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飄渺的真相

「喂，醒醒，一會兒要錯過下課鈴了。」

朦朧中蘇明凡感覺旁邊有人一直在搖晃著自己的胳膊，他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眼前景象清晰起來：年過半百的語文老師在黑板上書寫著略顯晦澀的話語，台下學生帶著迷茫困惑的表情聽課，或專註、或神遊，極盡各種姿態。

而推醒睡夢中蘇明凡的，是一旁的李正洋。

「咦，已經這個點了，我居然睡了這麼長時間。」蘇明凡抬頭看看錶。

「你現在真是一點兒時間概念都沒有了。」李正洋說。

「對啊，只是對現在的我來講，時間又有什麼意義呢？」蘇明凡自嘲。

李正洋看了蘇明凡一眼，並未搭話。

「不提這些了，說點兒開心的，」蘇明凡擺擺手，「最近怎麼沒見你忙過你那『明洋社』的事情，莫非是一切都步入正軌了？」

「借您吉言，它好得很，」李正洋淡淡地說，「我把主要的事情都分配了下去，再過些時日就可以退出了。」

「退出？你不幹了？」蘇明凡疑惑地看向李正洋。

「黑幫是混不長時間的，即使紫東市現在亂成這個樣子，黑幫也不會成為主流，總有一天它會被取代，」李正洋很有遠見地分析著，「再說，等你蘇大警官日後做了局長，做的第一件事不就是來取締這些幫派嗎，與其這樣，不如我趁早退出來得了。」

「你說真的？」蘇明凡的語氣難得熱切起來。

「那當然。」李正洋抓起課桌前的筆玩轉在手上，「而且，最純粹的陰險永遠都隱藏在最黑暗的地方，只有當我也融入黑暗，我才能捕捉到它們。」

「你這壞小子，說半天還是不幹好事！」蘇明凡沖李正洋翻了個白眼。

「明凡啊，這世上總有陽光照射不到的角落，正義可以打敗很多事，可它並不是萬能的。只有比黑暗更黑暗，才能真正地戰勝黑暗。」

蘇明凡沒太理解李正洋的意思，剛要問清，台上語文老師講課時突然提高的音量吸引走了他的注意。

年過半百的老教師在台上寫下一句話，寫完后他側過身，讓全班同學思考這句話的含義。

蘇明凡看向黑板上工整的字跡，話語取自尼採的《善惡的彼岸》，正是那句經典的「深淵論」：「當你凝視著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著你。」

「大家仔細想想，看能從這句話中得到什麼啟發。」老教師期待地看著全班。

議論聲從各處傳來，答案各不相同，老教師聽到回答后只是微笑，並不做對錯的評價。

「好，大家的觀點都很不錯，能夠獨立思考本身就是件很棒的事，不是嗎？」老教師重新走上講台，面向全班，「現在大家來聽聽我的想法，大家從幼兒園一路走過來，一定明白環境對人的重要性，我們學過孟母三遷的故事，也學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在我看來，尼採的『深淵論』指的就是這個意思，就比如一個堅守正義的警察，在他職業生涯中會面對無數的罪犯，而在打擊這些罪犯的過程中，因為他見證了太多的罪惡，他也有可能會一步步邁向犯罪，最後淪為窮凶極惡的罪犯。」

