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構陷

第三章 構陷

平涼城西郊有座山,名字就叫做西山。

在這西山中,有一片小谷地,正值春天,谷地中一片綠意,生機盎然。有人在這谷地圍上了一圈籬笆院牆,門前溪水輕快流淌,一群白鵝自在地在水中嬉戲、覓食;院中幾隻小雞在淺草中悠閑的撓食。整個小院和諧的融入山谷景色,寧靜致遠,悠然出塵,頗有世外桃源的感覺。

那籬笆院中蓋有幾間茅屋,右首一間向陽的屋子裡,窗戶開著,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屋內的窗前擺放著一張方桌,桌旁坐著一個老者,這老者滿頭白髮,臉上皺紋深刻,卻雙目炯然,精神矍鑠,此刻正低聲說著些什麼。

那老者的對面,是一張木床,床上一個青年臉色蒼白,神情萎靡,顯得十分虛弱,正靠牆倚坐著,捧著一個細瓷白碗,低著頭,眼睛一瞬不瞬的盯著碗里棕黑濃稠的湯汁,偶爾啜上一口,便皺一下眉頭,不知是嫌燙還是嫌那湯汁的味道難以下咽。

這青年赫然正是本該在去年冬天就已經在平涼城天牢中飲鴆而死的楊業。原來楊業當日自飲下鴆毒,片刻之後便失去了知覺,直至十多天前方才醒來,發覺窗外已是滿山春色,對自己的這番遭遇也是心中迷惑,可是自醒來至今,每日里便只有面前這個老者來照料自己,再不曾見過其餘人,連這間房屋,也不曾出去過,問那老者什麼,也只說些「傷病之身,需要靜養,不宜多知多思」之類的話,聽其語氣,顯然是對個中一切知之甚詳的,卻不肯吐露一字,楊業無可奈何,也只得事事依著這老者的安排,不再多問什麼。

這半個月來,那老者都是每天送來飯菜湯藥,便即離去,唯獨今日,卻看著楊業服藥,主動說起了其中詳情。

楊業將碗里的葯喝完,將瓷碗放在床頭小柜上,仍是低頭靜靜聽著,並不插話,直到那老者似乎是說完了,不再出聲,也沒有立刻接話,屋內兩人一時皆都默默無聲,直到過了有一炷香的時間,才傳來楊業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那老者看楊業咳的厲害,想要起來,卻又微微搖了搖頭,低聲嘆息一聲,沒有動作。過了片刻,楊業咳聲漸漸止歇,喘了幾口氣,發出一陣似是自嘲的低沉暗啞的「呵呵」乾笑,然後說道:

「我在大牢里的時候,每日里受盡折磨,就在想,楊某自幼失怙,無親無故,又無權無勢,與人無怨,究竟是誰,又為了什麼,竟弄了這麼大的陣仗來陷害我,我幾乎想遍了所有我認識的人,卻沒有料到到竟然會是他!」

老者聽罷,哂笑一聲,說道:

「你終究年輕,不知人心的險惡,莫說你如今只是與司靖安的女兒指婚,尚無翁婿之實,便是親生兒子,他也未必就下不得手!」

楊業緩緩搖了搖頭,說道:

「我只是不明白,我與他無怨無仇,他縱然心性惡毒,也總不能無緣無故就要殺我吧?若說他不滿我與司小姐的婚事,當日魏帝賜婚之前,曾有詢問他的意見,他直接回絕就是,又何必在事後費盡周折。若說不是為此,我實在想不出他的動機何在。」

那老者又是一聲冷笑,說道:

「不錯,他堂堂一朝司徒,身份尊貴,自然犯不著無緣無故構陷枉殺你一個無名小卒,他這麼做,卻不是特意沖著你去的,而是針對的當今魏帝。」

「魏帝?」

「不錯,魏帝!司靖安位居大司徒之位近二十年,權傾朝野,當今魏帝本不是大度之人,能夠容忍司靖安這麼久,已是極限了,心中對司靖安,其實早就起了猜忌防範之心,只是忌憚其權勢,不敢輕易動他而已。瓊林宴上賜婚,將司靖安的女兒許配給你,就是魏帝已經不想再忍,走的一步棋,不然的話,你當魏帝會這麼清閑,連旁人的婚喪嫁娶都親自過問?須知你不過是個狀元郎,這魏國,每過幾年,殿試結束,都會出一個狀元,在魏帝眼裡,實在算不得什麼。」

