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便宜父子初相見
阿秀端著一盆溫水從廊道進來。
這半個月,多虧了劉天師日夜作法灌藥,才鎮住了少爺體內的髒東西,看著少爺臉上的氣色好了不少,那雙眼睛再也沒有給她那種如墜冰窖的感覺,少女臉上掛起了笑容。
少爺如今沉默寡言了,讓她有些難以適應,以前八步成詩,懟天懟地懟老爺的少爺何時才會回來呀?
阿秀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她把裝水的銅盆放在紫檀木架上,沾濕面巾,擰乾攤好走到伍菱床前,掛起床簾細聲叫道:「少爺,老爺回來了,您該起床了,奴婢來幫您洗臉。」
伍菱深吸一口氣,七歪八扭翻了個身,揉了揉眼睛,露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不耐煩問道:「還知道我是你少爺,瞧瞧房間亮堂堂的,幾時了?」
「回少爺的話,已經過了辰時了。」阿秀說道。
「辰時!」
他瞪大雙眼,捏著阿秀的臉蛋罵道:「好你個秀兒,本少爺以前不是交代你寅時提醒我起床讀書嗎?伍修那老東西不在府上,你就敢忤逆本少爺?」
阿秀嚇得戰戰兢兢,本能跪在床前,低頭解釋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擔心少爺被那髒東西掏空了身體,才,才……」
伍菱翻身跳下床,雙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呵斥道:「放肆,夫子說,子不語怪力亂神,本少爺以前教你的聖人之學都忘了!」
阿秀一雙小手緊緊拽著衣裙,身體顫抖著久久沒有吱聲,一滴熱淚從她的眼角滑過臉頰,悄無聲息落到地上。
這文縐縐的清高語氣,少爺……回來了!
「瞧瞧你這不爭氣的樣子,本少說了多少遍,你是我的書侍,書侍懂吧?不是伍修那老東西口中的奴婢,說你兩句還哭了。」伍菱痛心疾首說道。
他終究不忍心,長嘆一聲道:「算了,起來吧,中午到書房給我抄一遍《祖龍經》,抄不完不許吃飯。」
「是,少爺,您的病全……好了嗎?」阿秀忐忑問道。
伍菱嗤笑一聲,「胡說八道,少爺我福大命大造化大,能有什麼病!」
阿秀一聽這話,激動地跳起來飛撲到伍菱懷裡,那細膩如玉的雙臂緊緊抱著面前的青年,眼淚忍不住嘩啦啦往下流:「少爺,您撞邪的這半個多月,阿秀好怕,怕您……怕您忘記阿秀了,哇……現在少爺好了,阿秀真為您高興。」
嗯?這也行!
伍菱悟了,相府的下人們習慣了他那文縐縐的清高,至於髒東西纏身……他若醒來時能有清流公子五分的清流高傲,哪還用被那跛腳老道灌了半個月童子尿、黑狗血……
現在回想,胃裡還是一陣難受,恨不得將老道士的另外一條腿打斷。
雖說阿秀很輕盈,但一直被緊緊摟著脖子,伍菱常年讀書本就柔弱的身體漸漸有些吃不消了,他忍不住咳嗽幾聲,大口喘息道:「孤男寡女授受不親,還請秀兒自重,你若再勒下去,少爺我可就要去見伍家列祖列宗了。」
「啊。」
阿秀驚叫一聲,趕緊鬆開雙臂,低下羞紅的小臉,搓著小手指細聲道;「少爺,阿秀僭越了,只是……只是您太久沒理會阿秀,阿秀一時激動才……還請少爺恕罪。」
阿秀噗通跪在地上。
這丫頭!
