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沉
身後,漫漫如潮水般的旱魃騎在骷髏馬上,各披堅執銳,眾軍陣前,一個依稀還看得出甲胄模樣的「漠鬼」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之上,此馬比其他只剩枯骨的「屍馬」高出三分。
這「漠鬼」左手持一桿腐朽的牙纛,光禿禿的,想來原來的牙旗早作了飛灰,右手拿一把丈長的長戟,閃著駭人的寒光。
緩緩的,那「主帥」將手中長戟遙遙向前一指。
兵馬皆動,萬馬奔騰,在細碎的沙土上發出雷鳴般的「馬蹄聲」。
雖這些「漠鬼」只剩下枯骨,但威勢仍盛,依稀可以想象到那宏大的「喊殺」之聲。
萬馬並進,戰車更快。
欒安平回首時,看見從騎兵中直衝出的幾十乘駟馬戰車,他知道,今日恐怕「凶多吉少」了。
不一會,戰車已經衝到欒安平等人近前十幾丈的位置。
「不能跑了,跑不過的,準備迎敵!」
欒安平大喊道。
「拿出武器,準備迎敵。」顧南枝大喝一聲,「嗖」的一聲拔出寶劍。
「結陣迎敵!結陣迎敵!」
「司徒風,射戰車的輪子,不能讓它衝起來!」
以肉身組成的戰陣,去擋全力衝鋒的戰車,無異於螳臂當車。
司徒風拉滿月牙,猛一放手,弓弦震蕩。
「嗖,嗖」
兩支飛矢快如霹靂,驚了弓弦。
當頭兩駕戰車的車輻應聲而斷,車輻一斷,車輪難以支撐,連帶著拉車的幾匹骨馬一同栽倒。
「好!」顧南枝大叫道。
「先迎敵,等太陽出來,他們便會自行退去!」
背水一戰,大欒六人也是鐵血般的氣勢,便是當年大齊黑甲鐵騎仍在,我大欒將士也敢一戰,況死人乎?
「他們不怕利器穿透,用上玄力!」
「司徒風,繼續負責戰車,其餘人結陣,擋住沖馬!」
「擋住沖馬!」
六人中雷戰使鐵鎚盾牌,此刻被眾人簇擁,半蹲在盾牌後面,死死頂住盾牌,其餘人頂住雷戰的后腰,不讓雷戰在衝撞下摔倒。
姿勢站定,倏忽間,沖馬來了!
「咚!」
直撞到盾牌之上,將雷戰腳下鬆軟的沙土砸沉了幾分。
與之一同傳來的,是骨頭碎裂的聲音。
骨馬狠狠撞在盾牌之上,左側大半骨頭已然粉碎,巨大的衝擊之下,狠狠的朝雷戰的後方砸去。
像一枚隕落的流星!
顧南枝居於雷戰身後,將火紅的劍刃狠狠插進骨馬和其上的「漠鬼」體內,化成飛灰。
解決一個,骨馬又來。
「咚!」
「咚!」
「咚!」
這些騎兵「悍不畏死」的衝鋒勢頭,讓雷戰早已口吐鮮血,滿面塵灰的糙臉上,頭顱上的血留下兩道血痕,流到下巴,滴落到地上,發出微不可聞的聲響。
那面結實的盾牌上此刻也坑坑窪窪。
與欒安平一同扶著雷戰後腰的侯將軍是個老者,此刻左臂已經撞斷,用背死死頂住雷戰,高喊著:
「不能後退!不能後退!」
「媽的,俺老雷何時說要退了!老子還頂得住!」雷戰怒喝道,但聲音已然沙啞。
殷紅的鮮血起先只是從嘴角溢出,到後來,每次衝擊,雷戰都吐出大口的鮮血,想來五臟六腑都已然支撐不住。
身後,滿地都是黑色飛灰,死在此處的旱魃早已不知幾何。
雷戰身下的沙土被砸出個一尺深的大坑,整個小腿都已然埋在地下。
「頂住,那「漠鬼」的統帥來了!」顧南枝高喊道。
身形也向前衝去,牢牢頂住雷戰。
那高大「漠鬼」速度更快,帶著呼呼風聲,從遠處直衝而來,手上揮舞著一把長戟,宛如奪命的鐮刀。
「頂住!」
「頂住啊!」
與預料的不同的是,想象中那聲驚天動地的衝擊聲沒有傳來。
顧南枝抬頭一看。
「不好!」
「將軍」拉住韁繩,在雷戰面前勒馬。
那馬高抬前蹄,遮蔽天日。
「鐺!」
馬蹄重重向下一踏,巨大的衝擊力將結陣的眾人震飛出去。
「完了!」欒安平心裡閃過一個念頭。
但剎那間,遮蔽太陽的浮雲散開,光線自欒安平等人的這側,蔓延過去,幾息之內就直照在「旱魃」身上。
「得救了?」欒安平心想道。
那熾熱的陽光讓「旱魃將軍」停滯了一下。
「得救了!天尤憐我!天尤憐我!」
骨馬馬蹄下,見旱魃停滯的中年將軍興奮高喊!
