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交代

第148章 交代

眾人又攀談了一陣,思衍一直藏著掖著沒曾明說自己的來意,只是又聊了一陣仙機啊、天命啊這類空泛的話題,伙房裡便傳來開飯的聲音。

千里跋涉,該使賓至如歸,瀕湖子也不吝嗇,取了房樑上剩下不多的一撩臘肉,拿出土窖里新挖出來不久的春筍,做了一盤春筍臘肉,農家小菜不講工藝如何繁複,配料如何周全,原汁原味才是農家菜的精髓。

珉州君山府的臘肉習慣用松木燎上一遍,肥瘦相間的肉片里混著淡淡的煙熏味道,咸鮮醇香,香味撲鼻。滿滿一盆春筍臘肉再配上幾盤符合時令野菜,論起下飯倒遙遙勝過京城酒樓里達官顯貴的一桌宴席,只是春筍照舊有點微糊的氣味,有些影響這道美食的鮮美,可依舊比昨日夜裡那盆青菜好上不少,眾人心照不宣,南佑黎也都沒在這上頭較勁,有瀕湖先生輔佐,再差也比從前吃的那些糟糠容易下咽。

欒安寧身體弱些,聞了那菜的香味也饞了起來,獲准吃了兩片臘肉,春筍清熱消痰,倒是沒有顧忌,只要能搶得過桌上那隻餓死鬼,能吃多少就任吃,老道士也不知道瀕湖子的廚藝究竟如何,只嘗了兩口,喝了一小碗土灶鍋湯,不知是久沒嘗過人間珍饈,還是人情世故,思衍也笑著臉誇獎兩句了事,清歡則百無禁忌,吃了不少,睜大眼睛跟小燕奴誇起菜來。

欒洛雲也把少女心事拋諸腦後,聽了眾人誇獎,開心了不少。

酒足飯飽,瀕湖子差了欒洛雲去懸壺裡頭送飯,欒洛雲也樂得去,一手一個陶碗,滿裝著竹筍飯菜,屁顛屁顛就進了廳堂。

思衍隨手在腳旁墊著草墊,豎碼著的捲筒里取了一枚,接過小燕奴遞過來的一杯茶水,同瀕湖子微微點頭,思量了半晌,盯著欒安寧開口道:

「安寧,前頭鋪墊至此,你應該猜到我要說什麼。」

欒安寧點了點頭,方才在飯桌上也想明白了許多事情,開口道:

「我不在那份《望仙榜》上,仙人既然多次提到天機一道,想必已經窺測過我的天機了,不然也不會親自找到這裡。」

思衍臉上神色沒有變化,捧著那杯茶水,緩緩道:

「以天問山百七十問秘術窺探,安寧,你會身死在佛果劫中,我試過多種法子,可無論以何種方法窺測天機,安寧,你的前路都找不到一絲生機。」

靜靜倚坐,似在微鼾的瀕湖子聽到此處,止了鼾聲,眼皮子略微抬了抬,盯著欒安寧皺了皺眉頭,又遲疑地閉了起來。

「不會!老道士!你不是說過周天帝跟齊文帝都做過逆天改命的事情嗎?這什麼狗屁佛果本來就是逆天改命來的,既然如此,這算出來生機斷絕又有什麼屁用?都是改命,不能全改了?」

南佑黎一拍桌子站起身來,聽到這話有些急躁,一直沒曾開口也把他憋壞了,急沖沖嘶喊出來。

思衍按了按手,笑了笑道:

「小侯爺莫急,莫急,武定七年春的那次仙會我就同眾人說過,安寧的身體異於常人,數萬載獨此一人。如今人族時局如此,危急之間,許多事情不該以常理揣度,不生玄脈,無有文心,如此狀況前無古人,雖然沒有實證,可我冥冥中總是以為,道家說有無相生,禪宗說真空妙有,仙路斷絕,或許是否極泰來之意。至於窺測……,安寧這份天機我探尋得極為困難,前路變數頗多,錯綜複雜,如一抔渾水,霧裡看花,其中有因為牽扯因果的仙人所產生的變數,有因為十二緣起佛果這味佛道奇葯伴生的變化,也有因為小侯爺這年輕一輩而產生的變數,可也依然有一部分變數出在自己身上。」

