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第七十六章 「蝶花美人圖·下」(二)

第 76 章 第七十六章 「蝶花美人圖·下」(二)

常村正與鞏鄉長推測著案情的種種可能,桂淳斟酌要不要講出真相,略一停頓。

鞏鄉長立刻道:「舅爺與小可聽得入迷,情不自禁多嘴幾句。若不耽誤各位大人公務,請捕頭繼續順著說。斗膽說一句,這樣猜著聽,更有興緻。」

穆集微點頭:「正是,吾雖早知案情,但各種詳細曲折,亦是今日才曉得。只是難為桂捕頭當了說書人。」

桂淳爽朗道:「桂某素來話多,講著講著就容易忘形,只要大人們不怪罪老桂扯閑篇耽誤時辰,某就接著說。」

柳桐倚自想多知此案細節,但又因父親的緣故,唯恐說想聽涉及私情,正猶豫時,張屏向冀實拱手一禮:「罪員渴盼聆聽,求大人恩准。」

冀實和藹道:「此案許多細節我亦甚想知道,桂捕頭既已說到此處,還請繼續。」

張屏謝過冀實,桂淳亦抱拳稱謝。冀實先喚左右進來收拾桌面,換上果品熱湯和新茶。眾人趁此各自去凈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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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屏出了小廳,柳桐倚隨在他身後,輕聲道:「此案竟有如此多隱情,多謝冀大人容桂捕頭詳細講述。」

張屏嗯了一聲。

他聽出柳桐倚的委婉暗示——當下正是查案關鍵,冀實讓桂淳花如此長的時間講一樁多年前的舊案,必因與他們查的案子有重要關聯。

關鍵一定在細節中,所以桂淳才要細細陳述。

是什麼?

張屏在心中簡單梳理。

首先,明州蝶花美人案發生的年份與瓷公子曲泉石失蹤的時間相近。

其次,明州與湖渚、江寧相距不遠。

曲泉石的外祖父湖上老人陽籍一家住在湖渚。

曲泉石在湖渚出生。外祖、父母、姐姐都因冤情蒙難。

曲泉石的姨母陽映繁被貶為官妓,進入江寧城的教坊。

她疑似將曲泉石扮作女孩,藏在教坊中。

有一位姓蔡的官員與陽映繁有往來。

數年後,陽家沉冤昭雪,這位蔡姓官員也一同獲罪,傳言陽映繁查到了他的罪證。

陽映繁帶著曲泉石回到湖渚,將曲泉石託付給九江郎家,之後自盡。

曲泉石在九江郎家長大,學習制瓷,成為名滿天下的瓷公子,卻於郎家家主郎今病逝后神秘失蹤。

再次,明州乃海港大城,是東海侯劉納領兵守衛的重城之一。朝廷又在明州另設督帥府衙門作督管。蝶花美人案發生時,明州府衙有變動,案件變成督帥府衙門與臨時調來的江淮知府柳知共查。

而曲泉石的外祖陽籍的冤案源自陽籍與東海侯的一位部下任慶有交情,任慶被人誣陷謀逆,陽家遂受牽連。蘭珏告知張屏陽家冤案原委時,言語很慎重簡潔,但張屏覺得,蘭大人隱隱暗指,當年誣陷任慶謀反的人,真正想對付的是東海侯。

張屏又從柳桐倚處得知,另有一種未經證實的說法——任慶曾在湖上老人陽籍的幫助下剿滅了一夥水匪。與水匪有關的人懷恨在心,施計誣陷任慶謀反,並攀扯陽籍。

不過,陽家和曲泉石相關的事件都發生在江寧、湖渚、九江一帶,沒有明州。

蝶花美人案,張屏目前所知的全部,以及桂淳方才的講述里,也絲毫未涉及東海侯、陽氏和瓷公子相關。

但張屏已想到一些可能的隱線,他決定等桂淳講完再合併思索。

並且,他覺得,柳桐倚和冀實知道些什麼他不了解的。

張屏回到廳中時,大桌已重新陳設妥當。隨從們退出,眾人歸座,都讓桂淳多吃些茶水潤喉,好暢快講來。

冀實先起話頭:「第二位遇害的女子戴氏身世堪憐,但本司讀過的此案卷宗內,對她的記錄都甚簡略。她被害后,明州府衙一開始並未發覺兇手與殺害第一名女子洪氏的是同一人。」

桂淳放下茶盞抱拳:「大人說得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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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州這樣的海港大城,每月甚至每天都發生不少事。失蹤、鬥毆、綁票、兇殺……明州府衙刑房都早已見慣。

洪欣蓮與戴好女,一位是富家少奶奶,一位是孤苦女工,兩人雖皆是外出后失蹤,都被棄屍在店鋪門前,明州府衙辦案的官差起初卻沒把這兩件命案聯繫在一起。

洪欣蓮的夫家和娘家一同懸賞,尋找看到洪欣蓮被綁走的證人,緝拿兇犯,招來一堆撒謊騙賞金的。府衙本就缺人手,被一波波做假證的搞得暈頭轉向,亂七八糟的證詞錄了幾大本,單是攝走洪欣蓮的妖怪都能編一部百妖錄。還要整天被鍾洪兩家催問,被百姓議論——為何仍無頭緒?州衙果然不做事!朝廷還是太慈悲了,合該將他們一鍋端了!

州府刑房專門分出一撥人查洪氏的案子,戴好女之死報到衙門,接手的官員捕快即便看到又是一名被棄屍在店鋪門前的女子,心生疑惑,也不敢隨便關聯,干擾洪氏案的查辦。

戴好女的兄弟們亦不在意兇手,只在鬧,戴好女肯定藏了一筆錢,是不是被誰吞了?暗指同屋女工或寶脂堂。

查此案的是府衙幾個比較圓滑的老捕快,慢悠悠地查著,任憑戴家兄弟鬧。

這幾個外縣的憨子,難道以為鬧鬧就能拿住寶脂堂這樣的大商家?

