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 第 154 章 《渡鴉法》-一未與羊……
松本清張在很短的時間裡就完成了稿件的編纂。
他在租來的房子里伸了個懶腰,禪院研一正在和出版社的人通著電話,溝通連載的事項,見他一副完事的懶散模樣,捂住聽筒,小聲問:「您已經寫完了嗎?」
話語中帶著隱晦的質疑。
從松本清張決定租房在橫濱住下來,到他查閱資料,整理思緒,再落筆,才過去不到天時間。
而且聽清張完全不假思索就敲響鍵盤的動靜,他恐怕連一點修改也沒有,把腦子裡的東西一股腦瀉在了文檔中。
——並且本人對此相當滿意。
松本清張從椅子上爬下來。
這個「爬」用得就很惟妙惟肖,因為是臨時找的住所,就連電腦也是臨時購置的,他還沒來得及給自己買一把腰椎友好的椅子。
清張在這把房間自帶的椅子上坐了天,投入思緒的時候還沒感覺到什麼,稍微一動就聽到了骨頭的悲鳴。
「松本清張的身體還真是廢物得不行啊!」
清張毫不留情地抱怨著自己,也不是沒有經歷過這個年齡,怎麼就本體這麼「殘疾」呢!
「寫完了。」他一頭癱瘓在沙發上,臉埋進柔軟的靠枕里,聲音嗡嗡的,「而且已經打包發到了你的郵箱,研一君,接下來的事就要交給你了。」
禪院研一點了點頭,接著和電話那頭的人溝通起來。
還真是可靠的編輯先生啊。松本清張透過靠枕和臉頰的間隙注視著禪院研一。
作為常年和影子打交道的咒術師,儘管研一完全不想承認自己那狗屎的咒術師身份,可術式的確伴隨他多年。
他對陰影中刁鑽角度投來的視線再熟悉不過了,簡直跟拿著鎂光燈照明一樣,幾乎是明目張胆。
克制著打完了這通電話,禪院研一走到沙發前:「您是想對我說什麼嗎,松本老師?」
「我只是在想,當初是被你撿到真是太好了。」清張在沙發上打了個滾,差點直接滾到地上,被編輯眼疾手快撈了起來。
「反應很快這一點也是,研一總是能在關鍵時候給人安心的感覺呢!」
感受著手底下人的重量,禪院研一腦海中的第一個感想是:他也太瘦了。
拎著完全是骨架的重量,完全不像是健康的成年人——這也和記憶中的「松本清張」對不上號。
一個常年去健身房,作息健康得跟聖人一樣的自律作者,是絕對不會把自己折騰成這樣的。
而且,不管怎麼回憶,禪院研一都沒辦法把現在的松本清張和記憶中那個匹配上。
而詭異的是,他竟然覺得現在的松本老師才是更接近「熟悉」的那一個,對付這些肉麻話的反擊幾乎是脫口而出——
「即便您這樣說,我還是會嚴格審核您的稿件,渾水摸魚這種事是不可能的。」他把老師安穩地「放」回沙發上。
「可惡,就知道糊弄不過去啊!」松本清張腦袋垂下去,又跟坐位體前屈困難的殭屍一樣拚命揚起,「先說好,除了你認為「要是這樣寫的話,我們出版社就完蛋了」的內容,其他的一字一句……連標點符號我都不會改的!」
「……您的語氣就像是在說,「就算出版社因此完蛋我其實也不會屈服」呢。」
「這種時候表現出太了解我的模樣,我也不會動搖哦,我是個不會體恤編輯的傢伙,這一點你也要記住,牢牢記住!」
雖然是熟悉的頭疼感,禪院研一生不起半點煩躁的情緒,可松本清張明裡暗裡的表述讓研一隱隱有種不對勁的感覺。
就像家裡的貓正推著桌邊的玻璃杯子,還在不斷沖人喵喵叫,就差沒直接宣告:我要幹壞事啦!