「出在安寧身上?什麼意思?」

南佑黎有些不解,重複呢喃了兩遍,思衍輕咳了一聲,解釋道:

「緣由我也不知道,不過十二緣起佛果之劫,一劫滅,一劫生,倒好算了許多,可惜我學藝不精,那怕窮盡因果,求問天道,也只能粗略算出安寧會命喪於七年之後的第十劫中,何時何地何因何果俱不得而知,可怪便怪在此處,昔年天問山先祖應慧岸禪師之請,為空空和尚測算佛果天機,師祖窮盡畢生所學,所算出來的也不過是空空在第七劫中歷劫身死,連帶著慧岸禪師也會因此劫隕落,只是後來之事你們都知道了,這位空空和尚度過了佛果劫成就果位,為禪宗續了百餘年輝煌。」

瀕湖子聽了這話,嘴角似笑非笑,微微坐起身來,捋了捋鬍子,徐徐開口:

「七年之後?這事情倒是新鮮,思衍,這事情我到西秦遊歷許久也沒曾聽過,稀罕,稀罕得緊,聽來開心,算我中午的臘肉沒白炒。」

這時間倒是敏感,欒安寧身體如今難尋良方,若是以尋常方子溫養,恐怕也不過剩下五六年壽命,連瀕湖子這般醫道精深的仙人,也只敢說用冒險的法子一試,瀕湖子心裡也每個底,思衍測算的這個七年之後倒給了他頗多信心。

思衍微笑道:

「都是些天問山的舊事密辛,昔年那位祖師爺鑽研天機一道精深,可終究還是敗給了『人定勝天』,算盡天機七十年也只錯了這麼一件事,因此事耿耿於懷,沒多久便也駕鶴西去了。如今天問山天機一脈就剩清歡這麼一個獨苗了,或許過不了多久這些雞零狗碎就將被後繼的塵土掩埋。」

他眼神和藹地看著清歡,滿是長輩對晚輩的疼愛和希冀,清歡則沉溺於對她而言有些稀罕的「朋友」里,忙著跟小燕奴談天說地,甚至沒逢上這道目光。

南佑黎倏地發問:

「所以,老道士,你的意思是……這玩意兒算不準?為啥空空和尚靠著慧岸都只算到第七劫?安寧卻能到第十劫?」

瀕湖子擺了擺手,讓思衍飲兩口茶,說道:

「因果之說,素來不是單純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千絲萬縷,藕斷絲連,思衍既然算出來這些,便說明安寧身上或許有不為人知的變數,甚至在窺測天道時,這份變數比慧岸這尊貨真價實的明心境佛門巨擘還要厲害,凡事過猶不及,這麼多便已經夠了,天機一道也素有話說七分滿的規矩,也就莫在計較了,不過今日這些話,你們能忘則忘,記就記在心裡,切莫同外人提起。」

眾人稱是,南佑黎撇了撇嘴,雖然雲里霧裡,可既然葯老頭都這麼說了,也沒再深究,欒安寧一頭霧水,可照例恭敬道了聲「是」,思衍微微笑了笑,也輕鬆下來,飲了口瀕湖子給他倒的茶水,將捲筒徑直拋給欒安寧。

南佑黎擋在前頭,眼疾手快地接過捲筒,卻發現這捲筒被一股微風托拂,輕飄飄的,羽毛一般落在手裡,思衍放了茶杯,沖欒安寧問道:

「可曾聽過風無子?」

欒安寧開口應道:

「周代相劍師,精於識劍,劍冢那套四狩劍便是這位大師從一堆破銅爛鐵中發掘出來。」

思衍又問:

「南梁人宋引?」

「相獸師,慧眼能識寶駒神獸,梁安帝啟園裡的百餘頭珍奇異獸便是從凡獸發掘。」

思衍手上的長幡晃動兩下,滿意道:

「道祖所言,『道者,萬物之注也』,大道所在,無所不包,所謂仙人,也不過是利用『術』去窺探甚至藉助天道的一撥凡人,大道歸一,可從中引流的「術」法卻各有不同,有說文道修心,玄道修身,也有說兵道修外,武夫修內,不過都是籠統地說法,除了玄道文道具備鴻溝之外,不同『術法』之間又各有差別,大道若水,水無常形,哪怕同一種『術法』也有不同形式,禪宗說受想行識,也可套用在『道』之上,術法並非只有造作的行韻可至心識,受韻想韻皆在五蘊之間,畫道為例,提筆作畫,行雲流水,或潑墨寫意山水,或工筆勾勒鳥獸,是常人所謂的繪畫一道,可觀賞字畫,沉心其中,與作畫者心意想通而使他歷為己歷,他道為己道,未嘗不是畫道的一種。」

這話說得雲遮霧繞,擱在南佑黎耳朵里跟放大響屁沒什麼區別,只覺得耳朵根子裡頭一陣痒痒,抬手掏了掏耳朵,欒安寧則想起了那在露晞山上看見的種種,「他歷為己歷」,這話說得實在太過精確,他不禁也抬了抬眸子,猜想面前這位擅長卜算一術的天機道仙人是不是算出來些什麼,思量了半晌,還是忍住沒在眾人面前將事情道出。

「我天問山兩脈,問劍一脈洒脫自在,尤好爭鬥,多是些不習慣劍冢沉沉暮氣的狂放劍客,天思一脈則循規蹈矩,墨守成規,連昔年空空和尚大勢已成,那位老山主都篤信自己的判斷,不肯降下身段,為天問山謀上半分紅利。規矩,哈哈,規矩,好也好在此處,壞也壞在此處,天思一脈自祖師思問創宗以來九十八代,至我這代已是日薄西山,氣數將盡。如今逢上這些事情,還是得豁出去摻和摻和,他們既然都押寶在那幾位天驕身上,我就不跟他們學了,家底不厚,就算是另闢蹊徑,這幾分微薄家當就押在安寧你身上好了。」

思衍指了指南佑黎手上的那封畫卷,開口道:

「天問山一脈存世畢竟也有千載,地上堆放著的這些畫卷俱是昔年諸道仙人留下的仙人字畫,你閑來無事可以觀賞揣摩,風無子沒曾登臨散仙,一品修為,卻靠著那口劍匣里經年發掘的十六口仙劍法寶可以戰平周時天仙,宋引更是沒曾開過玄脈,便能驅使異獸,風頭一時無兩,連那時僅存的幾位天仙見了都要尊稱一聲『老園令』,不同東西在不同人身上便有不同光彩,那些銹劍在風無子手裡是神兵利器,可風無子死後便大都失去了風采。安寧,路是人走出來的,三皇之前,也沒有玄脈文心之說,大道之大,也不該只有兩條定死的道路。」

欒安寧思緒萬千,看了那堆在一塊軟布上的數十枚捲筒,遲疑了一陣,見瀕湖子閉目點了點頭,才開口道:

「既然仙人厚愛,小子便叨承恩惠,他日若真學有所成,能逆天改命,小子再謝過仙人,只是這些書畫……若是佑黎或是小子的朋友能用……」

「自然,既是給你,你便是給瀕湖當柴燒了也不干我的事了。」

思衍不假思索,似笑非笑,此來南欒珉州的目的已達其一,話不必說滿,自己話里話外都透露了自己為天思一脈謀存續香火的心思,欒安寧如此精靈聰敏,不會聽不出來。某種程度上來說,下注欒安寧便是下注南佑黎,某種程度而言,自己跟葉裳青這兩不耽誤的賭法才是周全之道,目的終究是為了天問山的延續,所求不多,不過傳承賡續,天思一脈到清歡這裡已是山窮水盡,只能去尋柳暗花明的機會。既然有了恩惠,相信以後不論是南佑黎水到渠成,還是欒安寧真斬破荊棘,逆天改命,這半分薄面總會記下的,再者說,他給下的,又並非只有表面看得見的籌碼。

