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第七十五章 「蝶花美人圖·下」(一)

第 75 章 第七十五章 「蝶花美人圖·下」(一)

為何畫師甄仁美會在柳知的官船上?

此事當要再往前回溯幾日。

白如依、程柏和史都尉在分析案情時,都覺得,甄畫師如果跑了,很可能已出了明州城。

明州是大港,水路通達,逃跑最方便的途徑肯定是爬上某條船,跑得遠跑得快。

但督帥府只是暫時接管明州,不便派兵往明州之外的地方追捕,亦不便直接下追捕文書或要求明州之外的地方衙門配合。

這事應由明州府衙門做,但府衙僅存的官員官階都不夠高,發不出這樣等級的公函,用不了大印。

唯有求助柳知。

程柏親自寫了一封書信,說明案情,附上白如依的剖析和甄仁美的畫像等等,飛傳與柳知。

柳知接到后,當即發出尋拿告示。

這篇告文後來成為了此類文書的模範,而今仍被各地方衙門學習。行文典雅莊重,大合官府體統;通俗明達,凡識字的百姓皆一看即懂;言析律法,懾之刑責,令案犯及包庇或知情未告者悚惕惴惴;明懸賞金,直惠利益,使圍觀者心動技癢。

捕告發出未久,甄畫師便被某城官府拿到,解送至柳知的官船。

*********

桂淳道:「當時白先生說,他覺得甄某往北跑了,還有人趣他,是不是學過掐算之法。結果真是如此。」

鞏鄉長稱讚:「這位白先生實似神異。」

桂淳道:「我們當時也這麼覺得。但白先生說,他雖在書里寫過挺多神神鬼鬼的,他自己並不會佔算,都是亂編的。他不過是推想了一下甄仁美最可能的作為罷了。」

*********

白如依當時分析。

甄仁美是明州本地人氏。本朝官話偏北音,明州乃南方大港,當地百姓慣說官話,但言語里總是帶著幾分本地鄉音。熟悉各地方言的人一聽就知他是哪裡人。甄仁美如果逃到鄉村或小城躲藏,很容易被人發現他從哪來的。倒是去大城,天南海北各方人氏皆有,多他一個,如糧堆里多了一粒米一般,毫不突兀。

所謂大隱隱於市,即如此也。

甄仁美又不富,跑的時候帶不了多少盤纏,行船跑車馬的眼光都在油鍋里煉過,一眼就能看出誰身上有事,大約攜帶多少銀錢。他們這行的規矩,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向官府舉發旅客,但在路途中或少不了敲打敲打甄仁美,榨取些油水。甄畫師兜里的銀錢多要砸在路上,長久生活需得賺錢。他有了點歲數,體虛,手受過傷,幹不了重活,應仍是做筆墨相關的營生,倘若去了小地方,他一口帶明州音的官話本就挺顯眼,再做筆墨行當,簡直像把告示頂在腦袋上讓人拿。到大城門路多,能安穩賺錢。

從明州往南,大城路途較遠。

在明州北,則有一串大城,蘇、杭、揚、江寧……每一座都是千古風流地,金玉富貴鄉。甄仁美這樣愛畫春圖的老畫師,焉能不心動?

白如依摸著下巴道:「他恐怕還想,柳知府由北來,老夫偏迎著他去,出他個乎乎的意料也!」

程柏當時笑道:「本覺得先生臆測忒過,但聽你這一說,又大感有理。也罷,待寫進信里,請柳府君參詳。」

大城這麼多,甄仁美會去哪一座?

參詳地圖,看位置順路線,算算甄仁美逃跑的時間和他兜里的錢,料想其多半在蘇州。

白如依又推測,甄仁美剛開始賺錢糊口多半不敢去畫畫。他字寫得不錯,畫書繪常看書,同賣吉祥畫的鮮戴交情好,對筮卜相算占之類應略知一些。這一類,真學極難,但亂編胡騙又很容易。多半他是支個攤兒幫人寫寫信看看相之類。

只是,這樣行當亦屬江湖生意,尋常人不拜師入門輕易做不得,會被真正行里人教訓。即便萬幸遇到厚道長輩,不與他這臨時討生活的計較,行內年輕小輩肯定有覺得他硌眼的。

將告示給蘇州當地的衙門,多往那些市集雜亂之地散一散,自會有人舉發。

後續果如白如依所料。

甄仁美正是在蘇州被人舉發,落了網。

被抓的時候正在給人批流年。

官差邊給他套鎖鏈,邊笑著問:「先生沒給自己算一算,今天適不適宜出門?」

客人目瞪口呆:「都說這位先生清新不俗,非尋常相士可比。卻是這樣的不俗!」

人群中有人笑:「他是個裝把式的假仙,自然清新。看相算命可不是下館子,嘗個奇巧鮮兒,千古流傳下的學問,哪容得瞎謅。」

甄仁美經年累月被追債,鍛鍊出了膽識氣概,挺身就套,向人群中嘲諷的方向一瞥,強撐門面,哈哈長笑:「老夫料定此去必無禍事,卻是轉危為福,方才同爾等一行。當下何必斷言?且看結果!」

圍觀人議論紛紛,嘲諷之人又拖長音道:「先生這輩子沒上戲台,倒是可惜。」

正請甄仁美算卦的那位土豪倒有幾分被唬住,寧信其有莫信其無,人闊也不在乎仨瓜倆棗,仍掏出卦錢,又添上些許,遞給差役。

眾目睽睽下,差役哪裡敢收:「他是被發了文書追捕的,進牢都得住單間兒哩。這錢我們容他拿,他也暫時沒處花,員外找個地方替他捐了積德吧。」

甄仁美凝視土豪,微微眯起雙目:「老夫與員外有緣,將此卦送你,無需卦資。」又深沉一點頭,「員外必榮華五代,富貴一生。」被衙役挾著轉身離去。

眾人目送其背影,倒多是欽佩。

差役們也覺得甄仁美有些架勢。兼眾人皆知江淮知府柳知是位大清官,素被人讚頌仁愛,又是柳相爺之子,他點名要的人,全須全尾送去為上,所以甄仁美住在蘇州府衙門的小單間里,有吃有喝,也沒遭罪。甚至有衙役讓他畫過幾張像,批過八字。

待柳知官船到了蘇州,甄仁美即刻被送到船上。

幾天後,柳知的官船抵達明州碼頭。

*********

柳知領江淮重地,官高明州知州兩階。明州府衙而今七零八落,竟湊不出合適的迎接排場,幸虧督帥府衙門再度伸出援手,攬下接迎事宜,連接柳知的官轎都是從帥府抬出來的。

前去迎接柳知的人中就有桂淳。

而今他講述此段,十分謹慎,斟酌詞句讚頌。

「只恨卑職是個老粗,講不出先柳府君萬之一二的風采氣度……卑職生在京師,後來南下在軍中,再回京內,託大說一句,大人物也見過不少,但比得上府君的,真是數來都不用五根手指。」

冀實見過柳知,頷首一同讚美。

穆集、鞏鄉長和常村正附和仰慕。

桂淳心道,他們必然當我為了拍小柳斷丞馬屁,巴結柳家人才這般說,哪知道我半個字的謊都沒扯,這樣的人物,真是尋常人一輩子都難見著的。

他回憶當時情形,他們去接柳知,心情實有些複雜。他自從軍起就在程帥帳下,程帥是跟著先懷王一同打出來的,但眾所周知,這位柳府君的爹柳老太傅一向與懷王不太對付,屢屢向先帝進言削懷王的兵權,程柏也連帶著挨過削。

當年在桂淳看來,朝廷把柳老頭的兒子派到明州,顯然是所謂均衡之術。程帥親自寫信向柳大人知會案情等等乃正常公務。甄畫師被迅速拿到,這位柳大人確實有才能手段。日後就如此這般公事公辦唄。柳大人歸州府衙門接待,待他到了,程帥出面跟他吃個飯,客氣客氣,而後橋歸橋路歸路,雙方各派一兩個人,偶爾碰一下,想來案子很快能破,也不用碰太久,之後事全歸衙門,他們只管明州城和百姓們的安全就成。

怎料程帥竟主動要去接柳知,他一提,州府衙門連客套都不多客套幾句,立刻歡天喜地把球塞過來。如桂淳這樣的小兵都覺得大帥的胸懷著實太廣闊,賽過整片大海。

程柏看出他們不情不願的,教訓道:「你們知道什麼?這位小柳大人乃當世一流的人品,與懷王殿下甚有交情,不敬說一句,跟他爹老柳大人完全不一樣,你們見了就曉得。」

由是桂淳與一眾親兵站在岸邊迎接柳知時,見一位身著紅色官服的人在眾人簇擁中下船,不禁暗暗凝神,用挑剔的目光細細打量。

他而今仍記得,初只遠遠看到身形時,便心中一動,不得不暗道,不愧世家出身,相爺之子。待再走近些,看清面目,他這大老爺們兒都眼前內心瞬間空了一空,待緩過神,滿心唯有讚歎,搜腸刮肚卻找不出什麼詞句形容比喻,只剩一句——世上竟有如此人物!