欒安平只看見光影一閃,長戟掠過,落下一顆頭顱。
「劉將軍!」
「劉將軍!」
目瞪口呆!
頭顱滾落到癱坐的欒安平腳邊,欒安平雙手捂住了頭,腿不自覺的撲騰了兩下。
鮮紅色!眼前滿是鮮紅色!
那鮮紅的血液流到地上,欒安平聞到那似鋪天蓋地般的鐵鏽味道,一股嘔吐之意湧上心頭。
「死……死了!」
欒安平心中思緒萬千,慌亂,疑惑,害怕在一瞬間纏滿心思。
「為什麼?為什麼他們不怕太陽?為什麼?」
「為什麼?他們不是該怕太陽嗎?為什麼?」
思緒間,那「旱魃將軍」一揮長戟,灑掉戟上鮮血,將長戟在空中畫了個圓,雙手持戟,高舉到空中。
坐在地上的眾人面如死灰,顧南枝也一臉苦笑,
「吾命休矣!」
沒有人動彈,所有人都在等那長戟降臨到自己脖頸之上,他們再無力反抗,只靜靜的等著死亡。
良久,但那長戟沒有再揮下,「旱魃將軍」駐馬立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彈。
「為什麼?為什麼他又不動了?」欒安平一皺眉頭,心裡全是疑惑,
「冷靜!你一定要冷靜!欒安平,想!給我用力的想!」
所有在南漠經歷之事在欒安平腦中浮光掠影,一切細節,一切感受,一切!
見「旱魃將軍」沒有動彈,雷戰又想去撿那被撞飛的盾牌,卻聽見欒安平厲聲道:
「所有人,待在原地不要動!不要說話,屏息凝神!」
聲音傳出,那「旱魃將軍」又像聞到獵物一般,緩緩騎到欒安平身邊。
欒安平看著那高頭大馬,靜靜的看著,眾人聽見欒安平的話也不敢動彈,乖乖的呆在原地。
良久,那「旱魃將軍」驅馬向旁邊走去,一步一回頭,其他「旱魃」也紛紛驅馬遠去。
潮水般的「騎兵」將欒安平等人圍在中間,形成了一個方圓幾十丈的圓圈。
但地上彷彿有道無形的圓形屏障,所有骨馬都不敢越雷池一步。
「賭對了!」欒安平心裡暗暗鬆了口氣。這漠鬼並非害怕太陽,而是害怕「陽」,只能在「陰」里活動,動極生陰,若亂沖亂動,漠鬼在陰中行動自然不受限制,而陰極生陽,自己便成了太極圖上陰中的陽,便是那黑中的一點,為「陰陽魚」,因此漠鬼紛紛退去,此前所遇的漠鬼退去,也並不是因為太陽,而是對峙時產生的「陽」!這麼想來,夜晚漠鬼不侵入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旱魃潮水漸漸退去,眾人倒在地上,連口大氣也不敢喘。
欒安平拿了篝火點燃,眾人見欒安平動了,也才紛紛敢站立起來。
點燃篝火,欒安平拾了劉將軍的屍首,又拿了些柴火,放在盔甲之上點燃。
欒安平暗暗道:
「劉將軍,如今這前路迷茫,帶上屍首多有不便,只能將骨灰帶回,將軍見諒。」
說罷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頭,細沙上磕出一個小坑。
其餘將軍也紛紛拜謁,顧南枝同死去的劉將軍說了幾句話,也坐在一旁一直跪坐的欒安平身旁。
良久后,欒安平開口打破沉默,他清冷的臉上有一絲掙扎:
「我終究還是救不下所有人。」
「但你救下了我們!」顧南枝正色道。
「你父王,你師父知道你今日之事,都會以你為傲!」
欒安平並不答話,仍一絲不苟的跪坐在旁邊,他沒有上過戰場,也沒有經歷過生死,十五年的王孫生活並不能告訴他死生的真諦。m.
所有人都知道人固有一死,但當生死發生在眼前,欒安平終究難以自持。
到月上中天,他緩緩站起身來,將將軍的骨灰收好,用自己的披風包裹住,繫上一個漂亮的結。
人世浮沉,到今日,他算曆過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