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銅錢

第149章 銅錢

懸壺裡頭沒有日夜,四周棉花一般的「瀑布」里時時刻刻都迷濛著青亮色的光,白晝裡頭明亮一些,到夜裡便昏暗下來幾分,不至於使住在裡頭的那幾位「病患」不知時辰年歲。

今晨的懸壺裡頭倒頗熱鬧,南佑黎昨夜就搬了一床被褥到懸壺裡頭來,嘴上說的是「那邊屋子裡頭全是姑娘,我睡的也不自在,來打個地鋪反倒快活」,這話得了蘭心梧一句「天真爛漫,佑黎你還是太年輕」的調笑,觀摩畫卷的欒安寧聽了會心一笑,小心把那副西越時期的仙人山水收進捲筒,跟蘭心梧相視一眼又同是苦笑一聲,搖了搖頭,嘲笑起面前抱著被褥的榆木腦袋的不經世事,年歲到了十五還能這樣秉性純良當真是不易,十五六歲的少年腦袋裡大多腌臢似恭桶,見一個愛一個的年紀,卻把淺薄的情意當成獨一無二,像南佑黎這樣「純粹」的少年郎可不多見,當然,還得帶上角落裡那個大半夜連呼吸聲都沒有,盡剩下斷斷續續落子聲響的沒毛石頭。

不過地鋪倒也不捨得讓南佑黎睡,懸壺裡的仙氣屬木,天然帶著兩分涼寒,南佑黎畢竟還沒登臨散仙,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欒安寧識趣地給他讓了半張床面,自王夫人逝去之後,南佑黎便搬來燕王府里住下,前些年怕黑怕得要死,還常以「護衛」的名頭抱著枕頭被子過來跟安寧睡,欒安寧也懶得揭開他那層傷疤,不讓他「鳩佔鵲巢」還能咋辦呢?總不能讓他搬去跟小燕奴睡吧,那頭三個姑娘住在廂房,南佑黎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確實有諸多不便,只能邊玩笑著邊給南佑黎鋪好褥子,放好蓋毯,蓋一個毯子可是不行,怕是燈熄了沒幾刻,南佑黎就得反客為主,夢裡造反,把欒安寧的被子全搶過去。

清晨練完劍,欒安寧自個兒也才剛擦把臉,南佑黎便領著那幾位姑娘一同進了懸壺,說瀕湖先生那邊讓他代勞交代些事情,於是就成了眼下這副光景,大上午的,六個人都擠在這間屋子裡頭,等著拿了令箭的南佑黎「發號施令」。

某打譜的棋獃子除外。

蘭心梧用竹竿撐開木門兩側糊著油紙的窗子,又在不太明亮的屋子裡點燃油燈,罩上老百姓家一般制式,有些古舊的木頭燈罩,慢慢地走到安寧的床邊坐下。

「所以說,佑黎,人都到齊了,別賣關子了,先生是交代了你什麼任務,還大張旗鼓地準備得這麼周全?」

蘭心梧指了指面前木桌上工整放著的幾枚大小不一的銅錢,一錠不太規整的碎銀子,又看了看南佑黎手上拿著的游魚模樣的鐵盒子,開口問道。南佑黎則隨意拿了桌上兩枚小些的銅錢,在指尖翻來覆去把玩了一陣,跟前朝一樣的方孔錢樣式,上寫「武定通寶」的直讀錢文,是本朝武定三年南懷玉親自監製重鑄的制錢,一大一小,制式上並沒什麼不同,手上這兩枚倒頗為嶄新,剛鑄出來似的,「武定通寶」錢幣在民間流通已十餘年,不少老錢幣面上的文字也已磨得看不清了,不過戶部上林司那邊已經有了消息,聽說再過兩年又要重鑄一批新錢。

玩罷了銅錢,南佑黎大咧咧跨上桌子坐下,煞有介事一般指點起來:

「葯老頭說,君山府裡頭有他的一間藥鋪,就……就那家,安寧,你記得吧?咱們剛來珉州那陣子就找到那兒去了,還撲了個空!」

欒安寧點了點頭,當時按著天窮書院里青鳥送的消息,的確在君山府府城東北角一條偏僻的街上見過那間不太大的藥鋪,也多虧了街坊鄰居裡頭有曉得這間別院的,不然還真不知道到哪兒去尋瀕湖先生

