩子同爭此屋,廝打不休,還鬧了官司。只有一處轉賣給了京城一位都姓人家。」
袁監察起身向上首拱手:「此一處實乃御史台所購。」
謝賦呆住。
沈少卿微笑:「都者,督也。」
一旁杵著的張屏點點頭。
馮邰盯著張屏的臉道:「你可是有什麼話想說?」
張屏施禮:「罪員逾越,冒昧請教監察大人,豐樂縣捕快裘真半夜在家中遇襲。他說他逃到那片未拆的舊屋其中一處地道躲藏,是否為御史台所購房屋院內?」
袁監察道:「你所猜不錯。」
張屏躬身:「罪員明白了,多謝大人。」
謝賦茫然地望著張屏和袁監察。明白了?明白什麼了?他很不明白。
杜吟菁直在心中長嘆,豐樂縣的這二位真是絕了。
這時候連他都能猜出,謝賦上任后拆建縣境,上面批得這麼順,或另有深意。
但這小謝偏偏就剩下了最關鍵的地方沒拆,那地方的一處房被御史台買了他也沒發現,還找御史台的人談過價聊過翻修。丟人。
豐樂縣的一個捕快半夜被人追殺,躲到御史台買的屋院內,肯定不是一般的捕快,恐與御史台有瓜葛。
這是把京兆府連著府尊的臉一塊兒放到御史台腳下踐踏啊!
還好,被罷職的小張倒像猜出來緣故了。但,這貨明明特別愛不分場合高低地叭叭,唯恐顯不出自個兒能耐似的。偏偏在此關鍵時刻,府尊親自遞話,讓他多嘚嘚兩句把面子找回來,他突然識相了,噎在最要緊的地方。
杜吟菁直替這倆貨著急,忍不住想開口捧哏兩句,把小張的話釣出來。
不過,他開口,顯得太突兀,言之,無甚好處。不言,也無壞處。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杜吟菁繼續袖手觀之,幸虧袁監察很厚道,或是不想太削京兆府面子,傷了兩個衙門之間的和氣,見張屏不再說話,溫聲詢問:「你看出了什麼,不妨先說一說。」
張屏道:「罪員冒昧揣測——挖掘地道,或是探查地下是否有埋藏。加上方才府尹大人言及蔡府火災之案。御史台是否在查找蔡府的財寶?」
袁監察再頷首,又起身向上首拱手:「下官奉命,暗中追查蔡府家產下落,未能知會京兆府,請大尹寬諒。」
馮邰道:「監察乃奉命行事,系權責所在,不必言此。如今既可說明真相,有需京兆府及縣衙配合之處,亦請告知。只是本府尚有疑惑,蔡會之案,歸屬刑部,十餘年前已結案,蔡家宅院所在之地轉歸蔡會的姻親伉家所有,所以這些年京兆府與順安衙門未再過問此案與蔡宅舊址,為何御史台仍在查?」
袁監察道:「回大人詢問,內情曲折,下官只得簡略述說——其實蔡會生前,即已被御史台調查。」
短短一句,透露了很多。
被御史台暗中調查的官員,肯定是某方面受到了懷疑。
八成是家產或作風上有問題。
「蔡宅火災后,刑部結案。但蔡會此前被御史台調查,御史台有權查看卷宗。對蔡宅家產被匪寇搶掠一空之結論,確有質疑。」
沈少卿道:「大理寺亦查看過此案的卷宗。卷宗中寫,蔡宅的家產被匪寇所奪,匪幫勾連,迅速散盡。剩下有零星器物,由蔡會唯一倖存的女兒辨認,再找工匠印記比對,證實系蔡家之物。」
袁監察凝眉道:「刑部從焚后的蔡宅處查到的遺存之物甚少,與御史台此前計算的蔡會家產相比,疑點頗多。蔡會有三子,長子次子均已成婚生子,火災時都居住在那座宅院內。蔡會及其三子在外地僅有少數產業。即是劫奪縱火案的悍匪捲走了蔡家絕大部份家產,除卻金銀,應還有不少珍貴器物。短短時間如何搬運?也未能查到匪寇銷贓的途徑。」
沈少卿輕嘆:「確實是個疑點。那伙匪寇也非京師及附近州郡的匪寇,在京師地界做下這般大案,將一座大宅殺掠一空,蔡宅中逃生之人目前也只知一位帶著兩口箱子的家僕。匪寇又能迅速銷隱贓物,其狠毒手段,著實罕有。」
張屏再深施一禮:「罪員冒犯,不知可否求大人賜教,告知那伙悍匪的來歷與詳細。」
馮邰皺眉,柳桐倚跟著向沈少卿禮道:「大人,下官亦想請教。此案下官也未知詳細,只知那伙悍匪本在晉地山中活動,劫掠客商,但一直未做下大案。怎會突然跑到京兆府?」
沈少卿和緩道:「此案久遠,卷宗亦非輕易可查閱,你等確實難以盡知。那伙匪寇當年乃晉地知名悍匪,因當地官府追捕,沿太行山脈逃竄,竟流竄到京師地界。據刑部記錄的匪首口供,他們想大撈一筆再暫時潛藏,打聽到蔡副使曾任官職,宅院又在鄉間,四周僻靜,便起意下手。」
柳桐倚再道:「下官聽聞,匪寇招認在蔡宅內安插了內應,下毒於水井中,先使蔡家所有人昏睡,再劫掠後防火。下官仍覺疑惑。蔡府所有人不可能是同時飲水,必有人先飲,有人後喝。後面之人見先飲之人昏睡,怎不生警惕之心,還繼續喝水?悍匪又如何保證一整座府邸的人全部在同一時段昏睡。下官見過蔡家被焚之宅的圖繪,算得廣闊。匪寇竟能這般迅速把一座大宅搜刮一空?」