「多謝。」

欒安寧低首,恭敬朝面前這位仙人行了一禮。

……

鄉道陡坡,一蹊沙土接暗翠,樹影搖動黃昏。

小道來客少,可除了兩側接著田埂的地方,中當處只長著零星的草。

春風自身後來,直往天涯去,老道士走在前頭,「樂天知命」搖晃得厲害,背後的銅鈴不時地響著,像欒秦北邊聯通數州的北沙商路里終日響著的駝鈴,老農負手跟在身後,一步一步跟著,兩人沉默間,聽著風過樹梢。

「那小姑娘你就留在這裡?畢竟也是你們天問山最後一根香火,什麼都不交代,就這麼不聲不響地走了,你放心?」

夕陽下頭,瀕湖子對著背影發問,思衍轉過身來,笑了笑道:

「該教的我都教過了,該說的也都說了,至於她有沒有延續師承的心思,都看那姑娘自己,交給你……倒也不對,交給那幾個小子,沒什麼不放心的。」

瀕湖子深吸了口氣,問道:

「你是不是算出來些什麼?找安寧,來送畫怕都只是幌子,你暗地裡是把這姑娘連同你天思一脈數千年傳承都當寶押在這幾個小子身上了吧。」

思衍眼眸里浮現一種清明的光亮,又笑了兩聲,應道:

「清歡眼下的人間只有山上跟師父,她的世界不該如此小,既然做了她的師父,我總得給她找個好的去處。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沒了我,留在天問山上,又有了天思一脈底蘊,問劍宗的人不會像從前那樣待她,可你跟那幾個小子不一樣,我既全了師徒之情,又成了仙人之責,一石二鳥,何樂不為?」

瀕湖子沉默了片刻,續問道:

「安寧佛果那事情?」

「沒騙你,不過昔年測算所得,空空和尚所歷的前六劫水到渠成,難起波瀾,事實也印證了如此,第七劫雖使他瞎了一目,斷了一臂,可靠著慧岸禪師押上所謂的佛門氣運,動用禪宗祖師的金身舍利渡劫,到底還是幫空空改了命數。」

思衍抬頭看了看面前和光同塵,不顯山露水的老醫者,略微思索,還是開口:

「安寧之劫,雖落在了第十劫,可每樁每件都是凶吉未卜,險象環生,瀕湖,度過佛果之劫是逆天改命,亡於第十劫之前也是改命,天機一道測算雖不能盡信,可既然算出來的因果了卻在了第十劫,那六年後,安寧所要面對的兇險恐怕不小。」

瀕湖子極其少見地空嘆了一聲,拿出一直負在身後勾在手指上地一袋紙包,遞在胸前,聲音裡帶著些微弱的寂寥之感::

「是些能溫補仙體的方子,一日三次,用水煎服,還能延三年壽命。」

思衍倒沒接過那袋包裹嚴實的紙袋,笑笑道:

「天機一道,以人之渺小向天道追問『遂古之初,誰傳道之?』,折損壽命倒是天道網開一面,情理之中,沒有勝過這些代價的求知之欲,當初也不會接過師父的衣缽。至於這葯,聞起來就珍貴稀罕,瀕湖,你留著吧,我估計是用不上了,荒帝出,亂世至,變數起,世人僅僅著眼在幾個『天驕』身上太過狹隘,可又實屬無奈,此事未了,身死之前,我還得做最後一件事。」

瀕湖子抿了抿嘴,沒有詢問這最後一件事情究竟是什麼,只不言不語放下手臂,又緩緩負在身後。

「我走以後,我那個心思細膩的徒弟估計得難過上一些日子,不過也不緊要。年輕的別離嘛,不痛不癢的傷口,沒幾天就讓那幾個小子逗弄的結了痂,比年老的別離好。」

瀕湖子有些感懷,配合著笑了一聲,轉過身踱起步子,往山坡低下那看著頗渺小的別院里去,擺了擺沒提溜著藥包的那手,道一聲:

「再會!」

思衍也沒遲疑,提起長幡,「樂天知命」已經搖搖晃晃擺動著,木屐已經踏上遠去鄉路。

「上坎下艮,蹇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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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沉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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