果然沒兩天,戴家兄弟便不鬧著說是寶脂堂或工坊的女工偷了大姐的錢,改口為肯定大姐有個野漢,被人騙財后處理了。

老捕快順著他們說:「當真如此,案犯往港口哪條船上一跳,天南海北,漂搖而去,可就不好找了……」

戴家兄弟跳腳大罵,似也認下了這個說法。

老捕快遂吃下定心丸,隨緣查之。

若不是第三名女子遇害,戴好女的案子可能便如此隨緣一陣兒,即被草草填上幾筆,扔進卷宗堆,或又在數年後,謄抄整理檔冊時,被人一不小心遺漏,從此再不會有誰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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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案子是從第三名女子被害后,才鬧大,備受關注。

第三名被害的女子姓簟,名叫小筠,遇害時十七歲,尚未成親。她的母親是明州城有名的孝婦。

鮮戴談起如何認得幾位遇害的女子,都吞吞吐吐,需史都尉白如依等人反覆詢問,才能令他吐出全部真相,唯獨談到簟小筠時格外順暢痛快。

「這姑娘,在城裡挺出名的。好多人都認得她。唉,小姑娘家家,遭這樣不幸,按理不當這麼講,但諸位大人多從她這裡查一查,說不定能快點破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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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村正和鞏鄉長聽桂淳講到這裡,神色皆微一動。

鞏鄉長含蓄地問:「是不是這姑娘行事上……」

柳桐倚和冀實神色中亦露出一絲疑問,他們所讀的案件卷宗對被害女子們的記錄都很簡略,也不知這位簟氏女的詳細。

穆集觀察到他二人神情,遂道:「下官記得,所讀卷宗中只提到這女子的母親是位守節多年的寡婦。她好像是有兄長,但兄長不在家,少人約束。她與一位書生有私情,似兩人生了些口角,之後此女便被殺了。書生因此成了嫌犯。」

桂淳神色難得肅穆:「這位簟姑娘行事確有不符世俗之舉,但與傳聞大有出入。」

白如依和史都尉一行初去調查簟小筠,鄰人親友都含蓄地說這姑娘有些古怪。

簟小筠的父親簟念恩在商船上做廚子,長年跟船出海。她的外祖父河忠及幾個舅舅亦是船民。簟小筠是家中幺女,上有兩個哥哥。她才幾歲時,其父簟念恩與她外祖父河忠同一條船出海,遭遇海難,兩人不幸離世。簟小筠的母親河氏青年守寡,一直沒改嫁,同時侍奉婆婆和娘家母親,將三個孩子拉扯大。

據親戚鄰居們說,簟小筠從小就同兩個哥哥一起跑來跑去,那時簟家貧苦,她都是撿哥哥們的舊衣服穿,和一幫孩子在碼頭翻淘大船客人丟的垃圾,幫小攤賣東西掙零花,誰都看不出這是個女孩。

待長大了,她仍喜歡穿男裝,總打扮得像個少年似的在城中行走。在距離她遇害不到一個月前,簟小筠與一位外地來的書生寇某相識,此後常跟寇生見面。

十月初二,簟小筠與寇生在寇生暫居之處附近的一座茶樓私會,兩人應是起了爭執。據茶樓老闆和當天在店的茶客回憶,簟小筠獨自離開,走得挺急,滿臉通紅,能看出動了氣。過了一陣兒,寇生獨自離開,未見有太多異常。

三天後,十月初五,寇生與人在酒樓吃酒,簟小筠突然出現,罵了寇生一句「畜生」,潑了寇生一身酒水,拂袖離去。

寇生追出酒樓,兩人當街口角。圍觀者們都說,當時寇生姿態很低,溫言軟語求簟小筠冷靜,另找個地方細談。

簟小筠則十分激動,向寇生怒喝,「滾!」「是我瞎了眼!」「一看你我就噁心,再不相見!」

寇生欲拉扯簟小筠,簟小筠甩開寇生的手,將他推倒在地。寇生癱坐著,幽怨凝望簟小筠大步遠去的背影,淚流滿面。

之後簟小筠就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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簟小筠的母親河氏見她一夜未歸,與親戚鄰居一同尋找,次日,即十月初六到衙門報案。

兩日後,十月初八,碼頭附近一家賣編筐簸箕掃帚的小鋪店主清晨開門,在門前發現一個麻袋,內里是死去的簟小筠。

她與前兩位遭逢不幸的女子洪欣蓮、戴好女一樣,系被利器砍殺,死前遭過虐打,但並未被姦汙。

可她的屍身又有特別之處。洪欣蓮、戴好女都是被裝在布袋中,簟小筠卻被裝在了麻袋裡。

此外,簟小筠失蹤時身穿男裝,被發現時卻穿了一身女子的衣裙。裙裳半舊,質地粗糙,鞋子也略小,竟是已婚婦人常穿的樣式。她的髮髻也被重梳成已婚女子的單髻,梳得很拙劣,經過搬運,蓬亂鬆散,且包了一塊市井婦人常扎的頭巾,插了一根荊制發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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簟小筠當真是被作下前兩起案件的兇手所殺?

史都尉等人接手案子后,又仔細查驗過。

對比屍身砍痕,應是同一種或同一柄兇器,揮砍的手法和力道也差不多。

那麼,新疑問跟著來了——

簟小筠的裝扮是她自己換的,還是兇手所換?

若系兇手所為,兇手為什麼對簟小筠如此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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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村正聽到這裡,忽問:「冒昧請教,這位姑娘姓簟,是哪個簟字?」

桂淳道:「竹字頭下一個覃。」

常村正雙眼一亮:「是了,正在想是不是這個字。簟乃竹編之器,兇手將這位姑娘拋棄在編筐店門前,是否與她的姓氏有關?」

桂淳向常村正抱了抱拳,知道答案的另幾位神色意味深長。

常村正問:「莫非老朽猜著了?」

鞏鄉長道:「舅爺,您老得讓捕頭按順序說。先把底透了,趣味豈不變少?」

常村正歉然拱手:「老朽歲數大了,心仍浮躁,總忍不住猜,捕頭見諒。」

桂淳道:「村正客氣,如此才好。若僅是晚輩一味地說,忒乾巴了。只是桂某說書癮上來,這裡先再賣個關子。這麼說吧,村正說的,當時白先生也想到了,順著多查了查這位姑娘的家人,原來她姓簟確有來歷。她祖父原是個孤兒,聽說是被擱在竹筐里漂在水面上,幸遇好心人撈起,送到慈幼堂。因被裝在竹筐里,身上只蓋著一塊竹席,竟活著,慈幼堂的人就給他起了這麼個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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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州港每日停靠許多商船客船,船上的男子難免與本地女子發生點露水情緣,也有專門的花船船娘。船去緣斷,常有嬰兒被遺棄。城中善心富戶捐資建了慈幼堂,有些無子之人也會到慈幼堂中領養孤兒。