沈少卿無奈一嘆:「你所說這些,皆是疑點。刑部卷宗亦未寫詳細,或是匪寇預先在蔡家安插了不止一個內應。」
杜吟菁躬身插話:「下官妄推,除了迷藥之外,匪寇或還用了迷煙等其他手段。安插的內應預先摸清了蔡宅的財物所在。大人方才說,匪寇在晉地頗為知名,想來是打劫慣家,洗劫之後,把火點上,官府及附近人家肯定都以為蔡家走水,前去救火,他們即能趁機帶著寶物逃跑。」
沈少卿微笑注視杜吟菁:「杜知縣所言與卷宗上匪寇供詞十分相近。」
杜吟菁羞澀垂下視線:「下官只是隨口猜測,僥倖而已。」
馮邰面無表情端坐。
張屏再詢問:「劫匪前來行兇,事後離去,都必有動靜。尤其之後劫掠財物,定用騾馬或車駕,周圍百姓可有目睹?」
沈少卿道:「據卷宗記錄,確有目睹。當日天色已黑,但附近一些村莊的百姓曰曾見有車馬經過,刑部正是比對供詞,才確定匪幫逃竄方向,將其等一網打盡。」
謝賦顫聲問:「下官惶恐冒犯請教。這群劫匪可是在豐樂縣被擒住的?」
沈少卿微搖頭。
杜吟菁見謝賦和張屏兩人輪流向少卿大人發問,著實顯得不敬,唯恐少卿大人覺得京兆府的官員都不懂規矩,忙又插話道:「謝縣丞竟然不知?是了,豐樂縣衙或是無權查看這樁案子的詳細。那伙悍匪在廣陽縣山中被擒,竟未離開京師地界,窩藏在山溝里。真是膽大。」
張屏問:「如此,怎能銷贓?」
杜吟菁噎了一噎:「想是……匪寇自有黑招。或在山坳里找個地方埋了,深山好埋物。若非知情人,也難找尋。」
沈少卿道:「那伙悍匪被擒之處乃廣陽縣郊百峰山,刑部捕獲悍匪時,在匪窩內搜出不少財物,之後有匪眾招供,又挖出一些。」
但御史台之後看過贓物單冊,與蔡會家產預估之數差距甚遠。
杜吟菁道:「下官冒昧猜測,會不會仍有財物藏在山中?」
馮邰出聲:「據本府所知,當時京兆府衙與廣陽縣衙門派了不少人與刑部同時搜山,未再有發現。」
百峰山乃一帶山脈,綿延如卧龍,環護帝京,秀峰林列,或疏或密,故稱百峰山。
「匪寇藏匿之處不遠,即是天長頂蓮化寺。連寺院之中亦查尋過。」
謝賦不禁神色一動。
沈少卿注視他道:「謝縣丞何以忽然流露驚訝之色?」
謝賦一凜,沈少卿形容文秀,一派和熙如若春風的氣度,與府尊之威嚴完全不同,但溫雅隨和之外,竟如此明察犀利,不愧是大理寺的少卿大人。
他立刻答道:「回大人話,蓮化寺乃京郊名剎,下官曾陪家慈前往敬香,方才聽聞大人提及,不禁想起蓮化寺的莊嚴氣象與眾多香客。」
相傳,數百年前,有位高僧路經百峰山,途遇大雨。高僧在一棵大樹下避雨,誦經打坐時,大雨忽停,滿天沉壓的烏雲裂開,萬道金色陽光垂照一處山頂,金光之中,一朵七彩流光的巨大蓮花盛開于山顛,高僧頂禮膜拜,蓮花化作一道虹光,沒入雲海。高僧遂發願,在此山頂建寺,周圍百姓目睹此異景,紛紛捐出錢財,驚動當時的皇帝。皇太后亦信佛,布施重金。未久寺院建成,皇帝賜名敕建蓮化寺。香火鼎盛至今。
謝賦到任之前,把京師的幾個縣都逛了逛。陪著母親去蓮化寺上香的那日是某月十五,他們久聞蓮化寺香火旺,提前一日到了山腳下小鎮,想暫住一晚,次日上山。誰料想十四上午到了小鎮,滿鎮都是客棧,他們竟訂不到一間客房。
最後還是一位包下客棧整層的富商夫人看出他們母子品貌不俗,應是有些身份,豪爽地讓出兩間房給他們住,謝家隨行的僕從也可以和富商的僕人一起混住,謝賦母子這才燒上了香。
謝賦亦因此感應到了千百年名剎的寶氣金光。
譬如山腳小鎮的客棧,地勢最高,可盡情仰望天長頂的客房,在初一十五或浴佛節、佛祖成道日等節日前後,價格勝過京城的大客棧。
一盞用天長頂的泉水沖泡的茶,所售之價,能在尋常酒樓吃一桌不錯的菜。
更不用說山下各種賣香的、賣珠串的、賣斗笠手杖的、賣吉祥物件的小鋪。
天長頂周圍的村莊,有些村民世代做制香、木雕、織印營生,把自家田地包給外人耕種。
若這些商戶都老實按經營所得交稅……
謝賦在心裡大概算了算,一夜竟未能眠。
次日清晨,他被臨近客房的念經聲驚動,披衣推窗,見天際雲霞絢爛,晨輝映照山頂寺院的琉璃瓦,寶光華彩,微涼晨風遞送淺淺檀香,鐘聲莊嚴,雁群悠然飛過。
進香的人河蜿蜒不見首尾,向山頂緩緩流動。
另有幾道細細支流,是喜好古迹文墨的遊客前去賞看附近崖壁的雕像及歷代名士留下的題詠石刻。
謝賦心中浪濤翻湧,滿滿的羨慕。
這樣的寶地,豐樂縣怎就沒有一處!