都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睛,人家怎麼就恁會長呢?!

而今再回憶,桂淳仍覺得,他當下尚找不出第二個與柳知相似的人。

若單論相貌,先懷王與今懷王父子,當朝的蘭侍郎,雲太傅,在桂淳看來都可稱稀世絕色美男子,比之柳知,各有千秋,他個老粗不好評斷高低。

但令人稀罕的是,柳知雖出身高門世家,當時亦已當了挺多年官了,卻是一身超塵脫俗的濃濃書卷氣,彷彿仙人一般。只是在桂淳看來,有些瘦了,過於文弱,臉色也偏蒼白。

再拿當今人物對比,如柳大人的妹夫蘭侍郎,明明是苦出身,氣質卻越來越雍容和潤,一看就是官場境界越修越高。

當前在座的柳桐倚,面容頗似其父,兩人身量也差不多,但氣韻完全不同。小柳斷丞少年氣濃重,好像南方春天的柳樹,嫩綠嫩綠的,生機勃勃,枝葉正在萌發。

柳知則讓桂淳想到帝京郊外群山清晨的秋景,極藍的天,極清的氣,錦繡絢麗。

程柏親自上前迎接柳知,兩人互相見禮言談,相讓入車轎,柳知先到州府衙門,查看卷宗,與府衙諸官員相見,將初會之必須公務一一處理,方才前去接風宴席。

席面十分樸素,程柏與柳知主座,史都尉等幾位將官和州府官員相陪。

席畢再會衙署,柳知細看此案卷宗,詢問:「久仰白先生之名,渴盼一會,敢問先生在何處?」

左右稟道:「白先生是帥府的貴客,今日想是又去市集了。得晚上才能回來。」

*********

白如依大清早就出了帥府,與史都尉和府衙的幾位捕快一起去探訪五位被害女子住處和遇害前到過的地方。

史都尉中午回了一趟衙門陪席,先行拜見柳知,其餘人繼續查案。

幾人到了晚間才回來,桂淳與幾個小兵守在角門,一見他們,立刻告知,柳大人正在帥府,請白先生前去一見。

白如依因要查案,穿了一身平素閑逛常穿的半舊布衫,跑了一天,風塵僕僕,頭髮凌亂,滿臉胡茬,遂笑道:「這般德性恐不堪拜見,待先去洗個澡換件衣服,又恐令柳大人和大帥久候。」

桂淳道:「大帥特意說了,先生不必拘束,回來直接去便是。」

白如依便隨他徑到內院的後花園。臨水池的小榭內擺著一張小桌,程柏身著一領家常錦袍,坐在桌邊,另一人一襲青衫,彷彿一捲成了仙的書冊,卻是柳知。遙見白如依至,柳知起身,竟迎出亭榭,白如依亦大步向前。

兩人在月下停步,端袖見禮。

「仰慕白先生多年,今日終得相見,實乃至幸。」

「在下更思慕大人多年,今得相見,欣喜至極。」

二人再相視一笑,似多年舊識,並肩同往榭中。

只見燈火月色中,一人清逸出塵,彷彿仙人下界;另一人邊幅未修,滿身俗世塵煙。

如此同行,卻異常相配。一個小兵向桂淳嘀咕:「白先生平日里總跟我們廝混玩笑,竟什麼場面都撐得住,見這位柳大人都絲毫不怯,真有高人風範了。」

*********

眾人聽桂淳講這一段,都不禁陷入想象。

鞏鄉長道:「先前聽捕頭講述,覺得這位白先生十分通達世情,聽到此處,方見其狂傲不羈之一面,果是文士。」

張屏默默看向柳桐倚,柳桐倚亦回視他。

在座唯有他二人明白,白如依與柳知相見為何如此。

西山紅葉生初見白如依,理應如此。

*********

柳知與白如依一同進了小榭,再與程柏見禮落座,史都尉亦來到榭中,四人談笑一番,待白如依和史都尉差不多填飽了肚子,即談起案情。

史都尉正好將今日與白如依所查得的情況一同稟報。

早有隨從將案件卷宗捧上。柳知取過紀錄被害女子詳情的一冊。

「我粗看過卷宗,慚愧尚未看出這五位女子除卻都是年輕的良家女子之外,另有什麼特別的共同處。」

史都尉嘆:「卑職無能,更未有什麼結論。」

白如依道:「依在下之愚見,兇犯殺這幾位女子,不太像出於□□,乃別有緣故。」

柳知道:「今日又審那位甄姓畫師,他仍稱自己並非兇犯。」

白如依點頭:「小冊子畫得色眯眯的,但沒有恨,不是他。」

程柏正色:「當下不宜武斷定論,還是要查他。」

白如依笑:「在下只是揣測,大帥這般細查才是周詳。」

程柏哈哈大笑:「當著柳府君的面,白先生著實客氣。」

柳知亦微笑,四人舉杯一飲,放下酒盞后,柳知又道:「遵大帥叮囑,查過江淮、江南一帶的刑案卷宗。可惜匆匆赴此,所查實寥寥,傷害女子刑案,每年每地都甚多,不敢輕斷是否屬同類。」

程柏感嘆:「這案子真的難查,當下連兇犯是本地還是外地都還不知道,突地開始在城內殺人,手段如此兇惡。聽說這樣的人都行兇癖好,只是他殺人的路子又有點飄。」

白如依道:「多虧大帥與都座英明,看出這案犯頗有氣力,下刀狠,練過些刀法,使的是長直刀。」

前五名女子都是被利器殺害,屍身有受虐痕迹,不止一處傷,致命傷各不相同,兇犯十分狠毒,每次都連下多刀。

程柏無奈:「有什麼用?明州城這麼一個大港,走鏢的,做買賣的護衛,好舞刀弄棒的,唱戲的,街上耍刀賣藝的,都有這種刀。這人還是個右手刀,若是慣用左手,興許能篩得更准些。唯可欣慰,這人應不是軍中的,軍中用兵器天天操練,已經跟喝水吃飯一樣了,刻意改也能看出不一樣。」

柳知道:「冒昧一問,有無可能,這人慣用左手,改右手使刀,或左右手練不同的刀法?」

程柏道:「府君所想甚是。可恕小將直言,這樣人物,戲文傳奇里的俠客挺多見,現實中,許是我見識少,沒見過幾個。刀法是記到心裡的,不論用左手還是右手,使的時候兩隻手完全不一樣……天下廣大,某不敢武斷說沒有這樣的奇才,只是就常人來說,難。」

柳知抬袖:「多謝大帥教導。」

白如依挑眉:「在下可學著了,下一本里就用上,把顛酒客比下去!」

柳知嫣然:「正是,比下他去。」

程柏爽朗一笑,史都尉道:「待書坊里開賣了,白先生一定告訴我們一聲,兄弟們幫你多搬空幾家。」

白如依拱手:「多謝多謝,到時在下請吃酒。」

*********

幾人說笑畢,柳知又問白如依:「又需冒昧請教,聽聞先生斷定案犯為男子。可這幾位女子均未被姦汙,為何先生如斯篤定是男子行兇?」

白如依道:「大人不必如此尊稱,喊我老白罷了。唐突說一句——大人一派斯文,平素應少見潑辣婦人,亦沒怎麼見過婦人打架吧?」

旁觀的桂淳和小兵們不由得冒汗,心道白先生著實虎,在大帥面前倒罷了,跟柳大人都這麼不見外,真是忒不拘小節。

沒想到柳大人竟似白如依這般說話再合理不過一般,搖頭道:「實……也見過些,的確見得不多。」

白如依道:「這五名女子的屍身,除了未被姦汙之外,還有一個特徵,想來大人早已留意。」

柳知雙眼一亮:「先生是指,這幾名女子都面容完好。」

白如依肯定地回望著他:「正是!女子動手,極喜歡攻擊面部,非打耳光即抓,或連耳光帶抓。或還捎帶上頭髮。」

程柏悠悠道:「白先生這是經驗之談哪。」

白如依一拱手:「萬花叢中過,難免香滿身,大帥見笑。當下說案子,被害的五名女子都是年輕的良家女子,家世背景不同,應不會與同一人有新結或累世的深仇。其中有兩位女子已成親,婚姻十分美滿。幾女搶相好,一個殺了另幾個,也不太可能。且若是情敵,恐怕不會放過對方的容貌。女子不傷對方的臉,應是對此人有情……」

程柏肅然:「有無可能,女子對女子有情。」

白如依神情更莊重道:「大帥說得是。但一般女子不似男子多情,一口氣愛上五個,再因愛生恨,統統殺掉……」

程柏道:「或就有特殊的?」

白如依再點頭:「大帥著實洞悉人性。可五位女子身上的傷都只見怨毒,不見□□。」

史都尉搓搓手:「卑職冒昧一言,記得是在戲里或傳奇里看過,有一種痴情人,喜歡上一個人,得不到,就找其他人代替,但又覺得代替的畢竟跟心裡那人不一樣,就挺悶悶不樂的。會不會,這悶悶不樂,更濃烈一點,好像喝酒似的,喝不起貴的,買了其他的,一喝不對味,反而喝上了火,咔,把杯子砸了!」