聽到老教師舉的這個例子后，班裡學生都恍然大悟地點起頭。

蘇明凡久久凝視著黑板上的名言，沒說一句話。

鈴聲響起，值日的同學快步走上黑板，迅速地擦掉上邊的粉筆字后離開教室。

黑板上恢復空白，

蘇明凡的心裡卻多了些什麼。

「明凡，我們走吧。」戴雨涵背著書包走到蘇明凡身邊。

「雨涵。」蘇明凡沖她點點頭，站起身。

王輝和蔣夢婷已經站在班門口等著他們，見二人走來，王輝向前一步，沒有埋怨蘇明凡二人速度慢，而是攬過蘇明凡的胳膊朝兩人熱情地打招呼。

「明凡，你們來啦！」面對王輝這般模樣，蘇明凡只能奇怪地對他微笑。

戴雨涵和蔣夢婷匯合后，走在蘇明凡兩人前方。

蘇明凡故意放慢速度，與兩位女生保持一段距離。他悄悄問王輝：「夢婷今天看起來心情挺好的，你跟她和好了？」

「嗯……算是吧。」王輝認真思考了一下才回復。

「算是？」蘇明凡偷偷瞥向蔣夢婷，努力剋制自己的聲音。

「事情是這樣的……」王輝解釋道。

原來在上次四人爭吵，蘇明凡說出母親離世的真相后，王輝又主動找蔣夢婷談了一次話，也就是在那次談話中，王輝和蔣夢婷約定好先將他們的矛盾暫時放在一邊，兩人暫時和好，共同幫助蘇明凡走出眼下的困境，等蘇明凡走出陰影后他們再對他們的事做進一步決定。

「這樣啊，」蘇明凡聽完后感嘆道，「謝謝你們為我做了這麼多。」

王輝制止住他，「可別這麼說，前段時間不問緣由地誤會了你，我們該做些事情來彌補你的。」

「不過夢婷不讓我和你說這些。嗨，要我說，她還是不夠了解你，如果我們真的什麼都不跟你說就改變對你的態度，你這傢伙一定會拒絕的，因為你不想我們因為你的遭遇而可憐你，其實我們就跟平常一樣和你相處才是最自然的。但夢婷恐怕是做不到這一點，所以啊，我現在背著夢婷告訴你這些，夢婷對你態度如果與以往不太一樣，你可得忍著點兒，別再讓她為你擔心了。」

「嗯好。」蘇明凡抿嘴答應。他望著前方蔣夢婷的背影，眼神中滿是感動。

似乎是感受到了蘇明凡的目光，蔣夢婷停下腳步扭過頭看兩人，蘇明凡急忙收回眼神。

「喂，你們兩個怎麼回事，跟烏龜一樣慢！」蔣夢婷不滿地喊道。

「哎呀，這麼美的風景不得讓我們多享受一會兒嘛。」王輝拍了拍蘇明凡，加快腳步，蘇明凡緊跟其後。

「明天春遊你倆可別再遲到了。」四人走在一起后，王輝以命令般的語氣對蘇明凡和戴雨涵說。

戴雨涵回復：「放心好啦，我今天就收拾好，明天一定準時到。」

「聽你這麼一說我更不放心了。」蔣夢婷擔憂地看了戴雨涵一眼，繼而轉向蘇明凡：「對了，你家裡不是有照相機嗎，明天拿上吧，等進了公園能離開班級各自遊玩的時候咱四個多拍些照片。」

