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3)老薑:無錢難倒英雄漢
2004年12月16-20日
化療室前的通道上,還沒有其他病患或家屬。老薑來回走了幾圈,聽到化療室里的儀器聲響了以後,重新坐迴廊道一側的椅子上。他的褲子布料很滑,加上連排座椅傾斜度有點高,他坐在上面總是往下出溜。他便用後背緊緊頂住椅子後面。這椅子的傾斜度倒是有點像審訊室里讓嫌疑人坐的椅子,以不讓人舒服為目的。
他從黑色皮包里,拿出妻子的淡藍色軟呢帽,握在手裡撫摸起來。妻子往年冬天其實都沒有戴帽子的習慣,只是自上一次化療過後,頭髮開始掉落,便在街邊的集市攤前,挑中了這款帽子。
「質量不錯,主要價錢不貴。」她這麼形容后,併當場戴在了自己的頭上,笑著問他好不好看。妻子自從和他結婚以來,幾乎甚少開口,主動提出買自己需要的東西。在生活面前,她似乎主動剝除了一切女人本該有的裝扮需求。
而今,就算她買下的這頂淡藍色軟呢帽,也並非為了穿搭好看,而只是為了避免讓人看到疾病已經將她摧殘到了什麼程度。
在回鎮子的公共汽車上,他扶她坐在公交車後排靠窗的位置上。她睡著了,但睡眠極淺,每到一個站點停車,乘務員報站時,她就會緩緩睜開眼睛,確認是不是已經到了清遠。
到家還有幾站地時,她便不睡了。她問他這個療程的化療還有幾次。三次,他回答。她說她不想做了,緊接著就給他算了一筆賬,說明自己放棄化療是多麼正確的做法。他讓她別說了。「錢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就是借錢,我也會幫你徹底完成所有療程的。」
「我只怕你很快就會到了無處可借的地步。」沉默了片刻后,她補充說,「我了解我的身體狀況,化療已經沒那麼重要了。」
他欲言又止,如果說出讓她不要擔心錢的問題,他怕她會窮根糾底問個沒完,而他根本沒想好該向她如何解釋。
從鎮上的公共汽車走回家時,他們一路上都沒說什麼話。到了家,她說她想先去睡一會兒,他在廚房煮麵條。鍋中的水燒開,他正要下麵條,她走進廚房,說下午讓他去參加一下學校的家長會,「以前都是我去的,以後你得學著去了。」
「麵條快好了,你吃完再去睡吧。」他努力將兩人的對話拉入日常生活的柴米油鹽里。這是逃避,他心知肚明。
來到教室的時候,家長會已經開了一半了。
他只想找個後排座位坐下,卻發現座位都沾滿了。余嵐從講台桌前走下來,把他帶到前排座位前,跟兒子在一起,他其實並不想坐在前頭。在來的路上,安騰就給他打來電話,不斷催促他趕快回所里,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他。老薑說他去家長會小坐一會兒,就回去。
老薑一直擺弄著手機,安騰不斷打過電話來,他一次次地掛斷。安騰不再打來了,他看了看錶,翻開手機蓋,將手機扣在耳朵上,假裝有電話打過來,走了出去。
「我查到了這個周銳,幾天前去鎮上的衛生所包紮過。」老薑剛剛走進所里的辦公室,安騰上來難掩激動,「那天就是麥地被燒的那一天。我就說這個周銳一定有問題,一定有問題。」
「他是自己一個人去的?」老薑問。
安騰說是和楊羽鍾一起去的,他已經找楊羽鍾問了話,楊羽鍾說那天周銳找他,說自己摔傷了臉,來問楊羽鍾鎮上有沒有衛生所。楊羽鍾把他帶了過去,但更多的事情,
楊羽鍾便不知道了。安騰說自己今天就要去市局,申請異地辦案,把周銳真實身份給弄個清楚。
