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錢

運動會還沒結束唐岩就偷偷的溜了。

當然，他不是怕梁曉燕找他麻煩，知道那是一句玩笑話，之所以著急走是因為今天五姐回來，他要早點回家見五姐。

運動會對他來說只是個活動，所參加的三個項目都拿了第一，並且有兩項打破了校記錄，還挽救了四乘一跟四乘四兩項接力比賽，都是在第四棒的時候力纜狂瀾，把本以為勝券在握的班級打得片甲不留垂頭喪氣，就是有體育生的班級也不行。

完成任務就行，該回家了。

到家的時候母親已經把飯菜做好了，和五姐在等他回來。

五姐穿著一身嶄新的運動服，長長的頭髮用一個皮筋紮起來順在腦後，正微笑的看他。

唐岩感到五姐似乎比在家的時候高了，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的判斷，覺著可能是穿這身運動服顯得，人哪能長那快呢？

但五姐的臉上有了光澤，不像在家時那麼蠟黃。但身子還是那麼纖瘦，明顯是長期營養不良造成的。唐岩禁不住想如果家富裕些，隔三差五的吃頓帶肉的菜就好了，不至於這樣。

但五姐的個兒高，因為個兒高才顯得更加纖瘦，看上去柔弱。但是唐岩知道五姐可不柔弱，骨子裡比誰都剛強，她要是發起狠來自己都害怕。

唐岩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高興的問：「五姐，你啥時候到的家？」

「中午就到家了，還以為你今天放假呢？」

「沒有，開運動會了。」

「你參加項目了嗎？」

「參加了。」

「第幾？」

「第一唄，你弟弟還能第幾？第二也說不過去呀。」

今天的飯桌很豐盛，母親做了炒韭菜和大白菜燉豆腐，外加蔥葉蘸醬。桌上還擺著十多根小油條，一看就是五姐帶回來的。

「放假了，剩下幾張飯票，有幾個同學把剩下的飯票也給我了，在食堂買了不少油條。還有呢，媽說等明天吃。」五姐說。

油條，一種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主食，經常出現在老百姓的飯桌上，可是對唐岩他們家來說吃油條很奢侈。

生活的殘酷往往就是如此，只有生活在其中的人才會感受到。

唐岩拿起一根油條邊吃邊問：「五姐，飯票留著下個月不能用嗎？」

「能用。食堂的油條便宜，還好吃，剛八毛錢一斤，我省思拿回來給媽吃，能吃幾頓。」五姐說。

「哦。」唐岩說：「是挺軟乎，媽吃正好。」然後又問：「你這運動服是學校發的吧？」

「嗯，入學時發的，一套運動服一套校服，質量都挺好的，有這兩套四年都不用買衣服了。」

「那該買也得買，也不能總穿。」

「不用，節省點兒穿四年沒事。」

哎，五姐初中三年時間只穿著一件三姐穿剩下的衣服——天藍色小翻領外衣。開始的時候穿在身上顯大，像大袍似的，後來顯小，加上總洗都泛白了。

一個大姑娘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說不出的寒酸。好在五姐和唐岩一樣不在乎吃穿，有件衣服就行。