「這幾日春夏之交,氣候時冷時熱,天爺也沒個准信,沒雲沒風的時候都能冷不禁落泡尿,早晨練完劍聽葯老頭談起,估摸著縣裡頭會有不少百姓感上風寒,葯老頭想著閑著也是閑著,如今既然抽不開身,還不如在君山府里把藥鋪的行當做起來,安寧、心梧跟石頭是病人沒啥說的,慣壞的這幾天心不在焉跟中了邪一樣,事擺在那裡,我也算他病了,那小姑娘是遠來的客人,也不必多提。咱們天天擱葯老頭這兒白吃白住我倒也不樂意,不如幫他打打零工,別讓葯老頭養一幫子混吃等死的閑人!」

小燕奴本來正逗著悶悶不樂的清歡,清歡本來就內向話少,如今她那個師傅又不告而別,別人師徒之間的私事,自己也不好亂打抱不平,甚至去問瀕湖先生,只能想著法子逗逗這個比自己小上一歲的姑娘。欒洛雲也挺奇怪的,不過她眼下的境地如此,憋著心事也是理所應當,不過礙於之前在京城的隔閡,小燕奴一時倒也沒心胸寬闊到以德報怨,表面上不言不語,只能暗地裡幫襯幫襯,本來就勞心勞神的,反倒成了南佑黎嘴裡混吃等死的閑人,把人都摘出去,可不就剩下自己嗎?小燕奴氣不打一處來,剛要發作,就聽欒安寧捻起一枚錢幣,邊端詳邊說道:

「佑黎,你自個兒的主意吧?瀕湖先生做事坦坦蕩蕩,若要我們這些小輩幫忙,沒什麼難為情的,不會借你這張嘴跟咱們說,你這移花接木的手段玩得可不怎麼高明。」

南佑黎盤坐在桌子上,聽了欒安寧這話尷尬笑笑,摸著後腦開口道:

「嘿,安寧,你真是不如學天機道去,算得跟那老……」

南佑黎話到此處停頓,瞥了瞥一旁蹲著看牆角白花的清歡,沒有接續著說下去,擺擺手道:

「我是聽了葯老頭跟老毒物兩人說起這事兒,就跟葯老頭提了一嘴,他也沒反對,只說了『藥鋪行當不似其他,不能當消遣輕慢』這話,我就想著,能幫就幫唄,反正都過上這種雲淡風輕的日子哩,苦中作的樂也是樂子不是?再說還是替人治疾這種好事,咱們也算是功德無量。」

欒安寧擤了擤鼻子,冷哼了一聲,苦笑著說道:

「你這人真是,這時候又咱們咱們了,合著你還是沒把我們摘出去啊。不過這事兒吧,倒不必把所有人都坑進來,想做就做,攤開了說倒似把人架在火上烤,別人要做,你不做就好像虧欠了什麼似的,也大可不必如此。不過你既然能做事,治病救人也該收收診金,長輩們的交情是長輩的,我這又沒病入膏肓的,自然會幫忙。」

「切,我可不像他們,把你當病貓子病罐子供著,再說安寧你啥性子我還不知道?小院子里關久了,如今天高海闊,你能閑得住?」

蘭心梧點了點頭,欒安寧這話里話外其實是在體諒自己,安寧這話說得又羚羊掛角,不著痕迹,畢竟之前欒安寧的邀約便被自己否了,蘭心梧心裡有些暖意,頓了頓,也開口道:

「我……佑黎,安寧,瀕湖先生讓我住在這懸壺也快幾個月,我這心裡也過意不去。不過我確實有些……有些緣故,不太想到外頭去,幫幫你們清點藥材庫存,管管銀兩進項,做個賬房先生倒是可以……」

小燕奴也慍怒開口道:

「我可不做某些幼稚鬼嘴裡頭的閑人,少爺,心梧哥,你們要去別落下我,有些人,我都不惜得說,私塾里學了半天經義就記住個錯了意的『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還天天擱我面前顯擺,到今天還是這說辭,本姑娘都覺得羞!」