但一直有閑話,慈幼堂中多是妓生子。亦發生過,某戶人家從慈幼堂領了個孩子,精心撫育,待孩子長大,能做生計,甚至讀書考取功名,忽有一天,有人痛哭流涕地找上門,說是孩子的親娘親爹親爺爺親奶奶,當年迫於無奈才把孩子遺棄。雖是棄了,心裡是不忍的,這些年一直在默默關注孩子。他們能準確說出孩子身上的胎記之類,有的還能滴血認親。

人心都是肉長的,從小不知的血脈至親到了眼前,多數人會心中觸動。於是這類事結局,少則,孩子這邊出一筆錢;再或,孩子對生身父母和養父母同樣孝敬;亦有的孩子給養父母磕頭謝恩后,就和親生父母一起生活了。

所以,慈幼堂的孤兒很難被人領養,偶有領養,亦多是外地的,由衙門戶房和慈幼堂核驗身份后,帶著孩子遠去,慈幼堂絕不輕易透露領養人家的姓名籍貫。

大多數孤兒都是在慈幼堂長到一定歲數,便自去立足。

慈幼堂有專門的師傅教授各種技藝。有些慈幼堂的孩子有統一的姓氏,但也有幾座考慮到孩子長大后容易被人一聽姓就知道身世,單獨給他們起姓。

簟小筠的祖父簟福即是后一種。

簟福沒被人收養,長大后離開慈幼堂到碼頭做事,成了一名船工。三十餘歲才娶一妻李氏,四十二歲得一子,即是簟小筠的父親簟念恩。兒子十一二歲時,簟福不幸病故。

李氏沒有再嫁。簟福生前勤奮,兩口子省吃儉用,在明州城東小沙巷買了一間小院落,雖局促,夠他們母子居住。簟福另留下一小筆錢,李氏有位表姐,在碼頭附近開了家餛飩鋪,李氏在鋪子幫忙,掙錢供母子二人日常花用。

簟念恩是個孝子,十三四歲即經表姨夫介紹,到一家酒樓學廚藝。待學滿五年,能做幫廚拿工錢,就讓母親莫再操勞。倒是李氏閑不住,依舊常到親戚店裡。

簟小筠的外祖家河家住在小沙巷臨近的大沙巷。河家有四個兒子,唯有一女,閨名鈴姝,是遠近聞名的美人,許多人家求聘,鈴姝偏偏看上了簟念恩。

原來河家世代船民,男人們長年漂在海上,家中只有婦人和孩子。鈴姝每年難見父親幾日,待兄長們長大了,也去船上到處漂,一年見不到一兩回。嫂嫂們常開玩笑似的抱怨,嫁這樣的男人好似守寡,讓鈴姝將來一定找個「腳踏實地」的男人,千萬不要學她們。

鈴姝深以為是。河家住在大沙巷口,她常與簟念恩打照面。簟念恩十分傾慕鈴姝的美貌,鈴姝見他眉清目秀,又在酒樓做事,挺孝順母親,看來是個好脾性又顧家的郎君,亦很中意。

鈴姝之母魏氏與李氏偶爾閑聊,甚欣賞李氏人品。她看出女兒心思,從李氏口中探得簟念恩想當酒樓大師傅,或是想等以後有錢了自己開個店。魏氏覺得他是個上進的年輕人,同意了這門親事。

哪知成親幾個月後,簟念恩對鈴姝說,岳父和大舅子給他介紹了一個活,到某條大商船上當廚子,一去就是正經廚師,不是小幫廚。難得機遇,他不想錯過。

鈴姝心中一沉,說,船上苦得很,給那麼多人做菜,特別累,你吃得消么。

簟念恩說,有什麼吃不消的,我想多掙錢讓你和娘過好日子。船上的人也不會像酒樓食客那樣挑三揀四,大鍋飯反而好做。以前也有人介紹我去船上做廚子,只是那時我不放心娘,如今娶了你這位賢妻,娘與岳母也聊得來,兩家離得近,可互相關照,我就安心了。

鈴姝心知無法阻攔,只得答應。

她雖未嫁水手,最後仍和母親嫂嫂們一樣,長年獨守岸上。

因從小見慣了,過起這樣日子,也不覺得什麼。

她一年能同相公團圓多則一個月,少則十來天,有時甚至整年沒見面。

如此數年,有了三個孩子。

長子名簟維,次子叫簟禎,女兒即是小筠。

彷彿宿命一般,小筠才四五歲時,簟念恩與岳父同一條船出海,都不幸遇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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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大致講述至此,穆集道:「在下所看卷宗記錄,簟氏女之母守寡多年,侍奉婆婆與親生母親,可稱孝婦,不想竟如此曲折。」

常村正疑惑:「老朽繞開插一句嘴,這位簟河氏有四個哥哥,為什麼娘家母親還要她侍奉?莫非當地風俗?」

桂淳搖頭:「並非風俗,只她一家如此。」

河鈴姝的娘家不算富。河忠一輩子掙的錢張羅四個兒子成親即花去了許多。鈴姝嫁人,河家也沒要什麼彩禮。河家屋院雖不小,但老舊,鈴姝的四個哥哥成親后都搬出去各自購宅居住,河忠又給了每個兒子一筆錢,家中不剩多少積蓄。河家四子都有好幾個孩子,他們長年跑船不在家,家中皆由鈴姝的嫂嫂們獨立操持,確實自顧不暇,分不出精力照顧魏氏。

鈴姝離娘家近,以往都是她到娘家照顧母親,嫂嫂們想依舊如此。本來么,公公和妹夫在世時,也沒幾天在家,跟現在區別不大。但她們怕被親友鄰居戳脊梁骨,遂生一計,先下手為強,到處放風說簟家風水有問題,男的都活不長。鈴姝不聽家裡的話,非要嫁簟念恩,把親爹也連累了。

鈴姝氣得大哭一場:「不是我向著婆家,念恩是聽了爹和大哥的話才去船上做廚子。這趟船他本不想去,聽說爹爹行這趟,他覺得爹上了歲數,同去有照應,這是他的孝心!天有不測風雲,我命薄不敢怨天,但我男人這些年當女婿為爹娘跑前忙后,不比親兒子差。」