忽地,他想到,豐樂縣郊,有座姥姥廟吧……
唉,一念起之,即成因果。
都是我,歪了心。
謝賦收回思緒,再恭敬問:「下官不解,匪寇既然想藏匿在山裡,應當選個沒人煙的荒蕪僻靜之地,為什麼選在蓮化寺附近?」
蓮化寺香客眾多,天長頂附近景緻甚美,數百年來眾多文人雅客在崖壁留下字畫題詠,又成勝景,不信佛的人也常來遊玩。
怎麼也不像適合藏身的地方。
沈少卿道:「據匪首供認,他們特意選在此處,匪眾扮成香客遊客,轉運貨物或銷贓。因此,贓物才能迅速轉出散盡。」
杜吟菁露出恍然神色:「下官明白了,這些窮凶極惡的悍匪竟然也懂得大隱隱於市的道理。火案之後,京城及各道路、州縣都會嚴格排查。蓮化寺乃佛門勝地,山下小鎮熱鬧不輸縣城,初一十五及節時還有廟會。香客禮佛,多攜帶香袋等物,正好盛放贓物……如此,他們進能移轉銷贓,退可把財物埋在山裡。狡詐,太狡詐了!多謝大人提點,下官茅塞頓開!」
沈少卿微微笑了笑:「本司僅轉述刑部卷宗所錄罷了。刑部當日多方取證,得到蓮化寺附近商戶村民證詞,這伙匪寇作案之前已藏匿在蓮化寺附近至少一年。」
杜吟菁臉上的表情又化作驚愕:「這……這是密謀已久啊!下官斗膽不敬地說一句,萬幸蓮化寺的清譽未因此著染污點。」
謝賦心道,姓杜的真會瞎琢磨,雖不知蔡家家產如何,但蓮化寺定不會放在眼裡。第一當然是幾百年名剎的氣度與僧人們的境界。其二,單是蓮化寺的大佛像金身及大殿寶塔等處建造所用的黃金,就能買下一個縣城。天長頂的田畝大部分是蓮化寺的產業,種的糧食蔬果除卻供給寺僧日用外,隨緣散給信眾,信眾們爭著布施,想將緣分結得更深……幾百年來,仰仗蓮化寺的香客們帶來的經營買賣謀生甚至發家的人有多少,更是數不清了。寺僧們怎麼也不可能當土匪的同夥。
沈少卿和緩道:「當日蓮化寺的僧人們為刑部查案提供了許多方便。那伙悍匪無甚向佛向善之心,卻的確在寺院附近遊盪過。說來也巧,刑部從悍匪藏匿之處搜查出的財物中有一枝蓮花釵,蔡家小姐認出這枝金釵是其母之物,之後又辨認了另幾樣首飾,以此為證,確認這群匪寇確實為蔡家火案的真兇。」
張屏問:「若蔡家小姐辨認出的證物不多,有無可能,這枝釵飾和其他器物是匪寇從別處獲得?」
譬如,他們是從真兇那裡得到的……
馮邰微微眯起眼,視線冰寒。
張屏躬身:「罪員冒昧臆斷,請大人恕罪。」
沈少卿溫聲道:「無妨,聽聞案情,心生質疑,乃常情也。刑部卷宗記錄,匪首在蔡家小姐認出蓮花釵和其他幾件器物之前便已招供。但刑部並未因單有口供就給匪寇定罪,直到蔡家小姐認出證物,刑部又找工匠確定著實是蔡家之物,方才立為實證。尤其那枝蓮花釵,乃蔡會續妻,蔡氏小姐之母特意找京城名匠訂製之物,世上應無第二枝同樣的金釵。」
張屏眨了一下眼。
柳桐倚道:「大人,下官再冒昧插話。下官由那枝蓮花釵想到一事——有一年,大伯父過生日,下官與堂弟們湊了份子錢訂了一匣墨作賀禮,墨錠上刻了下官與堂弟們作得一些拙劣小句。哪知沒過幾個月,三堂弟去給他外祖父拜壽,幫忙抄記壽禮,發現有一盒墨和我們送的那盒一模一樣,墨錠上刻的詩句,有兩句或改過一兩個字,下官與堂弟們真是驚訝極了……」
沈少卿失笑:「此乃文房店老闆的手段了,不知做出了多少一樣的,與人說這是和柳府公子們所訂一樣的墨,詩句也是你們所作,送給柳侍郎當生辰禮的,定是好賣得緊哪。」
袁監察撫須笑道:「聽得下官都想買了。柳斷丞須向文房店要分成才是。」
沈少卿又凝視柳桐倚道:「本司知你說這段小故事之用意,便多說一兩句那枝蓮花釵的獨一無二之處罷。此釵是蔡夫人為禮佛所制。」
蔡會先後娶過三位正室夫人。
蔡家僅存的血脈蔡小姐伉蔡氏與蔡三公子都是第三位夫人所生。
蔡三夫人虔信佛教,常去蓮化寺敬香。刑部推測,或是蔡夫人在去敬香時,被遊盪在寺院附近的悍匪盯上,匪寇繼而起意打劫蔡家。
那枝蓮花釵是蔡夫人請工匠打造的一套首飾中的一件,另有嵌寶珠花三件、簪一對、戒指一枚、項鏈一掛、手鐲一對、耳飾一對。全套共十二件,專為去寺院禮佛時佩戴。唯獨這枝金釵沒有鑲嵌珠寶,僅用純金打造。
「金釵上的花飾是蓮花化生童子,本應為一朵蓮花中坐著一位童子,但蔡夫人請工匠做成了童女,女童的面容是蔡夫人幼年時的容貌。」
杜吟菁又恍然:「下官明白了。即便這金匠為別的婦人打造同樣的金釵,他人應也不會用和蔡夫人相貌一樣的女童金像,定要換成其他模樣。」
張屏再一揖:「罪員冒昧一言。釵上飾花中的金像,應不甚大,樣貌未必分明,如何能確定?」