南佑黎也不言辭還擊,反而微不可查地笑了笑,輕聲道:

「放心,撿來的,落不下你的,你不去都不行。」

南佑黎把腿掰了掰,盤得更緊些,又說道:

「安寧,你說診金這事兒我倒想起來了,今早不是我跟葯老頭說了幫他開藥鋪這事兒之後嗎,葯老頭就臨時起意倒管我要起診金來了,身上的銀票全給了,我看他也不是財迷啊,聽葉伯伯說京城裡頭那間絳珠堂都是葯老頭開的,按理說他應該不缺錢啊,怎麼突然管我要起銀子來了?」

「哦?」

欒安寧也覺得奇怪,不過也猜到瀕湖子的幾分深意,問道:

「先生倒不是那樣的人,估計先生有自己的打算吧。」

「行了行了,不說這些不說這些!反正眼下要銀子也沒啥用,又沒去處消遣,葯老頭稀罕就給他。安寧,就按你說的,想幫忙的就幫一幫,咱們跟葯老頭擬個章程,看病開藥的事情還得他來,咱們只能打打下手,省得葯老頭忙起來就顧不上你們三個了。回頭把藥店開起來,這邊田地我看著東西挺多,也不能荒了,葯老頭說芍藥未開之前都留在這院里,估計這院子里還有什麼文章,仙草仙藥什麼的也有可能,得留人在這邊看著。君山府離這裡得有近七八十里山路,要上午過去,下午才到,晚上回來都得後半夜了,一天一來回不實在,估計還得學官府里當值那套,兩三人當一班,三五日一換,平常就住在鋪子里,等換了班再回這裡來守著地里的花花草草,不然也沒那個心力,安寧,你說呢?」

欒安寧淡笑著看南佑黎侃侃而談,等他說完才笑道:

「你跟叔父有些地方還真有些相像,這指揮調度鎮定自若的模樣實在是當官的材料,不過為什麼不過去一批人,留下一批人呢,分開來都不是什麼麻煩事,非要這樣當值?」

蘭心梧微微笑笑,他早看出來安寧跟佑黎出身不凡,南佑黎還是有些不屑,微微擺了擺手,不過這次卻沒再說些什麼,自京城南出以來,一路上見到的百姓說南相好話的不少,往往大字不識一個的老嫗都能熟稔地念出知縣老爺跟南懷玉這兩個名字,連「南相祠」這類南懷玉明令禁止的生祠都在田埂上頭見過兩座用稻穀藏起來的,老農們是捨不得拆這小廟,跟命根子一樣守著祠內香火終日不絕,只說供奉了南相之後風調雨順,麥穗兩歧,經年不發大災,扣了皇糧賦稅還能余上不少糧食換果蔬肉蛋,比拜土地龍王要管用得多。

畢竟神話里仙人開天創世,現實里還是「人治」,貧民百姓沒那麼多花花心腸,亂世里飯能吃飽,衣能穿暖,便是願望。

「這話說的不對,相逢即是緣分,既然相知」

幾人又談笑了一陣子,只說些見聞軼事,鬼怪奇談,什麼,少年少女的思維總是跳脫些,卻聽那頭落子聲突然停了,那枯坐的平頭石頭站起來,舉了舉手,衣服跟前兩天「如出一轍」都沒曾換過,頓了半天只憋出來一個字:

「去。」

蘭心梧笑出聲來,輕聲道:

「石頭,我還以為你下棋就什麼也聽不見了呢,今天怎這般的不用心?」

面無表情的石頭憨憨地摸了摸腦袋,動作比南佑黎尷尬時做的要笨拙又緩慢些,又從牙縫裡擠出來幾個字:

「先生,人好,不能……,白吃。」

眾人笑的暢快,南佑黎盤著腿坐,在桌上笑得前仰後合,連桌子都晃蕩起來,幾個姑娘都被石頭這般憨厚樣子逗笑開,一旁盯著牆角野花的清歡也轉過眸子,回神望了望屋子裡頭那股很難融入的「熱鬧」。

