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第六十八章

第 68 章 第六十八章

燕修取紙筆,飛快繪製屍骨及周圍圖樣。

卓西德癱在地上,一徑叫冤。

「諸位大人明鑒,此人絕對不是我殺的!罪民絕沒有殺人!!!不然何必帶大老爺們來這裡?大不敬地說一句,偌大一片荒地,若不是我帶諸位大人來,列位且得找尋,未必能找到。我為什麼要帶大人們挖出一具屍體來給自個兒定罪啊啊啊——」

柳桐倚神色中流露出不忍。

桂淳長長地唉了一聲:「這話,卓老闆留到公堂上喊給府尊或堂審的大人聽,眼下說沒用。柳斷丞,張先生,也不是能最終拍板定案的,燕捕頭並桂某,更與諸位京師巡防營的兄弟們純來跑腿罷了。府尊明察秋毫,大理寺的大人們也都是青天,若案子到刑部,更冤枉不了你。先暫把心放回肚子里。」

卓西德爆出斷斷續續地悲鳴。

桂淳又道:「你再仔細回憶回憶,那晚真沒看見這位死者?」

卓西德再哀呼一聲:「真沒有!地上是有個坑,罪民與賀……賀慶佑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但罪民以為那人挖坑是要埋箱子!」

桂淳問:「你們就沒想過,可能不只兩個箱子,土裡還埋了別的寶貝,往下挖一挖看?」

卓西德哭道:「請爺明鑒!賀慶佑怎麼回事我真不知道!可當天晚上,前邊蔡府大火,後邊村裡的人隨時能過來,我們剛把一個人打趴在地上,罪民哪能有太多想法。大致一瞧,坑不深,還不夠埋了這兩口箱子的,以為他剛開始挖,趕緊拿了箱子跑路罷了。或……」

他哆哆嗦嗦看看張屏等人。

「有沒有可能,諸位大人挖出來這位,是後來不知道什麼緣故被埋進去的?那誰醒過來,肯定想著追他的寶貝,不會再把坑填了。或就這麼寸,後來有人恰好經過,想謀害同行的某人,見地上有個現成的坑,覺得太方便了,省了小一半的勁……」

「卓老闆倒會俏皮聯想,替我們推演起案情了。」桂淳哂笑一聲,「若我與你調換調換,我這麼說,你信?」

卓西德又連聲稱罪。

桂淳再道:「也罷,暫不談坑。桂某權當信了卓老闆的話——你沒看見有屍體,與賀慶佑把人打趴下后,拿了箱子就跑。離開前,怎不在他身上摸兩把?最值錢的,往往都貼身帶著,打劫的小雛都曉得這個道理。」

卓西德再顫聲否認:「沒!真的是拿了箱子就走!桂爺明鑒,各位大人明鑒,罪民真的沒打過劫,更不知道什麼打劫的規矩!看那人趴下了,實話說,我當時挺害怕的,更怕村裡的人過來,或是多動了他,他突然醒了。箱子上掛著鎖我們都沒想要摸他找鑰匙!實不相瞞,罪民後來後悔過,當時應該去他身上尋尋,就不用為開鎖發急了!」

桂淳問:「賀慶佑也沒說去摸索摸索那人身上?」

卓西德搖頭:「沒。罪民真不知道賀慶佑瞞了什麼,但我記得他當時沒多說什麼,若他說去那人身上翻翻鑰匙我肯定記得住!我倆就是抱著箱子趕緊跑了。」

桂淳與張屏柳桐倚交換了一下眼神。

三人都又注視坑中。

兵卒們正在迅速仔細地搬動屍骨。

他們展開一塊布,嫻熟地用獨特的技巧墊放在骸骨之下,再輕提布邊,逐層加鋪軟墊和木板,最後抬著木板的四邊,將整副骸骨保持著原本姿態抬出土坑。繼而用布包手,撿起零散之物,按照土中的位置歸放在木板上。

幾名兵卒用小軟刷和小鏟細細翻找,將土用小紗網篩過,查找有無遺漏之物。

到目前為止,一件都沒找到。

挖出的這具屍骨,身上殘存的衣料華貴,但周身無任何配飾。

連發簪都沒有。

而屍體的頭髮卻仍束攏在髮帶內。

即是表明,發簪是在他被放進坑中后,掩埋前,被人取走的。

那人是誰?

