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 第 155 章 《渡鴉法》-一未與「……

155. 第 155 章 《渡鴉法》-一未與「……

中原中也沒有想到會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見到這個人。

他的記憶力其實一般,想要記住一個在十來歲的年幼時候偶然遇到的陌生人其實不算易事。

尤其是那個人只出現了短短的時間,就和天邊稍縱即逝的流星沒什麼區別。

當流星出現光亮,會引得仰頭的人驚呼,吸引越來越多的人抬頭,或者虔誠許下心愿,或者直接一頭追逐著那抹夜色中疾馳的璀璨。

而等流星消失,這也成了人茶餘飯後閑聊的話題,那些願望被藏於心,等著被實現的某天,追逐過它的熱血性情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趨於平緩。

令中原中也印象深刻的,是因為當初的那句話。

在擂缽街,於夕陽下的逢魔時刻,被陽光照亮一半面容的青年送出了他的預言:

「尖叫的羔羊沉默著,『羊』之王卻聽見那聲音震耳欲聾。」

「你太在意他們了,中也。看見什麼就貪圖什麼,你的眼睛,又可有你想要找尋的東西?」

所以塵封的記憶也逐漸回暖,面前的青年的相貌居然和十來年前沒有半點差別,唯獨沉穩了很多。

一種與「探索」道別過後,將心安置在胸腔中的成竹。

而有些東西就和他的模樣一樣,是沒有改變的,比如當初他會抱著牛奶去到亂象橫生的擂缽街,絲毫不畏懼可能遭遇的風險。

又比如他現在。

薄襯衣、黑色休閑褲,兩手空空站在那裡,渾身上下都沒有任何算得上「武器」的東西,他居然就這樣來到了港口mafia的大本營,對著陌生的黑|手黨說著話。

中原中也不得不承認,入野一未有一雙敏銳的眼睛,和與迂緩毫不沾邊的直率靈魂。

——就是直率過頭了,見面就喊他什麼東西來著?!

羊圈惡霸是什麼啊!!!!

這不能怪入野一未,他的記憶力算超群,問題在於時間實在是隔得太久了。

按照正常時間線,羊圈惡霸現在應該22歲左右,與上次他們見面過去了差不多十年。

可按照他真實度過的時間,已經太久太久了。

能想起「羊圈惡霸」這個稱呼,還要歸功於一未記得對方曾經給自己提供過莫大的幫助。

「這樣看來,我的記憶力其實還是挺好的嘛!」

一未完全沒有見面喊人外號的失禮自覺,甚至這個外號並沒有獲得他人的認可,是單純由他擅自冠上的稱謂。

所以對方驟然漲紅的臉也是情有可原的。

「不過看你的模樣,你現在在這裡工作嗎?」一未開始不動聲色地轉移起話題。

應該是的,畢竟周圍這群黑衣人在看到他站出來之後立刻變了態度。

從警惕和躁動變得有秩序起來,要形容的話,恐怕就是學生見到班主任那樣的心情吧。

對方簡單「唔」了一聲作為回答。

「那太好了,我還在想,直接對著陌生人說要見他們老闆,還是有失禮節了一些。如果你能為我引薦的話——」

入野一未話還沒說完,就看見了中原中也有些犯難的表情。

啊,看來不管是什麼工種,職場都是泯滅人性的地方啊。

居然把當初說干就乾的熱情小孩磨礪成如今這樣!

「你找首領有什麼事?」中也覺得還是先問清楚比較好。

一未誠摯說:「聊天。」

中也:「聊天?」

一未:「聊天。」

中原中也深吸一口氣:「你的腦子是壞掉了嗎?這裡是港口mafia的大樓!」

「呃……」一未想了想,試探說,「恭喜你找到這麼穩定的高薪工作?」

中原中也:「……」

在中也無語期間,一個黑衣人從電梯口小跑著趕來,附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

中也挑眉,用眼神向那人確定著什麼,得到對方擦著汗的肯定點頭后,他重新看向入野一未,眼神中帶著道不明的凝重。

「首領要見你,跟我來吧,入野一未。」

***

入野一未如願以償跟著羊圈惡霸一起進了電梯,

一路上,他都在試圖從別人口中探聽到被他忘掉的那個名字,可周遭的人似乎忌憚著什麼,始終一言不發,恨不得把自己和電梯融為一體,變成徹頭徹尾的裝飾物。

而羊圈惡霸也沉默著,只是在電梯達到頂層之後停頓片刻,小聲說:「注意安全。」

「我可真該死啊!」

一未的愧疚感瞬間涌了上來。

始終想不起來名字就算了,除了羊圈惡霸這個稱呼外,他居然完全想不出其他的昵稱!