「那石頭,你不下棋了?就是裝葯煎藥這些雜活也不是那麼輕鬆的,先生說你身體不算太好,你別聽佑黎嘴裡那些狗屁,石頭,身體最緊要,去不去你可要想好了!」

欒安寧有些關切的問道。

「去,不能欠別人!死了,就……還不上了,不忙,就下棋,忙,就不下。」

石頭這些話一詞一頓,大有一口氣只說一個詞的頓挫感,眾人也沒心思笑話他的斷句聲調,各自心裡都在想些什麼,欒洛雲還是眼神恍惚,不過失神落魄有失神落魄的好處,畢竟她那性子要是突然復甦過來,這院子里立時就一地雞毛,清歡也沒什麼表示,還是一副鬱鬱寡歡的模樣,小燕奴倒是感同身受,畢竟前些年還懵懵懂懂的時候,她也會時常感覺自己不過是個沒人要「棄嬰」,然後憂鬱上一些日子,雖然也知道了這姑娘頗為不凡,跟幼稚鬼一樣在《望仙榜》上,可都是肉體凡胎,七情六慾終是枷鎖。

欒安寧率先打破僵局,笑笑道:

「去,石頭,想去就去,心梧兄安土重遷,懶得挪窩,石頭你這性子沉穩,分葯煮葯這類活精細,你這個『大國手』肯定比佑黎沉穩得多,佑黎一把子力氣沒處使,讓他掃地拖地去,那就這麼定了,清歡姑娘跟洛雲就暫時在家裡,細則的事情佑黎你辦吧,你當掌柜的,怎麼輪班,誰負責什麼都讓你指派,你別把藥鋪砸了招牌讓先生找你算賬就行。」

牆外的水壺鳴了,滋啦啦冒著熱氣,蘭心梧走到角落把水壺提起來,往一盤木盤裡放著的陶杯里倒上水,邊說道:

「說吧,佑黎,既然事情定了,你這樣大張旗鼓的來,擺上這些傢伙事,沒這麼簡單吧?」

南佑黎抬手指了指蘭心梧,露出一副「還是你懂我」的表情,雙手接過那杯熱水,也不嫌燙,淺嘗了一口,也沒像欒安寧似的說聲「多謝」客氣,直接開口說道:

「這事兒吧還真是葯老頭交代的,葯老頭說藥鋪也是生意,做生意就要有做生意的樣子,咱們不能只當戲來演來唱,藥鋪里的方子診金啥的都有定價,藥材有進價自然也有售價,醫道有醫道的規矩,如今能治病救人的大夫愈發少了,多的是濫竽充數畫畫鬼畫符替人治病的庸醫,他們賴以生存的本事,咱們也不好亂來,壞了這行當的規矩,所以就讓我先來教教這些『活著』的本事。」

小燕奴伸了伸脖子,指了指面前桌上的銅幣,訝異道:

「幼稚鬼,不會吧,你不是當我們都不認識錢吧?你也太小瞧人了些,心梧哥跟少……少爺……」

小燕奴說到「少爺」兩字時沒了底氣,蹙了蹙眉頭,正迎著欒安寧的苦笑,輕輕「啊」了一聲,睜大了眼睛。

欒安寧也不端著,學識說淵博不假,可書上也不教這些啊,自齊代就有儒家學子當摒棄「物慾」的傳統,著書立說之人傳說里也都是識金錢如糞土的清高之士,錢幣大多就是史書上伴著年號更迭的三兩句話,哪怕是有關於錢幣貨幣的冷僻書籍,欒安寧也沒心思看這些自己可能用不上的學問,只知道金子銀子銅幣,至於用法細則則大多模稜兩可。

「飄零,我還真不熟悉這些,只見過這枚『武定通寶』銅錢,其他的大的小的,還有寫著不一樣錢文的價值幾何都不知道,你忘了?拿你的銀子去春曉居買『青梅酒』的時候,帳都是你結的,好像還……還挺費事……」