白如依、程柏和柳知都深深凝視他。

史都尉有點不好意思:「隨便扯的,見笑,見笑。」

程柏一拍他肩頭:「可以啊,小史,要不是這五位女子一個長一個樣,實在想不出同時像她們五位的會是什麼樣,這說法,我就信了。」

史都尉臉紅了:「一時想遠了……」

柳知溫聲道:「許多大案,特別離奇荒謬的理由往往竟是真相。但我也知白先生的意思,若兇手是女子,不論什麼緣故,對這些女子心懷怨恨,大約都會傷到她們的面容。」

白如依抬袖:「多謝大人,某絮叨半日,難抵一句。」

史都尉亦又接話:「確實兇手下刀的手法也像男子,一般女子不會這麼狠。」

柳知思索:「若無關於情,便唯有仇怨與恨。」

白如依緩聲補充:「極特殊之恨。」

*********

當時情形,桂淳不可能一一記得複述,只能將記憶中的片段盡量拼湊完整講出。

張屏肅然不語。柳桐倚聽著,面上亦不動聲色,心中各種情緒紛雜,更對桂淳充滿感激。

他小時候雖一直在父親身邊,但對父親的印象總籠著一層朦朧光暈。

父親很疼愛他,手把手教他寫字,親自為他開蒙,教他功課。

但父親公務繁忙,不能陪他太久,有閑暇時間就待在書齋里。

柳桐倚對父親的回憶總混著墨與紙張的幽香。

他極其崇拜父親,知道大家都仰慕稱讚父親的才學,便拚命讀書,怕給父親丟臉。

父親卻讓他不要一味地念書,多走一走,玩一玩,看看山野和市集,甚至塞雜書給他讀。

「我們柳家人,多有些固執,常被經文規矩框住。你萬不要如此。不論身在峰外,遙視江海,還是處之方寸,細觀纖毫,心中都要開闊明暢。讀書乃為廣博,學得格式,識了定性收斂,更要懂放與寬。有條有理,是以無拘無束,圓融曠達。」

他在父親過世后,才隱隱明白父親當日言語的深意。

而今能聽到父親昔日過往,心中印象,更又清晰。

桂淳繼續講述。

柳桐倚留神不放過每個字。張屏默默幫他倒了杯茶。

*********

程柏讓隨從又取來一壺酒,連酒盞也換過,再一一斟滿,將第一盞讓與柳知。

柳知謙讓,程柏道:「理應如此。」自舉起另一盞,史都尉和白如依亦各自飲之。

柳知凝視酒盞:「多謝大帥厚賜,下官卻由此想到——這般連續殺人的案子,第一位受害人,往往尤為重要。慚愧下官當下仍未想出為何兇犯會挑她下手。」

桂淳講到這裡,又頓了一下,感慨:「待後來結案的時候,卑職再回憶,真覺得先柳府君大人著實神了,一言點出此案的關鍵。」

張屏聽著,心中微微一動。

多年前,在小茶樓中,他聽說書的講到此處,身邊那人亦對他說——

「仔細聽這段,第一名女子這裡藏著極關鍵的一根線,試試你能否發現。」

*********

本案被害的第一位女子,姓洪,名欣蓮,二十三歲,明州越亭鎮人士,十八歲嫁到明州鍾家,已生一子。她遇害時,孩子才四歲。

洪氏娘家在鄉間頗有些田產,都租給別人耕種,闔家住在鎮上,鎮子街道上亦有幾處房屋鋪面,算得小富之家。洪氏的公公鍾圭做點小生意,昔年到越亭鎮談買賣,租了洪家的房屋居住,偶感風寒,多得洪家關照。鍾圭感激在心,發現這家的姑娘尚未許人,遂為兒子下聘,結成親家。

洪、鍾兩家皆忠厚本分,自家回憶加鄰人作證,都說從未與人結過大怨。

欣蓮雖是嬌養長大的女兒,性子卻很和順,說話慢聲細語,很愛笑,心裡從不存氣,也不善與人鬥嘴。家人都說,她若不高興,便把身一轉,不理惹她的人,跟她賠個不是,一哄就好。即使不哄她,過一時,頂多一晚上就完全消氣。

她嫁的是鍾家長子伯康。婆婆高氏才四十多歲,內宅事務皆是高氏掌管。欣蓮有點懶,素喜做甩手掌柜,婆婆讓她學管家,每每念叨總不能等八十歲了還替你們小兩口管著,欣蓮就笑嘻嘻地說:「沒事,等到那時,您老的孫媳婦,重孫媳婦都該頂用了,看她們哪個有才哪個來,反正我看著賬本跟一攤攤的事就暈得慌。」

府衙的捕快和史都尉等人都問過,洪氏是否喜歡打扮妝飾。家人皆說,欣蓮並不奢靡,甚至因為懶,在家時都不怎麼打扮。蝶花衫裙其實是婆婆高氏買布料讓裁縫給她做的,她的妯娌們也都有。

欣蓮唯有一個愛好,喜歡吃零嘴兒,最愛甜食,尤其糖纏酥脆與各樣果仁蜜餞。她偏又吃不胖,天然肌膚細白,身段窈窕。她的容貌在遇害的五名女子,乃至那本蝶花美人圖冊中都是頂尖的。

她吃不胖,或也因她好四處走動。鍾家商戶之家,女子不太受約束。按本朝規矩,商賈家不能養奴婢,鍾家的隨從僕婦都是僱工。因欣蓮有子,單有兩個勤勉的婦人和一名奶娘服侍。欣蓮常常留一名僕婦守在家中,自帶上孩子、另一名僕婦和奶娘一同去街上轉轉。

鍾家宅子在明州城北,離街道市集都不甚遠。

欣蓮平常只在家附近的一兩條街上轉。街有個品記果鋪她最喜歡去,鋪中的蓮子核桃栗子等糖纏與百果酥堪稱明州一絕,她隔兩三日就買幾包。

兩名僕婦一般輪流跟她上街,奶娘則是欣蓮帶孩子出門便必跟隨。她們都覺得欣蓮遇害前沒有任何異常。

欣蓮與其夫伯康十分恩愛,欣蓮絕對品行端正,鍾伯康亦無別處風流。

欣蓮遇害的那日前後,正是鍾家鋪子近幾個月對賬之期。鍾圭高氏夫婦與長子伯康連著幾天在倉房點貨,洪欣蓮心疼相公熬夜看賬,遂親自煲了湯,給公婆和相公送去,奶娘留在家中照看孩子,兩名僕婦都跟著她,乘坐鐘家自己的馬車。

這日恰好是九月十六,從鍾宅到庫房,必經過一條興茂大街。此乃明州城最繁華的街道之一,街上有座宏法寺,也是明州城數一數二的大寺。每月初一初二初三,與十四十五十六幾日,寺院附近都有集市,街上的鋪子亦有許多優惠。

欣蓮不常到這一帶,見集市繁華,不由心動。待送湯回來,即在興茂大街下了馬車遊玩。

兩名僕婦都跟著她。車夫趕著馬車預先到街的另一頭等候。

欣蓮信步順著小攤看賞,再進各家店鋪中逛。兩名僕婦成天跟她出來,都知道她的脾氣,也有些懈怠——反正即便跟丟了,在果子鋪一準能找到大奶奶。她們都是本地平民,幫傭乃為補貼家用,自也有丈夫兒女,亦皆正是好玩好看的年紀,瞧著熱鬧集市滿目琳琅,怎不歡喜?私心也想給自己和家人買點東西,又正應了三個和尚沒水吃的道理——都覺得對方緊跟著大奶奶,自個兒可以偷個懶。

一個在木器鋪略一住腳。

一個進香料店稍微一轉。

兩人在皮貨攤前打了照面,大眼瞪小眼一定,不由都發問——

「大奶奶哩?」

「不是你服侍著么?」

「不是你跟著?」

到此兩人還不覺得什麼,光天化日,這麼大一個人,怎會丟了?

肯定在果子糕餅鋪里。

不然綢緞莊?

再不然賣小玩意兒的攤子?

又不然……

總不能在藥鋪里。

莫非進廟裡了?

可她們到街上的時候已是申時了。寺院過了未時便會關閉大門不再讓香客入內。

兩個僕婦找到天黑,衙門來人了,整條街都清了,連上臨近幾條街,加上寺院,每個鋪子,每扇門內,都搜過,沒有欣蓮的蹤跡。

直到隔一日清晨,興茂大街附近的某條小巷口,一個做鮮果生意的店主早起開門,發現門前有個布袋,內里竟是欣蓮的屍體。

*********

兇手為什麼選她下手?