沉浸在這樣的自責中,入野一未的表情都變得悲壯起來,反而讓中原中也更放心不下,有幾次都想讓他掉頭離開這裡。

對此,入野一未完全沒有察覺。

而這股愧疚,在見到首領后,被另一股情緒所完全覆蓋了。

「回到橫濱之後我聽說了一些事,這裡似乎變了不少……我也沒想到現在的首領居然是您呀。」

一未微微瞠著眼,注視著昏暗房間中,坐在沙發椅上的首領。

這個房間寬闊得要命,可幾乎沒什麼照明設施,只有沙發椅旁的小圓桌上有一盞暖色亮燈。

這樣的光線是不足以讓入野一未看清什麼的,除非對方想要讓他看得清楚,所以側過身,讓自己整張臉都袒露在燈光下。

入野一未腦海中蹦出的名詞是:「醫生」。

那個穿著白大卦,曾經在他和平平無奇首領交談后,盛情邀請自己去咖啡店閑聊的邋遢醫生!

好傢夥,這個升職路線是否有些過於刁鑽了?

二把手升為一把手是正常的,私人醫生登上首領的位置……這感覺就像是學校的編外校醫突然成校長一樣。

學生和老師都沒意見的嗎?

現實是,沒意見。

至少領著一未的羊圈惡霸青年幾乎把尊敬寫在了臉上,很難想象當初桀驁不馴的小傢伙會有這樣端正的態度。

這已經能說明問題了。

森鷗外不可置否地笑笑,指著身邊隔著矮桌的另一張沙發椅:「從您的表情中,我看不出半絲驚訝。」

一未慢吞吞入座。

中原中也本來該離開的,沒走兩步就被森鷗外喊住。

「麻煩中也君在一旁等候片刻,等會兒還要辛苦你把入野老師送下去。」

中也應了聲,在一旁站停。

此時,入野一未終於在提醒下想起了羊圈惡霸的名字——中原中也。

沒錯,中原中也,這次他記住了,說什麼都不會再忘記!

「可能因為我在橫濱逛了一圈,醫生您成為首領這件事帶來的震撼程度勉強能和我的所見所聞持平吧。」一未隨口說。

果然。

森鷗外早有預料了。

入野一未出現的時間總是恰到好處,是在海面還未開始翻湧,黑雲已經低壓壓準備傾斜電閃雷鳴之際。

上次出現,他的《思想犯》讓這裡的人開始正視自我,從那之後,這所城市所有的自保行為都被個人擺上了天平,他們開始思考值得捍衛的價值。

颶風和暴雨依舊在城市高空盤踞不散,淋雨的人無可奈何,但嘴裡喊出的「滾出去」是憤怒又充滿力量的。

生活沒有變得更輕鬆,或者更加艱難了,想要站起身的人總是會面臨得更多。

這也導致橫濱的生命變得異常頑強。

頑強到試圖按照以往方法塑造這座城市的人,不得不尋求他法——比如找到擁有一定社會影響力的作者參與到政治鬥爭中來。

森鷗外知道松本清張,這個小說家的所有資料都被他放在桌下的抽屜里。

按照明面上的立場,他們似乎是統一戰線的才對,然而森鷗外清楚,目的終究是不相同的。

有的人追逐權力是為了權力帶來的其他,有的人則是為了是權力本身。他目前還不清楚松本清張答應合作是為了什麼,可絕對不可能是為了橫濱。

這是和他毫不相干的陌生城市。

入野一未則不一樣。

他的目的依舊藏匿於淡漠的眼神中,曾做過的事情是真實存在的,他改變過這所城市,用他黑色的文字向這裡的人發出呼喊。

他似乎總是關注著城市中的每個人,一如即往。

這次他的突然出現,又是為了什麼呢?

