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盤龍山巔03
松林北方是下坡山路,李藥師隨在二僧身後,沿小徑蹭蹬而行。不久便見山谷之間隱藏一座破落小廟,斷垣殘壁,看來竟是北周武帝滅佛之前的遺物,那便是神光師徒現今駐錫之處了。李藥師隨二僧進入小廟,璨了取出一卷經書,奉予神光。神光接過經書,與李藥師一同翻閱,說道:「這便是達摩老祖遺下的《楞伽經》。」
李藥師見那經書薄薄一卷,冊頁隱隱泛黃,已然甚為陳舊。經上全是梵文,李藥師一字不識,神光便逐句翻譯,緩緩念了出來。李藥師雖從華陽門下受業,於道學、儒學之外,略知佛學大要。但於禪宗精義,至此才初窺妙諦。釋家與道家原有相通之處,李藥師只將《楞伽經》中的佛門用語,暗自在心中與慣常慣用的道家語彙交相比對,便大略知曉經文概要。至於《楞伽經》中博大精深的經義,要待他來日曆練人生,才能有更深的體悟。
神光知道只念一遍經文,李藥師尚無法心領神會,於是再念第二遍,同時詳加解說。李藥師悟性原本極高,但這《楞伽經》,遺在達摩老祖法身之旁,經禪宗高僧四十年苦思深慮,若是未得梵僧般剌密諦啟發,仍然無法得解。李藥師以一介禪學外道,年紀又輕,哪能在片刻之間便得悟大道?然而他所邂逅的神光大師,非但是佛門禪宗的不世奇才,學佛之前又曾習孔、老之學,尤精玄理。神光盡心儘力,將經文用李藥師可以理解的言語詳加解說,李藥師才逐漸進入情況。
此時距三人進入小廟,相對趺坐蒲團之上,已歷一晝夜有餘。李藥師全心全意聽神光說法,早已神遊物外,不知時光之既逝,何況外界的晝夜晨昏?璨了在旁邊看神光大師竭盡心力地說法,幾次想勸師父歇息,都被神光以眼神示意,命他不可造次。
此時神光解說《楞伽經》,再度說到「我相」、「人相」、「心無所往」等等慧法。李藥師突然說道:「適才大師曾說,『無我相,無人相』便是『坐忘』。『坐忘』乃是『離形去知,同於大通』,到這境界便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一片虛空,無物我,無彼此,自然也沒有是非利害了。」
李藥師所說的「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是《莊子.大宗師》中的言語;而「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則出於《莊子.齊物論》。他想通了《楞伽經》與《莊子》的對照,至此才將佛、道玄妙,真正融會於心中。神光大師微微頷首,靜靜讓他想下去、說下去。李藥師此時一念渾渾、一靈炯炯、一機勃勃,只覺胸腑渣滓滌清,通體潔凈無比,心如活潑之泉,體似峻峋之石。他頓時體會「離形」、「去知」的暢境,脫口而出:「如今方才明白『清虛日來,滓穢日去』之妙。所謂『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大約便是此意?」
神光仍是微笑點頭。「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是《老子》之語,其意是說,為學,求知慾就會一天天增加;為道,求知慾就會一天天減少。其實萬事萬物的總則,都存在於心中,如果能夠內觀返照,自然便能明了領悟。反之,如果因求知慾所牽而多學多看,反而容易愈來愈迷惑。此時李藥師又接著說:「『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這是要將物慾、知欲,以至於周身精力真氣,全然損去散去。」
神光一聽此言,大為激動,他原已有多次尋思至此,但都覺得此舉太不可思議,便沒有再往下想。此時李藥師竟也朝這方向想去,而且聽他口氣,似乎並不覺得此舉有甚麼不可思議之處。神光生怕打斷李藥師思緒,強忍心中激動,只淡淡說道:「損去精力,散去真氣,那便如何?」
李藥師對眼前事物,早已視而不見,聽得神光之言,只是自然反應:「那也無甚如何,不過是『無為而無不為』!所謂『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此話聽在神光耳中,直如轟然巨響。他每常想到「損去精力,散去真氣」,便覺那是禪學妙境,與武學背道而馳。總以為自己一心修禪,下意識覺得武學是末道,所以雖然想參武學,心思卻總是自然而然便回到禪學大道。每到此處他便全心修禪,將武學擱置一旁。他從沒有想過,「損去精力,散去真氣」,在李藥師看來,「那也無甚如何」!何況他還說「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那明明便是說,將精力、真氣完全損去、散去之後,方能修習天下無雙的絕學;否則體中濁氣充塞,便不能虛心靈悟。神光尋思及此,說道:「老衲今日得檀樾點醒,如今才知,原來達摩老祖所謂『凈智妙圓,體自空寂』,非但是禪學,也是武學。」
其實李藥師此時,心緒早已恍兮惚兮,窈兮冥兮,所言所道完全不假思索,只是針對神光所問,自然的迴響而已。他就好似一泓清澈的池水,將神光的問語忠實地反映出來,讓神光自己見到。如此,他老少二人看似一問一答,其實竟是神光自問自答。璨了在旁邊,便將他二人的言語,就便鈔錄在那本《楞伽經》的經文夾縫之間,便如讀書之人的眉批一般。
此時神光又問:「若是全然損去精力,散去真氣,心胸之中空虛無物,便能重新接受全然不同於已往的天道?」
李藥師答道:「果真能夠如此,那豈不將人身內外如滌心洗髓一般,將色身清洗一過,重新作人?」此時他進入禪學妙境,自然而然也用上「色身」這等釋家禪語。
神光右掌朝膝上一擊:「照啊!這正是滌心洗髓之學,可以讓人變換過一身全新筋骨,何不將此武學名之為《易筋經》?」
李藥師愕然應道:「《易筋經》?」
他三人有問、有答、有記,那紅日與清月也相互交替幾番。待得機鋒告一段落,已是第三日午後。李藥師回過神來,但見神光神色之間雖然甚是平安喜樂,卻也疲憊已極。他知神光亟須歇息,便即告辭道別。神光也不相留,只命璨了送他出廟。李藥師此時對於三日三夜以來所問所答的言語,雖然無法清晰記憶,而那禪學哲理,卻已多有靈悟。他本已通學儒、道二家,如今又入釋家殿堂,終於逐漸將三家大道融會貫通,日後成為不世出的奇才、智者。然而此時李藥師並不知道自己已初窺大道,只覺獲益良多,於是對神光恭恭敬敬地以師禮拜了四拜,又與璨了行禮為別,方才出廟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