查案的眾人思索多日,難得結論。

史都尉嘆道:「卑職無能,當下還想不出兇手因何起意。洪氏確實是個年輕貌美的婦人,但那天那條街上,年歲與她相近,家境不錯的美人也不少。當日洪氏去過的店攤,路上見過的她的路人,都說她看起來和和氣氣的,脾氣蠻好,應沒跟誰衝撞急眼……」

白如依道:「在下以為,在鬧市中無聲無息擄人,極不容易。兇手並非臨時盯上洪氏,而是早有預謀,有合適時機便下手。」

程柏道:「擄人不易與早有預謀之間,似並無直接關聯。兇手提前安排路線,或就是想在市集擄一婦人殺之,洪氏恰巧撞進他眼中。沒有洪氏,也可能是綠氏黃氏青氏紫氏。」

柳知凝視卷宗:「大帥所言甚有道理,這五名女子皆是在街市被擄走,又無太多相似之處,兇手臨時隨意從街上的年輕女子中隨意挑選,目前看來更為合理。」

白如依把玩酒杯,並未說話。

史都尉打圓場道:「若這樣,更難查了。卑職倒希望白先生推想的是真的。」

柳知接著道:「我亦留意到一點,洪氏生前愛吃果脯蜜餞,她的屍身被放在鮮果店外,是否藏有深意?」

白如依轉動酒盞的手一定,史都尉道:「稟大人,今日白先生與卑職等,去鍾家問話,特意問到這一條哩。」

柳知欽佩地道:「這一點先生果然留意到了。」

白如依道:「某今日順便問了一下鍾家人,洪氏平日里隔幾天就要買甜食,買的還不少,她自己豈能吃完?」

鍾家人都說,洪氏買了並不是自己吃,家人都有份。吃不完就賞僕婦。她娘家送了她鋪面當陪嫁,零花都是她自己的錢。鍾家的另兩個兒媳頗羨慕乃至有些泛酸,覺得洪氏有錢腰桿兒硬,當然會做人,難怪婆婆偏心眼。

史都尉神色複雜地補充,那些僕婦當他們的面稱讚洪氏,並嘆息惋惜,但從別處打探得來,僕婦們受洪氏這些小恩小惠,並沒有什麼感激之情。她們都是勤快婦人,覺得洪氏就是個會投胎的好吃懶做敗家娘們。這些東西反正她也吃不了,白做人情罷了。

提到洪氏平日喜好時,洪氏兒子的乳母含蓄地道:「小少爺一嘴蟲牙,大夫說不讓吃甜,大奶奶還是買,買了又不讓小少爺吃。小少爺急得哭個不住,大奶奶也是心大,還笑嘻嘻的總拿零嘴兒逗少爺。」

另一位僕婦忙找補:「大奶奶極疼小少爺的,多是親自帶孩子,小少爺離了大奶奶一時就哭著找。這些時日,小少爺夜裡都睡不著,總問大奶奶什麼時候回來……」

話到這裡,哽咽不能語。

*********

程柏道:「如此,豈不是又合上了那本美人圖冊?都以為無干係了。」

美人圖冊的第一頁,洪氏的畫像旁,繪著一枝蓮花,數片花瓣凋落,題了幾行小字——

「欣欣出水自娉婷,吐香含露更多情;一朝享得甘甜盡,何問花好便凋零?」

程柏拍桌:「甘甜,這倆字,不就是說洪氏愛吃甜?!」

史都尉愁眉苦臉嘆:「末將也是很暈乎。」

柳知皺眉:「畫師甄仁美一直咬定,所有圖冊中的女子都是鮮戴教他畫的。題的字句,亦是鮮戴與他一同斟酌想出。」

程柏挑眉:「姓鮮的怎麼說?反正這些人的嘴,輕易不能信。我就說這倆孫子絕不能放!」

白如依道:「之前可能未向大帥稟報詳細,鮮戴招得倒是挺痛快,說他確實認得洪氏。是他把洪氏的相貌告訴甄仁美的。」

據鮮戴供認,鍾家是明州城內老門老戶的人家,他早就認得,亦一早聽聞鍾家老大娶了個酥嗲嗲的俏佳人。鍾宅所在的那一帶住的多是小商戶人家,女眷大都精明能幹,似洪氏這樣的女子不多,她又愛出來轉悠,街坊間挺多關於她的閑話,說鍾家大媳婦真是個蜜罐里養著能享福的女子。

不過鮮戴只見過洪氏一回,可巧就在洪氏遇害前不久,他往街上的一個鋪子里送吉祥掛帘,迎面見路邊停著一頂小轎,一個小娃在轎邊打滾痛哭,一名年輕女子站在近處,旁邊還站著兩個歲數大一點的僕婦。

鮮戴知道此女肯定是小富人家的女眷,遠遠瞅著,那女子打扮與身段便不一般,他低頭快步走,到近前時深深看了一眼那年輕女子,頓時讚歎,漂亮,怎的就如剛從樹枝上剛摘下的荔枝才剝了殼一般的嬌艷!不知誰有恁大福氣!

僕婦察覺到他的眼神,揮袖驅趕。鮮戴聽那娃是在哭喊牙疼,吃糖,靈機一動,從隨身背袋中取出一幅捲軸,上前唱念:「牙疼吃不得糖,確實苦得慌。不忙,不忙。夫人少爺請容小的稟,請往此方看,小可這裡,有神仙像一張。尊神之聖諱,千古人頌揚,忠義蓋寰宇,豪情震霄漢;赤兔吒雷電,青龍斬魍魎;天下誰不知,關帝字雲長。不論它,稀奇妖喬精靈怪,還是那,刁鑽蠻滑伶俐蟲;管教它,神光一點身粉碎,聖容顯處湮做灰。三支香一盞水,珍餚蜜糖吃滿嘴;長敬禮虔誠拜,子孫萬代福自來!」

地上打滾的小娃聽他唱著,竟不哭了,那女子掩口撲哧一笑:「哎呀,從沒聽說關公能治牙疼。」

一名僕婦斜擋住女子,呵斥:「唱蓮花落的花子竟也穿綢著緞的了。去,去,沒的賞錢給你!」

鮮戴作勢一揖:「小可書畫為生,一寒士爾。真真不是姐姐們所說的花子。見小公子哭得苦惱,方才冒昧上前。須知牙疼是牙蟲作怪,關聖鎮得住世間魑魅魍魎,小小一兩隻牙蟲,何足道哉?」

女子嫣然道:「小兒的牙蟲豈敢驚動關聖,唐突冒犯,萬死,只消請郎中看治,多謝尊駕厚意。」微一福身轉步上轎,僕婦自也抱起小兒送進轎中。

鮮戴目送小轎遠去,詢問路人這女子是誰。

路人曖昧笑道:「怎的聊了半晌竟不知其芳名?就是鍾家大公子的娘子。」

鮮戴向白如依唏噓地道:「我當時還震驚,聽說鍾家大郎娶的是個鄉下鎮子上小門戶的女子,竟如此嬌憨美艷,又輾轉問得她的閨名,誰知未過多久,就起了兇案……」

程柏冷笑:「這貨,難怪能想出畫那缺德冊子!他跟那個畫畫的,都得接著審!」

*********

廳中,常村正和鞏鄉長聽著桂淳講述,也不禁動容。

鞏鄉長道:「再冒昧一猜,方才捕頭說,先府君大人慧眼神斷,一下便點出破案關鍵在第一名女子身上。是否這女子遇害的緣故身愛吃甜食?她的屍身被放置在鮮果店門前,或是她平時頗多浪費,兇手覺得她貪吃且奢靡?」

桂淳拱手:「鄉長几要看破真相,令某欽佩。實不相瞞,當時辦案,也曾這麼猜過。」

但是略偏差了一點。

*********

張屏沉默端坐。

「聽出來了么?」

那時,那人問他。

張屏點點頭,他不敢再大聲講,便湊到那人耳邊悄聲道——

「是不是因為……」

那人愣住,盯著張屏。

「啊呀,你這孩子,真是不得了。你怎會……」

張屏有點不好意思,低頭撥弄桌上的松子殼。

那人微笑起來,雙眼亮閃閃的。

「是了,你是個孩子。有些地方,你不會多想,反而能直接抓住關鍵。」

張屏低聲道:「但我不懂。」

那人揉揉他頭頂:「都被你看到底了,你還哪裡不懂。」

張屏再看看台上。

「為什麼他講這麼多,就是不直接講兇手是誰。」

那人再爽朗一笑:「這叫包袱套,寫文章和說書必要用到。」

張屏眨眨眼:「為什麼?」

那人再一揉他頭頂:「為了讓你接著聽,繼續看哪!」

*********

桂淳道,當日,史都尉和鞏鄉長做了同樣的推斷。

「莫非兇手覺得洪氏好吃懶做?將她丟在鮮果店門口,是譏諷她愛吃果脯甜食,浪費錢財人工?但她是富家女子,吃的都是一般人吃得起的東西,並非龍肝鳳髓。尋常人誰沒有個喜好,譬如我們大老爺們愛喝口酒。她花自己的嫁妝,還請上家人,賞了下仆。沒有支使過別人,給人添亂,我若是店家,她天天這麼買,高興還來不及,便是有人酸她兩句,不至於起殺人的恨吧。」

