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盤龍山巔02
李藥師見長者動問,連忙快步上前施禮,恭敬應道:「晚輩聽見大和尚唱漢高帝〈大風歌〉,情不自禁,縱劍歌舞,原不敢有擾大和尚清修,尚請大和尚諒鑒。」
那老僧形容枯槁,脊背痀僂,實在已是極老,趺坐松蔭之下,靜寂有若盤石。錯非他開口說話,直無法確知他是否還在世上。他原是雙目垂簾,此時抬眼朝李藥師望去,卻是炯炯有神:「不,老衲念的是《楞伽經》,出家人不唱〈大風歌〉。」
李藥師心下驚訝:「大和尚唱的不是〈大風歌〉?」
那老僧道:「不錯。老衲念的是《楞伽經》,檀樾聽的是〈大風歌〉。」老僧語音稍頓,輕念一聲佛號,緩緩說道:「看檀樾適才劍道,與老衲一位故人竟是十分神似。檀樾可識得華陽子?」
李藥師更是心驚,敬謹答道:「華陽子正是家師祖,原來大和尚與家師祖有舊,不知可否敢請賜知法號?晚輩也好回稟家師。」李藥師家學淵源,師承博雅,亦曾師事華陽一脈。
那老僧微笑道:「見到尊師,便說洛陽故人神光問候。」
李藥師當即倒身下拜,重行參見之禮:「晚輩三原李藥師,參見神光大師。」
神光大師巍巍欠身:「檀樾少禮,請坐。」
李藥師見神光座石下首,另有一方青石。他先朝神光身旁的中年僧人躬身,相互致意,才過去盤膝坐在青石之上。神光說道:「老衲適才見檀樾舞〈大風歌〉,知道檀樾已深得師門真傳,可喜可賀。」
李藥師道:「不敢。」沉默片刻,終究忍不住,問道:「晚輩愚昧,敢請問大師,何以大師念的是《楞伽經》,晚輩聽的卻是〈大風歌〉?」
神光微微一笑:「這《楞伽經》乃是禪宗瑰寶,旨在明心見性,直指人心,所以入耳隨念。檀樾聽見的乃是自己的『心齋』,並非老衲所唱。」
李藥師聽見「心齋」二字,心中一動。原來「心齋」乃是道家修行的過程,能持「心齋」,方能達到《莊子》所謂「坐忘」的境界。華陽子宗道家,自然已將這些道理授予門人弟子。只是,這神光大師乃是佛門前輩,怎地也說起「心齋」?
他心中方自琢磨,只聽得神光又道:「儒、道、釋三家之學,本相貫通,若是強分派別,未免畫地自限。《莊子》所謂『心齋』、『坐忘』,在我佛門便是《金剛經》所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老衲能與尊師祖交遊,正因彼此心中沒有門戶之見。」
華陽子雖宗道家,但他兼通釋、孔之學,也常告誡門人不可妄言門派之別。此時李藥師聽神光之言,但覺深合己意,當下躬身:「多承大師訓誨,晚輩深受教益。」
神光笑道:「檀樾不必忒謙。老衲《楞伽經》出口,檀樾〈大風歌〉入耳,足見檀樾以天下為己任,壯志不減沛公當年!」
此言一出,李藥師大驚失色。「沛公」即是漢高帝劉邦,「壯志不減沛公」,豈非直言他有天下之志?好在當時四下並無他人,李藥師正覺心中無主,不知該當如何應對之時,神光已右手一抬,說道:「檀樾不必多心,老衲並無他意。」
神光舉手之時,袍袖飄動,李藥師才陡然發現他左袖空空。原來神光並無左臂,只有右臂。李藥師此時更是震驚,暗道:「這神光大師果然已臻『坐忘』境界,他已忘卻自己僅有一臂,所以我初見他之時,也未曾注意他僅有一臂。」
只聽神光又道:「老衲尚有一事,想請檀樾鼎力相助。」