尚未習慣下人一言不合就下跪的伍大公子頭很大,扶起地上哭得梨花帶雨的少女,輕撫著小腦瓜子,兩指在額頭上輕輕一敲,「下不為例。」
「嗯。」
阿秀懂事地點頭,重新將手上冰涼的面巾放回溫水裡,擰去上邊多餘的水分,蹦跳回伍菱身邊,看著面前的白凈書生激動道:「少爺,擦臉。」
伍菱坐回床邊,閉上眼,任由少女在臉上輕輕擦拭,這樣親昵的舉動也只有他悉心教導的貼身書侍秀兒能做,其餘人那都是伍修那老東西斂財的鷹犬,根本不受這位清流才子待見,更別說靠近他半步。
在阿秀悉心伺候下,伍菱洗漱完畢換上一身華服,隨手帶上那把東坡先生題詞作畫的絹面摺扇,忐忑不安地去大堂拜見他的便宜「老爹」,當朝正一品權臣的相國大人。
早在伍菱醒來后第二天,遠在千里之外的相國大人通過飛鷹傳書,接到大管家伍四兒報喜的書信,又花了幾日交代好湖東郡災區群眾安頓事宜,他就馬不停蹄,晝夜兼程趕回燕京探望寶貝兒子。
伍修聽到門外的腳步聲,抬頭便看到那張不討喜的白凈臭臉正好奇地打量著他。
這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伍修風塵僕僕的老臉瞬間愕然,儘管舟車勞頓,眼裡卻滿是溺愛。
「兒呀,你出來作甚?來來來,快坐。」
他從桌下抽出一張圓凳,握住那萬人之上的一品白鶴官袍袖口,在光亮的凳面來回擦拭,歪過腦袋瞧了一眼,覺得擦乾淨了才遞到伍菱身前,笑著說道:「快坐下,劉天師說了,你被那髒東西掏空了身子,需要靜養……」
這便宜老爹的真是哪壺不該提哪壺,一聽那老道士,伍菱就覺得胃裡一陣翻騰,昨夜吃的飯菜都要嘔出來了。
他憋綠著臉撐在凳子上,緩了一會兒,猛地操起相國大人遞過來的凳子狠狠砸了過去,指著便宜老爹的鼻子叫罵道:「伍修你個老不死,挨千刀的,請的是什麼玩意,半個月啊,你知道老子這半個月怎麼過的嗎?」
「童子尿、黑狗血、公雞血……老子被灌了半個月,你瞅瞅我這臉,哪還有點人樣,半條命都沒了!難怪你常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想借那糟老頭子的手整死我是吧。」
伍修肥碩圓滾的身子一側,躲過凳子,嚇得一激靈,覥著臉賠罪道:「好兒子,別生氣,咱有事好好說。」
「這事沒啥好說的!」
伍菱正在氣頭上,哪裡肯放過這個讓自己喝了半個月血、尿的罪魁禍首,砸完凳子,隨手操起桌上的青花茶杯、茶壺砸了過去,一路追到大院,砸無可砸,左右看了一眼,搶過掃地丫鬟手裡的錦繡掃帚,追著相國大人又打又罵。
可憐當朝一品大員結結實實挨了幾下后,還不忘提醒道:「吾兒,大病初癒,別動了肝火」。
大院里一個白面書生揮舞著掃帚,追打一個身材比他寬出一倍的大胖子,好不滑稽,院里幾個掃地澆花的丫鬟全都默契地低下頭,擼起袖子幹活,好像什麼都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
伍菱到底是一介書生,身子虛,追著相國大人打了一會兒就喘著大氣,彎著腰,扶著掃帚乾嘔起來,嘴裡還一口一個老東西罵個不停。
伍修站在不遠處,咧著肉嘟嘟的厚臉皮,小心翼翼陪笑道:「寶貝兒子,氣消了?要不爹將那老道士交給你處置,別鬧出人命就行。」
廳堂里站著伍菱的貼身侍女阿秀,跟著伍菱多年倒也有幾分膽識,捂著小嘴險些笑出聲來。
「你還說!」
伍菱氣喘如牛,瞪著外人眼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相國大人,哪還有書生的儒雅,分明是罵街的潑婦,罵罵咧咧道:「老東西,今天先放過你,等老子收拾了那糟老頭子,再來收拾你這老東西。」
伍修倒也不怒,這孩子娘走得早,他又忙於朝廷的事,疏於管教,除了愧疚,他心裡還是愧疚,好在伍菱從小爭氣,不靠他打點就能堂堂正正考進國子監,即使和他勢同水火,只要能看到他活蹦亂跳就好。
他看著半月前還躺在床上只剩一口氣的兒子,能追著他繞著院子跑上幾圈,樂呵呵笑道:「好說好說,爹等著便是,只要你不寫詩罵我,爹一定打不還手罵不還手,讓你打個痛快。」
相國大人肥厚的大手一揮,適才還在埋頭幹活的丫鬟家丁馬上停下手裡的活,三下五除二將伍菱砸得一地雞毛的廳堂收拾乾淨,幾個長相清秀,衣著略顯華麗的丫鬟隨後端著早點走進廳堂。
伍菱緩過氣,拉了一張圓凳坐在便宜老爹對面,看著桌面上的小米粥、鹹菜、白饅頭,臉色漸漸拉了下來,若非親眼所見,被天下人罵成皇朝蛀蟲的相國大人早上就吃這些寡淡無味的東西,說出去,誰信啊!