森鷗外低低問:「您看見了什麼?」

「一些您早已看見的東西吧,只不過比您的視野要來的狹窄。畢竟我才剛回來。」入野一未淺笑說,「所以我才會前來拜訪,希望您能滿足我的好奇心。」

「只是好奇心?」

「怎麼說呢……其實我在準備新的稿件。在冥思苦想的時候看到了新聞,還真是轟動的大事啊,武裝偵探社居然上了通緝名單。」

一未靠在沙發椅背,感嘆著:「而我為數不多接觸過的橫濱的人,對此也是反應各異,這讓我有了額外的感觸。」

「願聞其詳。」

「他們對此視而不見,不管是被通緝的人,還是他們被通緝的原因。他們有的對此茫然無知,有的知道正在發生著什麼,更多的則是壓根不想知道。」

森鷗外:「明哲保身罷了。」

「真的能做到明哲保身嗎?」

「您有何見解?」

「一些災難發生的時候,通常是悄無聲息的,只有當人在塵埃落定之後意識到了,才會誤以為那是被烈焰焚燒的壯烈慘象。」

入野一未斜頭看向森鷗外,他很放鬆,談話的姿態和多年前在咖啡店一樣,完全沒有面對的是一個黑色組織首領的嚴陣以待。

「說起來,那應該是算是對自己當初不作為的寬慰吧,「那是如此來勢洶洶,即便我螳臂當車,結果也不見得比現在要更好」——差不多是這樣的想法。」

見森鷗外眼底的暗紅閃了閃,一未又擺手補充說,「啊,請不要誤會。我從來沒有鼓動任何人做任何事的打算,我說過的吧,「不經過自己思考作出的決定,是很容易在事後後悔的」,如今我依舊持相同的觀點。」

森鷗外沉默了半晌。

這話由入野一未來講實在是太沒說服力了,如果他的話還不能算是一類「鼓動」,那麼一定是「鼓動」的闡意本身出了問題。

森鷗外的腦海中湧現出了很多念頭。

武裝偵探社的事情當然是有人刻意為之的,他比誰都要清楚這一點,謀殺政府高官是他們最不可能去做的事,沒有之一。

而對於下發的通緝,港口mafia沒有必要刻意迴避,偵探社的人不會那麼輕易地被摧毀。

如果他們真的敗得慘烈,那或許只能證明一件事——這不是能站上談判桌的對象。

稍微搭把手無傷大雅,要傾盡心力去協助?森鷗外對此持有保留態度。

森鷗外本來以為,接下來,入野一未會繼續深入談論這個話題,直到成功改變自己的想法,達成他的某種目的。

而事實卻不是這樣,一未淺淺伸了個懶腰,再次開口的時候,說的完全是不相干的其餘話題了。

不算枯燥,但和最初提及的「橫濱」與「武裝偵探社」相比,顯得格外輕飄飄。

不過森鷗外依舊和入野一未展開了點到為止的探討,一如當初那樣。不算熱情,也不存在敷衍。兩個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在相互交換對於同一件事的不同意見而已。

等到一未聊到盡興,他從椅子上站起來。

「那我也差不多該告辭了,真是抱歉。每次和您暢聊總是止不住話匣,很招人煩吧?」

他語調溫和隨意,沒有姿態可言,只是站起來之後不免有了高低差之分,讓森鷗外必須仰視才能看清他的眼睛。

談判心理學中有這樣的說法,一旦你仰視某人,心理自然就會處於弱勢。

「不,沒有那樣的事,即使是無傷大雅的閑話,我也隨時歡迎。」森鷗外說,「只是我原本以為老師前來是帶著「目的」的,目的才是行動的本源,不是嗎?」

一未攤手:「我已經達成目的了,醫生先生,您在一開始就慷慨地向我展示了態度,這樣就足夠了。」

「對您而言,我的態度很重要嗎?」

「對橫濱來說很重要。」一未笑。

唯獨在橫濱,公允不是維持秩序的標準,血與死的社會叢林中,暴力天然是一種權威。

入野一未需要知道現在風向指向何處,這股風是順風還是逆風都無所謂。

「港口mafia沒有參與進針對武裝偵探社的行動,他們保持著『中立』,一如這所城市的大多數人。」

他再次向森鷗外道別,跟著中原中也往外走。

在門口處,他又聽見了醫生不輕不重的聲音。

「您總是善於讓人想得更多,入野老師。」森鷗外說,「這種煽動性甚至令我有些毛骨悚然了。」

沒有明確目的的行動永遠是最令人牽挂的。

森鷗外還清楚記得當初入野一未的那些話。

——光是制定出一個「最優解」還遠遠不夠,當筆下的角色有了靈魂,也就有了思考,他在不斷成長,想要抵達最初預想的結局。

——困難的永遠不是劇情如何發生,而是如何按照角色的思想,讓一切合理化,等所有人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站在了終點。