程柏冷冷道:「連個小媳婦吃點零嘴兒都動上大恨,這人得多不像樣。」

史都尉又道:「不過,譬如那個剛拿住的婆子,就很匪夷所思,她只害了一位女子,這人害了五個。白先生他們書里也講過,此類惡徒,已不算人了,不能拿人的心腸猜想他。」

程柏點頭。

史都尉再道:「卑職因那婆子,也想,會不會是那兇犯也看洪氏天天在街上逛不順眼?但,明州大街上都是女子……再則,另外幾位不幸遇害的女子,與洪氏性情行事完全不同啊。」

程柏與柳知再頷首。

白如依亦自斟了一杯酒。

*********

第二位遇害的女子,即與洪欣蓮從性格到作風完全相反。

這名女子叫戴好女,二十五歲,明州慈山縣人,在明州城西寶脂堂膏脂工坊做工,未成親,住在工坊女工專住的小院內。

戴好女身量瘦小,膚色微黃,貌不出眾,性情孤僻,不愛與人交談。

但這位看似平凡的女子,經歷竟出乎意料地曲折,讓查案的眾人繞了一個大彎。

戴好女在寶脂堂工坊中做了快兩年,起初負責清洗裝膏脂的海貝蛤蜊殼,管事娘子喜她勤勉仔細不多話,將她調去攪拌膏脂。

寶脂堂乃明州老字號,專做護養肌膚的藥膏,自有秘方。防皸裂、凍瘡的藥膏尤為一絕。明州是海港大城,濕潤多雨,行船的水手、常住的百姓都愛用他家藥膏。

寶脂堂分外堂和內堂。外堂男子主掌,總管經營售賣等鋪面事務。內堂則管工坊,歷代由當家夫人掌管,其餘女眷分管各房,制膏裝盒一應工序全用女工。

戴好女在工坊中不怎麼與人往來,住的地方是一間打通的大屋,裡面住著十幾名女工。戴好女住在臨著門的牆根處。同屋的女工都說她挺少講話,更不談自己的事,但人很乾凈,喜歡打掃房間,又安靜不擾人起居,更不愛出風頭與人爭搶,因此沒人特別喜歡她,也沒人特別煩她。

只是常有男子來找她要錢,且是不同的男子,共有三個。一開始工坊里傳聞她欠了債,又說她給人當姘頭,後來才知道,這三個男子,一個是她哥哥,另兩個是她弟弟。

在戴好女遇害前數日,她的兄弟之一又來跟她要錢。據工坊中人說,戴好女與她兄弟起了點衝突。戴好女不肯給錢,她兄弟指著她鼻子罵,貼不出去的老牆皮,以為得了意,自私刻薄一時,死了都沒塊地埋!

戴好女哭道:「我若自私刻薄,你們是什麼!打小賣了我,吃喝都從我身上盤剝,難不成我做什麼都要供養你們?你們一家家的都沒手和腳!」

工坊的護衛將戴好女的兄弟轟走,其走時又不乾不淨地罵,戴好女原來是傍上了一群野漢,看哪個真肯接她這塊皮,咒自家兄弟的貨,死的日子在眼前!

戴好女氣得大哭:「我哪個也不貼,自個兒能活一日是一日,到死的時候我自找個野林子,也不靠你埋!」

當時史都尉在主查丹娥的案子,得知這條線索,即讓一位姓嚴的參軍帶幾名精兵與州府衙門的郭捕頭一同到慈山縣查戴好女的兄弟們。

結果三人及家眷都有鐵證,戴好女遇害的當日與前後兩三日,他們一直慈山縣中,不可能趕去明州城行兇。

也是經這一趟,才知戴好女著實是個苦命的女子。

她家貧窮,父母在縣城邊的棚屋居住,戴好女的的娘生過八個孩子,五個成了人,戴好女在活著的孩子里排第二,上有一個哥哥,下有一個妹妹兩個弟弟。戴好女的父親不識字,也沒學過什麼技藝,全憑力氣吃飯,在碼頭給人搬貨不幸失足從高處摔下,肩膀和一條腿折了,看大夫花光家中積蓄,眼看全家人都要喝西北風,沒奈何就賣孩子。

長子不能賣,於是戴好女被賣掉了。

戴好女的哥哥說,他們的娘心疼大妹,不讓人伢子賣給花街柳巷。戴好女的弟弟說,是大姐太丑又蠢,窯子里的媽媽沒看上,掃茅廁都不要這樣的。

那日大罵戴好女的就是這位大弟。查案的人大都見過戴好女的遺體,她雖遭虐殺,容貌並未受損,可看出生前雖非嬌艷絕色,卻十分清秀,即便亡故,仍別有楚楚動人的風姿。看來戴好女兄長的話更可信。

最終,戴好女被賣到隔壁岩溪縣一位童秀才家,伺候童家老太太。

戴好女的兄弟說到童家的事,都很含糊。那位大弟嘴角一撇,呵呵道:「大姐在童家么,我們畢竟沒親眼見,不敢隨便說。請官爺們去童家查唄。」

*********

岩溪縣和慈山縣都是明州府治下的縣城,可直接調查。嚴參軍等人遂轉往岩溪縣。

哪知案子正在此處起了波折。

查案的一行人到達岩溪縣,嚴參軍和郭捕頭各派一名文吏前去縣衙知會,其餘人徑直趕往童秀才家。

嚴參軍預先打探過敵情,這時童秀才正在宅內。

到達童宅,童秀才戰戰兢兢迎接,嚴參軍和郭捕頭剛在前廳坐下,茶甫端上。內宅仆婢哭著來報,童秀才的娘子自盡了。

嚴參軍等人很意外,不禁想,童秀才的老婆,該不會和這樁案子有關吧。莫非又是一位不露相的奇婦,躥到州城,殘害少女?或童秀才是兇手,他老婆知道將要敗露,恐吃牽連之苦,先行死遁?

童秀才和童娘子當時都年近花甲。丹娥案尚未破,督帥府和州府的很多人仍覺得白如依是個好事的文士。嚴參軍等人想起白如依在大帥面前神神叨叨跟個陰陽先生似的,一口一個殺這些女子的肯定是一個青壯男人,殺人時住在明州城內。整得他們都暈乎了,哪知竟查出這些?

果然姓白的只是個大忽悠。所謂寫書的心說書的嘴,全是飛在九霄雲外的鬼。大帥啊,不該信他!

因這一根旁生的枝杈,嚴參軍一行多花了幾日工夫,才查清戴好女在童家多年的情況。

童娘子的死亦與戴好女有關,但並非嚴參軍和郭捕頭所猜的緣故。

戴好女當年被買到童家時,童老太太已瘋了十多年,乃因過世的童老爺子著實不是東西,至死風流,據說就死在剛娶的十幾歲小妾床上。成親幾十年,把童老太太這位夫人當塊牌位一樣供著,對面時也沒多少笑臉。偏偏童老太太愛老頭極深,世人都想不明白為什麼。曾有算命的對童老太太說,老太太和老爺子是累世的姻緣,老太太前前前前世是一位花仙女,老爺子是一位樹變的仙男,大樹天天為小花遮風擋雨,兩個一同修鍊成仙,成了一對仙侶。得下凡歷劫幾世,才能成為太乙真仙。老爺子純陽之體與精純仙氣引得許多雌妖精垂涎,且大樹向上生長,延伸枝枝杈杈,小花在其腳下,樹或不能時時注視,小花又受大樹恩惠,需多還債。他們下凡歷劫,註定多波折。

老太太極信此說,覺得都是那些妖精太騷了,老頭此生是個凡間男子,面對繽紛魔力,怎能把持?而老頭最敬她,待她和其他所有女子都不一樣,可見她是老頭的唯一真愛,永無可動搖。如算命的所說,她守著的,是老頭的根,樹長再高,也離不得根。老頭之死,實是被妖精暗算,也或是以身度化了妖精,功德圓滿,先行飛升了。

童老爺子死後,老太太竟傷心到神智不清,見到年輕少女,便要大罵妖精,動武驅邪。若是見不到,就猜疑是不是附在了兒媳孫媳們身上。

童秀才系一孝子,尋覓少女,專為給母親演練驅邪神功。

但讓小姑娘天天受折磨,實不道德。

恰逢戴家賣閨女,童秀才夫婦覺得,戴家走投無路,他們買時多給點銀兩,算行善積德,如此有過亦可相抵,恰是合宜。

戴好女的哥哥說,他們的娘真的疼大妹,忍痛把閨女賣到童家,還到寺廟裡請師父給大妹起了個名字叫好女,保佑她逢凶化吉。

或此名真的有用,戴好女進了戴家,經年累月被童老太太毆打辱罵,老太太常向服侍的女孩們吐痰,潑穢物,她有一根桃木拐杖,動輒劈頭蓋臉將婢女們一通毆打,曾有少女不堪折辱自盡,還有被打傷殘了,被轉賣別處。但戴好女服侍老太太多年,奇迹地手腳俱全。

