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個人1整天(8)

1個人1整天(8)

艾迪他們又離開了,垃圾箱背後的地上空空如也,這幾位老兄的捲鋪蓋速度趕得上行軍打仗,幸虧我今天忘了端咖啡,不然又是一個人喝下四杯。

應該是才過了八點,哪兒都不開門,我什麼地方也去不了,就費勁地爬進一人多高的垃圾箱里去,從裡邊扔出幾隻大概是早晨才扔進來的厚大的紙殼板,鋪在地上,直板夾層中孔空心,一屁股坐上去非常舒服,不覺得冷。希望快點挨到圖書館開門,隨便找個二樓靠窗的書桌,脫掉滿是汗味的沉重羽絨服,找本書翻幾頁,趴在桌子上睡覺;如果醒得早,就去商場里兜兜,想辦法混到五點天黑,他們就該回來了。我並不確定他們一定就會回到這兩處搭夜鋪,不過但凡是推著家當的推車,不太可能走的太遠。

我想著、坐著、靠著牆,在屋檐下發獃,很適宜,屋檐外早晨黑灰色的天變為灰色、又變為灰白色,明亮不少。無風的上午,正當我覺得暖烘烘時,雪就悄然飄下,一朵、兩朵、三四朵,比起前兩天的大雪花,更輕,更柔細,彷彿很容易碎,樣子像秋天株株分離飛遠的蒲公英絨,要不是眼前對面屋檐藏青色的瓦片,也許很難發現它們。

我用手撐地,把溜下去的身子往牆壁貼,右手一掃,摸到個軟綿綿的玩意,差點將它弄翻,是我昨夜用的那隻杯子,小心地拿起來裡面還剩個底,應該是朗姆酒,我啥也沒想就了一口。

「嗯,是朗姆酒,甜絲絲的焦糖。」

口袋的塑料袋裡還有幾片香蕉干,我乾脆全倒進嘴裡,再幹掉剩下的酒時,沒了甜味。眼前的雪花,沒變大,沒變小,變得多了,三四朵,變成七八多,十來朵,和好幾十朵,我伸手去接,又摸不到。

小巷頂頭的排風箱「嗡嗡」地開始排氣,那間泰國餐館開始備一天的菜。

媽以前燒晚飯的時候也這樣,排風扇「嗡嗡」作響時,淘凈的蔬菜一籃子進滾得冒青煙的鍋里,「嘶啦」的爆響和「叮叮噹噹」的鍋鏟翻炒聲。

「媽」

我輕輕哼了聲,

「媽,你不要燒太多,好辛苦的嘞。」

媽穿著藍色的舊工作服,不吭聲,右手握鏟子鏟鍋,左手扯起領角擦臉。以前家裡的脫排油煙機特別吵,在一些下過雨的晚上,潮濕的風扇運轉得更加吃力,「哄哄」地低聲嘶鳴。

冬天的傍晚,天黑得特別早,夜色里,煤氣灶用藍色的火焰炙烤鍋底。我喊她,用很大聲,

「媽,你不要炒那麼多菜么。」

她彷彿聽不見,稍稍前傾脖子看鍋,完全聽不見。

「媽,我成績這麼差,我,那就出去打工掙點錢咯。我不去別的地方,文開叔的農場,沒什麼,他哪裡會虧待我嘞。」

「媽,不要擔心么,我掙點錢就想辦法好好讀書。那邊是個新環境,新的地方,我應該會努力的。」

煤氣灶藍色熱焰滅了,鍋氣聲熄和脫排油煙機轟鳴聲息了。媽輕輕地嗚咽灶台邊。

「媽,不要哭么,過兩年就回來。」

我不知所措,想講句寬慰的話,卻無從說起,只好乾巴巴地說,

「媽,放心吧,我會努力養活我自己。」

媽手裡的鍋鏟「叮噹」掉到地磚上。

我想伸手去撿那鏟子,想撿起來后再用抹布把地上濺射的油點子擦拭乾凈,免得她低腰。

「吱嘎」的一聲,使勁拉開什麼的聲音,我睜開迷瞪的眼,趕忙坐起身,原是頂頭的那間泰國餐館後門被推開了,

一個濃眉瘦臉的中等個子男人,撤下廚師帽,露出油亮的頭髮。他瞥我一眼,我回望他,「噗嗤」地笑了,媽媽說過,一般毛髮好的,營養差不到哪兒去,小時候家裡養的雞鴨鵝狗什麼的,都是這個道理。

他一手推著門,半彎腰另一隻手夠了只黃色的牛奶框翻過來擱在門邊,一屁股坐上去點燃根煙,「窸窣」細細吸了兩口,把火機揣回褲兜,低頭撣去腰間黑色圍裙上的白色粉末,撣過圍裙又拍褲腿,吸煙時就抬頭回望我這邊,眼神卻又像是越過我身旁的垃圾箱看向了外邊,他想知道的那外邊此刻有什麼,我知道,什麼也沒有而已,匆忙上班的人潮早已走光了,接上這時一個美女也不可能有。