毫無疑問,總結出如此經驗的入野一未深諳此道。

森鷗外沉聲說:「至少現在,我很想知道,您到底想讓我做些什麼。」

這話讓中原中也壓了壓帽檐。

房間依舊昏暗,這次森鷗外是側對著一未的,暖光只能照出他的輪廓,晦暗又銳利。

「還遠沒有到毛骨悚然的時候,醫生。」

在中原中也的視野中,入野一未看不清表情的面容帶來的感覺,竟然和森鷗外沒什麼太大區別。

不,區別還是有的,因為他們離得更緊,所以中也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氣息。

一貫以來的淡漠,心懷某種秘而不宣的期待,並且毫不避諱地向聽他說話的每一個人展示這份期待。

「如今的局面只會讓人產生「中立」的想法,那是「最優解」沒錯,可局面永遠不會是凝滯的。」他說,「那個攪亂局面的人不是您,也不是我。他準備好了旗幟,而我只是無法拒絕參與其中。」

對於森鷗外這個層次的人而言,這已經不算是暗示了。

他幾乎是立刻想到了放在抽屜中的那份資料。

「松本清張」。

對話原本應該繼續,可入野一未沒有得到房間主人的允許,他已經決定結束此次談話了,看向中原中也。

「中也,」他喊了名字,「辛苦你把我送下去。」

森鷗外沒有阻攔。

電梯下降的時候,中也終於問出了屬於他的疑惑:「你要寫什麼?」

一未有些吃驚:「一般人只會和醫生先生一樣,問我想做什麼。」

中也哼哼:「你還能幹什麼,寫些東西吧。」

入野一未拖長語調:「心態真好啊,中也。」

「……不想回答就算了!」

「大概是一個,和「旁觀」與「中立」完全無關的故事吧。」

中原中也搞不懂這些作者腦子裡的彎彎繞繞,在沒看見被寫下的故事前,他們口中的「主題」完全沒有任何內容可言。

不過這也算是得到了回應,中也不再追問,而是突然提起:「話說,你一直把首領叫做醫生。」

「誒,這樣不太合適嗎?還是說我也應該喊他首領才對?」

「不,我只是在想,其實你是不記得他叫什麼吧,就和你一開始也不記得我的名字一樣。」

入野一未:「……」

可惡,相當敏銳啊,羊圈惡霸!

·

五天之後,由松本清張牽頭的競爭式徵文活動正式開始。

不僅是合作的實體雜誌,包括網路上也刊登了這位作者寫出的開篇,並開放了投稿渠道。

比起文章本身更受人關注的,是松本清張在末尾寫下的話:

【感謝編輯先生能包容我的任性,讓我在橫濱寫下這樣的一則故事的開篇。】

【不為人知的一隅能掀開怎樣的秘密,沒有任何作者能預料到故事的結局。】

【我在此處冒昧引用紀伯倫先生的話:調查,研究,而後寫者,是四分之一作家;觀察,述說者,是半個作家;感觸,傳達,將自己的感受告訴別人者,才是完全作家。】

【欲請諸位暢所所思,委員會不拒絕任何合理的發展,不如說,我們都在期待著您對故事的詮釋。】

原本以為不會有太多回應的委員會,居然在一周時間裡收到了數不清的來稿。

工作量的猛然增大伴隨而來的,卻不是充斥著煩躁的抱怨,委員會的大部分人都驚異於那些作者對這件事的熱情。

那些展現作者才華的稿件,無一不是寄予著心血和愛。

他們對著那些精彩各異的稿件犯了難,直到埋身於稿件中的一個編輯猛然推開椅子,站起來,舉著手中剛列印出來的,還散著熱氣的紙張——

「是入野一未!寫過《思想犯》的入野一未!」

這個名字在新生代編輯中或許並不出名,但那些前輩自然知道這個人代表著什麼,尤其是對於橫濱而言。

「他寫了什麼?!」有人急切地問。

***

【……

「我是在一個晦暝陰鬱的秋天畢業的。

學校在一片愁雲籠罩的山野,雖然算不上窮山惡水,也稱得『險惡』。

空曠的屋舍,枯樹邊蕭瑟的垣牆,枝幹慘白藤蔓下繁蕪的莎草。這就是所有了。

我感到一陣虛脫,伴隨著心悸的凄愴,更令我難以忍受的是,當我詢問是什麼給我帶來了如此頹喪的情緒時,我無法給自己一個體面的回答。

老師親手遞給我結業證書,我記得他的掌心有一道厚厚的繭,像是用小刀精細雕刻出的,為人師表的瘡痍。

面對著他驕傲寬和的微笑,我心中的惶悚幾乎要破殼而出。

明明在幾年前,剛入學的時候,我還不是這樣。

那時的我認為,在眼下的種種體驗中,學校和學校的一切都是快活而新奇的。

我愛著幽靜的山林,愛著堅實圍牆圈出的疆界,愛著在學校提醒我們要保持愉悅身心的教徒先生。

就連他密而硬的假髮,被鼻煙熏黃的皸裂皮膚,被掌心戒尺磨出的繭——我也一併愛著。

學校好似迷宮,我是迷宮裡探險的孩子。

我熱衷在自己探索的每個角落刻上我的名字,和同學一起用嬉笑填充奢侈無比的生活,直到某一天,我聞到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

這成了我全新的冒險,我在清晨的夢中驚醒,於校舍里跳下床,連鞋也來不及穿就叫醒了同學們,帶著他們一窩蜂躥了出去。

同學聲稱自己沒能聞到任何氣味,那一定是胡扯,明明已經濃郁到快令人窒息了,怎麼會聞不到呢?

這一定是某種陰謀詭計,是考驗我們的嬉鬧。我快活地對同學說。

讓我們找出癥結,勝利的棕櫚正在向我們搔首弄姿!

我們尋著味道追去,在氣味最濃郁的房間嗅得了某些不妙的動靜。

一聲微弱而遙遠的聲音,像是極其克制的悶哼,又像是前所未有的慘叫,撕心裂肺。

即使捂住耳朵,那股聲響也會從指縫攀附上耳蝸,如蛆蟲般爬進腦子,在裡面擠弄,讓人快要抓狂。

同學們立刻揚起無聲的燦爛笑容,生怕自己被這股聲響影響到愉快的心情。

只有我,唯獨該死的我推開了那扇門。

『您在哭。』我深吸一口氣,不知哪兒來的勇氣驅使著我不斷靠近,並對門中的老師說,『您應該是再清楚不過的,有關《渡鴉法》……』

我永遠忘不了那時老師臉上的表情,他的眼淚已經流到了下巴,人卻似雕塑動也不動,哆嗦的嘴唇還在發出陣陣嗚咽,並扯出一抹如釋重負的冷笑。

『*我的孩子們,你們應該感謝上天。』他舉著一面小小的鏡子,只顧得在鏡中觀察自己的表情,完全沒有向我投來目光。

我卻知道那些話都是對我說的。

『*因為這是上帝的氣味。』

……」

「你的檔案中有這件事情的詳細記錄。」教徒開口打斷了伊莎瑪涅的講述。

伊莎瑪涅頓了頓,那雙又大又亮的澄澈眼睛中滿是強顏歡笑:

「是的,我的檔案中應該有詳盡的記載,關於我在學校發現了哭泣的老師,接著老師便辭職了,校長先生說他需要真理會的幫助……也是在那一年,我被授予渡鴉之丘的終身榮譽獎章,因為我檢舉了愁眉不展的老師。」

教徒嘆氣:「那不是檢舉,我善良的孩子,所有學生中只有你察覺到了老師的困境,你熱情地幫助了他,也讓同學知道了遇到困難就應該坦然面對這一事實。只有這樣,渡鴉之丘才會變得更好。」