南佑黎手撐在腿上,又支著下巴,聽了欒安寧這話倒是沒什麼意外,小燕奴是姑娘家家,雖沒什麼閨中少女的斯文做派,又好舞槍弄棒,可歌樓酒肆這些世俗地方倒也少去,欒安寧就更不必說了,十五年來怕是出京城淮州巷的時間扳著手指都算的清楚,作為三人里跟世俗沾染最深的「紈絝」,南佑黎早知道欒安寧不知曉這些貨幣通識,畢竟沒跟錢打過交道,書上也不教這樣的道理。離京前去無相寺祈福那會子,這位「少爺」在寺前養著錦鯉的許願池裡投了一枚太祖立國時分發功臣的「開鸞大寶」,背面鑄雙鳳紋路,存世數目極少,一枚便值兩千兩白銀,估計也只有燕王府這樣皇室宗親的府邸能拿出來,也只有欒安寧這樣「不食人間煙火」的「敗家子」能拿來餵魚,還自鳴得意地同自己玩笑問道:「是不是對佛祖菩薩太過吝嗇?」

不過哪怕看見了南佑黎也不稀得說,燕王府雖說過得清貧,可也只是跟巨賈豪奢比起來,又沒褫奪爵位,憑同鳳親王一年的俸銀也夠買下瓜州人煙稀少的府縣裡數千畝田地,至於積攢下來府里那些用的使的,隨手挑一口裝泔水的老缸擦乾淨了露出精細平整的前朝官窯漿胎,也能賣出幾百兩銀子去,一枚銅幣而已,南佑黎不說,欒安寧也就當他是一枚銅錢,南佑黎不信這些,可畢竟欒安寧對佛祖菩薩這些還有誠心,平常時候說了就說了,區區兩千兩銀子,不至於要讓欒安寧在菩薩面前吃個癟。

南佑黎性子歡騰歸歡騰,直率歸直率,可也懂分寸。

「既然是先生交代,那佑黎你就說說吧,我估計石頭也不清楚這些,都學了以後也能方便些。」

蘭心梧也淡淡笑笑,跟欒安寧、南佑黎相處了雖沒幾日,不過性子都不錯,彼此之間也熟稔起來,他也沒想到通事理的欒安寧在這些「俗務」上跟一張白紙似的,這小小屋棚下頭人人都有來歷故事,不過年歲不大,閱歷還淺,倒也各有各的「神通」。

「怎麼著?撿來的,你懂要不你來說?我也看看你的本事?」

「我?」

小燕奴略微慌了慌,撇了撇嘴,還是慫了:

「你能耐,誰跟幼稚鬼你似的,人都帶著銅臭味,還大俠呢?你既然顯擺能耐就你說,我使得明白,可說不明白。」

南佑黎笑道:

「碰錢咋了?哪裡就帶著銅臭味了?話本里的俠客也打家劫舍,劫富濟貧呢,我又不是掉錢眼裡鑽不出來的那類人,黎伯母給的那些銀子我不還是兼濟天下了不少?」

「哼,拿著王府的錢做自己的善事,大手大腳地一路施粥、分銀子過來,事是好事,做的也說不出什麼毛病,可你倒是拿自己的錢啊!」

南佑黎不再理會,低頭笑了笑,舉起那杯子又飲了半杯清水下肚,呵了口熱氣,拿起欒安寧手上那枚「武定通寶」,開口道:

「石頭,安寧,其實這學問沒什麼講究,也不咋複雜,小石頭都能解得了難解的棋局,事兒也算不得難事,等到了那邊臨時再學也來得及。不過我聽葯老頭的意思,好像不光是坐堂行醫這樣安穩的活計,平常不忙時還要領人到君山府的各縣鄉里當走方郎中,君山府下面縣鄉裡頭,沒準到時候我不在身邊,這些事情還是先交代為好。安寧手上這枚小些的武定通寶,是本朝制幣,武定三年陛下下旨鑄幣,分小平,折二,折三,折五四種錢幣。」

他把桌上那四枚都寫著「武定」年號的錢幣整齊排開,向欒安寧跟石頭展示,接續道:

「除了這最大的折五錢寫『武定重寶』錢文之外,其餘的錢幣俱寫『武定通寶』,只有重量和大小上的區別。」

「折五錢?」

欒安寧拿起那略大一些的「武定重寶」,發現在手裡頭沉甸甸的,對南佑黎發問。

「不懂了吧,集市上也叫『當五』,簡單來說就是一枚銅錢可以當五個小銅板花,最小的銅板就算一文,也叫小平錢,折二也叫『當二』,一枚便能當兩枚平錢使,之後以此類推,反正安寧你擱在手裡反覆掂量掂量,折二錢大小重量跟小平錢接近,所以武定三年鑄造的折二錢『寶』字錢文上下面貝字底的第二橫會略微厚實些,也還是容易區別,至於當三當五因為用銅更多,造型更大,也更重了,因此更好分辨。」

欒安寧翻來覆去掂起那幾枚錢幣,石頭撇了撇嘴,不知是拘謹還是厭棄,只在一旁悄無聲息的觀摩。

「好像果真這樣,這折二錢的錢文好像確實跟小平錢有些區別,這麼說來還挺簡單的,弄清楚銀兩跟銅幣的兌率,然後小心分辨不就行了。」

南佑黎笑了笑,又開口道:

「要是那麼簡單就好了,關鍵就在於市面上流通的錢幣並非只有武定年號的制錢,甚至許多都不是本朝所鑄的錢幣,先帝爺大鳳年間所鑄的『大鳳通寶』,太祖陛下鳳啟年間所鑄的『鸞鳳之寶』,甚至齊代文帝所鑄的『安運通寶』,擊殺荒帝后改年號后所鑄的『平定通寶』也因為鑄造量極大,流通甚廣被朝廷准許替代武定通寶使用,這些摻攪在一起,不少錢幣又分了折二、折三、折五、折十甚至還有『鸞鳳當千』的折千錢,某些勢力煊赫的江湖勢力也被皇權特許可在幾縣或臨近一州之內使用自己鑄造的錢幣,冀州境內能用尋道宗宗門裡用的『八禽刀布』,最上等的龜息錢在道一山山門裡頭那仙家勝所處都稱得上價值連城,一枚甚至能換京城裡的一套宅院。」

欒安寧無奈笑笑,他倒是隱隱約約記得這箇舊例,好像某些野史里碰巧記了一筆,不過如此倒給欒安寧這些「初入俗世」的新人帶來了許多困難。

南佑黎瞥見了欒安寧臉上有些尷尬的笑,也輕笑了兩聲,從桌子上躥了下來,木桌不窄,可也被身體帶動兩邊晃蕩了幾下,南佑黎落地卻是輕盈靈動,拍了拍欒安寧的肩膀,拿起手上那個游魚模樣的木盒,開了蓋子,取出一桿造型頗為精細的小秤出來,笑笑道:

「不過也別太擔心,雖說如此,可是安寧,市面上能見到的十有七八都是本朝的『武定通寶』,不少店鋪為避免麻煩,也會在櫃檯處掛上『只收金銀及本朝銅幣』的木牌,眼下世道亂,私鑄銅錢者不少,到時候小心分辨就行。至於銀兩的使用就更不複雜了,這玩意叫戥子,我記得字還挺難寫,其實就是一桿稱碎銀的小秤,那些大當鋪的賬房先生都是左手一把算盤右手一把戥子,說的就是這東西。售葯時若給銀兩,你拿剪刀鉸了,稱出足斤兩就行。」

欒安寧盯著那桿秤著不知多少凡塵俗世的戥子入了迷,良久才說出一個失魂般的「好」字,他也沒想過這些「活著」的知識看起來不值一提,像吃睡一樣似乎與生俱來,人人都輕車熟路,可要讓自己這「桃花源」一般的人物學起來,卻覺得好像並不比書本上那些冷僻生澀的文字簡單,換句話說,他突然生出一種疏離感,感覺他和「活著」這兩個字隔著一層障壁,似乎「卑微的求生」和「高傲的享受」都跟他相隔甚遠。

這思緒被蘭心梧的笑聲打破,欒安寧回過神來,就蘭心梧舉著胳膊,單手遞過那杯清水,笑笑道:

「一杯清水,若加了一片茶葉便叫茶了,凡事從無到有嘛,到時候手忙腳亂兩天自然就什麼都會了,喝吧,水都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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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沉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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