戴好女的哥哥說,大妹從小就心裡挺有數,表面悶不吭聲,老老實實的,惹人疼,像娘就向著她,到死都惦記她和小妹。戴好女的大弟弟說,是大姐太丑了,老太婆一看就放心。

戴好女二十二歲時,童老太太終於修成正果,飛升去和老頭團聚。

這時戴好女的父母早已相繼病逝,兄長和弟弟們也已各自娶妻成家。

童秀才的娘子念戴好女多年的功勞,又喜歡她吃得苦的性子,留她在內宅干點粗活。在童家管騾馬牲口的老田頭,將要七十歲,幾年前死了老婆,琢磨著娶個溫柔賢惠的續弦,看上了戴好女,托童秀才娘子身邊的嬤嬤說合。童娘子已被說動,想要促成。

戴好女不願意,嬤嬤大罵她不識抬舉,正僵持著,有人捎信給戴好女,說她妹妹病了,想見一見她。

戴好女的爹娘在賣掉戴好女之後,沒隔幾年便把她妹妹戴幺妹也賣掉了。

戴幺妹小時候長得比姐姐漂亮,被賣到了花船上。

這年戴幺妹十七歲,已身染惡疾。爹娘幾年前病逝,姊妹倆各出了棺材和墳地錢,但她們一個是別人家的奴婢,一個是煙花女子,都沒資格在碑上留名。

戴幺妹想偷偷回去給爹娘燒點紙,兄弟家和鄰居都不準,說她走在墳地里會髒了地。

她們的兄弟之前常來找戴幺妹要錢,待她病了都不來了,但給龜奴塞了錢,說等戴幺妹不好的時候告訴他們一聲。

偏偏龜奴消息遞的不及時,是戴好女告假趕到船上,見了妹妹最後一面。

戴好女的哥哥隱晦地說,大妹會算,這就能看出來了。

兩個弟弟都直白地道,誰不知道幺妹兒干這事來錢快,大姐去了一趟后,幺妹兒身後就剩下幾件舊衣裳兩件銀首飾,誰信?這錢大姐都有臉獨吞,找她是不忍她喪盡天良被雷劈,誰料她執迷不悟,果然遭報應了吧!大人們好好查查,應就是她想拿錢貼個漢,露財反被人砍了。

戴好女回到童秀才家,卻意外不必再嫁老田頭。原來宅中竟有婢女羨慕她能嫁老田頭,得知她妹妹是花船的姑娘,遂向主人告發了她,奪她機遇。

秀才娘子非常震驚,戴好女被買進宅后,她就沒再多留意這個丫頭。老太太那邊婢女換得快,她記人記得也模糊,只覺得這丫頭看著老實巴交的,挺能捱苦,留在宅子里當個長久使喚的挺不錯,未想其竟有那樣一個妹妹。先不論姊妹性情是否相通,單她去過煙花之地看她妹妹,回到宅子內,即已污染了書香門第的內宅。

而且,童秀才承襲其父作風,宅內早已暗暗滋生大批妖孽。老太太過世后,童娘子常有種少了鎮宅神的寂寥,回憶婆婆她老人家生前許多言語作為,看著瘋,細品卻點滴雋永,絲縷若金。

童娘子曾向童秀才提到過戴好女和老田頭的親事,沒料到某日童秀才竟向她問這事成了沒有。

童娘子唯恐鉤出童秀才的邪念,含糊回道,當時考慮過不止一個丫頭,她覺得另一位好,老田也更中意另一個。

童秀才道,罷了,老田也是老風流,那叫好女的丫頭能當他孫女了,想也不能成。找個寡婦婆子配一對兒不好么,非要小丫頭。

童娘子又道,這個好女,歲數也不小了,粗笨性子倔。老田比她歲數大得多些,倒是能容她。可惜她沒福。

當時在場的另一位嬤嬤後來向嚴參軍等人道:「若是話就到這兒也罷,本來老爺也不多問內宅的事,偏偏那天老爺不知怎的,就跟太太一直說上這事了。」

童秀才道,是么,我看那丫頭頂多十八九歲吧,細眉秀眼輕聲慢語挺柔順的。我本想,老田那老癩疙瘩眼神挺毒,真會挑。

老嬤嬤道,反正她覺得,太太當時神情就不太對了。

童娘子勉強笑著說,想不到老爺認得這丫頭,她伺候老太太好些年,怎可能才十幾歲,真不小了。

趕巧這天童秀才跟被什麼上了身一樣,又接上說,那可真看不出,我記得這丫頭是鄰縣那邊買的吧,還受了這麼多年的罪,確實我們江南姑娘,秀氣天成。

兩三天後,快中午時,戴好女正在掃院子,童娘子身邊的大丫鬟突然喚她,遞給她些錢道:「太太做針線短了絨線,一時找不到跑腿的人,怕使喚小廝,他們眼拙認不清,你出去一趟吧。」

並叮囑戴好女一定去城南的談家鋪子買。立刻就去,莫要耽擱。

戴好女想回房換身衣裳,簡單梳洗一番,被大丫鬟攔住,呵斥:「大街上哪個會看你!」戴好女只得攏攏頭髮便匆匆出宅子。

剛出了小角門,又有個婆子趕上她,遞給她一個油紙包:「談家鋪子離得遠,太太怕你餓著,街上吃東西不乾不淨又耽擱時間,與你些點心墊著。」

戴好女接過紙包,裡面是一大塊雪花酥油糕,她極少吃這樣精細的點心,千恩萬謝地接過。

岩溪縣城不算大,但童宅在城北,談家鋪子在城南,走過去得近一個時辰。

戴好女走了一陣兒,有點餓。

她自幼吃苦,養成了極儉省的脾性,太太賞的糕點,她想留下細細多吃幾日,便打開紙包,只掰了一小塊糕點吃了。

再走了一段路,她突然一陣頭暈眼花,跟著兩眼一黑,跌倒在地。

待睜開眼,她發現自己在一間陌生的矮屋內。

一個老嫗坐在床邊看著她:「阿彌陀佛,姑娘你是得罪了誰,旁人想要你的命啊。萬幸遇見我老太太。不然你早就做鬼了。」

救戴好女的老婦姓齊,在路邊擺攤賣茶水,鄰里都喊她齊嬤或齊婆。

查案的眾人輾轉找到齊婆,齊婆大方講出當日經過。

她說戴好女當日算是命大,一頭扎在地上,路人都不敢問,怕被訛上。唯獨她老人家瞧著是個瘦得可憐的姑娘,清清秀秀,看著一絲兇惡氣都沒有,反正自家無兒無女也不怕,就讓人抬進茶棚,灌各種湯水又請郎中一通施救,總算把人扳回來了。

戴好女清醒后,齊婆問了問前後經過,便道:「不消說,肯定是你家太太想要你的命。」

戴好女不信,爭辯道,太太極慈悲心善,待人寬厚,自己也本分做事,太太怎會想害她。

齊婆似笑非笑:「我老人家就是指點你一二,你不信也罷。我再問你,今後有什麼打算?想死還是想活?」

戴好女當然不傻,立刻求齊婆指點迷津。

齊婆說:「要是想死,路很多。第一,回童家,立刻死。害你的人本就恨你,見你沒死,你又察覺到她意圖,她若不把你結果掉,後患無窮。第二,去報官,也能死得快。童老爺雖只是個秀才,他家在縣裡算個老門戶。你個外縣買來的奴婢,主人家養你多年,你卻突然告主,告的還是殺人大罪,大老爺懷疑你扯謊,稍微賞你幾板子,你這瘦伶伶的小身子骨就得交待在公堂上。」

戴好女哭著問,那想活要怎麼辦。

齊婆道:「活也容易,分好活和賴活。賴活么,現在遠走高飛,少年女子,孤身難活,須得心明眼亮些,別被人騙了,傍個可靠的漢子,是條活路。」

戴好女說:「我去出家。」

齊婆道:「阿彌陀佛,你當出家那麼容易?是個人去了寺院就收?得有大緣分。我老太太積德半世人都不收哩。不信你去試試。」

戴好女再求齊婆指點,齊婆方才道:「看你家太太平日行事作風,卻也不是那種全然心狠手辣的,如此倒有個方法,能讓你不必做奴婢,光明正大從那家脫身出來,日後路就好走。只是這事你一個人辦不了,再加一個老身也辦不到,還得請幫手。我有些話得說在前頭,請人幫你脫身,其他東西,可能你拿不了。」

戴好女道,能活命已經是老天恩典。她全聽齊婆指點。

齊婆遂雇了一個水手,讓他扮作戴好女的兄弟,拿著一半包雪花酥油糕的紙張,到童宅求見童秀才的娘子。

童娘子十分驚慌,她第一次行兇,經驗不足,謀算是把戴好女支出去買絨線,戴好女吃了毒糕死在街上,可以說成是她自己在街上亂買東西吃壞了。或說她有姘頭,前去會情郎,意圖夾帶買絨線的錢逃跑。