最有可能這麼做的,是兇手。

又一夜將過,天際漸漸泛白。

一隊兵卒護送屍骨回豐樂,又分出數人繼續查尋土坑周圍。

張屏托回豐樂的兵卒將查到的線索稟告馮邰沈少卿等人,並請再審問潘氏,搜查潘氏家宅。

目前看來,潘氏當年的情人,蔡府家僕忠秀仍最有可能是殺害坑中死者的兇手,亦最可能在殺人後埋屍前拿走了死者身上的配飾。

如果卓西德說的是實話,卓賀二人打暈忠秀搶走箱子,但沒有翻忠秀的身上,那麼忠秀醒來後去找潘氏時,仍帶著死者的配飾。

忠秀被潘氏之夫丁小乙所殺,屍體被埋在樹下時衣物都被剝去了。若他身上有死者的配飾,應落在了潘氏或丁小乙手中。

或許早被變賣,亦或一直被藏匿。

總之,詢問潘氏或能得到結果。

張屏向燕修借紙筆,將自己的想法簡潔寫明,放進信封,送給謝賦轉稟。

他詢問桂淳,以自己目前刑部文吏的身份,如此做是否有不當之處。桂淳爽朗表示毫不介意,張先生可隨意做事,查案最最重要,刑部向來光明磊落,開闊大方,最愛與別的衙門分享線索,共同破案。

燕修更一言不發。

安排妥當后,柳桐倚桂淳燕修四人帶著卓西德,在另一隊兵卒的護衛下,仍按照當年卓西德與賀慶佑帶著箱子離開的路線行進,去往卓賀二人藏箱子的地點。

卓西德的記憶似已被完全喚醒,沒繞多少路便尋到了當年藏箱子的所在。

如他與賀慶佑的口供所說,此地確實好找尋,距離官道不算遠,一間低矮小廟矗立在空蕩蕩的荒地中,原應是粉白色的老舊牆面拱著一個青灰瓦頂,向南開著一扇門,門無扇板,內里端坐一尊神像。

廟門外西南處有一株老槐。

卓西德領著張屏等人走向小廟的東北方。

距離小廟幾丈開外果然有一道隆起的地面,乃是尋常荒地里常見的小土坡模樣。坡上也已冒出茸茸短草。

卓西德指著小土坡背陰的某處:「那兩口箱子當日就埋這一片兒。」

他又比劃。

「這塊兒以前比別的地方鼓一些,罪民和賀慶佑把箱子挖出來以後,平過土,現在不咋能看出來了。」

燕修問:「當時是夜裡,你們怎能找來此處,看得如此明白?」

卓西德道:「那天夜裡月亮挺亮的,我倆想著肯定得埋在一個別人想不到,自己回頭找也不容易忘的地方。」

桂淳問:「你倆當中,到底是誰先提起把箱子埋在這裡。」

卓西德愣了一下:「這……這真記不清了。」

柳桐倚環顧四周:「此地確實好辨認,但若非住在臨近的人,無人引路,也不大容易知道。二位如何曉得這個地方?」

卓西德道:「我們先前在官道旁擺茶攤。官道有騎衛巡護,應是躲騎衛或是躲雨的時候摸到這片來的。詳細的確實記不太清了。這小廟特別小,茶攤推車只能側著推進去一半,我倆將將卡在裡頭窩著,總算能遮遮風雨避避太陽。這地方一直荒得很,我倆除了見過兩三次放牛羊撿柴的孩子外,再沒遇見旁人,所以一想藏東西就想到這裡。再尋思,要是旁人來這個地方,搜東西,第一肯定先想著廟裡,第二是那棵樹,所以都不能藏。便決定藏在隆起的土坡里。這樣的土坡這邊有好幾處,但這個坡,大人們請看,站在這裡,剛好正對那棵樹。」

