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多姆尼斯
大概是因為太累，文德士鬆懈了。
雖然出於條件反射詢問了一句，但他其實並未期待答覆。
如果對方有惡意，那等待他的只有戰鬥，問什麼都是徒勞。
問題是文德士不算強壯，戰鬥技能更是不值一提，在這麼近的距離上和刺客作戰，肯定凶多吉少。
可惜他又錯了。
「是予啊！汝這無禮之徒，毀了予的家，就想拋下予自己來享樂了？」
無禮之徒？
這種古怪的說話口吻，還有老氣橫秋的稱呼方式，怎麼會如此耳熟？
文德士沒有回頭，他面前水瓶里的水無聲無息地向上湧出，在他頭部上方組成了一個漂浮的正方形水球。
水面漸漸平靜，一張從未見過的少女臉龐在水面上浮現出來。
拋去頭顱兩側的一對奇異獸角外，這少女的姿容堪稱絕美，皎潔的月光和曼妙的白雪在她天真無邪的面孔前，都要黯然失色。
如果她不是身穿著自己前幾天丟在龍穴里那件髒兮兮的的披風，文德士一定會認為自己是在夢中，有幸見到了一張小仙子臨凡的繪畫傑作。
中年魔法師雙臂垂下掛在水盆邊沿上，兩眼死死盯著那團懸浮的水，張大嘴，沒能說出一句話。
「喂，汝還有吃的嗎？」稚氣未脫的少女見他獃獃發愣，便大咧咧地問了一句，「予從下午到現在還沒有進食，汝沒有給予留下食物嗎？」
她和自己要吃的東西？
「小姐，這是浴室，不是餐廳。」文德士回過神來，終於回答了一句，「我……也沒吃飯。」
「哎，晚上不進食可不好，腸胃裡的石頭要增加了。」少女遺憾地說，「入鄉隨俗，沒東西吃，予和汝一起洗洗睡了吧。」
沒等文德士拒絕，少女就已經抖落了那髒得不像樣子的斗篷，將一身瑩白如玉的嫩膚浸入了溫熱的水中。
「呦！太冷了，岩漿洗澡比這可舒服多了，哦哦！無禮之徒，汝抓住予的尾巴了，別摸太癢了。」
少女抱著雙膝，半個頭沒入水中，柔順的亮銀色長發披散在水面上，只剩一雙赤紅色的大眼睛在水上眨動，豎直的瞳孔裡面映出著開始文德士慢慢變紅的臉。
「看來見到予，汝很驚訝。跟了汝一路，終於可以獨處一會兒了。」
文德士整個人都不淡定了。
難道……
這怎麼可能……
這個世界和史文德從前生活的世界不同，是存在人類以外的種族的。
經過無數歲月的洗禮，各個種族之間早就擺脫了單純的敵對關係，不少還成為了互相認可的夥伴。
在大陸上，當一個人類在自己的城市裡看到礦洞矮人、森林精靈或獸人，不會感到有任何異常。
這些種族還以盟約的關係聯合在了一起，對抗北方魔域的各種醜陋魔族，這個跨種族的聯合被稱為「神選同盟」。
作為神選同盟的重要戰鬥力之一，魔法師對各種族的研究不可謂不深入。
在法師工會中，文德士本人和不少異族的法師術士相處過，也看過大量關於異界種族的記載。
在前幾年的流浪經歷中，他又去過不少異族的聚落，實地和他們交流。
至於魔族，雖然這群不祥之物不被允許在神選同盟的地盤上生活，但也不至於罕見，比如在監獄、苦役場、奴隸市場和煉金實驗室里，這些魔族的成員都很活躍。
如果想要見到更特殊的魔族，
還可以動用魔法師的威望，去某些擁有特殊收藏癖的貴族家做客，他們往往會用炫耀自己收藏品或後宮成員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與眾不同。
通過這些方式，文德士可以說見過了大陸上大多數的族裔，稱得上是多見多聞了。
所以，當那陌生的美少女不請自來，非要和中年魔法師同盆共浴的時候，文德士第一反應其實是詫異，然後才是難為情，還感到有些丟臉——自己才疏學淺，居然連她的族裔都確定不了。
文德士可以尷尬，但是那少女絲毫都不覺得尷尬。
「汝能與予一起沐浴，應該感到光榮。」少女大咧咧地說，「怎麼不說話了？難道已經被予的美貌震驚到說不出話了嗎？」
一條覆蓋著雪白細膩鱗片的長尾巴從文德士的臉孔下面的水中悄悄伸出來。
這條尾巴上布滿了細膩的潔白鱗片，只有在尾巴梢上長出了一些用途不明的寬大角質，活像縮小的棕櫚枝葉。
陷入困惑的文德士，直到臉被那尾巴梢輕輕拍了幾下，才猛然回過神來。
「我不相信龍能變成人，這不符合進化論。」文德士又打量了一眼那條調皮的尾巴，才疑惑地問，「這幻術魔法挺厲害，能把那麼大的龍變成個女人……」
其實，通過不動聲色的探查，他幾乎肯定了這不是幻術。
畢竟幻術又不能實際縮小體型。
「哦？予可不會魔法。」少女似笑非笑地問，「來，摸摸看，看看是不是幻術？