他伸出的筷子停在半空,看著便宜老爹吃得津津有味,苦笑道:「相國大人喲,咱家很缺銀子?」
伍修咽下一口小米粥,停下碗筷,「不缺啊。」
伍菱用筷子挑了挑碗里的還算粘稠的小米粥,問道:「既然不缺錢,那就不能改善一下生活?」
「這不是你以前嚷嚷著要身體力行與天下百姓同甘共苦,再說了你大病初癒,虛不受補,當然要以清淡為主。」
這造的什麼孽啊!伍菱刷的一下就黑了。
這相國大人的親兒子是讀十幾年的聖賢書讀傻了吧,喝小米粥,吃鹹菜、饅頭就算與民共苦了?古代老百姓一年四季吃不到饅頭鹹菜的大有人在,說這是民間疾苦與那何說出不食肉糜的西晉司馬衷又有什麼區別?
還不如什麼條件吃什麼飯,吃飽喝足有力氣著手為百姓辦點實事!
可憐相國大人愛子心切,就應該把這亂說胡話的書獃子拉到湖東郡感受一番人間疾苦。
伍菱抬頭看著半月多不見便宜老爹,那憔悴的老臉瘦了一圈,除了擔心自己這根獨苗,他的身上還擔負著湖東郡五十萬百姓的生死,他此刻默然了。
細想,龍騰皇朝的一擔子大米才百斤,二十萬擔數目雖多,換算到每一個人身上也才四十斤大米。
四十斤大米一個人能吃多久?細水長流可能勉強熬兩個月吧!
更別說從江南糧倉運往湖東郡一路上官員層層剋扣,真正到百姓嘴裡的絕對不會超過十斤!
書獃子伍菱沒有算清楚這筆賬,不懂的人性貪念,世態炎涼,張口便是一句文縐縐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實在是可笑至極!
若是他爹是和珅,定要拍桌子罵上一句:「逃荒的百姓早就不是人了,是畜生,甚至比畜生都不如,他們餓了就吃沿路上的樹皮樹葉草根,走到哪裡吃到哪裡,吃不上草葉樹皮草根的就得吃土,甚至易子而食,為了活著什麼都吃……」
一個衣食無憂,終日埋頭苦讀的官二代又怎麼體會得到這番人間疾苦!