張屏幾人如他所示站在土坡處向老槐樹望了望。

桂淳贊道:「不錯,確實細膩周到。之前在令岳母的小院里我就瞧出來了,卓老闆特別會藏東西。」

卓西德哆嗦了一下:「桂爺,罪民的魂兒真真要被您老誇出來了。」

桂淳哈地一笑拍拍他肩膀:「實是在贊你,莫多想。」

燕修又提筆繪圖,京師巡防營的兵卒再次取出探鏟。

卓西德顫顫地道:「罪民的確只在這裡埋過兩口箱子。」

桂淳再拍拍他的肩:「沒事沒事,隨便鑽鑽,例行公務罷了。跟著我們侍郎大人連辦幾件大案,桂某都要屬上穿山甲了,看見土地,就想發掘。在家裡我閨女老問我,「爹,你是不是把私房錢藏後院花圃里了,咋老在那刨呢?」我說,「乖女,爹是在鍛煉公務技藝,不能讓你的世伯世叔們超過了我!」」跟著爽朗大笑數聲。

卓西德從嗓子眼裡努力擠出幾點乾巴巴的聲音應和。

燕修從畫紙上抬起視線,不帶感情地將他二人一掃。

張屏與柳桐倚走向那座小廟。

先有兩名兵卒入廟查看。張屏與柳桐倚在門外端詳。

到得近前,小廟更顯低矮,外牆粉塗早已斑駁,但露出的磚體看來很密實,長石條門檻磨得光十分光滑,屋頂亦甚老舊,瓦片大多還是囫圇的,且未有塌漏破損,可見當初建這座小廟用工用料非常紮實。門框左右各凸起一條,刻寫一副對聯——

「威嚴鎮邪祟,慈悲護往來」。

張屏湊近仔細看對聯邊緣。

柳桐倚一同觀之,道:「芹墉兄,看這聯框塗刷及顏色與牆體不同,似更顯新一些,彷彿後來加的。」

張屏點點頭,望著門框上方:「這裡亦有痕迹。」

柳桐倚定睛凝視:「是了,像是前有匾額,被剷平后塗刷過。」

民間供奉土地山神的小廟祠堂,挺多都沒匾額。

但,原本有匾,為何又除去?

廟內的一個兵卒忽而起身閃出,向柳桐倚和張屏稟道:「卑職發現了一些異常。」

張屏和柳桐倚立刻入內,遠處卓西德心裡一咯噔,臉色蠟黃,桂淳與燕修挾著他趕到廟前。

小廟內不大,堪堪能容下三四個人站立。稟報的那位兵卒守在門外,另一人向張屏與柳桐倚示意。

「尚未發現機關暗道,但這裡不久前曾被人打掃過,二位大人請看地面。」

張屏和柳桐倚方才在門外時即已留意,廟內的神像及神台雖然老舊,但沒多少積灰。待此刻進來,更看清屋內的石砌神台是一個「冂」字型,正對大門的主位上端坐一尊神像,頭戴進賢冠,身著朱褐錦袍,腰束方團金帶,非尋常白須老者形容,相貌十分年輕,長眉秀目,美髯飄逸,神態祥和。

像上金粉彩繪脫落,確實已塑造多年,且久無人妝修。

但這尊神像又很乾凈,連衣褶、指縫、臂彎等處也沒有積塵。張屏抬手在神像足側角落一擦,指尖僅沾到些微薄塵,

東側有一泥塑神龕,內里空空蕩蕩,西側一道泥塑長槽,似是供奉長明燈或香燭的燈燭台。

張屏先掃視一周,隨即俯身看兵卒示意的地面。

靠近石台與地面連接處,右側轉角位置,陰影里有星點暗紅。

像是甩濺所致的血跡。

是牲畜祭品之血,還是,人血?

其餘地面都很乾凈,應是不久前也被用心打掃過。除了兵卒和張屏柳桐倚踩出的腳印外再無其他。

僅遺落了那小小几點陰影里的血。

張屏又抬指擦擦沒被踩過的地面,視線落在神台下方。

神台側壁上有許多歪歪扭扭的字跡,字形和刻畫深淺不一。

西側台壁上刻著「李小虎到此一游」、「王大牛來也」、「吾乃於二毛」等字樣。主座的台壁刻字則更多一些——

「小太爺保佑鞏阿旺」,鞏阿旺三字被畫了個叉,另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寫道:「鞏阿旺大王八」,應是想寫王八蛋,蛋字不會寫,塗了兩道,在王八二字上方斜著加了個大字。「小太爺讓他天天尿坑」,大約是炕字寫成了坑,句子后又畫了一隻小王八,殼上一個旺字,尾巴下點了雨滴似的數點。

「小太爺保佑我全家」;

「小太爺說大龍最好」;

「小太爺說小栗子最好」;

