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求畫(1)
天岳城,大福海酒樓
春來萬物生,酒樓的生意也愈發紅火,來自五湖四海的好酒之徒,紛紛都在這百年老店中自誇豪縱,鯨吞海飲。可這一天,二樓里的大多數酒客,卻都放下杯盞,紛紛把目光聚向一處——那正在斗酒的兩人。
其一是個肥胖大漢,圓圓滾滾的肚子,一看就是海量。
另一人,卻是位身材挺拔、瘦削的俊朗公子,一襲月白錦袍,襯著玉面生輝。
兩人腳邊已喝光了二十多壇烈酒,猶自不止,還在划拳比斗。
「老酒鬼,你把錢都拿來買酒了,再拿個鬼兒買畫去?」白衣公子嘲笑。
「那老漢更不敢輸,還望公子依約,若是先醉了,莫忘買賬啊!」
只聽那胖漢口中叫得響亮,又抓起一壇酒,正欲大口灌下,旁邊卻突的伸出一隻手來,一把奪過!
胖漢驚訝抬起頭來,只見來人舉壇便喝,「咕咚,咕咚……哐!」喝完便抓著酒罐一把砸在酒桌上,擠坐在他的旁邊。
胖漢不僅不惱,反而面露驚喜之色:「小兄弟,你回來啦!」
來人不是葉子啟還是誰?
而這胖漢,自然便是鍾彝了。
對面的白衣公子見狀,好奇問道:「老酒鬼,這人是誰啊?」
鍾彝應道:「這位葉兄弟是老漢新結識的朋友,北國生人,乃是往璧水學宮求學而來。」
說完又向對面一指:「這位公子是老漢酒友,名作胡生。乃是為白喝酒而來,與老漢約定斗酒,輸者買單,已經比過十合了。」
那胡生撫掌笑道:「北國風雪,最可下酒。葉公子,可與我同飲一杯否?」
葉子啟正欲答話,內海中老妖頭突然道:
「留心點,她是個女人,穿了男裝,輔以幻術,使人辨不出來。」
葉子啟一愣,卻不在意,女人喝這麼多酒,本易招惹風言風語,喬裝一下也是常理。江湖相會,只要願意陪自己飲一杯,又哪管她男人女人?
「幸會!」
酒碗激撞,便一飲而盡。
鍾彝見狀勸道:「哎,哎,葉兄弟你慢點,這酒性可烈——」
「怎麼?難道就你布囊里有銀子?」葉子啟以為他是捨不得請自己酒,頓時不滿。
「對,老酒鬼你別掃興!」胡生跟著起鬨。
「哪敢惜財來?」鍾彝一臉委屈:「葉兄弟,飲、食當相濟,急飲傷身啊。而且最怕肚子里還懷著傷心事,再澆上酒,那就更壞了保身全生的道理啊!」
「放屁!不就是入宮試沒通過,我有什麼好傷心的!」葉子啟微微咬牙。
「說得好!」胡生大力鼓起掌來:「管他勞什子的學宮,璧水三千不可飲,美酒一壺卻香醇。若非葉兄弟良馬失足,也沒有我們今時恰逢一醉的緣分。當盡興方是!」
「呵。」葉子啟低笑一聲,也不多話,又抓起酒罐。
鍾彝只得訕訕地陪著,可胡生還不滿意,又轉頭向他說道:「老酒鬼,你快點改姓苟罷了!」