嫂嫂們都伶牙俐齒,遂回道——

「妹妹這意思倒是爹連累了你漢子?」

「若女婿強過親兒子,世人還講什麼養兒防老?只養閨女罷了。」

「算命的都說爹是富貴員外命,活到九十歲都不用拄拐。海上漂了一輩子,可巧趕上跟女婿一條船就翻了。剩下母親孤苦伶仃,還不得我們奉養?妹妹倒是人不操心腰桿硬。」

鈴姝哭道:「嫂嫂們不用擠兌我,婆婆是我娘,親娘更是我娘,我兩位一起奉養,又有什麼奉養不得?」

嫂嫂們逼出她這句話,順勢將預先的謀算擺出——

原來鈴姝的婆婆李氏因喪子之痛,哭壞了眼睛,看東西模糊,已不能勞動。小筠兄妹三人漸大,簟家的那處小屋,擠上祖孫三代五口人,確實太局促。

鈴姝的嫂嫂們對鈴姝當下的難處一清二楚,便由大嫂出頭,同鈴姝簽了個字據。對外只說,因鈴姝死了夫君,憐她孤苦,兄嫂們願讓她帶著孩子和婆婆李氏住到河家大沙巷的房子里。魏氏在世一日,鈴姝母子和李氏就能住一日,不收租金,但吃穿用度需自己掏錢。鈴姝自願侍奉母親,抵當房費,報答兄嫂恩情。待魏氏離世,簟家人與鈴姝需在十日之內立刻搬離河家屋子。兄嫂們又請了人,把屋裡值點錢的箱子柜子木床桌椅之類統統畫圖編目,附在文書後,防止鈴姝搬運倒賣。

鈴姝是個懂得變通的女子,面對嫂嫂們開出的條件,她忍下氣細想,確實能解決當下之急,便答應了。

她帶著婆婆搬到娘家,將簟家的小院出租,租金補貼日用,從此開始一個人奉養兩位母親,拉扯三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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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桐倚不禁動容:「這位夫人太不易了,即便有僕婢亦難為之,何況她獨自一人,實可欽佩。且,她子女尚幼,上有二老,娘家財物她不能動用,自家恐怕積蓄不多,小院租金應也微薄,日常開銷如何支應?」

桂淳向柳桐倚抱拳:「大人正問到關鍵。桂某甚少欽佩誰,但對這位夫人,實實敬佩不已。」

河鈴姝是位非常聰慧的女子,簟念恩在世時,在家練廚藝,她常做幫手,與相公一同改良菜式。搬回娘家后的一兩年,她趁著給母親婆婆和孩子們做飯的機會練習,還看過簟念恩留下的菜譜,又與簟念恩那位開餛飩鋪的表姨多走動。

待母親和婆婆的身體養好了些,女兒也六七歲,兒子們更大一些,能大的帶小的,她得知左右鄰居家有人辦家宴之類,就抽空過去給女眷幫忙,掙些零用。城中尼庵、女冠觀初一十五,或逢節期辦齋飯,她也去幫廚,漸漸有了名聲。城中富戶家的女眷辦席面缺人手時,有人會介紹她去,如此手頭漸漸寬裕。

某一年,當時的禮部侍郎顧大人駕臨明州,巡察學政。侍郎夫人去觀中進香,用了一餐齋飯,其中兩道尤為中意,陪齋的觀主告知夫人,這兩道菜都是簟河氏所做。

夫人即召鈴姝嘉賞,喜其聰慧,左右將鈴姝經歷告知,夫人復讚歎。

明州府衙亦將本地擬待褒獎的孝女貞女上報,顧侍郎翻開,從文字到事迹,都是幾百年不曾變的模子里套出來的,不禁唏噓。

夫人由此提起鈴姝,曰,夫君的公務,我本不當過問,但這樣的女子,難道不夠格說一聲孝女?

侍郎深知能被錄進那份名冊中的女子身後都有宗族門第,夫人提的這女子孤苦無依,再孝感動天,把她加進去,恐怕她拿不住,反而遭禍,便含蓄道:「此女雖孝,作為卻出閨閣本分,不宜令她人效仿。若樹立為典範,舉動都被人盯,對她反不是好事。」

他只讓夫人請鈴姝到行館做了一餐飯,由夫人褒賞了幾句。

「江南女子,果然靈秀慧心,汝之所為,雖出閨閣之本,但念之孝心,又堪褒獎……」

此事自有人傳揚,鈴姝之後行事方便了很多,有富戶女眷專請她做侍郎夫人吃過的飯食點心,自此再不用愁生計,竟能請人照顧家人,之後又攢下一筆錢,另買一處寬敞宅院,將家人遷去。

但她也因此招來挺多非議,白如依史都尉等人去查訪時,不少人或隱晦或露骨地暗示——

簟河氏這個女人不一般,似乎與某大人某爺常走動,不然一個女人怎能立住腳掙這些錢?

多年不改嫁名聲是好聽,也可能這樣方便。

真是良婦,怎能把唯一一個閨女養成那樣?

孩子自小沒爹,是可憐。可,講句不該講的,閨女得娘教。之前也不是沒人跟她提過,這麼大的姑娘,天天穿得跟個男人一樣,滿街跑,當娘的約束約束她,多管一管,能少掙幾個錢?多少錢比孩子重要?

簟河氏自己幾十歲的人了,整日里打扮得,粉擦著,釵環戴著,綢子緞子也穿著,天天往大戶人家宅院里去,也見過大家千金的教養體面,怎就不管管她閨女。這麼大的姑娘,拾掇拾掇明明挺漂亮,卻由她滿街亂跑,都沒人敢提親。姑娘大了,心思可不就活潑么?你不給她找,她就自己找。

簟河氏是個聰明人,這麼縱著女兒,誰知是怎麼想呢?她這些年掙不少,但她家門第擺在那,知書達理的人家不會跟她做親家。她姑娘整天滿城轉,倒是自己轉到一個書生……

唉,這話不當講,諸位大人見過跟她閨女相好的書生沒?外地剛過來的,在明州人生地不熟,長得跟個蔫嘰嘰的豆芽子似的,和她閨女高矮差不多,被那姑娘一拳就打翻在地,說能害了那姑娘,真的……

當我愛嚼舌根吧,這簟家姑娘,真是可憐。實話說,她沒跟那個外地來的小書生相好之前,雖天天像個男人似的到處跑,但不惹事,不怎麼跟旁人來往,誰都不搭理,自己在街上晃,挺孤僻的。說能和誰結仇,真不像……倒是她娘……

……

甚至有人透露,簟河氏常去某爺某某老爺宅院,某爺某某老爺素來風流,內宅的某位夫人也不是吃素的,她姑娘是真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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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柳知閱讀案件記錄時,史都尉在一旁補充:「卑職查線索時曾想到,以往有這樣的案件——兇手其實只想殺某個特定的人,但故意殺了幾名不相干者,令衙門難以從是否有仇之類的線索推想出兇手……卑職由此猜測,這樁案的兇手會不會也只和其中一人或一家有仇,卻多殺了旁人,做局成連環案?」

柳知頷首:「亦有案件,兇手是一群人,合夥殺掉各自的仇人,或由此人殺掉彼人的仇家,如此迷惑官府。」

程柏道:「也有可能,兇手是個殺手,收錢辦事,做成一套案子,實際托他殺人的主顧不一樣。所以每位被害女子的仇家,或能從她們遇害這事上撈到好處的人,都仍得細查。」

柳知贊同,看向白如依,白如依卻難得沉默。

程柏一拍白如依肩頭:「府君見諒,我們白先生,在簟姑娘的案子上,有點心結。這位簟氏姑娘,與白先生,有些不一般的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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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查簟小筠被殺的線索時,白如依、程柏、史都尉都覺得,如果拋開行兇手法,單隻看這個案子,最可疑的,第一是與簟小筠相好的書生寇某;再則,坊間傳聞雖可惡,但簟小筠的母親河鈴姝確實頗遭非議,或亦有可能,對方其實憎恨河鈴姝,才殺她的女兒小筠?