當然,現在的伍菱也很難想象得出,史書上記載的丁戊奇荒、河南荒災……餓殍百萬的人間煉獄是一番怎樣的慘狀。
他放下筷子,望著喝著粥,啃著饅頭的便宜老爹嘆息道:「老東西,這樣寡淡的小米粥,湖東郡的百姓也吃不上吧。」
伍修一愣,手中饅頭舉在半空,看著伍菱問道:「吾兒沒去過湖東郡,哪裡來的消息?」
「這半個月來,我每每閉上眼都會看到無數將要餓死的百姓叫我閉上臭嘴,老東西,你說,是不是你讓他們填飽肚子,我才能活過來呀。」伍菱喝了一口小米粥,說得玄之又玄。
當然,他可不敢說自己是穿越者,看過歷史記載這類不著調的話,生怕老道士一聲令下,沖了進來四個大漢把他摁在凳子上,灌童子尿、黑狗血……
伍菱放下碗筷,抬頭看向自己的便宜老爹,繼續說道:「我醒來翻遍府里的聖人書,字裡行間只寫著吃草的是畜生,卻不見吃土的百姓連畜生的不如,老東西啊,我以前不懂你啊!」
伍菱說罷,長嘆一口氣,目光熱忱地看著便宜老爹濕潤的眼眶。
轟……
兒子的話宛若一聲驚雷在伍修心中炸開,半個多月不見,兒子竟能看得如此通透,一字一句都說到他心坎里了。
他憔悴的臉上露出一抹乾裂的苦笑。
龍騰皇朝一統中原八十六年,內行法家「霸道」治理天下,外行「王道」以孔孟之學教化萬民,博學大儒高居廟堂之上,文人雅士遍布市井之間,一片文化盛世是前朝多少代君王夢寐以求的好事。
可盛世之下,也造就了無數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書獃子,張口道德仁義,閉口仁義道德,也就是這些人將伍修罵得個狗血淋頭。
他若不用十萬擔大米換三十萬擔米糠,湖東郡現在不知有多少災民餓死在逃荒路上,可笑的是,朝堂之上彈劾他的奏章堆積如山,等著皇帝下旨誅殺他這個「大蛀蟲」的人比比皆是。
此刻,廳堂內的時間彷彿靜止,伍修拿饅頭的右手不自覺顫抖起來,一滴老淚從眼角滑落重重砸在桌上,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相國大人竟然第一次在兒子面前失態。
世人皆罵他無羞,貪財弄權,他卻只對皇帝一人忠心。
皇帝七下江南,五征西戎,三次北伐的文治武功哪一次離得開相府白花花的銀子!
他若不貪貪官的錢,皇帝陛下秋後問斬的誅殺令上,怎會寫滿那些魚肉百姓的狗官的名字!
說到底,他只是替皇帝背黑鍋的鷹犬。
如今,七歲寫詩與他勢不兩立的寶貝兒子終於開竅了,相國大人放下手裡的饅頭,使勁擦了擦濕潤的眼眶,自言自語道:「今天的風有點大啊!」
伍菱埋頭吃著粥,看破不說破。
相國大人心裡一高興,就喜歡整上兩口,擦乾眼淚,當即拍桌沖著門外候著的管家喊道:「伍四兒,去酒窖把陛下御賜的那壇三十年龍窖拿來,老爺我今兒高興,整兩口。」
伍菱的目光順著便宜老爹的聲音向門外看去,只見一光頭中年男子身高八尺,虎背熊腰不知什麼時候恭候在門外。
這人正是他爹口中的伍四兒,伍家的大管家,同時也是伍修斂財最得力的鷹犬。
說來也是個奇葩,這傢伙早年追隨伍修劍指東夷,馬踏西北,戰功卓著。
可惜管不住下邊,剛封上三品飛龍軍參將就因和西戎降軍中的一位彪悍女將搞上了,拿官職換了老婆,降為庶人後被伍修留在伍家看家護院,逢年過節幫相國大人收一些下層懂事官員孝敬的「禮品」。
伍大少爺自然清楚,那些逢年過節就大箱大箱往府里搬的禮品裡邊裝的是黃燦燦銀閃閃白花花見不得光的東西。
對眼前的大光頭,伍大少爺一直都沒給過好臉色,反觀大管家對待少主子就像張狗皮膏藥一樣熱忱,閑來無事就悄咪咪溜進書房,聽這位才氣動燕京的清流公子吟詩作賦。
哪怕是被少主子攆出去,他還像智障一般樂呵呵賠笑,氣得伍菱哭笑不得,文縐縐罵上一句「狗四兒」。
當然,「狗四兒」這個極具侮辱的叫法,相府上下只有伍大少爺一人能罵,一是相國大人不會,二是下人們沒吃熊心豹子膽。
大管家幫相國大人斂財是一把好手,今個兒倒是一反常態沒像府里那些狗奴才一樣討相國大人歡心,杵在門外面露難色小聲嘀咕道:「相爺,太醫院那邊說了,您這身體……?」
「今兒高興,就這一次,無妨。」伍修擺擺手,示意身體無礙。
伍大少爺腦子裡從未有過便宜老爹身體欠安的記憶,細想多半是早年與相國大人劃清界限,從來都沒有盡過孝道吧。
「真是個讀書讀廢了的沒良心的東西!」伍菱在心裡暗暗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