蘇明凡一拍腦袋，「對哈，剛想起來我家還有個照相機，今天晚上我充充電。」

「好，我明天再拿些零食，這下就大完滿了！」王輝附和著說。

四人都笑了起來。

與三人告別後蘇明凡獨自走回家，跟以往一樣掏出鑰匙打開門。

「爸，我回來了。」蘇明凡向沙發看去，蘇振天並不在那裡。

「爸？」蘇明凡換上拖鞋，在屋裡來回呼喚。

「還沒回來？」蘇明凡將其他房間都看了個遍，沒發現父親的蹤跡，最後來到父親的卧室門前，他用手握住門把，手中的動作有些遲疑。

面前這間卧室，不僅是蘇振天的卧室，也是母親生前住的房間。自從母親走後，蘇明凡還沒踏入過這間屋。

停留了幾秒鐘，蘇明凡還是按下門把推門而入。

蘇振天並不在屋內，蘇明凡掃視了一遍屋內，準備退出來。

這時他想起剛才蔣夢婷拜託他拿相機的事，相機正好是放在這間卧室，於是他又走進卧室找相機。

很快他就找到了相機，但沒有立即離開。他想再多停留會兒，多感受感受房間中殘留的母親的氣息。

錄音機擺放在床頭，母親生前喜歡聽歌，每晚睡前都會放上一兩首聆聽。

蘇明凡從書架上拿下幾張磁帶，選擇著母親心儀的歌曲。

翻過幾張磁帶，他發現了一張獨特的磁帶。與其他磁帶不同，這張磁帶看起來還很新，而且其上並沒有標明具體的歌名，給人一種神秘的感覺。

蘇明凡好奇這張磁帶中會存著什麼歌，便將其插入到錄音機中，坐在床邊，等待著歌聲的響起。

但許久都沒聽到聲音，錄音機中傳出的只有膠捲旋轉的聲音。

這首歌前奏還挺長，蘇明凡萌生出這樣的想法，同時他也沒有再干坐著，在房間裡邊踱步邊看著房間中的景象。

母親精心栽培的多肉還放在窗台上，幾株觀音蓮格外引人注目，卻因無人打理而失去了以往的光澤；衣櫃中母親的衣服還在，湊近還能聞到獨屬於母親的氣味；那台縫紉機靜靜地立在衣櫃旁，機身還完好，只是不再會有那雙靈巧的雙手來操作它了……

房間里一切都很美好，唯獨缺少了賦予它美好的那個人。

蘇明凡感傷地坐回床邊，手掌撫在貼著床的桌子上。無助感再度襲來，他後悔離別那天沒能和母親好好地說聲再見。

餘光看到桌前的抽屜，蘇明凡想起這個抽屜里還保存著母親生前的一些照片，於是伸手打開抽屜。相冊還在。

他拿出相冊，依次翻起來，青春年少的母親，初為人母的母親，成熟自然的母親，一張張照片勾起蘇明凡的無限回憶。

翻完最後一頁，蘇明凡合上相冊，難掩臉上的淡淡笑容。

接著蘇明凡準備將相冊重新放回抽屜。就在這時抽屜最下層的一個文件映入眼帘，蘇明凡有些困惑，揉了揉雙眼再次看向抽屜。那個文件還在。

他將相冊放在床上，另一隻手從抽屜中拿出文件。

文件最上方以黑色印刷體呈現出幾個字——離婚協議書。

蘇明凡眼神順著字體往下：

「姓名：張妙雯、蘇振天民族：漢出生日期：……

雙方自願離婚，簽字如下……」

協議的末尾有張妙雯工整的簽名。蘇明凡一眼就認出那是母親的筆跡，但「張妙雯」三個字的旁邊還空有一部分位置，顯然是還沒得到另一人的同意。

蘇明凡感覺自己拿著離婚協議書的手在微微顫抖，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哼~咻~哼~咻~」耳邊突然傳來蘇振天的呼嚕聲，蘇明凡急忙將相冊放回抽屜並使抽屜歸位，離婚協議書則是被折起來放在他的兜里。

蘇明凡躡手躡腳地走出卧室門，尋找著父親，但他感到有些奇怪：剛才明明確認了蘇振天不在家，那他此時又是在哪個屋裡睡覺呢？

蘇明凡走出卧室，卻感覺呼嚕聲比剛才小了，他再往外走，聲音變得更小。蘇明凡剛準備再抬腿，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莫名的恐懼感就在這時襲來。

蘇明凡迅速掉頭重新走進蘇振天的卧室，再次走到床前站立。

他的表情轉向絕望。

床頭錄音機中的膠捲還在旋轉，原本該播放歌曲的錄音機此時正外放著饒有節奏的鼾聲。

蘇振天的呼嚕聲，此時竟從錄音機中傳出。

不用細想，蘇明凡也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蘇明凡覺得自己會一頭倒下昏死過去，但偏偏他一點兒事都沒有，相反，他感覺自己的思路從來沒有如此清晰過。他的大腦飛速運轉，一種與絕望截然相反的情緒佔據了他所有的心思。

電話聲響起，「鈴鈴鈴」的聲音清脆地傳入蘇明凡的耳中。

蘇明凡迅速將磁帶從錄音機中取出，放到裝著離婚協議書的口袋中。接著他輕拍床單，使床單上褶皺的痕迹消失。然後他又再三檢查，確保了房間內的環境和自己剛才進來時一模一樣后，才小心地走出卧室，輕輕帶上了房門。