想解開這兩個疑惑,就要先見見寇書生和河鈴姝。

他們先見了寇生,因為寇生當時正被關在州府衙門的大牢里。

州府衙門在簟小筠被害后,開始想到,洪欣蓮、戴好女兩位女子的案件會不會和這樁案子是同一兇手所為。他們亦留意到簟小筠屍體的特別之處,猜測也可能是模仿作案。單看簟小筠被殺一事,最大的嫌疑人肯定是與她有私情的寇書生。

州衙的捕快先找寇生問了一回話,不料寇生之後竟打算逃跑。

捕快們道,天曉得寇生這腦子是怎麼考到秀才功名的。簟小筠是船民之女,他居然打算坐船出逃,在碼頭即被人發現,扭送衙門。府衙本顧忌他有個秀才功名在身,這時也只得暫將他關押,但把他關在一個比較乾淨通風的小單間里。

史都尉和白如依先審問了他一番。桂淳當時亦跟在旁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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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話說,桂某是後來才學到,查案萬萬不能被一個人的外表所惑。但當時,真啥也不懂。我一瞅那寇生,心裡就想,這應該不是個能殺人的。」

寇書生,誠如白如依和史都尉問過的那些人所言,是個十足孱弱的小白臉,蔫嘰嘰的豆芽菜。

寇生大名寇元青,時年二十四歲,平樂府西里縣人士。因科考落榜,慕明州書院之名,前來聽大儒講學。

他家境貧寒,沒薦信,不能真的進書院讀書,只在城東臨河的小港巷租了一間小屋,每逢幾座大書院的夫子公開講學時前去蹭聽一回。

寇元青和簟小筠在寇生剛到明州時便相識。當時寇元青剛下船,興奮走上熙熙攘攘的明州碼頭,想嘗一嘗本地特產,見一位淳樸憨厚的大爺站在兩個大筐前,筐中滿堆小果,果子粉中帶金,瑩潤可愛。

寇元青不禁上前端看,大爺笑眯眯拈起一枚,用粗紙擦拭,遞給寇元青。寇元青接過一嘗,果肉甚韌,滋味奇異,倒挺甜的。他不想被看成土包子,便出聲讚歎,詢問此果何名。

大爺道,此為金桃果,是哆蒙尼脫羅國的特產,今天剛從浩瀚大海的另一邊漂到明州碼頭。

寇元青尷尬,想來挺貴,怕是買不起。

大爺又淳樸一笑,先伸一個指頭,再展開手掌:「一節,五十。」

一節?當是大爺官話講得不準,一斤五十文。寇元青想,貴是貴了點,剛到大城,權當長長見識。

他正要稱個半斤嘗鮮,忽瞥見不遠處站著一名少年,沖他連連搖頭。

大爺一側身,少年即扭頭看向別方。大爺再回身,沖寇元青又淳樸一笑,提起秤就要抓果。寇元青心知不對,忙向遠方高喊一聲:「李兄,我在這——」飛奔而去。

之後寇元青才曉得,當時他確實差點進套。大爺所賣的金桃果是用李子杏子等果實巧法去核,曬后加糖和顏料炮製,專在碼頭下套。如果他稱了,就會被告知,大爺說的「一節」其實是「一隻」。一隻果五十文。他若不出錢,即會被大爺揪住理論。大爺再一個趔趄,連人帶筐摔到在地,有數名大漢便立刻出現。一個大爺兩筐果,寇元青全身上下所有財物,連條褲衩都不能剩下,或還會被大漢們拖進某條船罪惡又黑暗的艙房……

寇元青說,他十分感激那個對他搖頭的少年,在城內落腳后,雖畏懼大爺一夥,仍忍不住在碼頭附近轉悠,想找到那位恩公道謝。

終於某天,意外又在街邊遇見。寇元青上前冒昧行禮,少年像忘了這事似的,待寇元青提醒,才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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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元青紅著眼眶對白如依和史都尉道:「學生向她道謝,她說不必,舉手之勞罷了。學生再請她吃飯答謝,當時真沒看出她是位姑娘……」

白如依問:「如此,你們便相識了?」

寇元青道:「是。她對我說,她叫簟筠。吃飯時,學生與她聊天,十分投緣,我以為她也是讀書人,她談吐舉止確實不像船家女。」

白如依再問:「你們聊了什麼,如斯投緣?」

寇元青道:「天南海北什麼都聊,還有明州本地的風土人情。那天吃了很多酒,學生記不太清了……學生敢對天發誓,確實不知她是女子,不然絕不與她飲酒。」

白如依又問:「下一回見面,是你約她,還是她約你?」

寇元青再頓了一下,似有些羞澀:「我們聊得確實投緣……就,就當是我先提的吧……」

白如依一挑眉:「就當?」

寇元青正色:「她是女子,雖已殞命,學生仍要顧及她的名聲!就算是我約的。若以此定我的罪,我認!」

白如依緩聲道:「不必著急,言語投緣,欲再見之,情理之中。衙門辦案,絕對依循律法,不會如此肆意。」

寇元青將白如依上下一打量,白如依又笑道:「某是個來充數的,都座連日查案上了火,言語由在下代勞,見諒,見諒。」

寇元青神色鬆動了些。

白如依趁勢問:「下一回,你二人見面,依舊吃酒?」

寇元青道:「不是。飲茶。學生住在城東臨河的小港巷,附近有個閑卷茶樓,挺幽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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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道:「那茶樓後來我們去查了,名字挺雅緻,其實忒破一地方。在條小巷子里,早上炸油餅賣早點,上下午賣閑茶,晌午晚上賣點麵條餛飩臨時炒幾個小菜之類,就是個雜食鋪。連說書唱弦的都不怎麼過去。桌上一層膩,茶湯都漂油花,配茶乾果只有瓜子炒豆子,點心是兩片老牆皮一樣的米糕或山楂糕。多是附近老年人自帶茶葉零嘴在裡面聊天搓牌,店家掙個開水錢。」