「我們都以你為榮,參與你畢業儀式的所有老師,包括校長在內,所有人都會將教導過你視為自己一生的榮耀。」

「是、是的,我清楚,我、我再清楚不過了……」伊莎瑪涅磕磕巴巴,「所以您知曉了吧,我的遭遇、我的榮光完全被萊溫扭曲了,他蠻橫的介入我的想法,將我敘述為一個可憐又可怕的厭世者……」

說到激動處,伊莎瑪涅幾乎快從椅子上跳起來,她的肢體既不連貫也不協調,像是竭力在克服內心的恐懼。

可同時,她的臉上依舊洋溢著笑容,她已經儘可能地保持愉悅,最終纏結為一種神經質的,剋制卻顯而易見的歇斯底里。

「那股味道。」教徒突然低聲問,「你聞到了什麼味道?」

「味道……對,味道。我總是能聞到那樣的味道,我的所有獎章都來源於那股味道……」

伊莎瑪涅不由得想起了萊溫的文字——

「……

那股味道就像是與生俱來的疾病,沒人能將我從這愚蠢的病症中拯救出來。

自學校那件事以來,每次我聞到那股味道都會害怕得顫抖。

後來我清楚了,我恐懼的並非氣味本身,而是聞到味道的後果。

當我傲慢無知地向所有人炫耀這獨特之處后,我的獎章越來越多,我成了家中最有出息的孩子,弟弟的名字逐漸從父母口中淡去,取而代之的則是『伊莎瑪涅』。

『熱情善良的伊莎瑪涅』

『天真開朗的伊莎瑪涅』

『閃光的伊莎瑪涅』

……

越是被強調,我就越能記起起學校的荒蕪,所有的回憶都變得漆黑,只有屬於我的獎章成為可怕的光輝,沐浴著我,使我在神秘的意蘊中不至於迷失自我。

正是這不合時宜的自知之明在揭示:

我肯定會在可悲的愚昧中死去。不會有別的結局,就和我對那些誇讚呈現出難以割捨的成癮狀態一樣,我的脆弱敏感也侵蝕著病態的靈魂。

那一刻遲早會到來,我必將終生和各類可怕的幻想所鬥爭,直到在那股氣味中失去所有的理智,和性命。

……」

萊溫的文字實在是太過於可怕,逼迫伊莎瑪涅不得不猶豫向教徒坦誠一切,來尋求一個解脫之法。

「是來自大海的玫瑰花氣味。」

教徒展露笑顏,似乎對伊莎瑪涅的誠實感到莫大的滿足。

他握住伊莎瑪涅柔軟的手掌,那瘦骨嶙峋的十指和伊莎瑪涅的臉色一樣蒼白,並於自己胸前合十。

接著,教徒垂下頭親吻她的指節。

「不要被萊溫迷惑,伊莎瑪涅,你的所言所行皆為善舉。渡鴉之丘是安寧和平的國度,我們用笑容和真誠來抵禦魔鬼的侵蝕,那股味道——大海傳來的玫瑰花氣味並非病灶,那是鮮少教徒才能知會的福音啊!」

伊莎瑪涅臉上詭異的笑容沒那麼服帖,迎合肌肉走勢勉強牽扯著:「福音……您的意思……您的意思是……」

教徒點頭,周身宛如沐浴聖光:「只有聞見氣味的人,才能扣響真理會的大門。」

是這樣嗎?原來是這樣嗎?

伊莎瑪涅感覺自己被親吻的指節傳出陣陣暖意,教徒熨貼的安撫帶來無上的舒緩,她那敏感的神經有了正當詮釋。

渡鴉之丘的榮譽是不容置喙的,獎章換取的是無上至寶——笑容。

不管是自己的笑容,還是他人的笑容,還有什麼能比彼此都注視著對方愉悅身心更重要的事情呢?

然而,伊莎瑪涅的僥倖未能持續太久,她凝固了,因為教徒說的下一句話是——

「你提到,在你和你的未婚夫相處的時候,也聞到了來自大海的玫瑰花氣味——沒錯吧?」

沒錯。

伊莎瑪涅想。

這也正是她即將表白的第二個故事,由萊溫詭敘的,她的愛情故事。

——————《渡鴉法》·大海與玫瑰·入野一未】:,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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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多開幾個馬甲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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