如斯漏洞百出的計謀,甚至連個盯梢戴好女的人都不曾派,被齊婆一眼看出是個雛兒,使出反詐之策。

戴好女沒回來,童娘子正在做姿態,讓人先去問問戴好女的家人,是不是想家趁機回去看看了,再讓衙門查查,但別太聲張……忽地有人上門,她不由得方寸大亂,便讓人把水手傳到偏廳,自坐在屏風后詢問。

水手按照齊婆交代好的話道:「小人是戴好女的四弟,往日疏於禮數,未曾來向老爺和夫人請安,請夫人恕罪。今日冒昧登門,乃因大姊日前奉夫人之命上街買絨線,未想半路暈倒,怕是身上有病症,就回家休養了,思想沒有福分照顧夫人,特派我前來告罪。」

童娘子一開始還故作鎮靜地呵斥:「派她買件小東西,就此無影無蹤,錢和人都不見,怎又有這一說,真是豈有此理!」

水手繼續恭恭敬敬地說:「我大姊福薄,難以消受夫人的恩德,實在是身上不適,不能前來,才讓我過來,怕夫人不信,特帶來夫人賞的包雪花酥油糕的紙一張。糕我姊姊沒捨得吃完,放在身邊做念想。另有一件事稟報夫人,大姊自幼訂過親,因姊夫一家多年前遷去北邊,久無音訊,以為無緣。沒想到姊夫已投效軍中,前幾年在邊關,不能回來完婚,近日前來迎娶,要帶大姊去北邊。大姊也需在家準備嫁妝。大膽來請夫人恩典,若夫人不肯開恩,執意告官,也只能認了。」

童娘子臉色煞白。

她其實知道戴好女跟童秀才並無苟且之事。她素來注重賢名,唯恐旁人說她像婆婆。童秀才已年過半百,進取功名之心尤甚炙熱,內宅名聲也十分關鍵。婆婆可以瘋,他們順著,能得個孝名。她卻不能妒,妒了她沒好名聲,更影響夫君前程。

童秀才的幾個兒子都是小妾生的,叫她一聲娘,畢竟隔層肚皮。童娘子也已五十有餘,難再生子。這宅子里,她最親的人只有童秀才。

童秀才娶的那堆小妾她都一向好聲好氣地對待,真的得了童秀才寵愛的小賤婢們她也不敢刻薄。

但,豈能完全不恨?

看著童秀才和那堆賤人,看著客客氣氣向她請安的兒子兒媳孫輩,她常常想,你們真心拿我當什麼?我又算什麼?

竟連這個叫好女的,宅子里最低賤的小丫頭,都敢忤逆她,跟她說,「夫人奴婢不想嫁老田」。

都是慣出來的。被老太太拿棍子抽的時候,小賤蹄子敢吱一聲?!

連這賊眉鼠眼的樣子,也想入老爺的眼?

老娘竟連你都收拾不了么?!

童娘子盯著水手半晌,啞聲問:「我若放她出宅子,之後怎樣?」

水手仍恭敬地道:「若得了太□□典,大姊嫁了人,就隨著姊夫去邊關,不知今生還能否有福份再服侍夫人,讓我代她向夫人道謝道別。」又捧出一張紙,是齊婆寫好的謝放身書,滿紙稱頌恩德,摁著戴好女的手印。

童娘子緩緩點頭,命人取來戴好女的賣身契,又寫了一張放良文書,也按了指印,又取童秀才的印章蓋了,另讓人備二十兩銀子,一併交與水手。

「畢竟她在我家服侍一場。當是嫁妝了。」

水手出了童家,按齊婆交代,先把文書交給等在童宅外的另一人,那人是個久幫人辦文書的經紀,立刻飛奔到衙門,以文書為憑,將戴好女脫出童家奴籍,轉歸良籍,連同新的身份文牒之事一一辦妥。

水手也把錢和戴好女在童宅的東西帶回。

東西只有一個小包袱,裡面幾件補了又補的舊衣服,兩支鐵絲纏了舊紗的頭花。

齊婆安慰戴好女:「久聞童秀才家摳,這般出來,肯定像樣的都不會讓你帶。只要脫身,日後重新置辦,比舊的好。」

戴好女道:「並未扣下我的東西,本就只有這些。」

齊婆原以為戴好女只是嘴硬,實際應多少跟童秀才有一小腿,這時才知真的沒有,不禁更憐惜她。戴好女遵守諾言,說二十兩銀子齊婆盡可拿去,自己能脫身就行,齊婆倒又給她留了些許錢傍身。

她聽戴好女說了家中情況,讓她莫要回慈山縣,不如跑遠些。

戴好女不敢跑太遠,記得有遠親在明州,便先去了明州。

童娘子心中仍不安,總覺得此事還要發作,她不知戴好女不幸又遇害了,嚴參軍等人登門,她在內宅,聽下人稟報說外面來了衙門的人,還有軍爺,說來查以前在咱家做事的那個叫好女的丫頭被害的事兒。

身邊服侍的婢女偏又嘀咕:「那個好女不是被太太開恩放良了么,怎就被害了?誰會害她?」

傳話的僕婦道:「婢子在前邊偷看了一眼,來的人中有位爺,一看氣度,跟一般人就不一樣,身份必然不凡。那好女的家人先前說她要嫁個軍中的,竟不是吹牛?別是真撞大運成了什麼夫人來找茬吧。太太待她不薄,咱們更沒欺過她。」

童娘子臉色蒼白,說有些頭疼暈眩,將仆婢遣出門外。

童秀才面對嚴參軍等人,十分戰戰兢兢,他早將那個叫好女的丫頭忘了,遂一面迎接,一面命人去內宅,向太太詢問好女相關。

僕婦在童娘子卧房外叩門通報,不見回應,門縫中窺見房中有異,大膽砸開門扇,見太太在床頭自縊了。桌上還留有遺書,簡單寫明某年某月某日,因婢女戴好女不服管教,一時動怒,便在糕中下毒,意圖殺之,都是自己一個人乾的,與旁人無關,尤其和童秀才無關。萬幸戴好女未死,但自知有罪,情願贖之,望勿牽連他人無辜。

眾人將童娘子解下施救,因以前常有婢女不堪童老太太虐打尋短見,內宅頗擅搶救之術,還聘有一位郎中,竟將童娘子從鬼門關拽回。但自縊之人,血脈氣道堵塞太久,命雖回來了,人卻痴傻了,從此彷彿行屍走肉,吃喝拉撒都需人服侍,只能發出短促的嘶嘶聲。

童秀才及其家人當然不敢把童娘子的認罪書信讓嚴參軍等人知道。

嚴參軍與郭捕頭由此反生疑心,多查了查童家,繞了個大彎路,頗耽誤了些時日。

*********

他們這廂暫時耽擱在岩溪縣,將消息傳回明州,由其他人繼續將明州城那邊的線索一一捋出。

岩溪縣的齊婆說,她老人家在明州城沒什麼門路,去明州是戴好女自個兒的主意,戴好女說有個親戚在明州,可以投奔,齊婆也沒多問。

那麼,戴好女去明州城,究竟投奔了誰?她如何能到寶脂堂做工?

寶脂堂的內堂管事道,戴好女是自己過來試工的。

工坊的活計十分搶手,很難出缺,可巧那段時間制殼房有名女工有了身孕,另外一位女工得了孫女,要回去照顧兒媳,即將空出兩個缺。一般出現這種情況,都是管事或其他女工介紹自家的親戚或相熟的人過來,根本不會招工。誰知那天上午戴好女過來了,和另外幾個女子一同進了門。

制殼房的牛媽媽遂以為戴好女也是被誰介紹來的,看她瘦小怯弱,本不中意。誰知試了試工,幾名女子中竟是她手腳最靈便,力氣也出乎意料地大。再看文牒,發現她是轉歸良籍的奴婢,這般歲數,尚未成親,牛媽媽有些猶豫,戴好女苦苦哀求,牛媽媽上報管事,管事再讓這幾人試工,仍是戴好女最好。因當時需清洗貝殼,幾名女子都挽起了衣袖,管事見戴好女手臂上許多舊傷,似經年被虐打所致,心中憐惜。工坊的女工都要經郎中和醫女驗看身體,確定戴好女沒什麼病症,便將她留下。

史都尉查得這些后,又疑惑,戴好女如何知道寶脂堂要招工?

