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2)余嵐:辦公室的不速之客
2004年12月16-20日
學校往年其實很少辦家長會。今年,為了響應上頭提出的校方要與學生家長多溝通的號召,常常在每隔兩到三周,將家長們召集起來。
其實,若非周末時間,多數家長往往不願意過來,那個時間點他們還在上班,要扣時薪的。
能來的多半是賦閑在家的爺爺奶奶們,幾次家長會過後,學校就明令提出,必須是孩子的父母過來參加家長會。
今天是余嵐第一次作為輪值班主任,主持家長見面會。五年三班的袁主任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患了尿毒症,儘管在氣色尚好之時,偶爾還前來上一兩節課,但大家知道——包括班裡的孩子們,她也就不到半年可活了。
屆時,余嵐的工作任務只會更加繁重——留給她寫作的時間自然也會相應壓縮。
在見面會上,她先針對這個學期學生的整體情況,對著在場的二十多位家長講了一通,那些被提到成績有明顯進步的家長,嘴角不經意間露出驕傲的榮光,那些孩子成績平平的家長,則躲在教室後排,倒不是礙於面子,而是他們早就不再關心孩子的成績,躲到後面只是方便他們悄悄聊閑天。余嵐並不在意那些家長不聽她的話,只是偶爾提醒他們說話的聲音放小些。
見面會開到一半,輪到家長發言的環節。余嵐看到老薑穿著一身制服從教室後門溜進來,他本想在後面就近找幾個座位,掃了一眼沒發現空座。余嵐下講台,穿過過道,讓他坐到姜小問面前來。老薑對余嵐抱歉說自己遲到了,「原先都是她媽來,我第一次。」他有點無奈地解釋著。余嵐用紙杯朝講台給他接了一杯水,老薑主動問起兒子的學習情況。
「小問的成績還是很穩定的,他也喜歡學習。」
「余老師,這孩子除了學習之外,我看有時候還在看一些其他書。你要是在學校看到了她讀課外書,一定要給他當場沒收掉,告訴我,我也會狠狠收拾他。」姜小問在他旁邊一句話都沒說。
「姜警官,孩子適當地看些課外書,有助於開拓他們的視野。這對他們是有幫助的。」余嵐試圖讓老薑不要那麼一刀切。老薑連連點頭,表示理解了她的意思,卻在隨後溫和地反駁,「余老師,你說的道理我也懂。只是留給孩子的時間是有限的,他看了課外書,勢必也會分散他的精力。上學,不就是為了有一個更好的未來嘛。以後他學業有成了,想怎麼看課外書,就怎麼看,我也管不著。更何況,你也知道,他比同班學生大兩歲,這往後升學的時候絕對不能再復讀了。」余嵐不再反駁。
家長發言環節結束后,余嵐最後走上講台,作最後的總結。她看到老薑一直在低頭擺弄著一台銀灰色翻蓋手機,看起來像是在發簡訊,只是操作極為生疏。那台手機很新,像是老薑剛剛買回來的。過了一會兒,他乾脆起身又從座位的後門溜出去,電話扣在耳朵上,像是有人打來了電話——直到家長會結束后,他再也沒出現過。
班會結束后,余嵐回到辦公室,開門時,她看到姜小問就跟在她後面,左胳膊上夾著一個開本很大的數學習題集,那習題集的書脊處敞開著一條裂縫。余嵐讓他進來。她知道那裡面夾著的是《堂吉訶德》的縮寫本,是她上次借他閱讀的。
「余老師,縮寫本太不過癮了,什麼時候能借我全本看看?」他將書插入到余嵐辦公桌的書架上的空缺處。
「原著是很厚的,
放在你家目標太大了。再說,你剛才也聽見了,你爸是不希望你繼續讀這些的。要是他知道了,我這個當老師的可是有責任的。」
「那你不會從此就不借給我書看了吧。」姜小問臉上掛著一絲擔憂。
「如果你的成績能繼續保持不下滑,我還是會答應你的。不過保密的工作你要做好。」
「這個我在行。」他拍著胸脯保證道。
「最近我爸煩得很,陳自力的事弄的他特別煩。安騰總說陳自力不是自殺的。」
「你怎麼知道這些的?」余嵐琢磨,難道安騰已經察覺到陳自力的死有問題?他會不會已經把陳自力的死和周銳聯繫上了?該不該繼續問問姜小問他都知道些什麼呢?