「小太爺說小葫蘆長大和梨花好」;

「梨花和小果好」;

……

柳桐倚與張屏一同觀看這些字跡,如若不是那幾點血痕,他可能會失笑,但現在,他的心情有點複雜。

「這些字拙稚可愛,像是孩童所寫。小太爺,莫非是指這尊神像?」

張屏道:「應該是。」再指向東側的神台,「這裡此前供著另一尊神。」

柳桐倚轉過視線,此處台壁的文字又與西側及正位的不同——

「兔將軍,點大燈,點上大燈不牙冬;兔將軍,扛大其,讓咱長大有馬奇」;

「兔將軍吃糖糖,咱家牛羊長壯壯」;

「兔將軍讓李小虎也當大將軍」;

「兔將軍讓小石頭長高」;

「兔將軍讓小秦子一人打十個」;

……

「如此看來,空神龕里曾供著一位兔將軍?」

張屏未回答柳桐倚的話,反問:「柳兄可曾聽說過這兩尊神?」

柳桐倚搖頭:「慚愧未有。」

兩名兵卒亦說從未聽說,門外的桂淳和燕修也道沒有。

柳桐倚道:「看來得問附近鄉民了,所謂一山一土地,一處一神仙。小太爺與兔將軍或是本地所祀之神。」

張屏凝視那些字跡:「二神保佑的不同。」

小太爺,似是主管平安、姻緣、家宅興旺。兔將軍則像保佑體魄強壯。

為什麼現在廟中只有小太爺,卻沒了兔將軍?

張屏起身,再度環視廟內,又撐身上了石台。

仔細看來,左右兩側的石台、空神龕、槽架也都被打掃過,但擦拭不及正位神台和神像乾淨,空龕頂部溝槽和座下都有殘餘陳垢。

燕修亦進門查看,取一塊潔白布巾,沾拭一點地上的血跡,將布巾層層包裹收好,在血痕周圍畫出線形,又在紙上飛快繪製廟內簡圖。

桂淳留在門外與卓西德說話。卓西德已面無人色,連聲叫屈。

「大人,諸位爺,罪民真不知道這廟裡有什麼門道!不然我領諸位來,不是給自己掘墳么!」

「卓老闆這話也不必在桂某面前說,大人們自有論斷,絕對冤枉不了你。某隻想問問,當年這小廟裡什麼樣?」

「就,就現在這樣。」卓西德磕巴了一下,「就是這尊神仙,一邊有個龕是空的,另一邊是那個台架子。比眼下還顯舊些,都是灰。放牛羊的孩子到這裡玩可能把牲口帶進來過,地上髒得不行,地面上有個破蒲團,我跟賀慶佑坐在上頭過。若不是以為這地方平常沒人來,我倆也不會把箱子埋這邊。挖出箱子后,小人就再沒來過了!」

桂淳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看得卓西德心裡七上八下,連連賭咒發誓。

張屏的聲音忽然從廟內飄出:「附近是否有水井或河?」

卓西德道:「有。」向西一比劃,「往那邊走不遠,有條小溝。水不咋乾淨,飲牲口洗個手還成,人喝了容易鬧肚子。當年罪民就是捨不得喝自帶的水,喝了那溝里的,鬧出病,這才去那村裡,唉,都是冤孽……」

