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1夜(7)

又1夜(7)

這城市的冬天總在不經意的時間突然就下雨。屋檐下的燈光,明與暗間,細長的毛毛雨線,編織起雨簾,叫我想起小時候爸媽用紙卷的門帘,做好后拿魚絲串起來垂在屋門前,上邊還有圖案和字。

我沒有醉,倒在「床墊」上,有點迷糊。我想著圖書館一樓外邊的旅遊宣傳冊上畫的碧海青山,沙灘,風和日麗的骨朵白雲,都在這裡,吸引著我,很想看看去。我打算在我離開前,挑個好天氣,坐車去海邊呆上一個下午。

或許是才下過雪,晚上變得特別冷,蜷縮薄毯子里怎麼也抱不暖自己,當後半夜酒勁徹底清醒后,被凍得乾脆沒有一丁點困意。

我用胳膊支起半個身,JACK和紅鬍子也沒有睡覺,說他倆剛剛從南邊附近的街區撿了一圈破爛,滿載而歸,手推車裡擁擠地塞進壓扁的易拉罐、塑料瓶,看上去時刻會脹散金屬輻條。

艾迪睡著了,JACK他們回來后也醒了。

後半夜尤其冷,我們就又一起喝了酒;然而,還是凍得不能安睡。JACK說這很正常,每年這個時候都特別不好過。我問這個時候應該算不上最冷,是吧?JACK「嘿嘿」地笑,和紅鬍子去垃圾箱邊的陰影間抽煙。艾迪坐過來和我說,冬天冰凍的時候沒有希望反倒叫人堅強,冬去春要來的潮濕、寒氣每晚都在噬掉我們的期盼,不免令人絕望。他也站起來去抽煙。

他們仨站在陰影間很久,不知道搞了什麼除了香煙以外的東西,出來后,興奮得有說有笑。

有人說,「反正睡不著,不如耍個遊戲!」

艾迪說簡單,就玩做迷藏。

我們把垃圾車歪歪扭扭叉丟斜的垃圾箱與牆邊的那塊紙殼板抽出,那條縫隙剛好側身可以擠過一個人;於是,我們玩起遊戲。說是做迷藏,根本就是捉人,一人捉,三人跑,能跑的地方就只有繞著兩隻垃圾箱,往內巷跑無異是沒有障礙物可繞圈,誰都不願意往外街跑。輪到我捉時,我總是捉不到,這仨人一個比一個泥鰍,跑得快,躲得也快,直線追不上,繞箱子動作非常迅速,出溜就過去。我躲在另一側,悄悄移動腳步,轉過邊角突然襲擊,手伸過去,眼睜睜瞧著衣背從手指尖溜遠。沒玩多久,還不盡興,紅鬍子撐不住了,大口喘粗氣,臉漲得紅紫。

我們仨不得不也停下,不禁很鬱悶,重重地坐在紙殼箱地鋪上喘粗氣,哼哼唧唧說著瞎話。我喘得比較厲害,乾咳了許久都無法均勻地呼吸,大概是酒精害的,只好重新站起來緩緩地踏步,叫氣息平復,喘勻,重新坐下后發現身旁杯子里還有大半杯朗姆酒,杯壁可能是讓酒泡久了,滲透浸潤成了褐色,我分兩口喝下,焦糖味冰絲滑入肚,臉就燒得滾燙,腿從屁股以下軟踏踏地癱在墊子上。

JACK講他會學驢叫,學了幾聲,我覺得不像,艾迪也說像放屁,卻覺得很悅耳,我們「嘿嘿嘿」地笑過,艾迪熟練地從口袋掏出一直針管握進手裡,下意識謹慎地扭頭看看四周;然後,盯著我愣了一下。我趕緊誇張地瞪大眼,笑裡帶有「傻逼」地朝他樂樂,他真的像個「傻逼」那樣,煞有介事地直起腰背,敬了個猴軍禮,大踏步和JACK走進光陰里。

紅鬍子倒在紙墊子上,瞧不出睡沒睡,他什麼也沒蓋,一動不動,胸脯微微起伏呼吸。

我把身子緊緊貼著牆,傾斜向艾迪的鋪位那邊,,伸手去取離我一條胳膊遠的朗姆酒。我握著瓶頸十分小心不鬆手。

也許是越上頭越想喝點,想想剛剛艾迪爬起身那時,手裡捏著的東西,我相信他們大概也會希望看到我稍許多喝點吧,大家都有慾望才不會特立獨行,令人生疑。

我緩緩地給自己酌上小半杯,把鼻子埋進杯子口,深深地嗅著焦糖味,腦子裡是那倆人使用一隻針頭,還不像就酒瓶喝酒那樣,交替地一人吹一口,每人的劑量一次打到位,平均分配全憑擠壓針筒手感,十分不容易。