李藥師知那神光已入「坐忘」玄境,心中對他益發尊敬,聽他言語謙遜,趕緊應道:「晚輩不敢。大師有何吩咐,但請示下,只要晚輩能力所及,定當全力以赴。」
神光微笑道:「好說。老衲此事,正與檀樾劍道有關,也與《楞伽經》有關。」他輕念一聲佛號,繼續說道:「檀樾當知東土禪宗初祖菩提達摩禪師?」
李藥師應道:「是。」菩提達摩是南天竺僧人,曾修禪於登封少林寺,面壁而坐,終日默然,達九年之久。他在華夏中土宣揚佛法禪學,被尊為西天禪宗第二十八祖,東土禪宗初祖。
神光點頭道:「這部《楞伽經》正是達摩老祖所遺。達摩老祖圓寂之後,弟子在他身側見到一卷經文,便是這部《楞伽經》。此經雖然經文寥寥,義理卻極深奧,諸弟子苦讀鑽研,久而不可得解。檀樾請想,達摩老祖面壁九年,涅盤之後,在石壁之畔僅僅遺留一卷《楞伽經》,此經必定非同小可。於是諸弟子遍歷名山大川,訪尋前輩高僧,求解經文妙諦。歷時四十載,竟然未能彰解此經秘義。」
李藥師恭謹稱是,心道:「這《楞伽經》竟是如此深奧,窮多位高僧四十年之力,仍然無法彰解經文秘義。」
只聽神光語音稍頓,沉聲念了一聲佛號:「其後,北周武帝禁滅佛、道二教。」
神光身旁那名中年僧人一直合十靜立,未曾出聲,此時也念了一句「阿彌陀佛」。李藥師雖曾親身經歷北周武帝滅教之事,然他當時不過五、六歲年紀,並不能體會此事對社會所造成的衝擊。他只聽長輩提起,當時佛、道二教靡費過甚,助長頹廢、淫亂的風氣,又以超渡冤魂之法為嗜殺的豪強贖罪,是以遭到禁斷,經像皆毀,沙門、道士勒令還俗,佛寺、道觀及其財貨均被籍沒。
神光繼續說道:「此事雖是我教大劫,《楞伽經》秘奧倒也因此而得到闡發,實是我佛緣法。滅教之令既下,當時諸弟子競相南奔,老衲也渡江去到南朝。一路西行蜀地,來到峨嵋。我佛慈悲,竟爾得晤梵僧般剌密諦大師。老衲聽密諦大師講談佛理,大為欽佩,便取出《楞伽經》向大師討教。幸得大師啟發,苦思七七四十九日,方才勉強貫通《楞伽經》秘義。」
那中年僧人再念一聲:「阿彌陀佛。」
神光又道:「當時老衲自謂已然得道,喜樂無比。然而,這十二年來,老衲卻逐漸領悟,在此《楞伽經》中,除卻禪宗佛學,另有絕妙武學。」他又念一聲佛號,繼續說道:「檀樾當知,身健則心靈,心靈則易悟。所以我教禪宗佛學往往佐以武學,以俾相得益彰。」說到此處,神光雙目竟似當真射出神光,朝李藥師深深注視:「據老衲所知,尊師之道,也是如此?」李藥師出生時,華陽子已去世。神光依李藥師年齡判斷,知他並未親炙華陽子。
李藥師躬身應道:「是。」心道:「原來神光大師要談武學。」
果然聽見神光說道:「老衲年紀大啦,不如年輕人身健心靈。」說著朝那中年僧人一指:「老衲這小徒璨了,自幼勤參佛法,然於武學一道,卻是無緣。今日難得與檀樾在此相晤,老衲想請檀樾一同參研《楞伽經》武學,不知檀樾意下如何?」
李藥師敬謹答道:「不敢。晚輩若是有幸承大師教誨,得窺《楞伽經》妙諦,實是無上緣法。」心道:「原來這中年僧人法名璨了,是神光大師的徒弟。」
神光神色歡愉,說道:「如此甚好。老衲下處就在前方,便請檀樾移駕。」當下璨了扶持神光起身,三人一同朝松林北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