一口氣給自己施加了一堆鎮定魔法，文德士言出必行，坐著沒動。
如果真要碰了，恐怕自己中的就不光是幻覺，而是魅惑了。
再說她的小犬齒那麼尖，突然咬自己怎麼辦？
搜索遍大腦的法術列表，文德士都沒想到什麼魔法能讓龍化成人形。
再說就算要變化成什麼，也是應該來個法天象地，變得更大更強吧？
變個長尾巴的銀髮蘿莉算是鬧哪樣？
頭上有犄角，身後有尾巴，這是小龍人，不，是小龍女嗎？
「好吧，玩笑也該開完了。請問白龍小姐，你是來報復我的吧？」
文德士說著就想站起來，讓自己看起來有氣勢一點，不過想起自己身上一絲不掛，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其實，就算是要謀殺我，也不用變成這幅模樣，簡直跟個小魅魔似的……」
「魅魔？汝說魅魔？汝才是魅魔，汝全家都是魅魔！這種弱小而淫蕩的生物，怎麼能跟偉大的龍族相提並論！無禮之徒，道歉，汝必須向予道歉！」
「對不起……」
聽到這個詞，少女慍怒地起身，用尾巴濺了文德士一臉水花。
在視野被水珠弄得一片模糊之前，文德士已經清楚地看到了少女那堪稱完美的女體，雖然還未完全發育，但曲線肌膚都美得難以形容。
如果說那一位雕刻家能靠手中的工具，重現那嬌軀玉體哪怕百分之一的神韻，恐怕都能稱之為藝術大師了。
「呵呵，你的鼻子出血了。」少女驕傲地說，「拿了那麼多金子還想跑！」
「我不跑，請先坐下說話。」
文德士扭過臉，操起一個水盆擋在少女的前方，示意她還是坐下來說話。
「沒想到，能打敗予的人，居然會這麼害羞。」少女用嘲笑的口吻對他說，「汝，怕不是還沒有和雌性交配過吧？」
這條龍整天關心交配，是五百年的青春期到了嗎？
「不關己，莫閑管。」文德士用水擦了把臉，擺出一副嚴肅的樣子，「你不至於是為了問這麼無聊的問題，才變成這幅模樣的吧？你不是恨我嗎？」
銀髮少女微微嘆了口氣，目光有些幽怨，但就算這個小動作，也稱得上是我見猶憐了。
「恨汝，殺了汝，予還能把金子拿回來嗎？」少女問，「反正沒別的事情可做，跟著汝慢慢討唄，可惜跟了好幾天，只得到了點食物……嗯，味道還不錯。」
「如果你還是那條龍的樣子，不用要也有人會送給你。」文德士先吐槽了一句，隨後解釋道，「我願意分期還金子，不過還款周期會很長，順便一說，利息我是掏不起的。」
「長也無妨！予五百歲了，按照龍的年齡，也算是成年，到了這個時候，龍就可以選擇是否化形了。如果不化行，就要繼續維持巨大的龍形，去哪裡都很麻煩，這可不是件有趣的事。」
少女的纖纖玉手從鎖骨向下輕輕撫弄，最後將尾巴提出水面把玩起來。
嬌俏可愛的姿態，怎麼看都和幾天前那條噴火巨龍毫不相干。
不過白龍為什麼能噴火？
在這個存在神明和魔法的世界上，很多事情根本不能用科學的邏輯來解釋，文德士對此已經表示壓力不大了。
「可是，你不是在龍穴里……粉身碎骨了嗎？」文德士問，「龍的身體到哪裡去了？」
「如你所說，龍軀被魔力毀掉了，那麼笨重的身體不要也罷。」少女滿不在乎地說，「在那個時候，予已經將新的身體用無法破壞的蛋殼保護好，最後借著魔力的衝擊打開了。還好，化形成功了，要是予變成了怪物，汝必會變成浴盆里的屍體。」
果然還是爬行動物那一套卵胎生，文德士想象了一下紀錄片里看到的泰坦巨龍產卵場面，不禁感到十分滑稽。
至於死亡威脅，既然在龍形時做不到，變成這麼美的女孩子就能做到嗎？
其實他當時也忽視了一件事，那就是白龍的性別。
這並非不可理解，畢竟武松在考慮自己如何不被吃掉並反殺時，也不會在意老虎是公是母。
「那麼說，你綁架公主，也和化形有關係嗎？」文德士又問，「女人到處都是，為什麼是她？」
「看來汝也不笨嘛，已經看出這兩件事有關。」少女眯著眼莞爾一笑，「周圍的雌性都太丑了，魔族那邊的更是一言難盡，只有人類這邊的雌性還勉強能用。可悲的是，予已經幾百年沒見過人類的雌性了，需要看看現在的雌性到底是什麼樣子。」
作為中級魔法師，公主溫妮莎也需要各種施法素材。
為了找到更稀有的好材料，同時鍛煉自己的魔法，她總會在魔獸比較多的北方邊境上狩獵採集。
有的時候，出於僥倖心理，公主也會仗著自己的實力和人多勢眾進入巨龍之領，反正龍大多數都很宅，一般不會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捕食。
可惜，她遇到的不是捕食之龍，而是獵艷之龍。