鍾彝奇了:「這又是何道理?」
胡生一臉嚴肅說:「葉兄弟自北國遠來千里,獨身異域,豈不孤單?我們來做葉兄弟的『胡』朋『苟』友,才是讓葉兄弟心裡高興、養形守氣的好主意!」
葉子啟聽了,已是忍俊不禁,更有趣處,是鍾彝竟一臉糾結地認真考慮起來,最後嘆一口氣:「好!只要葉兄弟高興,那老漢今日就姓『苟』了,便做一日苟彝吧。」
胡生連拍大腿:「好!好!那我今日也不叫你老酒鬼了,就叫你老狗!」
「噗。」旁邊好幾桌子人一口酒噴出來。
葉子啟差點笑出淚花,盡興點菜要酒,也不顧忌樓中眾多食客的眼光。忽然間,心思一動,轉向鍾彝問道:
「對了,你來天岳城不是為了去向『畫仙』求畫的么?怎麼還遲遲不行動?」
「小兄弟不知,老漢早已去問過啦,只是情況有變……想要見到王大家的面,恐怕是難啦!」這回換鍾彝露出為難臉色,解釋道:
「老漢打聽到,那位『畫仙』,近月邀請了『琴仙』『棋仙』『書仙』都來他府中聚會,一時京中豪富,皆登門購求作品,把價格炒高了好幾倍。王庭之大家因此立了求畫的規矩,廣諭京城:
他們『四仙』在府裡面設下四道關卡,各以琴、棋、書、畫為題。凡是想要向四仙求購作品之人,都需要闖過這四關,四仙便不收錢,把作品贈送。但若是闖不過去,那就連王大家的面兒也見不到啦。
唉!老漢只知酒中味,哪裡能識得風雅來?這回求畫的事兒,怕是不成啦!」
「哈哈!」胡生聞言笑道:「虧你不是還和王庭之喝過酒來?竟也難見一面。莫非沒給人陪盡興啊!」
葉子啟同樣哂笑,什錦拼盤吃著,烈酒自飲自醉著,閑看胡生、苟彝,又繼續開始拼酒。漸漸只覺天地旋轉,日光朦朧閃耀,抹額編繩隨風飄揚,卻是忽然悲從中來:
江湖路遠,過了今宵,他又該前往何方?
已辱君命,又將何為?那名黑裙女子所言之法,真的能夠施行嗎?
便是可以施行,加入永州俠義道的事又該如何做到?
便是都做成了,又能夠幫助雎國多少?蠻族勢險,六州無情,禮崩樂壞,天下虎狼。邊陲小國,該如何在亂世中生存?
再想自己今日情狀,舉目無親,舉世無親。雖然離鄉后曾結識新的朋友和愛人,也曾期待在人間還能有一個歸宿,可如今二衛盡歿,紅顏身死,自己墮入妖道換來的力量,終究沒有守護住想要保護的人。
酒夢裡,是同袍仗劍破敵,將軍俠士知己!
舉目間,是他鄉陌路生人,遺恨新添敗績!
他在人間再也看不到夢想和未來。雖然還有百城霜向他許下白首之約——
可是自己殺了她親爹呀!
他當然絕對不會讓這件事暴露,可是他真的還能夠回去面對百城霜的臉嗎?
那個時候,他怎麼也想不到百城霜竟然會喜歡自己。若自己無法回應,又會傷她多深?是否該剖開自己的心看看,究竟是不是也想要和她白首同心?