鞏鄉長道:「這對小男女,一段情談得甚有煙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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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元青說,他和簟小筠都喜歡這座茶樓位置清靜,後來多約這裡見面。他們常坐在二樓臨窗一個角落,聊天。

白如依問:「聊什麼?她說得多,還是你說得多?」

寇元青仍含糊道:「什麼都聊,天南海北的,各種聊。誰說得多麼,真算不過來。」

白如依繞到重點:「聊了這麼多,是否聊著聊著,你發現她是女子?」

寇元青苦澀道:「學生愚鈍得很,一直未能發現,只覺得這位賢弟格外清秀。而今才想起,她看我的眼神越來越不一樣,我當時有些納悶,亦沒多想。後來,忽有一天,她問我要不要娶她,學生驚駭不已……」

白如依詫異:「簟姑娘讓你娶她,為何?」

寇元青脹紅了臉:「這……這……她畢竟已殞命……學生,唉……」

他似是掙扎猶豫了許久,才下決心般一咬牙。

「也罷,為了大人們能速速破案,學生便直言了。學生那時不知她是女子,也不知己撥動她的芳心。她屢屢來找我,我以為只是尋常交際,但她一個女子,如此作為,定是,定是,已動了心……所以,那日,她突然對我說,她是女子,將她家世和盤托出,並說,與我這般來往,早已視學生為寄託終身之人……」

白如依問:「那日,是哪一日?」

寇元青道:「十月初二。」

白如依問:「何地?可有證人?」

寇元青道:「就在茶樓。這樣隱蔽的話,肯定不能當著外人說,那天下午茶樓二樓沒人,茶樓老闆有些耳背,不叫他,他也不會特意來招呼。」

白如依再問:「詳細情形如何?」

寇元青又為難地掙扎了一番:「那日,學生仍和平常一樣,與她談些詩文瑣事。可她彷彿有心事似的,剛開始一言不發,忽地就道,她是女子。」

白如依問:「你如何回答?」

寇元青道:「學生自然嚇壞了,當即呆住。她繼續說,她並不是什麼讀書人,是個跑船家的女兒,父親早死,母親守寡多年,兩個哥哥也是跑船的。學生,學生……也沒說什麼。她說,她著實心儀於我,方才撒謊與我往來。但我與她的事,她家裡人已經知道了,她母親和兄長想見見我……」

白如依目光一利:「簟姑娘的兩位兄長當時都出海了,與岸上並無通信,怎的見你?」

寇元青結巴了一下:「這……這……她這麼說,可能想拿家裡的男人來嚇嚇學生。她又說我與她來往之事挺多人知道,她必須得嫁給我了……她這樣說,是合情合理。雖我們舉動合乎君子之禮,但男女接觸,已破大妨。可學生一時半刻,確實心裡拐不過彎兒,遂道,我功名未成,沒想過終身之事。此等大事當由父母做主,我不好擅定,需得細細思量,從長計議。絕非因為她出身船家,而我詩書之人,看輕於她。實君子行事,需得以禮為先……她或一直覺得學生也愛她,未想到我會如此說,就匆匆離去了。她出去的時候情形有異,想來茶樓一樓的人都看到了。」

白如依又問:「之後你們有無互相傳信?」

寇元青斬釘截鐵道:「絕無,絕無!而後是十月初五,學生正和幾位友人在酒樓吃酒,簟姑娘突地出現,大罵學生,將一杯酒潑在我身上,又離去了。我追出去勸了她幾句,她再罵我……」

白如依打斷他話頭:「如你所說,簟姑娘幾天前還讓你娶她,為何幾天後卻在眾目睽睽下如此對你?」

寇元青黯然地一撇嘴:「想來,她等不到我去她家,猜測我並無娶她之意,恨我負心吧……」

白如依問:「你心中對她毫無情意?」

寇元青更感傷地垂下視線:「學生絕非草木,簟姑娘她……雖無多少女子嫵媚,但我與她朝夕相對,知道她是女子,心內怎能毫無觸動?可那時,我真的沒想好該怎麼對她!我不想辜負她待我的一片美意,我二人身份又確實有別……」

白如依端詳他片刻,繼續詢問:「十月初五那天,簟姑娘離去后,你在哪裡?」

寇元青道:「學生回酒樓繼續喝酒,因心中煩悶,喝得大醉,是共飲的幾位將我送回去的。學生進屋后就睡了,一直沒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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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五那天與寇元青一同喝酒的共有四個書生,都和他一樣是外地過來聽書院講書的,送回寇元青后又與別人相約做詩賦去了。這四人都有鐵證,不可能犯案。

唯有寇元青,自稱一直在屋中睡覺,睡到第二天中午,其實無人證明。

他的住處是個大雜院的其中一小間,離門近,牆頭矮,院中混住多人。如果他裝醉,起身行兇再回來,也不會有人留意。

雜院中住著好幾位婦人,寇元青很可能偷她們的衣服給簟小筠換上。

不過,州府的捕快已請這幾位婦人和住在附近的女子辨認過,沒人承認是自己的衣服。

督帥府的涼亭中,柳知、程柏和史都尉繼續順案情,白如依抓起酒壺,猛灌兩杯酒,開口向柳知道——

「我聽那寇生供述時,知道他的言詞必然有假,但萬沒想到會假到這個地步,更沒想到真相居然,居然……」

直到他和史都尉見到河鈴姝。

白如依和史都尉正斟酌請河鈴姝到衙門一敘,她已和另幾位被害女子的家人一同來到衙門,詢問案情進展。

史都尉立刻請州衙的人將遇害女子的家人們請進二堂附近的一間雅室,兩人鄭重前往。

聽了挺多河鈴姝的事迹,見到真人時,白如依和史都尉仍覺得有些意外。

簟小筠長得不太隨母親,身量高挑纖細,頗似少年。而河鈴姝身量中等,十分窈窕,她的面龐亦比簟小筠圓潤,杏眼四周已有細細紋路,卻無損麗色,更添韻味,一身素色衣裙,似一枝玉簪花,沉默端坐在女眷中。