張屏從台上躍下,跨過門檻,打斷卓西德傷感的唏噓:「帶我去看看。」

卓西德立刻搗蒜似的點頭:「罪民記得路,張先生這邊請!」

桂淳雙眼一亮:「是了,廟裡被打掃過,肯定得用水,這麼明白的事兒,我老桂竟沒想到,還是張先生腦子好使!」大步跟上。

柳桐倚與燕修亦隨後。

數名兵卒盡責地陪同護送他們,眾人邊走邊留意地面及四周,行了盞茶工夫,便到了卓西德所謂小水溝邊。

說是水溝,其實叫水窪更恰當。一處狹長的低洼地面,積存了許多水,看不出有活水注入,但溝內的水瞧著頗清澈,岸邊雜草灌木叢生,有不少踩踏的痕迹及鳥獸糞便。

眾人沿著溝岸搜尋,連糞便亦仔細觀察。柳桐倚不懂這些,也不多出聲打擾張屏和燕修,只默默走在嘴裡不停念叨「嘿,羊屎蛋兒,這是牛糞,不少鳥啊……」的桂淳身旁。

忽然,一個兵卒稟報:「有干馬糞!」

其餘人立刻奔了過去。

確實是干馬糞。

看數量和位置,或有兩匹馬。

除柳桐倚之外的眾人都評斷了一下馬糞的新鮮程度,推測約莫有五六天的時間了。

眾人又再搜索,欣喜地在另一側發現了一堆更新鮮的馬糞,還有幾枚踩在泥上的蹄印,不超過兩日。也像是兩匹馬。

桂淳道:「是不是同樣的倆人,騎著馬從這兒過了兩回?」

隨行的兵卒這一路已與他們混得比較熟了,一名小兵道:「可惜,俺們崔頭兒沒一道來。他眼力可神,看馬糞都能瞧出是什麼種的馬。俺們沒他的本事。」

另一小兵道:「看糞我不會,但瞅這蹄印子不像大馬,也不是西域種,釘掌像跑商隊好用的。」

柳桐倚道:「這也能看出來?慚愧我真是一無所知。」

小兵笑道:「大人不常像卑職們似的奔波么。常看就能瞧出來,馱貨用的,拉車用的,單讓人騎的馬蹄印子都不一樣,掌釘法也不同。長途和平常自家騎的馬也不一樣。不同地方的又不一樣。南北西東各有樣式。老行家一看就知道。卑職也只曉得星點。」

柳桐倚遂問:「如此,你看這馬像哪裡的?做什麼使用?」

小兵不好意思地低頭:「大人,卑職無知,不敢賣弄。」

另幾個小兵笑嘻嘻地起鬨。

「大人莫聽他謙虛,他懂!」

「大人問你話,正查案哩,你做作什麼?」

「大人,這位是我們營的馬場少爺,識馬的行家。」

……

張屏肅然拱手:「還請指教。」

那小兵趕緊抱拳躬身還禮:「大人與先生抬舉,卑職萬萬擔當不起。卑職尋常人家出身,家父好養馬,家裡蓄了幾匹,萬不是什麼少爺。」

柳桐倚溫聲道:「定是比我們懂得多,查案緊急,不妨一說,這裡也不是公堂衙門,不必拘束。」

小兵方才道:「卑職看得不一定對,這馬像是馱人的,不是馱貨的。釘掌的樣式,似偏西邊,又不是很西,約莫晉地一帶的。那邊的馬不算高大,不挑嘴,耐跑長途。他們喂馬的豆餅有些是黑豆餅,還有的在裡面摻了黃小米,馬吃了矯健身壯,毛色亮。」

桂淳恍然:「難怪這馬糞我瞅著顏色似更暗一些,好像是有星點黃粒。」

小兵咧嘴:「京里喂馬有的也這麼喂,單看這個未必准。」

柳桐倚含笑:「受益匪淺,多謝多謝。」

張屏亦抬袖道謝。

小兵忙還禮,羞澀地摸摸鼻子,飛快鑽到另一處灌木中找尋了,另幾個小兵嬉笑著拿肘撞他,讓他請客。

張屏繼續找尋,忽瞥見水邊濕泥里有閃亮的一點。

他上前小心取出那物,竟是一枚銀色蝴蝶形薄片,和小指甲蓋差不多大,非常精緻,蝴蝶的鬚鬚,身上和翅膀上的花紋都十分靈動。頭尾和雙翼邊緣有數個細小孔洞,應是是留待縫綴用的。

張屏托著此物細看,柳桐倚與燕修桂淳也湊了過來。

桂淳眯眼端詳:「像是女人家用的東西。」又瞧了一眼深情不置可否的燕修,「燕兄這回就甭跟某硬杠了,一般老爺們兒不會用鑲著這玩意兒的物件。」

燕修嗓子里呵了一聲:「或也有不一般的細膩男子。」

桂淳一咂嘴:「成吧,燕捕頭可先這麼以為著。」

柳桐倚含笑:「此物好生精細,不知此前鑲嵌在何處。」

桂淳摸摸下巴:「縫手帕汗巾上恐怕剌臉。可能是什麼首飾或香囊荷包上的?再或者,馬鞍?小姑娘家家嘛,在革帶上綴個小蝴蝶小花什麼的,正好來河邊飲馬,這東西鬆了線,掉了。」