「所里的那個安騰這幾天總是給他打電話聊事情,他昨晚上還去我們家吃飯哩。翁老師的男人一死,那個安騰就沒閑過,全程都在聊這個。都沒怎麼動筷子。」
「那個安警官都跟你爸聊什麼啊?」她翻找著抽屜里的幾本文學書,不經意地問道。
「昨天晚上吃飯,我爸做了一桌子好吃的,都沒讓我上桌。」他先抱怨了一句,才說了重點,「我就躲在廚房門口聽了幾句。那個安騰看起來好像是覺得周銳叔叔有什麼問題,反正他一直在提周銳周銳的。」
「周銳跟安騰要查的案子有關係嗎?」
「聽起來,安騰好像對他挺有意見的,反正就是不斷告訴我爸,這個人沒那麼簡單。周叔叔還在我們家住過一晚呢,難道他看得出來,我爸看不出來?余老師,你覺得周叔叔有什麼問題嗎?」
余嵐把給姜小問準備的下一本書,《好兵帥克》交給他,姜小問依舊將這本書夾在大開本習題集的中間頁內。
「小問,你得答應我,這本書放寒假的時候再讀,過兩周就期末考試了。你的首要任務,是抓緊時間複習功課,好嗎?對了,這本是原作,不是縮編本。」
他看上去有點沮喪,摸了摸書封上帶著軍帽的卡通畫士兵,沉重地點點頭。她知道這表示他會聽她的話,因他大可以表面上歡歡喜喜地答應他,然後將書帶回家后第一時間藏起來偷偷閱讀,但他不會這麼做。從一開始,他們之間就達成了一種良好的默契:她負責提供給他更豐富的精神養料和閱讀指導,他則要按照她認可的方式,在恰當的時間,在隱秘的地點,在保證課業都能及時完成的前提下,進行這一系列的與應試教育並無相關的深度課外閱讀。
姜小問走後,她來不及想什麼,立即撥打了周銳的手機。電話那頭伴有呼呼的風聲,周銳說自己己在鎮子東頭的蘆葦盪。
幹什麼?看落日。
余嵐將自行車子停靠在蘆葦盪前的小路上,走過去,周銳穿著深灰色的長風衣,圍著一條格子塊圍巾。看上去,他已經沒有了前幾日的驚慌和疲憊,他的身邊有好幾罐被踩了一腳的啤酒易拉罐。
「出什麼事了?」
「安騰已經在調查陳自力的死了,他可能懷疑上了你。」接著余嵐就把從姜小問那裡聽到的事,說給周銳聽。
他苦笑了一下,坐到凍得干硬的地面上,一把從脖子上扯下圍巾,將原本對摺齊平的圍巾攤開來,覆蓋在乾枯的草叢上,示意余嵐坐下來。
「看來,安騰那天去酒店找我,果然是抱著目的而去的。」
「他找過你?」
「他在懷疑我,不過這事情跟陳自力無關。我毛衣上的一個扣子,那晚被李國明的打手給揪掉了。我覺得安騰可能在麥地里發現了那個扣子。所以才找上門來。」沉默片刻后,他繼續說,「其實我想過安騰會發現,偽造的陳自力自殺現場本來就弄得漏洞百出,但凡是願意動動腦子的警察,一定能發現現場是有問題的。其實,楊羽慶的人把屍體掛在那裡的時候,我就想過這個問題。當時抱著僥倖心態,覺得鎮上警力有限,能混得過去。唉,事情往往就壞在人總抱有僥倖心態上。」
「接下來,如果他再找你該怎麼辦?」
「他找我問話,我也不能說什麼。我得向楊羽慶表明自己是絕對不會出賣他。不然,沒等安騰把我抓起來,楊羽慶已經搶先一步,把我處決了。」
「你還好嗎,我是說你整個人……」她看著他一臉平靜地說出那些話,感到一絲擔憂。
「經歷這麼多事情,我要還是像以前那樣,是不是才不正常?那個煤老闆如果知道自己的小弟沒回去,你以為他就會怕我了?他會派出其他的小弟,繼續天南海北地追殺我,把錄音證據給拿到手。我想換個活法了。」