屋檐外不下雪了,灰白相間的雲層間似乎若隱若現鼓囊囊包不住的金光,彷彿被褥裡頭的手電筒被掀起了一角。

我正發著呆,「噗通」一聲,鐵門重重地關上,那個抽煙的夥計回去幹活了。講不清現在幾點,感覺圖書館應該快開門。我捏著杯子去了,今天精神還行,就是非常想喝水,站在一樓進門處喝完兩杯水,去書架抽出幾本冊封好看的書,想找個地方打發時間,無奈一樓的沙發全被佔滿,甚至有一些席地而坐,用書包或手袋點在身後靠著,津津有味地讀書,社區圖書館里不泛有很多通俗小說,相比學術文學,那些封面光是叫人瞧見了就想翻翻,想知道裡頭編織的是個啥樣的故事。我又去喝下兩杯水後去了二樓,二樓沒有沙發,只有學習桌,樓梯口十來張,其餘的大都擺在南北兩側大窗子前,桌子一張也不拉地被全部佔據,背書背筆記的,用電腦寫作業的,好像沒有人閑著,只好又下樓重新來一樓,到門口的布告欄看張貼的小廣告。有七八張房屋出租,大都是公寓或別墅里的某一間套房,有長租,也有短租,房間的新舊從廣告列印的小圖上看都大同小異,好像都是圖書館附近的,寫的無非幾分鐘走到大商場,幾步路天車站。站在那裡,我幻想著租一個房間,哪怕一天也好,不,還是兩天吧,我要好好地洗個澡,窩進被窩裡蒙頭睡個天昏地暗,另一天做鍋紅燒肉,蒸滿整個電飯煲飯,大吃特吃一頓,搞幾塊很久沒吃的腐乳,拌米飯。

我還讀了一些其它廣告,教敲擊樂,教鋼琴,教這教那。我邊看邊想該干點啥消磨時間,二樓已經找不到空位置睡覺,一樓的沙發和地毯上擠滿人,真是煩惱,想找本書靠在某個地方睡覺,但怕挨著別人近了教聞見我衣服上的酸味。

我出了圖書館朝大商場走去,不記得今天是星期二還是星期三、四,商場里看上去不想周末臨近的樣子。快中午時,一樓和二樓的店鋪全開門營業,走廊上的客人去寥寥無幾。我從一層的東北角散步到西南角,從綜合體育用品門前的自動扶梯上二層,再重新往二樓的東北角走。那裡是個美食廣場,桌子前零零散散地分坐著一些人,沒人吃午飯,就只是喝咖啡喝茶聊天,冬天外邊陰冷潮濕,商場里散步舒服得很,幾家賣炒飯、泰國炒粉的,玻璃櫃檯后的火頭未開,聞不見爆油滋滋的香味。這個時間的咖啡好聞,清淡的香味綿軟飄長,星巴克和TIMHORTONS收銀台前各排起了長隊。我忽然想起一樓剛剛上樓的手扶梯旁也有一間,就是那個體育商店旁邊。

那家小眾咖啡店,兼賣特別的甜品和糕點。因為周圍沒有其它飾品店串味,站在點外頭聞咖啡更香醇,才走到它隔壁的「舊趣糖果店」就已撲面而來,店鋪外的走廊上站著四五個客人排隊。我遠遠站到隊伍側邊,瞧後面牆上掛著的價目牌,客人往前挪減,就看見擺甜品的玻璃櫃檯上豎著一隻小牌子,白字黑板,「今日中杯咖啡特價,購買即送任一甜品。」

我愣著想了想,躑躅在原地看櫥窗里琳琅滿目的糕點,嘴角垂涎三尺,於是就走過去排在兩位客人後面,手伸進內衣口袋估摸幾顆鋼鏰,瞧櫃檯里日光燈下的甜品出神,被一個聲音叫起頭,

「請問,您想要點什麼呢?」

女孩笑容可掬,頭戴著咖啡店藏青色的棒球帽,黑白格子襯衣和黑色的圍裙。我還是認出她來了,帽子后,那一頭粗直長發束成的馬尾辮,烏黑靚麗,帽沿邊柔白的耳朵,耳垂上「鑲嵌」的大粒寶石,光耀得低調內斂。

我張口想說什麼,她朦朧的下眼帘微微上揚擠出個彎月,禮貌、似笑非笑,

「先生,嗯,您想要點什麼?」

「我,我,想一杯咖啡,行么?」

「嗯!那當然可以咯,一杯咖啡,還有嗎?」

「請問,你是不是,嗯,不不!」

「哦?什麼?」

「請問是不是有甜品贈送?」

「那當然咯,今天中杯的送一個甜品,大杯的其實也可以送。」

「中杯,中杯的吧。行嗎?」

「嗯,當然,請問還要什麼嗎?」,她邊問邊垂下眼帘按收銀機。

「應該不用了。」

她微微揚起眼帘,彷彿微笑一下。

「您要多少牛奶和糖?」

「哦,不用,不用奶,什麼糖,黑的就好。」

「噢,好的,請稍等。」

以前覺得沒糖沒奶的咖啡簡直難以下咽,直到好幾天前一口氣買了四杯咖啡給艾迪他們還有我自己,頭一次忘了要糖要奶;後來又再喝過一次,才覺得純的也不賴,這褐色的汁漿,沒了奶糖,彷彿把空氣里迷人的咖啡豆香吸進嘴裡,越喝越覺得以前苦的玩意,正慢慢變得綿柔醇厚。

「先生,想選哪一款呢?」

她溫綿的嗓音把我飄飛的思緒拉回。我愣神地盯著甜點櫃,下意識回頭看看是不是還有排隊的別人。

「嗯,好的。」

「那,要哪一款呢?」

「嗯,不好意思,是不是甜點都可以,隨便拿一個吧。」

「嗯?哦,好的。」

她納悶睜圓的眼稍稍鬆弛,微笑,將下眼帘向上微微揚,我很喜歡看這樣的笑。她彎腰捏了蠟紙去玻璃櫥櫃撿了兩隻甜點放進紙袋裡。

「兩,兩隻么?」

「嗯」,雙唇抿了抿,「店裡新開發一個新品種,你順便試下吧。」

我受寵若驚地接過,付了錢,接過咖啡,逃也似的離開。

我站在商場出口,回頭望去,好幾個客人站在櫃檯前排隊,遠遠地望過去依然能看得見她的笑,還有耳垂上低耀的寶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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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晚來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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