張屏眨一眨眼,燕修嗓子里再一響。

柳桐倚又笑道:「桂捕頭說得亦有可能。我曾見他人收藏的古時馬具,好精緻的當盧,並各種革帶裝飾,竟有金制的小熊、蜜蜂、獸爪、團花等,與此大小相近,真真的奢華,巧奪天工。」

桂淳開心地咧嘴:「是吧,還是柳斷丞有見識!」

張屏將蝴蝶銀片交給燕修保管,目光落在離此不遠的一棵樹上,朝那方走去。

樹下有兩塊石頭,張屏湊近查找,見石頭邊有兩片沾著泥的碎石和數團同樣有泥污的枯草。他再俯身,小心翼翼撥開亂草,一些麵粉一樣的白末和兩三片極小的凝固面塊躺在草縫中,並有零星嫣紅色的粉末雜於其中。

張屏收斂呼吸,未觸碰它們,待燕修到來用特製的小刷將這些掃取到紙上。

他又從石旁撿起幾根烏亮的長發。

柳桐倚和桂淳站在不礙事的地方看,桂淳探頭瞧瞧燕修手中紙張上的粉末:「肯定是個姑娘了,這是婦人所用的脂粉。」

燕修不想讓氣息吹散粉末,便未出聲,只用眼神表示對桂淳輕下論斷的不贊成。

桂淳領會,又道:「絕對是個姑娘!不信諸位聞聞那個粉的味兒。女孩!從河邊,飲了馬,或洗了臉過來,坐在這樹下的石頭上,掏出小鏡子,小梳子,小粉盒,理理頭髮,拿小撲子補補粉和胭脂。張先生找出的這些石頭片草團,是她拿了擦鞋上沾的泥灰。必是如此過程!當然,都是張先生推斷出來的,桂某根據證據再說道說道。」

燕修遞了一小片特製的絲綿給張屏,張屏接過沾了些許粉末,在鼻端一嗅,確實一股甜甜的香。

柳桐倚亦接過聞了一下:「是有香味。」再遞給桂淳。

桂淳吸吸氣,笑道:「某都不用聞,有此為證,騎這兩匹馬的人想是一男一女,說不定是對小夫妻。」

燕修壓蓋上粉末,收進一個小盒中,方才從牙縫中道:「桂捕頭總能隔空斷出歲數,燕某佩服。」

桂淳道:「只是妄自一推測,錯了桂某也不怕丟人。若是兩名女子,騎馬不走官道,行此荒郊坑窪之地,不多見。剛才那懂馬的孩子說了,這是外地馬。從遠方來,體力好才能頂著風吹日晒騎馬趕路,八成歲數不算大。孤男寡女同行……」

燕修道:「可能是父女,兄妹,姐弟,叔伯舅父與侄女外甥女,或姑母姨母與侄兒外甥。」

桂淳環起雙臂:「是有這種可能,不過……姑母姨母帶著侄兒外甥單獨騎馬趕路實在不多見。另外,燕兄莫怪我唐突,你家中可是沒有姐妹?」

燕修面無表情反問:「怎了?」

張屏和柳桐倚亦露出疑惑眼神。

桂淳道:「若是有姐姐妹子,或有了閨女,閨女歲數大了你就明白了。小姑娘家,一般在長輩面前,不會表現得太愛打扮。我妹子未出閣的時候,在家裡,懶性子上來,臉都不洗。但若是去赴同輩的宴,或與她的小姐妹們一道看花賞燈吃茶,或在我妹夫面前,那妝扮得叫一個精緻,頓時變成天宮裡的仙女。倘若陪祖母或家慈吃席上香,或見其他長輩,又是一個樣兒了,十分端莊。我都懷疑她修鍊過,或我竟有三個妹妹。」

柳桐倚失笑:「明白了。這兩人騎馬行路,所帶行李定不多。如此之際,女子仍重視儀容,或習慣使然,亦有可能,同行男子乃她心愛之人。悅己並悅人也。」

桂淳拱手:「柳大人所言極是,老桂嘴笨,繞了半天也沒講到點子上,大人兩句話說透了。」

柳桐倚微笑:「桂捕頭過謙,乃是桂捕頭見解精到,令我茅塞頓開。」

張屏沉默站在一旁,繼續思索。

五六天前騎馬在這水溝邊停留的,與這一兩天內路過的是否為同樣的兩人?