我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抬頭時,小巷裡光怪陸離,垃圾箱外好像有人輕聲哼歌,兩個影子若隱若現地扭動跳舞。

我覺得心情很好,很高興,不知道為啥,忽然也有一點想哭。我以前就常常想,如果有一天,我活成了一個沒有被任何人牽挂的人,或者任何牽挂的一個人,究竟是大笑過後大哭好,還是大哭了再大笑好。

他倆繞出垃圾箱,默默地回到各自鋪位席地而坐。艾迪沒有啃聲,靠著牆。JACK稍稍顯得亢奮,不停地做著一些聳肩、撓癢的小動作,嘴裡卻是緘默。

我原以為這玩意注射后,人會像電影里那樣精神亢奮,眼神迷離,雲里霧裡、欲仙欲死的模樣。我眯起酒眼,努力將向兩旁分散的視線拽回重新聚焦一起,瞧他們的臉,一個個眼神向上半翻,與酒上頭的表情,沒啥不同。也許富有內涵的境界並不浮現臉上,全在意識里。「俗氣」的人才會迷戀眼前這漆黑、冰冷又濕漉漉的水泥地。

紅鬍子約翰打起了呼嚕,氣卻喘得不勻,一下輕,一下重,一下又沒了喘息。JACK幾次欲抬起胳膊要幹啥,始終沒能控制好他的臂膀,「啪」在地鋪紙殼板上。艾迪在我旁邊,最安靜,揚天長長噓口氣,用手輕輕摸了摸頭髮,側身什麼也沒蓋地慢慢倒下。

我迷糊得半夢半醒反而沒有睡好,醒來時感覺上依然是前半夜,黑色的風刮的比傍晚猛烈得多,塞在垃圾箱和牆邊的紙殼板被風擠出來掉到地上。我小心地爬起來,從艾迪手推車裡抽出兩條毯子,一條撣開了蓋在他身上,順口罵了句「傻逼」,一條摟著走回自己的鋪位,坐下時才發現JACK還沒有睡,嘴裡絮絮叨叨個沒完,聲音很小,眼睛盯著他不遠的地上看。

我把毯子撇下,走過去輕輕蹲在他面前不遠處,他斜躺著喋喋不休,

「我是個工程師,硬體工程師。」

他努力地升起眼神,很認真地瞧著我和我身後。我下意識扭頭看了下背後,啥也沒有。

「你知道粒子對撞實驗室吧?」

「對,就是那個,環形,日內瓦,對,歐洲,在歐洲。」

其他人都睡下了,除了我倆。他彷彿在對身外的另一個自己說。

「我是。。。」

「哦,不不不,我是負責安全的,但那也很重要,網路安全。」

「對對,所有的安全信息網都是我設計和編譯。」

「你知道,這種工作其實一個人就夠了。」

「一個人的腦子」,他戳戳自己的太陽穴,「要好過一個團隊。」

「為啥?」,我納悶地接了句。

「哦,哦,因為,哦,關鍵節點,一個夠了,一個人想出來,不用人,其他的,不安全,程序,嗯,冗餘。」

「嗯嗯嗯,你講的很對!」,我報以真摯的微笑,「嘿嘿!」

呷了口酒,我索性一屁股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看他神侃。他嘮哩嘮叨沒幾句,蹲了下來,眼神愈來愈下垂,連同臉也是,最後乾脆全都埋進雙膝間,方才的亢奮變為深沉的抽搐和輕聲哭泣。我不知道是不是該把他推到在他蹲著的身後地鋪上,再扯過紅鬍子捲走的被褥給他蓋上,叫他好好地睡過這一晚。我卻始終未動,扭頭看著那條寬大厚實的被子,想起我初與他們遇見的那個晚上,他也是注射過那玩意后,亢奮地與大他十八歲的紅鬍子聊人生,與大他八歲的艾迪聊生計。他聊過他神采奕奕的人生后,聊他聰明的腦袋,依他之見上哪兒能翻得到更好、更有價值的破爛。

有一回,艾迪稍微喝多了點,嘲笑他地講,這社會真有意思,是人是鬼,是個玩意掉到最後都會聊到人生,真是去他媽的玩意。

三十四歲的JACK看上去遠不及艾迪的皮膚光滑和細膩,他一臉蒼白,說起話聲音彷彿從嗓子眼擠出的呻吟,卻粗俗異常。

他講人生就如撇大條,一口氣撇根完整的才叫精彩、完美,撇斷了的全是稀糞,人生也就稀碎。我嬉皮笑臉地聽他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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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睡著了,蹲著睡的。