楊業聽到這裡,不禁默然,這老者卻不知道,當日賜婚,倒非是魏帝主動提起。其實他自三年前鄉試過後,便聽從業師的安排,動身來到魏都平涼城,一邊繼續攻讀,一邊等待省試和殿試的到來。在來到平涼城幾個月後,便偶然邂逅了司靖安的女兒司玲蘭,只是當時卻並不知道她是當朝大司徒的千金。那司玲蘭秀外慧中,兩人漸漸從相識,到相知,再到互相傾心,後來才知道她的身世。兩人私下盟誓終身,卻終究擔心司靖安會反對,一番合計,便打算在楊業高中之後,懇請魏帝為其賜婚。當日楊業向魏帝提及此事之前,心中尚自忐忑,卻不料魏帝聽聞之後,立刻點頭答應,使宮人將司靖安傳來,詢問司靖安的意見,那司靖安當時聽了魏帝的話之後,稍作沉默,看了看楊業,便也言笑晏晏的著答應了下來。楊業當日只顧高興,直到此時聽了這老者的話,這才知曉原來這看似順利的一件事,其中竟然別有玄機,甚至自己之後的一番遭遇,只怕也皆因此而起。

只聽那老者繼續說道:

「那魏帝青睞於你,還親自賜婚,並沒有安什麼好心,不過是帝王心術罷了。你能三元及第,高中狀元,必然也是熟讀魏國律例的,當知曉按魏國律,父子、翁婿、叔侄等五服以內的親眷,是不得同知一州,同處一部,同列部卿以上官職的。那司靖安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日魏帝要提拔你,司靖安身為你的外父,又該如何自處?要麼強壓著不讓你升遷,可是你一來有魏帝撐腰,又有三元及第的名聲在外,二來又是他的女婿,司靖安斷然是無法如此做的;要麼,就只有他退位讓賢了。這便是魏帝的打算,你明白了么?」

楊業苦澀一笑,點點頭,回道:

「所以,司靖安不想吃這個悶虧,就乾脆直接把我殺了?」

「不錯,老辣如司靖安,豈會看不出魏帝的心思,殺了你,便是最好的破局手段,司玲蘭與你雖尚無夫妻之實,卻已有夫妻名分,你死之後,司靖安讓他女兒守活寡便是,還能落個好名聲,這婚是魏帝親賜,魏帝自然也沒臉故技重施,迫那司玲蘭改嫁,另許人家。司靖安只這麼一個女兒,此舉可謂是一箭雙鵰。」

楊業默然無聲,半晌之後,才嗤笑一聲,低聲說道: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呵呵,可不就是人心險惡,波瀾叢生么。魏帝賜婚之後,他倒是尋我說了一會兒話,也算是相談甚歡,我當時還覺著他平易近人,和睦慈善來著,若是他當初直言心中顧慮,我便答應他永不入仕,讓他安心便是,又何至於如此?」

那老者冷哼一聲,說道:

「小人之心,向來如此。他自己痴迷權勢,自然不相信會有人會視權勢如糞土,心中自然也就沒想過你會肯為了一女子放棄錦繡前程,所以也不想跟你談判什麼的,乾脆直接下手了事。」

接下來,兩人似是都無話可說了,屋內又沉寂下來,片刻之後,楊業抬起頭來,看向那老者,開口問道:

「說了這麼多,我還不知道您的身份呢,你既然能連魏帝的心腹,那個叫沈淵的都能收買,從天牢里瞞天過海救人,還知道這麼多秘辛,想來不是一般人物吧?楊業一無所有,卻不知道哪裡值得你費偌大的心思去營救。」