他在派出所的大院里騎上摩托車,油門聲照例放得很大聲,開走了。
安騰走後,老薑拉開自己辦公室的抽屜,那上面是每次化療的賬本,短短几次化療、加上一些雜七雜八的其他治療費用,一共已經花費了五萬多。他害怕妻子看到她算這筆賬,所以每次都是一個人在辦公室的時候,才悄悄從抽屜拿出賬本。他沒心思去按照安騰所說,去跟蹤周銳。
和秦源約在晚上十二點半見面,地點是他的辦公室。這個時間段想來是秦源精心考慮過的,倒後半夜班的化工廠員工已經進入了車間開始工作,前半夜班的員工也已經離開了家。老薑來到秦源的辦公室門前,卻發現燈暗著,門也上了鎖。他沒打電話,而是依靠在辦公室的牆壁上。
他知道秦源是個很有條理、也很守時的人,不會忘了他們見面的時間。果然,幾分鐘后,一輛汽車從廠房裡開了過來,是秦源的車,他十分肯定。
「嫂子最近怎麼樣,又去化療了嗎?」當他們坐在辦公室,秦源給老薑遞上香煙時問道。
他說今天上午剛剛去過,還有三次,第一個療程就該結束。秦源給老薑又倒上熱茶,問他最近陳自力的事情,安騰還在查嗎?
「從陳自力死以後,他就沒斷過這個念想。」老薑說,「這兩天,他有了一個重要的收穫。」緊接著,他就把安騰近兩天告訴他的有關周銳的事情,完完整整向秦源講了一遍。
秦源聽完后看起來並沒有多高興,他明白,這是因為安騰調查的方向和秦源的預期相差太大。
「那陳自力的死,到現在都沒跟楊羽慶扯上一點關係,他全程都在調查這個叫周銳的?」秦源問。
「到目前為止,他的確沒有查到陳自力的死和楊羽慶的關係,他的調查中心全在那個外來人身上。」
「他偏離焦點了,怎麼搞的!你說我的猜測不對嗎?我讓陳自力索賠五十萬的消息一放出來,沒幾天,他就給我弔死在廠子門前的樹上,這也太湊巧了吧,而且陳自力是什麼人,鎮上的人都清楚,他怎麼可能想不開去自殺呢。老薑,我要你把他扳回來。」
「怎麼扳?」
「讓他把調查的焦點轉移到楊羽慶身上,讓他認識到楊羽慶一直在蓄謀破壞我的化工廠,讓他想辦法找到楊羽慶和陳自力勾結在一起的證據。」
老薑吸了口煙,緩緩吐出來。秦源想借陳自力的死,藉機想辦法除掉楊羽慶,他是那麼確信楊羽慶是陷害陳自力的人——儘管他也拿不出什麼明顯的證據——可秦源就是如此確信,憑藉著他和楊羽慶之間早已積累的矛盾,憑藉著他想儘快讓楊羽慶關進深牢大獄的決心。
但他不想這麼做,他自知自己是個不作為的人,但不作為並不代表著願意栽贓和嫁禍別人,如果拿不出證據,他不想平白冤枉一個人坐牢。
「秦總,如果安騰實在找不出跟楊羽慶有關的證據,那派出所也沒有理由審訊他。」
秦源並沒有放棄說服老薑,繼續問:「你說安騰和楊羽慶的弟弟關係不錯,那他有沒有可能故意對楊羽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一點,你盡可以放心。安騰絕對不是那樣的人,他眼裡可沒什麼人情。」
「那他有沒有想過周銳和楊羽慶之間有什麼關係嗎,會不會這個周銳就是楊羽慶派到這裡的人呢?你剛才不是也告訴我周銳總是拖著各種借口,不肯從這裡離開嗎?」
「我不知道,我會繼續查下去。」老薑。
秦源從抽屜里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交到老薑手裡。信封里是整整一萬塊,上一次他來這裡的時候,信封的厚度是這個的一半。「要是這次不給楊羽慶一個教訓,以後他只會越來越囂張。」秦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