紅鬍子把自己裹在厚厚的被褥里打呼嚕,那被子怎麼也扯不動,我只好從車裡拿了條毯子撣開蓋在JACK的背上。

艾迪也早就睡了,他身上那條毯子沒有翻動,連我蓋上去時的褶子都還是那幾道褶條。我走回我的鋪位,倒在紙殼板上,側身蜷曲雙腿,把毯子拉過肩膀,用一隻手搭在臉上遮住屋檐下燈光,困意說來就來。

深深無夢的一夜,睡得正香時,耳朵被超市裡加大了功率的換氣扇吵醒,「嗡嗡嗡」地,硬生生將意識從深淵拉回到水泥地上,有些覺,醒了便再也睡不著,我乾脆坐起身看小巷屋檐外的天空,雲層很奇怪,雲的一角是低沉的陰霾,另一角是綿淡的白色,冬末時飄在天上的白色玩意總是顯得高不可及。

天蒙蒙有微光時,他們仨還呼呼地睡,姿勢也同昨夜剛睡去時無異。

這個季節的天光大約在八點半以後,當感到微亮時,那差不多就是七點來鍾,超市開門的時間,我去了超市,想了一晚上的暖氣和廁所里的熱水。我打算洗漱好后,掏錢買一些散裝香蕉乾和打折鬆餅,如果有打折的乾麵包就更好了。

「嘩」

自動門向兩旁滑開,我穿過熱風屏,脫下羽絨服,同上次一樣走過堅果散裝貨架,朝著盡頭後邊的廁所去。我把羽絨服擱在一個臨時放置孩子的摺疊塑掛板小床上,又脫下秋衣擱了上去,只留下短袖T恤。我撩起T恤聞了聞,一股濃重的酸味,索性也脫了,光著膀子走到洗手池前。

我不敢看鏡子,就低著頭,用水洗了把臉,然後往身上抹水,先是脖子和腋下,再是肋巴骨、肩膀和胳膊能夠得著的背上和腰上。我用手輕輕地撫摸自己,被抹上水的皮膚由粘耷變得滑溜,酸臭味被掩蓋掉。我怕一不小心抬頭看見鏡子,就閉上眼,這感覺很奇妙,很像頭一次剪光頭,好幾天不敢用手摸腦袋,怕摸到那令人不可置信的、光溜溜的玩意,原來剃個光頭也需要勇氣。我閉著眼,廁所的燈照得眼皮變成紅色。我知道鏡子里的自己肯定是那個剃了光頭的樣子,看上去像我,又好像不是,沒準備好細看,過幾天再說吧。

我摸了摸下巴和脖子冒出的鬍子,比前些天粗壯不少。我伸手擠出幾滴洗手液搓在鬍子上,搓出了泡泡,用摸去臉上、脖子、腋下和肋巴骨,然後,抹滿了肩膀和能夠得著的上下背。洗手液不如肥皂那麼難洗掉,用水摸兩下就乾淨了,不覺得滑溜。衣服依然骯髒不堪,身上卻結實地乾淨不少,一件件穿套回去后,感覺無比地清爽,想小時候一星期去澡堂子洗過一次澡后的輕鬆自在。

超市的香蕉干,裝在雙層塑料袋裡,擺進綠色的手提籃,用手指夾出三片塞進嘴裡,甜美絲絲地爬滿舌尖,一個夜的黑與白一下子變得鮮色亮彩,牙齒輕輕咬下去,嚼成粉,嘴裡盈滿甜沙,心裡十分感謝生在這個時代,物資不緊俏,琳琅滿目的貨架,而超市裡也總有一些好人,在監控下睜隻眼閉隻眼,留下一點尊嚴。我拎著塑料袋在超市踱了好幾圈,香蕉干雖然好吃,但畢竟沒有糧食解餓,嘴裡十分想填進一些甜麵包或是鬆餅什麼的,當踱到麵包和乳製品去的矮櫃檯邊時,已經擺了一堆貼上半價標籤的食品,這些隔了夜的保鮮膜內側被滲出的油和糖黏上薄薄的一層漿,令人好想吃完那包裝下的東西,在把薄膜翻過來用嘴吮吸兩下。

我偷偷吃了兩大枚鬆餅,真是太好吃,身上開始有熱量出了汗。我沒有吮吸保鮮膜,把它放進吃完的香蕉干塑料袋裡,捏掉空氣塞進褲子口袋。本來打算花點錢買幾枚給他們仨,至少每人帶一隻回去,結果肚子不餓就乾脆不想掏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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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晚來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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