白如依和史都尉請遇害女子的家人分別到隔壁小廳談話,有意將河鈴姝留到最後。

交談時,河鈴姝顯然強忍悲痛,言語舉止尤其克製冷靜。

答了幾句問話,她問:「兩位大人是否已見過那個姓寇的書生?」

白如依和史都尉沒回答。

河鈴姝再問:「他如何說我女兒?」

白如依與史都尉仍未回答,想轉開話題。河鈴姝道:「不論此人如何說,求大人們莫信他的話。」

白如依問:「夫人都不知道他說了什麼,為何這樣講?」

河鈴姝眼中似有火焰燃燒,儘力維繫聲音冷靜:「那寇生定然會說,我女兒心儀於他,想與他成親,諸如此類……但小女小筠絕不像他所說。」

白如依溫和道:「夫人放心,都座並無偏見,在下更覺得,不論是寇生先傾慕簟姑娘,還是簟姑娘心儀於寇生,少年男女彼此心動,乃世間最合理最尋常之事,絕不應因這些事遭受譴責。」

河鈴姝閉了閉眼:「民婦亦無此偏見。小筠若真痴心愛戀寇生,民婦也覺得,此乃小兒女間再尋常不過之事。即便與那寇生到處謊稱的一樣,小筠有情,他卻無意,民婦亦覺,不過是小姑娘發獃罷了,為何只能男子先心儀女子,女子不可先動心?但小筠沒有,不論外人,不論那寇生怎麼說她,她都……都和他們說的不一樣!」

她深吸一口氣,問:「兩位大人若有空,可願到民婦家中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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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與史都尉隨河鈴姝到了簟家。

這是河鈴姝賺錢后另買的宅子,小院不算大,收拾得十分潔凈雅緻。白如依和史都尉隨河鈴姝進入內院,到東南角一處廂房前。

河鈴姝推開門扇:「這是小筠的屋子,都座和先生請看吧。」

白如依和史都尉一眼望進房中,都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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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間房內,全是書。

臨窗的桌上鋪陳紙筆。案頭,兩邊的高架,床邊,甚至地面,都堆放著一摞摞的書。

書冊封皮大多很舊,紙邊磨損,訂線鬆散,顯然常被翻閱。

藏在書堆中的一疊疊紙張,滿是秀美字跡。

有文章,有經文剖析論證,有詩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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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白如依才明白,為什麼他詢問關於簟小筠的種種時,總覺得所有人都含糊著,像在隱藏什麼。

他本以為是簟小筠與寇生的戀情過於大膽招搖,有違世俗禮法。但又隱隱覺得不對——證人們都只說,簟小筠穿男裝,在街上到處晃。而且在遇到寇生之前,她是一個人晃,很孤僻。

直到提及她和寇生時,才暗示她作風不正。

簟小筠畢竟是個姑娘,她再穿男裝,也不能去喝大酒,進不了秦樓楚館和賭坊。除了寇生之外,再沒聽說她跟誰有來往,。那她都在那裡逛?這姑娘忒地愛看風景,每天獨自滿大街遛達?

偌大明州城,有這麼多人,她又怎和寇元青如此有緣,寇生想感謝她在金桃果之事的相助之恩,在街上找了找,就能遇見她。

這時,白如依明白了——因為簟小筠想讀書。

她穿著男裝,滿街逛,是想買書。

寇元青能遇見她,因為她在書院附近徘徊,想聽書。

而他白如依之前沒想到這一點,是因為,在眾人的心中,在世間流傳的佳話美談故事裡,在他自己寫過的文章里,喜愛詩書的少女,都出身自書香門第,即便落魄,亦是閨秀。

簟小筠只是船家女。她的祖父是孤兒,父親是船上的廚子,外祖、舅舅、兩個親哥哥,都在跑船,母親掙了不少錢,但是給人幫廚。

誰會想到,這樣人家的姑娘,喜歡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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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姝向史都尉和白如依道,其實她夫君簟念恩一直想讓兒孫讀書。

簟念恩在酒樓做學徒時,即知道讀書的好處。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滿朝朱紫貴,儘是讀書人。

如果家中能有一人摘取功名,便是闔家飛升,自此一姓榮耀。

鈴姝後來拚命賺錢,亦是想讓兒子們進好一些的學塾。若兒子們讀得好,有望科舉,或還要單請先生,都需花費。

她被侍郎大人稱讚,有了名聲之後,曾有人找她合夥,或勸她開店,她都沒答應,情願一直給人幫廚,只因不入商戶,兒孫可以科舉。

但她兩個兒子都沒什麼心思念書。鈴姝萬萬沒想到,兒子們全不是讀書的料,偏偏女兒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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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姝兩個兒子進的不是什麼好學塾。明州城內,即便開蒙的學塾亦非常看學生出身,像鈴姝這樣人家的孩子,砸再多錢人家也不會收。鈴姝兒子進的學塾,是幾個科舉不第的老儒生合開,內中多是想讓孩子讀書的船家子弟。先生認定他們不可能好好學,湊合教了就行。對這些孩童的父母又滿口誇讚,哄得他們以為孩子特別有天分,心存希冀,如此能長久賺束修,逢年過節還有禮收。

鈴姝的長子簟維是個直脾氣的娃,一早和母親說,自己一看書就困,不是那塊料,讓母親不要在這上面多花錢。他早點找份事做,還能讓母親不用太操勞。

老二簟禎是個蔫兒痞的孩子,嘴甜會討長輩歡心,又有些懶。他發現扮作努力讀書的樣子可以不用做活,更能借口買紙筆討零花錢,便一直如此。他又見大學塾里那些少爺去讀書,身邊都跟著小書童,遂讓妹妹扮成小書童,和他一起去學塾。待再大一些,索性叫妹妹扮成自己,代去學塾念書,他自己逃課玩耍。橫豎老糊塗夫子懶得記學堂里的學生,竟以為小筠就是簟禎。

同學塾的孩子不怎麼愛讀書,但都講義氣。他們的長輩多是跟商船出海的,最看重人品,第一是守信守秘,亦從小培養兒孫這種品行。這些孩子進學塾給孔聖磕頭之前,都先拜過關公。再則他們也逃課抄作業,亦有的一家兄弟幾個,交一份錢輪著來聽課。各個一身毛,大家皆妖怪,誰也不說誰。

鈴姝知道小筠跟著哥哥們去學堂,她以為是小孩子淘氣,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且她自己識字,明白女孩識字多有好處。交兩份錢,三個娃上學,夫子沒發現,她也不多管,只逢年過節多送點禮,補足束修,萬沒想到看似乖巧的簟禎能荒唐到這個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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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姝兄長們的孩子亦在那間學塾讀書,夫子避見婦人,交送束修,逢年過節的謝師禮,鈴姝都托兄長代勞。