葉子啟只是狂飲,從未有過的狂飲。
另一邊,苟彝和胡生又斗過一輪,同時把手抓到一壇酒上,原來這是最後一壇了。
他們卻沒有再要酒,就這麼一人一手抓著壇口,在酒桌上相互推搡。
「老狗,公子我也終於喝足了,這最後一壇酒,便讓與你了,你我深情厚誼,切莫推辭!」胡生巧笑嫣然,另一手卻在緊抓著桌沿,傾力想把酒罈推過去。
苟彝卻也是用力頂住:「嘿嘿,胡公子,莫非以為老漢目盲了么?這酒中分明有蟲子在上下浮遊啊。若看得不錯,這蟲可以使酒水更醉人十倍。待老漢飲干,公子腳底抹油,只怕這酒賬難算啊。」
胡生被說破計謀,卻面不改色,繼續咯咯笑道:「有蟲子又如何,你這酒鬼,來到皇城,不就是來吃蟲子的嗎?」
「非也非也,老漢愛酒,卻不喜吃葷菜,這酒還是暫且留給公子吧。」
「哈哈,虧你也有臉這般說。看你這一身肥肉,莫非不是由千萬可憐牲畜造成的么?再添上兩條蟲子,難道還不忍了?」
「唉,酒債自有債主,豈該盡歸老漢頭上?公子小心,蟲子雖可烈酒性,放久了也難說穩妥。若是蛀壞酒罈,不但可惜了這壇美酒,還要煩人打掃。浮生長憾歡娛少,公子又何拒一醉啊?」
胡生笑著搖頭:「還是哄我,我若醉死了,這債豈非都落我頭上?你這酒鬼占我便宜夠多了,莫非還要我把身家都賠上?」
兩人便如這般舌鋒不停,一邊滿臉堆笑,手上卻絲毫不松力,只把一壇酒推得酒波蕩漾,搖搖欲墜——
「夠了!」
一聲叱喝驟然喝破爭執,葉子啟一把奪過酒罈,起身仰頭便大口直灌下去。
「啰啰嗦嗦,不就一壇醉嘛,我來!」
胡生和苟彝都僵住身體,驚訝望著他,繼而同時破顏笑出來。
「葉公子好氣魄!」胡生率先撫掌大笑:「男兒自有天生豪氣,何懼將來夢醒沉浮?那伙兒學宮裡的老頭,果然是看走眼了。」
苟彝也笑:「該當是兄弟飲用此酒,何妨酒烈?可以忘憂。」
葉子啟知道他們是哄自己醉死後,擔負酒錢。可他本不在乎,只是想要一醉,自然狂飲至壇空,霎時只覺一股熱力直衝頭頂,往事如夢,遠山醉倒。
他卻沒有醉倒。
「哐!」
酒罐重重砸在酒桌之上,葉子啟單腳踩在椅子上,面色潮紅。
「老酒鬼,我們走!」
這下子又把苟彝給嚇著了:「去哪兒?」
葉子啟猛地朝他扭過頭:
「四仙府,求畫!」
「啊,這,可是——」
「還等什麼?為了一頓飯錢,就半天嘰嘰喳喳,這可是白拿一幅王庭之畫作的機會,卻不敢去了?都說天岳皇城,藏龍卧虎,可我來了只認識你們兩個酒鬼,還沒見什麼真正人物,今次就闖闖他四仙府上,也開一開眼吧!」
葉子啟聲音洪亮,引得整層酒樓的人都側目相看,苟彝則是直面他這醉狂的姿態,同樣被攜裹在視線中央。
驚訝的嘴角輕輕收攏,然後,浮起一抹笑容。
「那就有勞葉兄弟啦。」
「嘿。」
葉子啟一笑,接著便向布囊里去掏銀票。可一聲呼喝打斷了他——
「且慢!」卻是那胡生喊道:「葉公子要行壯舉,豈可自償酒債?今日這回,便由小生來請,以作給葉兄弟和老苟兩位壯行了!」說時滿眼欣喜欽佩之色。
葉子啟輕呵一聲,道:「好,這回是我欠你一場酒錢。」
言罷,便離席而去,抓著苟彝,直接從二樓跳了下去。
此舉再次引得滿座驚呼,酒客們紛紛起立,爭著跑到欄杆前,望著兩人遠去,熱鬧討論。
只有那胡生還坐在桌邊,自酌一杯,一飲而盡。
這一回正是——
矜能浪飲三千盞,誇豪還醉十萬盅。
滿座神魔翻倒海,一子忘憂但盡歡。
千古筵席終須散,敢將江山還酒錢。
繁華落盡復又起,不見昔日舊樓台。
——
長樂街,畫仙府
「砰,砰砰!」
「什麼人?慢點——」
「——砰!」
「無禮,你是什麼人——」
「四位仙人在哪呢?」
天岳四月二十日,皇城皆傳,那位名滿天下的「畫仙」王庭之,府門竟被兩個醉漢給生生踹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