白龍找到美人沒有吞吃，而是像鑒寶一樣反覆觀察，細細把玩，以求化形完美。
不過另一個疑問隨即又出現了，白龍化形的少女，不但相貌上和金髮碧眼的溫妮莎毫無相似，生理年齡和身材也大不一樣。
文德士甚至有一種荒唐的想法，那就是溫妮莎如果能有此等美貌，自己都未必有足夠的決心下手報復。
「都是汝的錯，讓我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好好研究一番，就學了個大概模樣，角和尾巴都還在。化形的窗口就在那兩天，予最後還留下了遺憾，變成一幅沒長大的樣子。」少女嗔怪道，「既然那個女人傷害過汝，那她死了活該，讓她死在洞里就好了。」
「對我而言，她還罪不至死……可是我不理解，既然你沒見過別的女人，化形后又為何不像公主本人呢？」文德士一邊問，一邊伸手拉過水罐，將用元素魔法保溫的熱水倒入水盆，「你現在比溫妮莎要美多了，她和你完全無法相提並論。」
這番讚美讓白龍少女十分受用。
「其實，予還見過一個女人，那就是予的母親。現在的樣子，應該非常像予的母親吧？」少女垂了垂光滑的肩膀，赤瞳中流露出無法掩飾的落寞，「其實予很想要像汝一樣的黑髮呢，黑眼睛也是，那讓予想起予的父親。」
文德士記得巨龍曾經說過，她的父親是黑龍，母親是白龍。
那這對父母怎麼沒有生出熊貓一樣配色的孩子，來個各得其所呢？
「你的父母呢？」文德士聽了她的講述，好奇心越來越強了，「聽你這麼說，他們早就可以化形成人類了。」
「予一百歲的時候，父母就化形了，後來，予的兄弟姐妹也都化形離開了……父母對予說，『汝是個成熟的龍了，要學會獨立守衛地盤』。也許現在我的家人們正在以人類的形態，在溫暖的南方什麼地方平靜地生活著吧……」
少女眯起眼睛望向南方，她惆悵的表情實在不像是在說謊。
如果說一條曾經不可一世的龍還需要對一個浴盆里的男人用什麼演技，那才是讓人難以相信的。
「所以說，你變成人是為了方便尋找父母嗎？」文德士推測道，「確實，讓一條龍去茫茫人海里尋找，實在是困難了點。」
「這算是一個原因……其實變成人，或者其他物種，是個很方便的選擇。」少女並未因此有多少傷感，反而還有些自豪的介紹起來，「龍雖然力量強大，還可以飛行，但是太過於顯眼，而且還有個最大的缺陷。汝知道嗎？」
「龍不會使用魔法。」文德士回答，「這確實是個大問題。」
「然而，龍被擊殺的最大原因，就是來自於魔法，所以予也對魔法感興趣，尤其是見到汝之後。」少女攤開雙手，遺憾地說，「連予的父母那等強大的龍族，都最終選擇了化成人形，儘管不夠威風，但也避免了不少危險。」
在大陸上，找一條龍很容易，但想要在人群中找一個人，絕對是大海撈針。
也許龍族越來越少的原因，並不是因為好鬥被擊殺，而是主動隱入了人群。
畢竟世界上總有些自詡屠龍勇士的傢伙，每天不打龍就渾身難受。
文德士想到自己生命中的某個時刻里，也許就和某個化成人形的龍擦身而過，那種被龍眼從背後盯住一樣的驚悚感覺，讓他在溫水裡都打了一個寒戰。
不過，從小失去父母，對孩子而言，終歸是一件悲慘的事。
這讓這位在兩個世界都當老師的人，心中對她產生了一些同情。
「你知道父母去哪裡了嗎？」文德士問，「還有，你以後又有什麼打算呢？」
少女臉上露出了一點驚異和感激，隨即又換上了一副惡作劇般的頑皮表情。
「沒想到你這種報復心強的傢伙，還會主動關心別人呢？問得好，這便是予今天來找汝的來意呢！」
突然間，一直坐在對面的少女以優美順滑的姿勢，硬擠到了文德士身邊，身體貼住他的肩膀和手臂，櫻紅的小嘴在他耳邊低語起來。
「告訴汝一個秘密吧，父母曾說過，他們會在一個叫多姆尼斯的地方等予……這也許是宿命的安排，汝是予見過最強大的雄性，外表冷淡，心腸卻很好，既然收了金子，應該能帶予去吧？」
多姆尼斯？
本來已經被貼身的冰肌玉骨和奇異的香氣搞得心猿意馬的文德士，聽到這個名字，頭腦立刻就清醒了不少。
她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任何大陸的地圖上，都找不到任何叫做多姆尼斯的國家或城市。
因為這個名字，屬於古老傳說中眾神居住之地。
只是這個地方，傳說中已經因為古神與墮落神的激戰而破壞，飛離了污濁世間。
難道這個地方，迄今還真的存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