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誦經明道灰蛇騰
時辰尚早,薛鍔回返紫霄宮后乾脆去了趟藏經閣。這幾日翻閱道藏,經文沒少看,卻始終不得異象。
他暗自揣測,只怕是自己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之故。他正翻閱《老子想爾注》之際,有腳步聲漸近。
薛鍔只當是王師兄在歸置道藏,便一門心思翻閱,不曾抬頭觀望。不想,那腳步聲竟停在了身側。薛鍔抬頭觀望,這才發現,來者不是王振良,而是都講許求宣。
老都講年過七旬,乃是紫霄宮中不多的六代高道。平素只偶爾早課時露上一面,餘下時間大多躲在後山修行。
薛鍔趕忙稽首見禮,老都講點點頭,問道:「可看得懂?」
薛鍔老實回道:「似懂非懂。」
許求宣略略皺眉,道:「平素講經時可認真聽了?」
「回都講,弟子新入山門,底子薄,是以講經時便是認真聽了也似懂非懂。」
「你師父是誰?」
「家師袁德瓊。」
許求宣眉頭舒展:「袁德瓊下山十餘日,至今未歸,也難怪無人為你解惑。」說罷,許求宣錯身而過,行不過幾步停下轉頭道:「若有心求解,可每日晚間到我房中。」
薛鍔當即大喜過望:「弟子謝過都講。」
都講點頭笑笑,行了幾步,選了本道藏便出了藏經閣。
都講剛走,王振良便遙遙羨慕道:「師弟好運道,都講通讀道藏,經文功夫可謂冠絕武當。得都講指教,師弟他日入道必定水到渠成。」
薛鍔趕忙謙遜幾句,心中卻也雀躍不已。有道是孤證不立,前後兩次異象,一次夢中,一次就在眼前,至今他也沒鬧明白其中道理。但兩次異象過後,薛鍔只覺頭腦清明,精力比照從前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若無這等好處,他何苦在藏經閣里窮經皓首?
這幾日正苦於無人指教,就撞上了老都講,這可真是瞌睡來了送枕頭——正是時候。
想著晚間向老都講請教,薛鍔乾脆借了想爾注,便是晚飯時也手不釋卷。又備了筆墨,將內中不明道理的字句摘抄下來,可謂準備十足。
待到了晚間,薛鍔整理衣冠,披了大氅,捧著書卷便朝東道院行去。東道院中有老都講的靜室,只是尋常時節許求宣並不在此居留。
薛鍔生怕認錯門,半路尋了個火工居士問路,確認都講房內亮著燈光,這才肅容拍門。
不過須臾,房門無風自開。薛鍔抬頭便見老都講靜坐桌案,手中捧著一卷道藏正在細細研讀。
「都講,弟子特來叨擾請教。」
「好,且過來坐下。」
薛鍔進得房中,返身關門,躡足到書案旁,搬了個凳子落座。此時都講已然放下道藏,和善道:「振鍔,今日可要問些什麼?」
薛鍔反應了半晌才想起來,自己身為紫霄宮八代弟子,從此之後道名應該叫薛振鍔。他當即捧出想爾注,說道:「弟子研讀想爾注,其中不明之處甚多,還請老都講解惑。」
許求宣略略皺眉:「想爾注?這經文貧道懷疑乃是張魯假託張道陵之名偽作經文。內中所說只是一家之言,不可全信。」
薛鍔目瞪口呆,剛進門就被鎮住了。張道陵乃是道祖,張魯乃是張道陵之孫,三國前期割據漢中。二者乃是直系血親,但這想爾注究竟是張道陵寫的,還是張魯寫的,這裡頭的區別可就大了。
若是道祖張道陵所寫,後世修行者當奉為圭臬。因為道祖得道飛升了;若是張魯所寫,那真就如許求宣所說,看看就得——因為張魯死了。
許求宣見薛鍔錯愕不已,微笑道:「此為貧道揣測,做不得准。貧道對想爾注還算有些心得,今日便給你講一講。」
薛鍔趕忙謝過,危襟正坐,聽許求宣講讀。
老都講通讀道藏,所講所訴,自不是尋常宣講可比。許求宣比照道德經五千言原文,來回對照講述想爾注。
薛鍔……薛振鍔只聽了小半個時辰,便發覺這想爾注頗為有趣。道德經一本集哲學、政治、經濟的書籍,生生被用增、改、刪的方式,重新解讀成了一本指導修行的書籍。
遇到實在增改不得的文字,乾脆添加註釋,曲解之後還能邏輯自洽,作者不論是道祖亦或者是張魯,這般手法也算是天才了。只是既然有此等念頭,何不幹脆另起爐灶,書寫一本道經,何必非要曲解道德經?