馮邰的神色更又凌厲。
沈少卿十分隨和地道:「本司正要說兩處細節。之一,蔡夫人娘家姓錢,右側額角上有一顆痣,蓮上女童的後背衣領下有一祥雲銅錢圖案,右額角亦特意點了一粒小金珠,系金像鑄成後用焊珠技法另外添加。」
尋常塑像,都是在眉心或額頭中間處鑲點珠飾,似這般額角飾珠的,只能是客人特意要求。
「巧得是,蔡小姐相貌十分肖似其母,額角相近的位置也有一顆小痣。」
所以,蓮花女童,既像蔡夫人也像蔡小姐。或蔡夫人在女兒快要出嫁時打造這枝金釵,是為了寄託對遠嫁愛女的不舍與思念,及有祈福之意。
「之二,全套首飾都有一個「蔡」字紋,依照蔡會筆墨鐫刻。」
即便恰好有人找同一個工匠訂了一枝蓮花化生童子的金釵,要求將童子改成童女,或還覺得童女背後的銅錢祥雲圖案挺吉利旺財,保留了。但讓金匠同樣在童女額角點一顆金珠,這人也姓蔡,這枝金釵還得落入同一個匪寇手裡,世上難有這般湊巧的可能。
「刑部據此將蓮花釵列為證物,本司以為,可算嚴謹。」
杜吟菁嘆服地道:「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哪!」
張屏垂下眼皮。
袁監察接話:「刑部未能查出蔡會家產去處,御史台一直在秘密追尋。」
謝賦鼓起勇氣問:「下官冒犯請教,御史台與大人為何覺得財物在豐樂?」
蔡家在順安縣,匪寇窩藏在廣陽縣,怎的最後來查豐樂?
袁監察道:「並非只查豐樂。京師各處,臨近州縣,皆被關注。御史台推擬了將蔡會家產運離順安縣郊或百峰山的種種方法路線,一一追尋排查。除了百峰山內和各水陸道路沿途可能有的窩點之外,多年前豐樂縣有一處叫小亭口的地方,最值得留意。」
柳桐倚躬身:「下官不熟豐樂縣境,特意從縣衙借得一張地圖,大人可准下官展開觀之?」
袁監察微笑:「我正想向謝縣丞要一張圖紙,斷丞已取,甚好。」
柳桐倚展開地圖,馮邰冰冷的視線從謝賦、張屏、杜吟菁身上一一掃過。謝賦羞慚低頭,張屏沉默不動。杜吟菁瑟縮了一下,飛快上前,與柳桐倚一道將地圖固定在廳側一扇屏架上。
袁監察起身到地圖前示意。
「小亭口之所在,陸路便捷,有數條官道小路可往百峰山及順安縣。又有一水路,上通百峰山腳河流,下匯入百水河。百水河穿沐天郡,與寶豐縣內的水路交匯,東可入海,南往江南。」
十分適合運貨。
「且此地當年是工坊,人員混雜,每日都有器物從小亭口發往各處。」
非常方便將大批器物分散藏在貨物中流轉。
「周圍百姓稱,蔡會定居順安縣郊后沉迷制瓷,曾從小亭口的木器廠購買大量木灰。或匪寇正是假扮送灰工匠進過蔡宅。刑部查過這條線,木器廠主聲稱,蔡家都是自己過來取走木灰,他們從未送過貨。木器廠負責燒木灰的是個姓穆的老者,系豐樂縣人氏,但蔡宅火案時,他已中風在床。」
袁監察看向張屏和柳桐倚。
「大尹將柳斷丞、張前知縣等幾位昨日問話卓西德的記錄與本院看了。卓某供認曾隨這位老者進入過蔡家。」
柳桐倚恭敬道:「是。只是下官尚不能卓西德的口供屬實。據他聲稱,未有官府的人因此找他問話。」
袁監察道:「刑部卷宗記錄簡略,只說穆姓老者口不能言,詢問其他幾位負責燒制木灰及木器廠負責運送的工匠,都與廠主所言一致。」
馮邰問:「刑部沒查過火災前後幾年內所有木器廠工人的名冊?」
袁監察謹慎道:「下官未見檔案中有全部人名記錄。或許找過,但沒留意卓西德。」
柳桐倚稱罪:「下官疏忽,詢問時忘記追問卓西德何時不在木器廠做工了,他離開的緣故也沒問。」
馮邰道:「無妨,可稍後再審。」
沈少卿語重心長道:「記下此番錯誤,日後莫要再犯。」
柳桐倚謝過馮府尹和沈少卿的寬宏大量,張屏跟著躬身。
袁監察繼續講述:「刑部的卷宗到御史台時。蔡宅火案已結案半年多。木器廠關門,穆姓老者也已過世,木器廠所僱工人名冊不可查,但知道必有豐樂縣人氏。」
御史台與大理寺、刑部、府衙縣衙辦案不同,按照章程,需先看刑部結案的卷宗,有疑點才能開始調查。
「後來,台部獲得了幾個人名,其中有卓西德。當時此人在做小買賣,未露出驟然暴富的形容。另有在木器廠做工的幾人也在開店做小生意。便不曾多留意卓某。」
張屏又施一禮道:「罪員冒昧詢問,卓西德與賀慶佑火災當晚住在北壩鄉,當時查案時未曾發現?」
袁監察道:「卷宗中記錄了蔡宅附近幾處村落的村民口供,但無外來人士姓名。」
張屏皺眉,根據卓西德和賀慶佑的供詞,他們被官差詢問過。
是這二人在說謊,還是官差漏了記錄?