白如依道:「在下有個想法,再問一個人便知。」

史都尉遂讓小兵,把那個人——乖巧吃牢飯的鮮戴,請到一間廳內。

「我翻了那本圖冊很多遍,有件事一直沒想通。被害的前五名女子,洪氏等人你都可能遇到,唯有那個名叫戴好女的女子,在工坊做事,不怎麼出門,與你時常出入之地也對不上。她不算出挑,更無殊異之處,你為什麼認得她,記得她?」

鮮戴哆嗦了一下。

白如依慢悠悠道:「在下喜歡沒邊沒際地亂想,因此有一件特別明顯的事,不由得就琢磨上了——鮮老闆單名一個戴字,戴好女也姓戴,是否乃巧合。

史都尉輕叩桌案:「白先生這麼一提,我也疑惑了,請州府人查了一下鮮老闆的戶冊,發現更巧的是,令堂姓戴。」

鮮戴恭敬地道:「都座英明,先生聰慧!小人不敢隱瞞,戴好女實是小人一個遠房舅舅之女,算小人的表妹。但小人真沒怎麼見過她,小人外祖家算大族,她家那一支與小人外祖家隔了好幾層,一向無走動。」

白如依道:「那麼她忽來投奔,戴老闆得知寶脂堂工坊有空缺,指點她前去,算是熱心腸了。」

鮮戴垂頭:「果然都瞞不過青天大老爺們的神光。小人也不知道她怎記得我們,還找上了門。也合該她機緣,剛好有個在那邊做工的嬸娘,在小人這裡請過送子娘娘,求保佑她兒媳懷孫,請進門不久,她兒媳就有了,生了位千金,也是喜事。她又找我商議還願,我想她要伺候兒媳帶孫子,工坊就得辭了,即讓表妹去試工。」

*********

鞏鄉長聽到這裡,忍不住道:「這個姓鮮的,真真寡廉鮮恥,不是東西。再遠親,那是他表妹。被害了,哪怕是個不相識的人,心裡也該有些憐惜。他卻把表妹畫進那樣的冊子!」

穆集慢慢道:「此人或正是因為表妹被害,才萌動靈機。」

*********

在史都尉和白如依面前,鮮戴擠出幾滴淚,打了自己幾巴掌,痛心疾首地說,自己不是人,當時實在是被恨蒙了心。也確實他真沒怎麼見過表妹。

白如依再問:「戴好女的兄弟,莫非也是先找到鮮老闆,再找到戴好女?」

鮮戴哽咽:「小人一直以為,表妹來明州,她家裡人知道。她家當時還有哪些人,我更不清楚。竟一個兩個都找到我,我也暈得慌。畢竟他們是親一家子,我這外姓人,不好摻合人家家事。她兄弟,也是小人的表弟。表弟來找他們的親姐親妹子,小人能怎麼辦?」

於是剛得到一份好活計的戴好女,又被兄弟找上。

但,除了她的三個兄弟一直纏著她要錢,戴好女並未與任何人結怨。工坊的女工都說,她應該不認得別的什麼男人。

與戴好女一同逛市集的女工們回憶,那天在市集,她們拉著戴好女去買新衣裳。市集上也有蝶花等印花布料,都是仿貨,倒也挺漂亮。她們扯了幾塊互相在身上比劃,議論誰適合什麼花色,戴好女臉色漸漸和緩。

一名女工勸她:「平時不見你穿鮮亮顏色,其實這幾塊料子都挺配你的,襯得氣色也好了,就大方一回,買一身哩。」

戴好女有些猶豫,又一名女工道:「你若沒帶那麼多錢,我借你。待發了工錢再慢慢還。咱們一個屋,我不怕你跑了。」

戴好女再一猶豫,便向攤主說,買一塊料。

幾名女工都稱讚她會挑,她們在工坊做事,無論成沒成過親,都統一梳單髻,方便綁裹頭巾。想是攤主看出戴好女年紀,便道:「再選點別的呢,給郎君孩子也扯兩塊,全家穿新衣,如意更和美。」

戴好女僵住。

一名女工打圓場道:「哎呀,我們可都沒這些。只管自個兒呢。」

攤主忙道歉,又道:「蝶花裳,旺貴婿,上身便將有佳訊。」

戴好女冷著臉不語。

另一女工再圓場道:「這暫不敢想,聽天由命罷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也怪美的。」

戴好女突然笑了一聲:「正是,自個兒一個人才美!不必管那些累贅!」竟又挑了一塊花布料,一併付了錢。

幾人離開布攤繼續往前逛,前方突地躥出了一個花子,唱詞討賞。

「一見姑娘喜連連,再看姑娘福滿面。福滿面,是春風到,是桃花開,是喜鵲兒叼喜聯。這上聯,聯上了,月老的紅線;另一聯,寫明著宿世美姻緣。神仙急將老漢遣,專呈送到姑娘前。懇請姑娘玉手接,隨賞幾文錢……」

花子邊唱邊舞,作揖伸手,戴好女卻尖聲大叫:「沒錢!」

幾個女工和花子都嚇了一跳。戴好女舉起包著布料的包袱砸向花子:「沒有沒有沒有!你給我滾!我沒錢!我啥也沒有!」

花子驚得呆住,挨了幾下,才想起躺倒在地,立刻躥出幾個他的同夥混嚷道:「打死人了,打死老年人了!」

萬幸當時市集有衙門的人巡視,上前將花子一夥驅散。

有看熱鬧的笑:「這小娘子有趣,老花子說的都是吉祥話,女子最愛聽貴婿貴子的,頭回見這麼大棒槌。」

戴好女尤站在原地,立刻又高聲道:「我就是棒槌!」

連衙門的官差都吃了一驚。

戴好女捂臉痛哭:「我就是棒槌,我沒錢,我啥也沒有,我啥也不要。我就一個人,我就只管我自個兒……」

幾名女工將戴好女哄了回去。

女工們說,她們那時聽了,心裡都挺不是滋味,還想著以後多跟戴好女出去逛逛街,讓她多散散心。

但戴好女好像挺不好意思的,這次后又有點躲著她們。

另外,那次逛市集,戴好女很喜歡看絹花髮釵之類,女工們聽她羨慕地說,如果她也這般巧,會扎花制釵,開這樣一個攤子就滿足了。

有女工見她偷偷拿些布頭之類練習。

戴好女留在工坊中的遺物里確實有用碎布篾片等試做的花飾。

那個市集她沒再去。有女工告訴她另一個市集,離得稍遠些,更大,有幾家頭花髮飾的攤子和店鋪。

那天不用上工,戴好女獨自離開工坊。

工坊中沒人跟她同行,亦無路人留意她。

只有市集一個紗花攤的攤主說,有位相貌近似戴好女的女子在攤子邊徘徊好久,問能不能拜師當學徒,學做發簪。

攤主回答道,攤上賣的並不是她自己做的,都是別處取的貨。

那女子再問,哪裡取的呢?能不能告知工坊地址。

攤主說,她只賣最時興的髮飾,從揚州蘇杭那邊運過來的。明州城有沒有這樣的工坊,她不清楚

那女子便垂下頭離開了。

自此再沒有人記得見過戴好女。

工坊發現不見了人,詢問同屋女工后,猜測戴好女是不是心緒不佳,去哪裡走親戚了,決定先不驚動官府,等幾天再說。

隔一日,市集一家銀器店的夥計清晨起來開門,發現門外有一具女屍,驚慌報官。

官差在女屍身上發現了出入寶脂堂工坊角門的牌符,牌符背面刻著「脂五十六」字樣,是戴好女升入膏制房新發的,牌符下還有戴好女向鄰床識字的女工請教后,自己刻的兩個歪歪扭扭的字——「好好」。

工坊的女工前來認屍,確認死者是戴好女。

戴好女屍身上傷口多且深,顯示她遇害前奮力掙扎反抗過。

她的下唇被她自己咬出了深深齒印,雙目沒完全閉攏,未施粉黛的臉上凝結著淚痕。

兇手很滿意這淚痕,將戴好女裝進布袋,搬運屍體時,都小心地讓淚痕未被擦拭。

而那本圖冊中,戴好女的畫像是與她本人最相像的一幅,又是差別最大的一幅。

鮮戴把戴好女畫入蝶花冊或無任何愧疚不安之意,但甄仁美筆端仍是留了情。不知是鮮戴吩咐,還是甄仁美碰巧發揮。戴好女的畫像在圖冊中亦是最端莊的。

畫中她神色溫柔恬淡,裙裳首飾素雅貴重,皆是她此生從未穿戴甚至做夢都不敢夢到之物,細長眼眸中盈著平和笑意,如若古人繪卷中臨窗觀花的嫻雅仕女。

頁角畫著像飄絮又似蒲公英的幾點,亦題著幾句話——

「都道好字尋常見,古今幾人得兩全;煢煢孑立寂寥處,薄煙已散水雲間。」

*********

常村正聽到此處,不禁道:「第一位遇害的女子洪氏被棄屍鮮果鋪門前,而這位戴氏則被兇手放在銀器店門外……她姓戴,所謂穿金「戴」銀……鮮和戴,鮮戴……」

但,會有兇手故意暗示自己的名字么?

鞏鄉長接話:「是不是把那個唱歌的叫花子也抓起來,他和鮮戴是一夥的吧。」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張公案2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張公案2
上一章下一章

第 75 章 第七十五章 「蝶花美人圖·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