禪院研一一向的嚴謹作派讓他沒有立刻給出回應,而是先說:「請讓我先拜讀稿件。」
拿出隨身攜帶的筆記本電腦,研一點開了那封來自松本清張的郵件。
他花了半個小時來閱讀這算得上簡略的篇幅。
其實只用五分鐘就讀完了內容,剩下的時間全部是在腦內演算這篇文章發出去之後可能獲得的反響。
要怎麼評價呢,只看開篇的話,似乎和松本老師最擅長的社會派推理題材沒有太離譜的差別。
扮演偵探角色的是讀者和教徒,遇到疑案的主人公是伊莎瑪涅,連犯人也直接指明了,就是那個叫做萊溫的鏡中人。
不過按照松本清張一貫以來的作風,這起「案件」絕對有著不對勁的地方,做好全員惡人的準備是絕對沒錯的。
問題在於,因為是開放性競爭類投稿,後續的發展不一定會按照松本老師預計的那樣發展呀。
禪院研一轉念一想,或許松本老師需要的就是這樣的開放性討論吧,他留下了很多可以著墨的地方,就看續寫的人想要抓住哪個重點來加以展開了。
清張則是感受到了久違的,等待審視的感覺。
他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寫過需要人來檢閱的稿件了,上次直面來自禪院研一面無表情的沉默……還是在上一次呢!
漫長的時間后,清張看著編輯蓋上電腦,正襟危坐面對著自己,重新開口卻不提稿件的內容,而是有關連載的事情。
「我和編輯部的同事商量過了,臨時成立「《渡鴉法》連載委員會」,成員一部分是有名望的編輯,一部分是文學評論家,還有一部分是東京都知事的人……這樣可以嗎?」
那些連發言稿都是找人代寫的政客懂什麼文學啊——這句話被松本清張咽進了肚子里。
他沒所謂地點頭:「你決定就好。」
畢竟是靠譜編輯,能讓清張當甩手掌柜多年的老好人,清張在這些方面相當放心。
「當然,我也會參與進去,如果有很僭越的「指點」,我會負責讓那些不懂文學之美的爛人滾出去拉屎的。」
松本清張揮拳:「說得好!不愧是我的髒話王爾德!」
「所以,您得先告訴我。」研一話鋒一轉,「將您準備好的,刻意埋下戰火引線的地方提前告訴我。」
這次輪到松本清張問了:「你想做什麼呢?」
禪院研一的聲音依舊毫無起伏:「做每個編輯都應該做到的——在一些「危險」的情況下,依舊捍衛您表達的權利。」
松本清張:「……」
可真敢說啊,研一君。
清張和他四目相對,浮於表面的鬥志逐漸被撥開,從而露出骨力的底色。
松本清張依舊是不修邊幅的,原本扎著的小辮因為到處亂蹭早就松垮掉了,勉強靠坐在沙發上也沒什麼正形。和虛度青春的頹廢大學生之間,也就只差了一張學生證的區別而已。
唯獨褪去青澀的笑容是那樣明顯,沉澱出了無法辯駁的篤信來。
「戰火引線,想要用這樣的修辭就要判斷好時機,研一君。那是用來概括面對「敵人」做出舉措的辭彙。是預示兩個個體,兩種立場,或者是兩類態度之間即將發生的搏鬥。」
清張渾然不覺自己露出了怎樣的表情,單單是表情已經不足以表述他此刻給禪院研一的感受了。
比神態更重要的,永遠是小說家的表達,那才是他手中,算得上尖銳武器的東西。
「可早在有誰將槍口對準亂步的時候,槍聲已經在緘默中響起。如果你一定要問我,哪句話是危險的。那我只能這樣回答你——每一句。」
禪院研一被這股狂妄所定在了原地。
原來松本清張是這樣的人嗎?還是說,這是觸及底線之後才會暴露的真實?