官差為什麼沒記錄這樣重要的線索?
如果追查這條線索,再加上卓西德曾在木器廠做事,賀卓二人可能在十幾年前就被鎖定了。
那麼十幾年後,散材或不會被殺,劉媽媽和徐添寶也不會險遭不測。
袁監察再道:「之後,小亭口被封。御史台繼續留意小亭口相關水陸道路沿途的城鎮村莊狀況。推測其中一種可能,是未落網的兇徒攜帶了部分寶物分散藏匿。」
馮邰徐徐出聲:「監察講述到此,可否暫一停之,請沈少卿說說小亭口真相?」
沈少卿拱手:「下官正想請問能否插話,來一談小亭口。此地作坊關停,真相一直未曾披露。實則亦算與蔡宅火案有關。然從源頭講述,又要稍微說得遠些——十幾年前,除了御史台,大理寺也在調查蔡會,因他與曲泉石甚有牽連。」
曲泉石的外祖父湖上老人陽籍被誣陷時,蔡會在江寧做官。
多年後,曲泉石在九江因制瓷而獲盛名,蔡會又任兩江督造副使,主管九江御瓷事務。
蔡會後來的親家伉采,時任九江察院監察。
「曲泉石此人綽號瓷公子,仰慕者甚多。陡然失蹤,其仰慕者也到處搜尋,一有線索或臆測,即舉至官府。針對兩三人的尤其多,其中便有蔡會。」
排第一的,當然是郎家人。
之後就是蔡會。
有些說法是,蔡會很想拉攏結交曲泉石,但曲泉石性情孤高,不齒蔡會為人,不肯敷衍與之往來。蔡會懷恨在心,聯手郎家二爺,屢屢刁難曲泉石,給他使絆子。曲泉石發現蔡會和郎二爺勾結,欺瞞朝廷,貪污錢款,被蔡會和郎二爺滅口。
還有些說法更曲折些。曲泉石的仰慕者扒拉出了蔡會在湖上老人被誣陷時正在江寧為官的過往,聲稱曲泉石一直持有陽家冤案的重大證據,此案仍有幕後黑手未能落網,蔡會這隻漏網的小爪牙奉命將曲泉石滅口。
另有一種格外離奇的,曰蔡會當年在江寧曾痴慕於陽二小姐的稀世美貌,妄圖霸佔未果。他發現,曲泉石越長越像他姨……邪惡的慾望,黑暗的貪念,終令他向曲泉石伸出罪惡的黑手……
泉石公子的仰慕者們一邊辱罵無能的大理寺,層層相護的黑心狗官,一邊把一堆堆此類證據揣測丟給他們。
大理寺真的查了,確實也覺得蔡會有可疑之處。
「蔡會發往京里的文書中,曾提到曲泉石性情乖僻,不聽郎家和督造處的建議,不肯配合,導致工期延誤等等,但亦多誇讚其才華。大理寺之後查到,蔡會十分喜歡瓷器,應收藏了不少曲泉石制的瓷器,還曾找曲泉石訂過瓷器,曲泉石婉拒過幾次,也答應過幾次。二人直接交集不多,非友,亦未有過大衝突。雙方的親近之人和僕從都說兩人應沒有結過深怨。」
郎家的人和一些九江當地富商甚至作證說,蔡副使親切隨和,待人甚寬,曲泉石偶有失禮之舉,他也不以為意,更常讚美曲泉石的才華,甚至叮囑郎家不要干擾約束曲泉石制瓷,由他自由發揮所長。
「調查時,除卻懷疑證詞與蔡會行事是否有偽詐之處,另一點,方才袁監察已提到,蔡會為官或不甚清白。御史台留意蔡會時,大理寺亦提供過協助。」
兩個衙門都在查蔡會,但查的方向各有不同。
查著查著,蔡家失火了。
「蔡宅火案后,大理寺也甚懷疑。蔡會收藏甚多,單說瓷器,尤其大件瓷器,易碎又不便搬運,匪寇何能迅速捲走藏匿?」
蔡宅斷牆殘壁中的碎瓷片,沒什麼特別值錢的,有些看著很精美,經鑒定,亦非古董或名家之物,更不是泉瓷。
兇犯們搬東西真是出奇的快,眼光也出奇的好。
刑部抓到那窩匪寇后,從匪窩及周邊搜得的幾乎全是金銀或玉器,沒什麼名貴瓷器。
「蔡宅火案后,大理寺主要追查各大典當行、珍玩店鋪,及黑市的交易。」
曲泉石所制的瓷器,倘有買賣,必涉及大筆金錢。有些賣家,尤其黑市賣家,會提前漏出風聲,知會貴客。
當然,大理寺自有線人,這一點沈少卿不會明說。
「誰知曲泉石案的線索未得到,卻意外另有收穫,大理寺竟查到販賣假泉瓷的黑商,又順著挖出了造假作坊。」
其中挺大的一個售假黑商,昔日竟是某鼎鼎大名,被官府通緝多年的盜匪。據其後來供認,他數年前不小心打眼劫了一批假貨,轉手的時候也沒發現。其中一個買主是位橫爺,找他算賬,他磕頭賠罪,吃了點教訓,幾個月不能做營生,索性把剩下的假貨出了。豈料明知是假還買的客人竟不少。他又進了些假貨賣,發現這種他以前瞧不上的「水頭行當」,居然比他勤奮習武,努力打劫,刀口舔血,腦袋掛在褲腰帶上,拼了老命劫貨再銷贓,賺得更多。於是從此洗手從良,不幹葷活,只「素素地行此小營生」。憑藉多年打劫獲得的寶物見識,他還開了自己的小作坊,產銷一路。
他的其中一個小作坊,正在小亭口。
做著「實器活」,摻點「小水花」。小水花們夾雜在實器里運送,路途查看的卒衛和官差也分不清哪些是平價器物,哪些是造假名器。
大理寺再查,發現小亭口的「小水花作坊」不止一處。
和別處的造了假貨當真的賣不同,小亭口的小水花是實在水,主顧們都是知水買水的。
「什麼叫跟真的一樣呢?我覺得吧,跟真的一樣,那就是真的!」