薛振鍔略一琢磨,便隱約猜出了內中幾分緣由。國人敬天法祖,喜在故紙堆中找成例,如此來增加說服力。歷史上幾次變法,無不託古革新。
直到老人家橫空出世,滌盪塵世牛鬼蛇神,這才打破幾千年的慣例。想來此經文作者也是這般吧?
薛鍔收攝心神,仔細聽講。便聽得老都講口中,道化作人格,有欲有言,有喜有怒。他心中略有領悟,正思量間,猛然異象突生。
那想爾注中驟然飛出兩道灰蛇,上下飛騰,時而停頓,好似少了一點的遼字,時而又好似兩個勾子亂轉。
須臾間兩道灰蛇撲面而來,穿入肺腑,繼而崩散開來,化作涓涓細流,流通四肢百骸。又須臾,徑直匯聚頭頂百會。
瞬間的清明,好似中暑時鼻腔里灌入一小瓶清涼油,直激得薛振鍔一個激靈,跟著便是難以言喻的舒暢。
面前的都講許求宣好似不曾看見一般,只是見薛鍔突地一個激靈,當即放下書卷,關切問道:「振鍔可是冷了?貧道修行數十載,沒修出個所以然,倒是身子康健、寒暑不侵,倒是忘了振鍔身有惡疾。」
「哦……額,不打緊,披著大氅呢。」薛振鍔回過神來,趕忙道:「還請都講繼續講讀。」
許求宣放下經文,問道:「方才這一段,可有疑惑?」
「都講解析分明,弟子沒有疑惑。」
「哦?那這一句『穀神不死,是謂玄牝』作何解?」
薛振鍔當即道:「谷者,欲也。精結為神,欲令神不死,當結精自守。牝者,地也。體性安,女像之,故不掔。」
「善!」許求宣點頭讚許,轉而卻卻道:「貪多嚼不爛,今日便到此吧。日後每三日值早課時,你可晚間來我房中。」
薛振鍔當即起身稽首:「是,弟子謹遵都講吩咐。」
都講許求宣可是修行中人,耽擱人家一個時辰,薛振鍔不敢再停留,當即拾了道經,躬身退出。
待迴轉自己的耳房之中,薛鍔丟下想爾注,摸出胸前玉璧,喜不自勝壓低聲音道:「寶貝啊寶貝,原來要我理解道經你才顯露神通。只是你這神通除了耳目清明外還有何用?能否醫得了我的肺癰?」
那玉璧古樸質拙,籽料只算尋常,既不見其神奇之處,也不見其回答薛鍔的疑問。
小心收好玉璧,薛鍔心神激蕩。方才兩道灰蛇撞身而入,卻讓他又領悟了一個怪異的字——上。
何為上?高也!
天地為形,天在上,地在下。地在上,天在下,則皆為事。以此,上為尊,下為卑。
待止靜鼓響過,薛振鍔非但不曾睏倦,反倒精神奕奕。紫霄宮中規矩,止靜鼓各房必須熄燈,屢教不改者就會被『催單』。這個催單可不是現代意義里催著落實合同的意思,而是催著你落單,說白了就是甭在道宮裡住了,等同於掃地出門。
薛振鍔自然不想讓人找了錯漏,是以哪怕精神奕奕,也依舊熄了燈火,換了衣裳躺在了床榻上。
這一晚輾轉反側,也不知何時睡下,待翌日清早,不待開靜鼓敲響,他便醒了過來。更神妙的是,竟然並無倦怠之感。
薛振鍔暗忖,這異象來一次自己便精神幾分,每日睡眠就會少上幾分,待認得的怪字多了,日後自己豈不是不用睡覺了?
今日無早課,薛振鍔早已習練紫霄六字訣純屬,劉師兄便只偶爾登門。這一日他晨起習練了足足一個時辰的六字訣,直到氣力不濟這才停下。
他當即大喜過望,如此看來,認得了怪異,自己不但耳清目明,便是連身子骨也好上了幾分!
他刻下並未領差遣,無需理會值殿、洒掃等庶務,待吃過香氣四溢的早餐,便匆匆去往後山。
薛振鍔今日熟悉了路途,徑直穿林而過,只行了兩刻,便到了那片布設了陷阱的竹林里。
那三處陷阱很好找尋,只是讓他失望的是,撒的饅頭屑也不知是被鳥獸吃了還是被風刮跑了,總之沒了蹤影,偏偏那陷阱一如原樣。
他找了竹棍試了試,發現自己手藝潮,這機關觸發所需力氣起碼要一隻羊絆上才會發動。
發現了問題,薛振鍔當即略作調整,又嘗試了下,這下機關靈敏了許多。他又撒了些饅頭屑,只盼著來日能有些收穫。
怏怏行出竹林,抬眼便見一熟悉身形端立一方巨石之旁,身披了帷帽披風,轉身瞥了薛鍔一眼,當即笑吟吟道:「小薛鍔,可曾捕到獵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