那老者聞言,並未立刻回話,而是轉過身去,背對楊業,伸出雙手在臉上摸索著,也不知做些什麼。片刻之後,那老者轉過身來,看向楊業,卻讓楊業大吃一驚:

「是你?」

原來,幾年之前,楊業來到平涼城不久,在住處附近的一個包子鋪里吃包子時,遇到了一個邋遢老頭,當時那老頭坐在包子鋪外空地上,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面容凄苦,只是眼巴巴的看著鋪內眾人吃食。那包子鋪生意極好,五六間十分寬綽的門面,裡面坐滿了人,食客熙熙攘攘,或大快朵頤,或高聲笑談,卻無一人正眼去看那老者一眼,楊業看著那老人,只覺得心中酸澀,堵得難受,委實心中不忍,看不下去,於是便買了一屜包子,走到店外送給了那老者。自那以後,楊業每日去那家包子鋪吃飯,便總能遇到這老頭,楊業心軟,雖然自己手中也不寬裕,每次見到老頭這般可憐情景,卻總不忍不管,總要為他買一屜包子。如此一直持續了一年有餘,便再也不曾在包子鋪見過那老者了,當時他的同窗還嘲笑他說,白養了那老頭一年多,卻連一句道謝感激的話都沒有,何苦來哉,楊業笑了笑,沒有辯駁,因為忙著學業,又與司玲蘭偶遇相知,時間久了,也就將此事忘了,而此時,面前這老者的面貌,赫然正是當初那老者的模樣。

李夫子笑了笑,一邊又伸手在臉上摸索著,從臉上揭下一些膠一樣的東西,恢復了之前的樣子,一邊說道:

「不過是些易容偽裝的江湖手段罷了,當時你在包子鋪見到的這幅模樣,並不是我的本來面目。你這些天見到的這幅模樣,才是我的真容。

幾年前盛讚你的蘇放,是我的學生,他當初看了你的文章,傳信與老夫,對你讚譽有加,言你可繼承老夫衣缽,老夫這才在平涼城那間包子鋪試探你這許久。」

楊業一愣,問道:

「蘇先生是你的學生?你是誰?」

蘇放乃是魏國名宿,聲名卓著,卻不曾聽說他的老師是哪個。楊業聽聞這老者竟然聲稱蘇放是他的學生,自然驚訝不已。

「老夫李儒,別人都叫我李夫子!」

楊業聽聞此言,心中驚訝震驚,實不下於剛才知曉陷害自己的人竟是司靖安,難以置信的說道:

「哪個李夫子?是那個李夫子?」

那老者笑著答道:

「想來這魏國,既叫做李儒,又被人稱作李夫子,能做蘇放的老師的,應該沒有第二個才是。」

他知道楊業為何如此震驚,繼續說道:

「你不必如此驚訝,我當年並未死去,其中詳情,倒與你的遭遇差不多,也是拜我那幾個好弟子所為。二十年前,魏承平駕崩,新帝即位。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魏承平與我相交於心,縱使我權傾朝野,也不曾猜忌與我,他兒子卻沒有他那份胸襟氣度,即位之後,每日升朝,入目所見,儘是我的門生心腹,他那帝位,哪裡還做的安心,而我那三個孽徒,以司靖安為首,在我手下唯唯諾諾了這麼久,此刻終於等來了發跡的機會,便串通了魏帝,趁我不妨,將我囚了起來,逼我飲下鴆毒,對外宣稱我已染了急症死去,他們幾人皆是我的親傳弟子,外人自然不虞其他。好在他們終究是算漏了一點,沒料到那逼我飲毒之人,乃是我的心腹,偷偷將那鴆毒換成了另外一種奇葯,使我假死躲過一劫。只是那葯發作之後,雖然癥狀與鴆毒無異,遺害卻也不小,待我醒來,已是數月之後,我在朝中的勢力,已經被幾乎清掃一空,老夫已經無力回天了,這才不得已蟄伏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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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欲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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