研一無法從虛假的記憶中找出能判斷的依據來,他只是聽見松本清張寬綽說:「不過我很高興能聽到你這樣說。研一。」
「歡迎來到我的渡鴉之丘,你準備好見證「我」所編纂的故事了嗎?」
***
禪院研一將連載的事情概括得很簡單,其實需要的精力是半點不少的。
「《渡鴉法》連載委員會」的建立是很繁瑣的事,不僅要和日本文藝家協會那邊協商,因為還涉及到了政界,所以免不了受到官方的多重審核。
當委員會正式成型后,他們就要開始在內部邀請手底下的作者,詢問他們是否有參與這次策劃的意向。同時,還要面對社會展開前期宣傳。
松本清張已經定稿的首篇是很好的宣傳路徑,他很久之前就是文藝家協會理事,也擔任著直木獎評選委員,之前沒那麼忙的時候還被推選成為過日本推理小說理事長。
這些名聲始終擺在那裡,只是沖著這個名字都會有數不清的作者慕名而來——說起來還有些怪異,松本清張的年齡在作者群體中絕對算得上「年輕」,可資歷已經相當老練了。
如果不是這樣的地位,他也不會被東京都知事找上吧。
出版社的人因此忙得腳不點地,他們很難相信,禪院研一居然會直接答應下松本清張這種神乎的決定。
「您實話實說,禪院先生,你是不是有裸|照被松本老師握在手裡?」
「這已經不是遷就可以形容的了,我和我親生父親都沒有這樣罔顧對方死活的感人羈絆。」
「真的,即使給我倍工資也沒辦法補足我被強取豪奪的休閑時光……什麼?五倍?年輕人當然要拼搏!我們一定緊隨禪院先生的腳步!要是給十倍,我還能跟得更緊!」
這是大多數員工心照不宣的心路歷程。
而在禪院研一忙上忙下,無暇看慣松本清張的時候,這位口頭上答應「我哪兒也不去」的老師,明目張胆地溜了出去。
港口mafia的大樓就在寸土寸金的一級地區,作為容易被海風波及到的海濱建築,它實在是高得有些過分,是隨便找個建築學學生都會抨擊的不合理。
可這也是地位的具現化彰顯,由不合理來凸顯出自己非凡地位的一種形式。
清張坐上計程車,直接告訴了司機目的地的。
司機顯然是見多識廣的那類人,或許平時也沒少載黑手|黨上下班,心懷一顆鋼鐵平常心。
在車上,他甚至還和清張閑聊了幾句,在不小心提到電台中正在循環通緝的武裝偵探社時,司機先生還感嘆了一句。
「我知道他們,之前有偵探社的偵探來搭車,可是沒帶錢,我本來想著算了,結果過了兩周,一個金髮青年按照車牌號找上門,把欠的車費給補齊了。還真是老實的好人啊。」
不帶錢還坦然搭車的偵探,不用想也知道只能是江戶川亂步了。
松本清張多說了一句:「可據說他們綁架並殘忍殺害了政府官員誒,怎麼也和您的形容對不上吧。」
司機笑了笑:「瞧您說的,政府官員的命可沒我的車費高貴啊。」
這話說得簡陋又極具水平,松本清張不得不承認,有時候不經意間說出的話,反而比精雕細琢的辭藻更觸及到問題的核心。
很快,他被送到了目的地,付了車費利索下車。
司機頭也不回地開走了,所以也沒能看見神奇的一幕。
在那名黑髮異瞳青年下車的瞬間,他的身量陡然拔高,黑髮變淺,引人注目的異瞳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則是稍淺的茶色。
青年給人的感覺也隨之一變,不再是偏幼態的長相,完全成熟的清秀面孔中流露著常年浸泡在書卷中的隨和氣息。
青年直接走進了大廈,毫不見外地四處觀察著。
一樓大廳十分寬敞,僅僅是底層都至少有普通建築兩層高,天花板上懸吊著足以在夜色中驅散所有黑暗的照明裝置,不算漂亮,實用性卻極強。
在一群黑衣人不善的目光中,青年隨機選擇了一名幸運兒。
「您好,請問和首領先生的碰面應該在哪裡預約?」
這話來得簡直荒謬,聽者卻生不出半點別的心思——過載的信息在話音結束后就蠻橫地介入頭腦中,沒有一點空隙。
「想和首領先生碰面。」
「只是聊一聊的話,應該是很好預約的吧?」
「也不知道要等多久,也不知道這麼多年了首領是否還身體安康。」
沒人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其他人只看見了他失心瘋般的舉措。
他居然將自己的身份驗證卡片摸了出來,以僵硬地姿態雙手遞給了茶發青年,甚至還隱隱有了要護送對方去乘坐電梯的意思!
「你是不是瘋了!」有人沖他這樣喊,並且將茶發青年視為了某種未知的威脅。
氣氛在瞬間由尷尬變至僵硬,高大的黑衣人如烏雲般聚攏,每個人都手握武器。而被搭話的mafia只是站到了青年身前,這種行為無疑表露著確切的立場。
空氣沉悶著,充斥著一觸即發的緊繃。
局面的打破源於一聲意外的呼喊。
「入野……一未?」
黑衣人中,走出一個明顯矮上一截的赭發青年,他戴著帽子,帽檐下,那雙鑽藍色眼睛正微微睜大,驚訝止不住往外冒。
一未眨眨眼,花了半天時間才把對方和記憶中的某個身影對上號。
「羊圈……惡霸?」他試探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