「活法?」
「說浪漫一點,我覺得以前的我在過一種冒險家生活。但這種生活直到最近,我才發現是有代價的,做錯了一次選擇,後面就會跟著步步錯,我明知道每一步都是錯的,卻還要繼續做下去,逃也逃不開。」周銳無奈地搖搖頭,原本蜷縮著的腿伸開來,踢中了最近的一個易拉罐。易拉罐順著凹凸不平的路面滾落到冰面。「那個安騰很聰明,他會很又找上我,我不能給他這個機會了。」
余嵐看著落日一點點沉沒下去,光明逐漸被黑暗一點點地蠶食、吞併。她知道她得走了。
「我得走了。」
「我也要走了。」緩了片刻,他說,「我是說,我要離開這裡了。」
一瞬間,她鼻子發酸,內心有些不舍。
「臨走前,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我知道你在寫小說,別問我怎麼知道的,堅持寫下去,你的出路很快就會來的。」
「出路?」
「說得實際一點,你可以把寫小說當成你謀生的手段。你真的可以。」
「你為什麼這麼相信這一點?」
「事在人為。我們還會再見面的,在不久以後。」周銳倒退著,和他招手再見。
那具體是什麼時候?她想問這話,卻終於沒說出來。她刻意從小路騎車回了家,和周銳背向而行。
回到家,客廳里煙霧繚繞,秦源的雙腿擱在桌上,他嘴裡叼著煙,桌上的煙灰缸已經塞滿了煙頭。看到余嵐進來,他把煙灰缸里的煙頭倒進垃圾桶,將煙灰缸放回原處,站起來幫她脫下大衣,-並掛起來。
「今天怎麼回來得晚?」
她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的確比平日晚回來將近一個小時。
「學期快結束了,有一些總結工作要做。」
他好像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之後又點燃一根香煙。
「對了,養老院那邊打來了座機電話,說伍姨最近身體不太好,明天周末,我開車和你過去一起看她。」
「不用,我自己去。」
「我陪你。」秦源堅決地說道。她知道他心意已決。
臨睡前,她打電話到養老院。看護告訴她,伍姨親半小時以前就睡著了。她詢問了伍姨的身體情況,看護告訴她,她今天上午出去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而這幾天記憶似乎出現了紊亂。余嵐問看護明天下午兩點,去探望伍姨是否方便,得到看護的肯定回答后,就掛斷了電話。
難道伍姨患上了阿茲海默症?這是最壞的情況。到了凌晨一點,她依然翻來覆去睡不著。
第二天,她一上午沒課。於澄海和她都在辦公室,批改完作業后,於澄海煮了一壺茶,問余嵐要不要喝點茶,是自己的女兒出差去雲南的時候寄過來的。余嵐把杯子遞過去,於澄海給她倒上,笑著問:「秦老闆真的想讓你好好在家享清福了。我昨天還問他,什麼時候讓你回去?」
「你什麼時候見過他了?」
「昨天,昨天你走後,他來找過你。」
秦源沒有告訴她他來過。她的謊言不攻自破。她不明白昨晚他為什麼不當場戳戳她在撒謊,他在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