從小廟內的浮灰來看,廟內也是在十天之內曾被人打掃過。是不是五六天前騎馬停留在水溝邊的兩人所為?

如果是,他們為什麼要去祭拜打掃那座小廟?

他們又用了什麼方法和器物從水溝里取水帶到小廟?

最關鍵的一點,神台下的血跡,從何而來?

眾人又在水溝邊及附近搜索了一陣兒,未再有新發現,便暫時停下。

之後查案不便繼續帶著卓西德同行,即在此處又分出一小隊兵卒將卓西德押送回豐樂,張屏再簡單將方才發現的線索寫出,封進信封,請兵卒送給謝賦,由謝賦轉稟馮府尹和沈少卿。

兵卒們生起火堆,烤熱乾糧,拿銅壺煮些茶湯權當午飯。眾人一同吃些,稍作休整,再往北壩鄉。

烤好的燒餅表皮焦脆,夾上鹹菜和現切成薄片的醬肉,格外香美。幾口磚茶熬出的紅褐色茶湯入腹,精神頓又振奮。

張屏、柳桐倚、桂淳和燕修邊吃邊捋案情。

桂淳道:「桂某大膽說一句,那座小廟定有故事,這水溝或也有牽扯。柳大人和張先生覺得這些跟咱們在查的案子有關聯么?」

柳桐倚感慨道:「暫時不敢猜,此案越查折轉越多,總覺得諸多不可思議不可能,又像皆有可能。」

桂淳拍拍腿:「大人說得是,這麼曲折的案子真少見。」

柳桐倚又看向沉默啃著燒餅夾醬肉的張屏:「芹墉兄莫笑我憑空亂想,幾天前曾路過水溝邊的兩人令我忽然想起——豐樂縣衙的裘捕快,說有兩人潛入他家中想殺他,刺客是不是一男一女?」

桂淳兩眼頓時雪亮,燕修看似不動聲色,目光亦犀利了。

張屏咽下口中食物,沉聲道:「伉監察屍身邊的蹄印與河邊的也相似。但我不懂辨認馬掌,那些印記應已模糊,難再查了。」

柳桐倚神色肅然,桂淳和燕修也陷入沉默。

安靜片刻后,張屏又道:「未有關鍵證據,目前不能斷定小廟與在查案件有關。但,桂捕頭說得對,小廟可能有隱情。」

桂淳向張屏挪了挪:「張先生覺得那地方是匪窩?這種荒野小廟小墳包,極有可能是窩點。或下邊又有什麼秘密?」眼神中流露出對挖掘的渴望。

張屏道:「我覺得,目前看,是改祀有古怪。不知為何翻修。廟中翻修前翻修后,所祀的各是什麼神。」

莫名有股微寒的小風吹來,在一旁邊吃邊豎起耳朵聽的兵卒們都覺得後頸的汗毛豎了一豎。

燕修道:「此廟翻修應在二十年以上,卓西德說當日他們到此,廟裡與當下沒太大差別或是實話。」

張屏頷首。

小廟初建時,所用多為石料,翻修則以泥料塗刷為主。神像、神龕、燈燭架也都是泥塑。

門上的匾額乃翻修時抹去,門聯亦是那時改換。

柳桐倚喃喃:「那麼,小廟的翻修與此刻在查的案子並無牽扯?台座上那些孩子刻寫的字,都是在翻修之後刻的吧。再看門前的對聯與座上的神像形容,廟內此時供奉的,應也不是土地神。打掃廟內的人與這神像又有什麼關係?假如……」

假如打掃小廟的人的確是騎馬在水溝邊停留的兩人。

再假如這兩人就是想殺裘真的人。

又假如這兩人還是殺害伉監察的人。

那麼這兩人與蔡府是否有關?

是不是他們將散材屍體放進了知縣宅院內?

假借官差拿走卓西德私藏寶物也有可能是他們?

亦或,他們有同夥?

那麼,他們是誰?

現在打算幹什麼?

柳桐倚不禁出神,又在心裡嘆了一口氣,真相必不會如推想這般。

但真相彷彿越來越縹緲遙遠了。

「芹墉兄,你如何想?」

張屏啃著燒餅夾醬肉,遙望遠處某方,目光堅定,神情純粹。

「先去北壩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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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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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8 章 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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