在唐岩的記憶中五姐到現在都沒穿過裙子。

其實五姐有一雙美麗的大長腿，穿裙子應該很美。

母親吃著油條，問五姐：「你們在那成天吃油條？」

五姐笑了，對母親說：「不的，早上是大米粥、鹹菜、饅頭，中午是大米飯、饅頭、炒菜，晚上是饅頭、燉菜、炒菜也有。」

「那還不錯，

伙食挺好，得花錢吧？」母親問。

「可不花錢咋地，有錢吃好的，沒錢就吃便宜的，我是最便宜的。」五姐說。

唐岩眼前出現了高中食堂的大饅頭和窩窩頭，還有上面漂著油花的白菜湯。覺著五姐她們食堂吃的確實不錯，但想想也正常，人家那咋說也是師範學院。

吃完飯五姐從包里拿出幾本雜誌，是唐岩喜歡的小說月刊。五姐從學校圖書館借的，告訴唐岩可以慢慢看，等她下次回來的時候再拿回去就行。

唐岩高興的連說謝謝。

母親把一袋子干綠豆角拿到炕上，之前的那些都扒完賣了，賣了一百八十塊錢，夠五姐走的時候帶的。

五姐和母親坐在炕上扒綠豆，唐岩回裡屋學習。

母親一邊扒著綠豆一邊問五姐：「你們那學校都住哪呀？不是炕吧？」

五姐笑了，對母親說：「學校寢室都是樓房，住床。」

「住床？那硬邦邦的咋住？你走的時候帶的褥子薄，再回來的時候帶回來，往裡續點兒棉花，家還有半斤呢。」

五姐說：「不用，入學的時候學校給發了一套被褥，我都墊床上了，一點不薄，還挺軟乎呢。」

「學校還給發被褥？那可挺好。早些年念書的都自己帶鋪蓋，還得背口糧。那時候也沒啥吃的，都是大帽高粱------

記著海才你哥和小六一樣也是在白城子念書，星期天不回家到咱家來，沒啥給孩子吃的，先上碾坊磨點兒蕎面，給他擀碗麵條，吃得舔嘴抿舌的------

哎，一省思那日子都沒法兒過，誰成想能有現在，家家連蕎面都不吃了，大米白面管夠。」母親慢聲說著。

五姐沒接話。

唐岩在裡屋聽著，在記憶中搜尋那個叫海才的表哥。腦海中有點印象，那時他小，表哥當兵的時候到他家來過一次，見過那一面，之後再也沒見過。

「沒算一下你在那一個月得多少錢？」母親問。

唐岩馬上停下思考。

「少說也得一百。」五姐說。

「上兩天綠豆賣了一百八，走的時候帶上一百五，先花著，能頂一個多月。花完了提前給小六寫信，在家給你張羅。」

五姐「嗯」了一聲，臉上是無奈中帶著痛苦的表情。

哎，家實在是太窮了，自己和弟弟念念書都得花錢，還沒一點來錢道兒-------

這師範念的太難了。

當初說要考學的時候母親說只要你能考上媽就供你，就算砸鍋賣鐵也供。

弟弟也鼎力支持自己考學，說只要五姐你考上就算不念書出去打工也供你。

咋說呢，到啥時候還得是一奶同胞，血濃於水——

唐岩五姐最終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師範學院，放眼整個東拉溝有幾家孩子考上學的？不說是雞窩裡飛出金鳳凰也差不多。

五姐是母親的驕傲，也是全家人的驕傲。

考上了就不能因為沒錢而念不起，必須念，這是唐岩給五姐取錄取通知書時對自己說的。

他知道五姐念師範后家裡就剩下自己和母親了，自己的求學路將更加艱難。

但難就難吧，從小長這大啥時候容易過？

為了打消五姐的後顧之憂，他撒謊說自己沒考上市一中，但被鎮高中錄取了。說這樣正好，可以一邊念書一邊照顧母親，兩不耽誤，真要是去一中還不願意呢。

他跟五姐保證，在鎮高中念也肯定能考上大學。

母親接著說：「咱家豬到過年的時候得二百斤，現在豬肉三塊五一斤了，今年不整個賣，那樣不合適。

自己殺，喂一年了也吃個全科兒的。殺了把豬肉賣一大半，能賣三百塊錢，夠你過年開學的了。」

五姐說：「用不了那些，還得買化肥呢，再說過年也得花錢。」

母親說：「嗨，好過的年節難過的日子。年節好過，就一天，過去就完了。化肥錢再說，你念書要緊。

不是還有苞米嗎，到時候賣點苞米也夠買種子化肥的。小六念書花不啥錢，你這邊是大頭，先緊著你來。」

五姐鼻根兒發酸，低下頭扒綠豆，不想讓母親看到自己眼裡噙滿的淚水。

唐岩坐在桌前沒有看書也沒學習，母親說的這些都在他心裡裝著，他一邊聽一邊合計。

五姐這次返校帶一百五十塊錢只能夠一個月的花銷，雖然五姐沒說，但是笨腦袋想一個月一百多塊錢也不夠，現在一天三塊錢能幹啥？礦山電影院的門票都五毛錢了。

說實話三塊錢五姐能吃飽就不錯了，整不好都得餓肚子。

再說只吃飯嗎？牙膏、香皂、洗衣粉這些常用的東西不得買嗎？不買雙鞋買雙襪子呀？

母親說先給五姐帶一百五十塊錢，哎，家裡現在也只有這點兒錢，已經是全部家當了。一個月後還得給五姐郵錢，可這錢上哪弄去呢？

現在下來秋了，幾個姐姐家也都種了綠豆，但不會像他家這麼著急賣，得等一、兩個月過後綠豆價格上去的時候再賣。

看來一個月後只能跟姐姐家借了。

母親說來年賣苞米買種子化肥顯然不現實。過完年一開春還得買豬羔子呢，不得錢呀？說實在的別的可以不買但豬羔子必須得買，到年底全靠它出錢呢。

另外別的也得花銷，過年殺豬賣肉的那點兒錢根本不夠扯補的，這沾點兒那沾點兒就沒，這還得是沒人來要賬的情況下，要是有人要賬就沒啥了。

殘酷的現實擺在面前，讓這個十七歲的少年把還不成熟的眉頭緊緊的鎖在了一起。

這個時候的唐岩沒有一點十七歲孩子該有的樣子，反倒像個飽經風霜的成年人。瘦削的下巴微微墜著，眼神迷茫又深邃，整個人因為思考而一動不動。

錢，這個避無可避的現實再次佔據了他思想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