有一年臘月,她三哥代她去夫子處送年節謝禮,回來后對她道:「妹子,小外甥不錯啊!你苦這些年,或真有富貴在後頭。」

鈴姝其實曉得學塾夫子的德性,道:「夫子是厚道人,自然都是誇的。」

三哥道:「不,是真誇,和糊弄人的不一樣,還給我看了外甥做的文章。我給你帶回來了。」從懷裡取出幾頁紙。

「你看外甥這字,多漂亮。你哥雖是老粗,字好不好還是能看出來的。他們一個學堂里的文章夫子都給我瞧了,再沒有能比得上外甥的。你侄兒那爛字,帶去茅坑都嫌糙。外甥這文章,夫子說……特別破,特別對。他們讀書人講文章又破又對,就是誇的意思。他說教這麼些年書,難得見外甥這樣一根苗子,竟可讓好好地攻讀個一年半載,先去考個童生試試哩!他老人家確實一直挺會夸人,但從未見他這麼誇過哪個誰家娃娃。」

鈴姝接過那紙一瞧,心裡咯噔一下。

她常讓兩個兒子幫她抄抄寫寫,算算帳,對他們的筆跡很熟悉,這絕不是簟禎的字跡。

送走三哥后,她把簟禎叫過來詢問,這篇文章,是不是你花錢從街上買的?

簟禎起初硬扛著詢問,簟維早看不慣他作為,只是不屑於向母親打小報告,此時一句話將簟禎賣了。

「不是阿禎買的,是小妹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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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姝向白如依和史都尉道:「我雖身為女子,深知女子的不易,仍不免拘於世俗之見,著力栽培二子。待女兒,總以為讓她粗識得幾個字,盡我所能嬌養一些,將來嫁個好婆家就好。」

小筠偷偷跟著哥哥們上學塾,鈴姝佯作不知,也沒怎麼讓女兒當面寫過字,竟沒發現小筠的字已寫得這麼漂亮。

她去了小筠房中,在抽屜的柜子里翻出筆硯與一堆書冊紙張,還有一摞摞做好的文章。

同學堂的學生知道小筠是簟禎妹妹,雖沒向夫子舉發,但以此為要挾,常讓小筠代寫功課。

夫子糊弄著教書,並非真糊塗,更沒瞎,好多份功課筆跡一模一樣,即便有些學童機靈,將小筠代作的文章重新抄一遍,出自一人之手,總有跡可循。循到根源,是那個名叫簟禎的學生。夫子深罕學塾的一堆小油墩中竟出了一棵靈透的異苗,在堂上暗暗關注。

簟禎早就不去上課了,每天上學的都是小筠。夫子越端詳越覺得,這名學童品貌不俗,根骨靈秀,滿身刻苦向學之氣在一群小混子里格外醒目,真是青蓮擎自淤泥,靈芝發於朽木,難遇難得。惜才之心大生,遂對鈴姝的三哥講了一通肺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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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姝講到這段,眼淚再也強忍不住。

「我知道小筠喜歡讀書,但她畢竟是小姑娘,偶爾跟哥哥去去學堂倒罷了,一直在男孩子堆里……我不能不顧慮。且若被夫子發現真相……」

小筠苦苦哀求鈴姝。

「哥哥不愛念書,讓我去念。戲文里都有女扮男裝考狀元的女子,我也能。我將來考了功名,算哥哥的。只要讓我念書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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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姝哭道:「我對她講,傻孩子,那是戲,現實里哪行。你可知代考是大罪,咱們全家都要遭殃。」

小筠痛哭問:「娘常說,別人講有的事女人做不了,你偏不信。你不認命,你就要讓人看看,女人自己也立得住。為何這樣對我?」

鈴姝只能道:「娘的話不全對,世上有很多事確實身不由己。譬如讀書科舉,只有男子能做。此事無法改變。」

小筠哭鬧不休,鈴姝怕此事穿幫,借口簟禎身體不適,換了一家學塾。

夫子不知真相,以為鈴姝婦道人家見識淺,不想在孩子讀書上多花錢,又找鈴姝的三哥絮叨過好幾次,勸他們不要埋沒良才。鈴姝的三哥只能支吾應付。

小筠雖不能去念書,但簟禎仍把書和買的筆記給她讀,好讓妹妹代寫功課。小筠如此可自己繼續學。

鈴姝知道這事,也沒多阻攔,繼續裝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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簟禎十六七歲時,正式說不讀書了,想和舅舅們學跑船,多見世面。鈴姝知道難管束他,就隨他高興了。

但如此,小筠便沒書念了。

起初,她拿自己攢的錢讓兩個哥哥幫忙買書。可兩個哥哥常跟船出去,不怎麼回家。

像她這樣求學無門之人,沒老師教導,往往並不知道應該買哪本書,必須看到,讀了,才知此書是自己所需。

哥哥們都沒好好上學,即便幫她買,也買不對。

她於是常穿哥哥的衣服,假扮成男子,到書肆買書。

明州城很大,可城內大書肆也就那麼幾家。有認識小筠的,把她的事拿來閑話,說簟家俏寡婦的閨女竟喜歡看書,別是個小子投錯了胎。

書肆的夥計認識了小筠,就不讓她進門了,也不賣書給她。

小筠氣得與他們理論,有些嘴欠的夥計半調戲地說:「小娘子想吟風弄月,莫非盼著嫁一位知書達理的公子哥?須知人家娘胎里就與門當戶對的小姐結緣了,你讀再多也攀不上高枝。難道還能做女秀才?倒是幫你娘去燉湯水好些。」

雖是這樣,小筠仍攢了一屋子書。她把衣服首飾都塞到箱子里,連衣櫃都堆放書冊,抽屜里全是寫滿了字的紙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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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姝側身掩面痛哭,片刻后迴轉過身。

「我知道小筠不是一般的女孩,她有天分。可唯獨,唯獨這事我毫無辦法。就算大戶人家的小姐喜歡讀書,也只是自己在家讀而已。此外還能怎樣?她打扮成男子,親戚鄰居都說我這當娘的不管閨女,其實我知道她是去買書。我想她早晚要嫁人,婆家和夫君再通情達理,也能特別由著她么?她在家的這段日子,我隨著她。如此,特別看不慣她的,也不會過來提親。民婦確實沒什麼高明的見識……正因這樣,她才,才遇見那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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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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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6 章 第七十六章 「蝶花美人圖·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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