那一年,那一日,小亭口某小水花瓷器作坊的坊頭拿起一隻滿繪翠綠瓜瓞紋的蒜頭瓶,向扮作富商前來查訪的大理寺暗探比劃。
「您看我家瓶子這形!這釉!這花兒的繪功!我敲個響兒您聽個聲兒!您此刻去……咱不能明說的那世上最尊貴之處,一模一樣的,就在貴妃娘娘的梳妝台上,真真的絲毫不差!這時節,應是插著一枝娘娘最愛的芍藥花吧,淡淡俏粉色。您甭問我怎麼知道的,萬不能說。您懂吧?」
裹著富麗大團花織錦袍,圍著猛虎紋金黃腰帶,戴著嵌彩寶大扳指,渾身刺鼻熏香摻著馬牛羊味兒的大理寺暗探,露出剛到京城但不想被看穿的故作沉著神色頷首:「懂。」
坊頭目光中流露出遇到知音的喜悅,繼續擎著蒜頭瓶轉動:「咱家實在生意,什麼都與尊客言明。此瓶與彼瓶是有一處不一樣,哪裡呢,這個底兒!我不蒙您,底兒上,您要刻款也成,我這物件兒都能做出來,難道刻不出一樣的款?刻了,實話說,確實,銀子,海些。送皇親國戚,頂尊貴的主兒,也是頂頂的體面!隨便請哪位驗看!」
視線拂過暗探轉動扳指的手指,與扳指上鮮紅艷藍顏色都挺飄的大石頭,又一哂。
「若您自個兒擺家裡,我勸您,不必!說穿了,不就是幾個筆畫么。咱自己使,要那虛的幹嘛?」
大理寺暗探笑道:「是了,虛頭巴腦的,有錢主兒圖個快活。」
坊頭大讚:「太對!並您是謙虛了,我瞧得出,您這氣度必是大貴的主兒。有雅好的爺爺,怎會沒錢呢?只是您比一般人更會花,更通透,識破了浮華,看到了本真!您說那泉石公子,他造這麼多瓷器,一窯就忒多件,他一件件的自己搓泥自己捏,跟他外公捏小壺似的,得捏到什麼時候去?瓷器,懂行的都明白,是個工序活兒。從土到配到制器,一道道的人工。只要工對了,東西就對。那泉石公子,最多也只是一道道盯著,末了,可能他親手修修形,底款他自家落上,就是一件泉瓷了。我這土一樣,釉一樣,工一樣,什麼都一樣,確實只請不出一個真的公子來給您落款,而今誰也請不出了,除非清明或中元節。但除卻那款,我們制出來的東西再沒哪裡與他的物件不一樣的,怎就不是真的了?」
此刻的暗探,未來的大理寺卿鄧緒贊同地點頭,再爽朗一笑:「挺對。」
不久后,小亭口所有的小水花作坊盡被秘密端除,此地商戶工坊也逐漸遷走,小亭口封停。
天子腳下,京師境內,曾有過這麼個窩點,太不體面。衙門記錄中,皆未寫明原委。
但小亭口的事,令大理寺和察院都覺得,豐樂縣,或有藏納。
「大理寺不便隨意干涉地方,亦恐驚擾百姓。正好有察院在此,留心線索之事,盡請察院多勞了。」
沈少卿的神態語氣彷彿此刻正在花間樹下品茶閑話,謝賦后脖頸的寒毛不禁一根根支棱了起來。
豐樂縣十來年間一直在被御史台和大理寺密切留意。這事連府尹大人都不知道。
謝賦自認坦坦蕩蕩,沒什麼可心虛慌張顧慮的,小心肝卻依舊多縮了幾縮。
自己爬上那個山頭準備往下跳的時候,除了張屏,應該沒別人看到了吧……
袁監察從容再接轉話頭:「蔡宅之案已過去十幾年,之後無甚線索,台部與察院官員更替數輪,公務繁多,漸漸疏忽此事。如賀、卓二人,也未多關注。著實慚愧。」
張屏問:「罪員冒昧請教,裘真在豐樂縣做捕快是否為察院安排?」
袁監察意味深長地凝視他片刻,方才道:「是。但裘捕快起初並非秘察使,本院到任后,才委他此職。裘捕快多年前幫過察院一個小忙,詳細緣由不便明說。因他想回本籍,又會些拳腳,機敏踏實,便給了他一份衙門捕快的差事。之後本院忝任此職,剛好謝知縣正在各處拆建,又有山上新立廟宇祭祀之事,本院找裘捕快問了幾句話,又委任他為秘察使。」舉袖向馮邰一禮,「擅自行事,著實惶恐。」
馮邰淡淡道:「此乃御史台與監察的權責,監察無需此言。」
張屏又道:「罪員再多冒犯請教,買下那片舊宅的小院,挖掘地道,也是監察的決定?」
袁監察再凝視張屏:「不是。本院前年到任,此事乃上任監察錢大人定下。那塊地久不拆建,察院覺得可疑。但不能僅憑懷疑,便滋擾百姓,動其產業。錢大人上請台部,用御史台經費購其中一宅。購置不久,錢大人遷調,本院到任后,又繼續接手發掘。」
謝賦在心裡苦笑,本以為刑部在壽念山刨土,挖個地宮出來算挺離奇了,哪想到早在多年前,御史台已默默在豐樂縣城內開工。
馮邰又淡淡道:「可惜御史台未多留意壽念山一帶,倘若在大碗村也購一宅,或前日懸案早能大白天下矣。」
袁監察再一揖:「大尹見笑了,下官坐立難安。」
沈少卿微微笑道:「本司甚想知道,監察是否查出線索,不知能否透露一二?」
袁監察道:「回大人話,一無所得。」
堂內陷入片刻寂靜。
馮邰、沈少卿、袁監察心緒都很複雜。
蔡宅火案,曲泉石案,令府衙、大理寺、御史台、刑部追查十餘年,但線索一直都在他們眼皮底下。
賀慶佑,卓西德。
黃稚娘,潘氏,增兒,陳久……
兩口箱子。
若非那個將散材屍體放進知縣宅院的神秘兇犯,可能這些線索仍隱藏在市井紛雜中。
十幾年前蔡宅大火,真相到底是什麼?