清咳幾聲，蘇明凡拿起電話，以自己正常的語氣應道：「喂。」

電話那頭傳來聲音：「喂，是明凡嗎？」

蘇明凡認出那聲音，語氣變得興奮：「姥姥！」

「明凡，你放學回來啦。」聽到蘇明凡的聲音，外婆也很開心。

「嗯，我剛到家。」蘇明凡有意抹去了自己剛才在卧室的那段時間。

「哦，你爸呢，他在不在家？」

蘇明凡眼角閃過一道精光。「我爸他還沒回來，姥姥你找他有什麼事嗎？」

「嗨，也沒啥事，我就隨口問問。」

「姥姥有事你就先告訴我吧。」蘇明凡提議。

電話那頭陷入沉默，半晌外婆才開口：「明凡啊，姥姥知道你現在肯定很難受，姥姥不想你再受打擊了，有的事等以後合適了姥姥再告訴你哈。」

「可是姥姥，您不也一樣嗎，於我而言我失去了媽媽，而對您來說，您失去了女兒啊。」淚水險些哽咽了蘇明凡的聲音。

話筒那頭沒有回話，但很快啜泣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的秒雯啊！」姥姥用顫抖的聲音說：「誰能想到我這白髮人竟先送走了她呀，我們祖孫二人為什麼要經歷這種痛苦啊！」

蘇明凡忍住淚水，對外婆說：「姥姥，您別太傷心了，您有什麼話不如先給我說說，您放心，我能承受得住。」

擤鼻涕的聲音傳來，外婆的情緒也穩定了些，「好，明凡你也要好好的才行。我就是問問，警察同志找你問話了嗎？」

蘇明凡知道外婆指的是魏永彬，「嗯，前兩天他就找過我了。」

「那他有沒有問一個奇怪的問題？」只聽語氣蘇明凡就能想像到電話那頭姥姥皺起的眉頭，「他問我你媽回家那天有沒有什麼異常的事情發生。」

「哦，確實問了，警察同志應該是要考慮到各種情況才會那樣問的吧，姥姥您也別太放心上。」蘇明凡安慰說。

「話是這樣，」外婆頓了頓，接著說，「但那天確實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我沒告訴警察同志。」

「什麼事？」蘇明凡豎起耳朵。

話筒中遲疑了一下，傳出外婆的聲音：「本來說是要告訴你爸的，現在你爸不在，就先給你說了吧。那天你媽打電話來的時候帶著哭腔，說話的時候她整個人都在發抖，她說是看電視感動的才會那樣，可這麼多年來我從來沒聽到過她那樣的語氣，即使沒當面看到她，但我覺得她要回家不僅僅是因為看電視受了感動，背後應該還有其他的原因。」

聽完外婆的話，蘇明凡慶幸外婆沒有把這件事告訴蘇振天。而現在，在得知了這樣一個信息后，他有了新的打算。

「原來是這樣啊，姥姥我知道了，我想這件事還是不要告訴警察同志和我爸了，說出來之後警察同志恐怕會誤會您的意思，而我爸，」蘇明凡停頓在此，構思了一下接著說，「他這兩天已經夠傷心了，您是不知道他這些天有多消瘦，還是不要再增加他的壓力了吧。」

「也對，明凡你說的有道理。」外婆贊同地說，「聽到你的聲音我真是放心多了，這段時間我們都挺難熬的，明凡你能這麼想，你媽她在地下也該放心了。」

「嗯，姥姥您也要儘早走出這次的陰影啊。」蘇明凡緊握著話筒。

「好，其他沒啥事了，明凡你快去吃飯吧。」

「嗯嗯。」

話筒那邊姥姥放下了電話，接著就是一陣「嘟嘟嘟」的聲音。

蘇明凡也掛上電話，鬆開話筒的同時，蘇明凡才發現自己剛才一直握著話筒的左手手心處滿是手汗，而左手也在不自覺地顫抖著。

蘇明凡每次說謊時左手都會不自覺地顫抖，這件事只有張妙雯一人知道。

而如今，再也不會有人知曉他的這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