張屏又向沈少卿一揖:「罪員還想冒昧請教一些關於賀慶佑的疑點。」
馮邰面無表情開口:「此人口供中即有重大漏洞,爾等當時竟未察覺?」
張屏道:「發現了。他在供認中說,散材給他遞了一封恐嚇信,內中點出他銷贓之事。」
「月下順安菜,瓷中水滴溜;明朝二里坡,亭賞煙波酒。」
賀慶佑說,寄給他的恐嚇信中有這樣一句詩,點明他將箱中寶物賣給了京城水滴溜巷照子軒的老闆「點子綉」。令他恐懼不已,前去和散材談判。
但由增兒、羊猛等人的供詞可證,增兒散材一夥根本不知道這件事。
「此外他和卓西德的供詞細節上也多有出入。但罪員想請教……」
馮邰打斷他的話:「卓某曾在小亭口木器廠做工,自行供認進過蔡宅,身上疑點亦多。著爾等在此,少卿與監察屈尊曉之秘案曲折原委,正為之後查案問供時,爾等能明白方向關鍵。」
杜吟菁立即連聲應承,謝賦張屏只能跟著應喏。
馮邰半閉起雙目,杜吟菁非常識相地施禮謝恩告退。
謝賦不得不也隨之,張屏亦躬身。馮邰視線突然定在張屏身上:「你且留下。」
杜吟菁一頓,偷偷看了張屏一眼,趨步退出堂外。謝賦很想留下繼續聽,但看府尊神色,必然不會允許,只好也退下,留張屏獨自站在堂中下首。
門扇再度合攏后,馮邰盯著張屏:「你方才想問什麼?」
張屏道:「罪員想請問,為何當堂擒住賀慶佑?罪員冒昧揣測,是否除了方才所言外,其供詞中另有可疑之處?」
沈少卿微挑起唇角,馮邰眯眼:「你覺得還有哪處有問題?」
張屏道:「罪員以為,仍是其所述銷贓經過處最可疑。京城防守向來嚴格,又出大案,府衙、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同在調查,盤查更嚴。賀慶佑不太可能帶著鎖住的寶箱進入京城。」
馮邰不置可否地微抬眉。
張屏接著道:「另外,賀慶佑對那間店鋪描述過於詳細。」
只去過一次的店鋪,時隔十幾年,竟連店鋪門口的裝飾布置都記得特別清楚。
「罪員還覺得,柳斷丞似很了解點子綉及其店鋪……」
柳桐倚微一怔,繼而眼眸更亮。
沈少卿笑道:「竟能推論至此,甚是難得。真相確實不能僅憑這些線索得出,本司不多為難你。這項隱秘,從未告知外人。那點子綉實則是大理寺的暗樁。」
一二十年前,點子綉因得罪了狠角兒,被仇家送進大理寺的羅網,便向朝廷投誠。
明面上,他假裝走了門路,花錢僱人背鍋保命,其實從此替大理寺做眼線。
點子綉挺講江湖道義,與大理寺達成協議,只釣那些真正狠辣的惡犯。
如此幹了幾年,他協助大理寺抓了不少惡匪,更在數年前幫大理寺破了一樁大案,擒獲幾個窮凶極惡的大鬼,也因此被江湖人懷疑。大理寺便做局,將他一起抓捕,再讓他在牢中假死脫身,如今應是隱姓埋名,在海外夷國逍遙。
「賀某所說的銷贓之時,點子綉已是大理寺的暗樁。」
賀慶佑不可能是在點子綉那裡銷的贓。
但他對點子綉及其店鋪非常了解,那個故事也說得很順。
絕不是一個尋常百姓能做到的。
柳桐倚歉然望著張屏。
所以,在賀慶佑說出在點子綉處銷贓時,他便知道賀慶佑有問題。
只是未有上官大人許可,他不能透露這些內情給張屏。
張屏感受到柳桐倚的目光,亦抬眼一看他,以眼神表示並不介意,再向上首深深一揖:「罪員另有個大膽的臆測,想懇請大人恩准一事。」
馮邰面無表情道:「說。」
兩刻鐘后,卓西德被人從牢中提出,帶到一間靜室。
張屏、柳桐倚、桂淳、燕修正在屋內等著他。
桂淳慢悠悠道:「卓老闆,真是失敬。昨日桂某走眼,以為你和賀某隻是兩名富商,未想到竟是兩位大王。」
卓西德撲通跪倒。
「兩位大人,二位捕頭,罪民絕非什麼強盜!當真良民!天地可鑒!」
「賀慶佑那邊證據已足。」
「我和賀慶佑不算熟!他的事兒真知道得不多!!!」
卓西德涕淚直下。
「罪民上有老母,下有妻兒,都這把歲數了,絕不可能行那斷子絕孫的事!罪民也沒那份能耐!」
「我看卓老闆很能耐。」桂淳冷笑,「你滅蔡家滿門時,怎不想著你的老母妻兒?」
卓西德以頭搶地,捶胸頓足賭咒發誓。柳桐倚有些不忍看,張屏垂下眼皮。
燕修緩緩道:「口說無用,需看證據。先一層層查吧。首先,你所說兩口箱子的來歷,即與賀慶佑的說辭有出入。」
卓西德直著眼睛問哪裡有出入,又發下血淋淋的誓言。
張屏問:「你可還記得當日與賀慶佑搶箱子時,打傷蔡家僕人的地方?」
卓西德僵住,片刻后道:「記得,罪民肯定能記得!求大人們和差爺們押我去找!」
次日傍晚,兩輛馬車和一隊騎馬的兵卒到達順安縣郊蔡宅遺址附近的某處。
他們一行人昨日從豐樂縣出發,連夜趕到這裡,來回辨認,繞了很多路。卓西德看著車窗外,記不清是第幾次顫聲道:「應該……是這裡。」
桂淳揉揉太陽穴,朝外瞧瞧。
卓西德哆哆嗦嗦道:「肯定是這,這回沒錯。這塊地方有個彎兒,那邊都是高樹,這裡是矮木叢,並那邊有棵大樹,罪民都記得!」
桂淳一點頭,喊停車駕,先跳下車,燕修與兵卒將卓西德押出。
張屏和柳桐倚從另一輛馬車上下來。
顛簸近一天一夜,眾人皆十分疲憊,連柳桐倚都面容微憔悴,衣擺袖口上沾了不少塵土。
就算卓西德又認錯了地方,眾人也想趁機走走,活動一下麻木的腿腳。
張屏倒仍是精神甚好的模樣,他平時不算特別講究,當下也不顯多少狼狽,只是眼周陰影稍重。
他盯著卓西德的後背,卓西德徑望著前方。
夕陽斜照,晚霞艷紅,遠處蔡宅的殘壁染上了緋色,如……在火光中。
火……
卓西德打了個冷戰。
天穹漸暗,一顆孤星甚明。
卓西德朝蔡宅方向走了幾步,忽地停住,定立一瞬,轉身。
這邊,這個方向,這條路,有點曲轉的……
轉過這一片。
對,前邊有高樹。
再往……
往旁側……
這裡……
一陣疾風拂過,卓西德驚了一跳,盯著矮樹中搖曳的碎枝,突地一頭扎進樹叢。
桂淳和燕修搶上。
張屏柳桐倚與兵卒們跟隨。
卓西德撥開亂枝,踉蹌向前。
未久,他在幾棵樹間停住。
前方有一塊空地,今歲新草的綠色尚未完全覆蓋往年衰枯。稍遠處,一棵老樹扭身斜探出一枝粗杈,像一尊舞蹈的木俑。
這根樹杈,特別適合掛一盞燈。
如那夜。
卓西德僵僵轉動視線。
那夜,比現在更黑一點。
土坑,燈光,樹影。
沒錯……
「是,是這兒……罪民覺得是這個地方。」
桂淳和燕修眯眼掃視周圍,再詢問地望向張屏。
卓西德是不是真能尋摸到十幾年前的半夜到過一次的樹林,他們不太確定。
不過這個地方……
樹榦上有陳年的擦划痕迹,不像是野畜造成,以他們的經驗,應該是鏟杴之類的磕碰所致。
這一帶的枯雜與新草,也比別處密盛。
桂淳問:「柳斷丞,張先生,挖么?」
張屏點頭。
柳桐倚道:「二位捕頭覺得,是先探再挖,還是直接動土?」
燕修道:「某以為,先使探鏟,若探得有物,定下位置,更能省工省時。」
張屏再點頭。
柳桐倚亦道:「甚是,還是燕捕頭考慮得周到。」
燕修抱拳道了聲斷丞謬讚,請幾名兵卒取探鏟。
夜漸深,燈火搖曳,兵卒們耐心轉動探鏟的稈柄,逐次仔細鑽探。
突然,一個兵卒停手。
探鏟下,似觸到了硬物。
卓西德哆嗦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睜大眼。
眾兵卒掄起杴鋤,迅速挖掘。
他們是京師巡防營借調的精兵,擅長挖壕築壘,熟悉京城及周邊的地形土質。這般小活對他們來說比喝水還簡單。
迅速除去雜草殘枝及頂土,向下漸漸放緩細掘。
一個輪廓出現。
撥掃積土。
軀幹,四肢,頭顱……
埋壓了十幾年的軀殼回歸塵世。
血肉已化。
顱骨上空洞的眼窟仰望無情夜空。
卓西德面無人色跌坐在地。
「不可能!兩位大人,各位差爺!罪民那晚真沒殺人,更沒埋人!!!這,這……」
張屏垂目凝望土中屍骨,柳桐倚喃喃道:「怎麼會?」
骨骸身上衣物尚未化盡,看起來是長衫袍。
織綉精美花紋的綢緞殘片在燈火中閃動星點流光。
「芹墉兄,這具屍骨到底是誰?」
張屏面容沉著。
他應該是……
找到了他,賀慶佑和潘氏會說出實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