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軍
天順六年,秋
十月末,是夜
一座破舊不堪的小院落中,一名面容枯黃清瘦的男孩手拿著高他幼小身軀兩頭的笤帚清掃院中的落葉。
「陽兒,休息會兒吧,來吃個窩窩頭。」院中小屋內傳出一句虛弱的溫柔女聲。
男孩放下笤帚應了一聲「來了,娘。」
小屋內,正中間擺了一張不大的桌子,上放置了一座靈位。桌子旁是一張搖搖晃晃發出吱吱聲響的木床,除這兩件,屋內再無其他傢具,真可謂家徒四壁。
「咳,給,陽兒,吃這個,咳咳,這個好吃。」女子臉色已然十分糟糕,還在不斷咳嗽,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只得磕磕絆絆一點一點說。
女子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塊半大的窩窩頭,遞給蹲坐在床邊的男孩。
男孩趕忙用手作捧起狀伸到窩窩頭下方一兩寸處,卻並不接過,小聲道:「娘,小心掉下去渣子,陽兒不吃,陽兒不餓。」
不餓?怎麼可能,男孩也就七八歲的樣子,本該正是長身體的日子,卻如此瘦骨嶙峋,可不就是餓的。
心知肚明這一點的女子,紅了眼眶,說不出的心酸憋在心頭,都怪自己沒本事,丈夫早逝,自己給地主家洗了幾年衣服,便把身子壞成這樣。
原本依靠野菜野果再加上時不時可以接到做刺繡的活兒,能掙幾個字兒,母子兩人還能勉強過活。可眼下時逢飢荒,野菜野果都被那些家中有強壯男人的搶走了,這世道,哪裡還有他們孤兒寡母的活路。
「娘,不哭,不哭,哭了就不好看了。」男孩眼見女子眼眶微紅,急忙站起用袖子給女子拭去眼角的幾滴熱淚。站得太急,身子還有些搖搖晃晃。
女子稍一用力把窩窩頭掰成兩半,稍大的的那塊放進男孩小小手心裡柔聲道:「娘沒哭,咱娘倆一人一半吃了它,省得叫人發現了還要被搶走。」
想到那天村裡仗著自己父親是縣令便縱手下人搶糧的陳為,男孩眼中浮現出一股不屬於他這個年紀陰狠與怨毒。
男孩緊緊握住那半塊窩窩頭惡狠狠道:「娘,等以後,陽兒也長得高高的,去把他們全都殺乾淨!」
女子沒有理會這句孩子氣的發狠,只是看著男孩緊握的小手,暗示他快快吃下去。
男孩猶豫了一下,一口吃下,細細咀嚼,吃完還不忘把手上留的的渣子也舔干抹凈。
見他吃了,女子這才把自己的那塊也吃掉。
「好吃!」男孩說
「娘這個也好吃!」女子說
母子相視一笑,今天已把最後的糧食吃完,以後只能去啃那樹皮與吃觀音土了。不去管這些,只要娘倆相依為命,有什麼坎過不去?女子看著男孩澄清的眼睛,這樣想,所以笑。
男孩笑則只是想看女子笑。
這時,屋外猛然傳來一陣馬蹄轟鳴聲,如雷轟鳴。待得雷聲變小,一滿臉胡茬身穿黑色制式軍裝的黝黑男子推門而入,門外塵土飛揚,飄入屋內,迷得男孩睜不開眼。
「徵兵,按大秦律,你家該出一男子服役。」男子平靜的話語落在女子耳中可是晴天霹靂,家裡已無成年男子,按律要賠償足足五十兩銀子,自己一輩子也掙不了那麼多啊。
心頭一緊,便想起身央求一下眼前這位軍爺,可是身體實在虛弱,一個不小心摔在床下。
「娘!」男孩一聲驚呼,連忙去扶。
卻不料女子被人先一步扶起,
是與那黝黑男子一同進門的官兵。
「溫姨,小心別摔壞了身子。」那男子重新將女子扶上床然後說道。
男孩認出他來了,是駐紮在這附近驛站的老兵油子張猛。
這人心眼不壞,但很油滑。每次都會用各種各樣的理由原因逃脫上面的調令。
「嘿!狗日的,錢不給老子多少,天天琢磨著怎麼把老子搞到拚命的地方?屁咧,傻子才去!」張猛每次喝完酒便會說這樣的胡話。
這些年照顧了不少他們母子二人,所以男孩對他印象很好。
張猛上前替女子把被子蓋好,又摸了摸男孩的頭,轉身對黝黑男子說道:「徐伍長,你看這家是不是……」
黝黑男子掃了一眼屋內,看了看床上的虛弱女子又看了看男孩,半響沒說話。
見他如此,張猛咬了咬牙,從褲襠里掏出幾兩碎銀
「大人笑納!」
男子沒去理他,自顧自從腰上的袋子里拿出一錠銀子放在床頭。
張猛轉憂為喜道:「徐大哥,俺就知道你不是縣裡衙門收錢的那種臭丘八!」
男子笑了笑,轉身出門。
「當兵的,去當兵有錢拿嗎?」男孩突然問道,他聲音小但毫不露怯。
誒?
男子又轉過身來,饒有興趣的看著眼前這個小不點。
女子把男孩拉入懷中急聲道:「謝大人大恩大德,這孩子小不懂事,胡說的,沒冒犯了大人吧?」
男子擺擺手看著男孩說道:「你小子有點意思,怎麼?想參軍?銀子自然是有,不過會死的。」
男孩掙扎出女子的懷抱喊道:「我不怕死!我要賺錢當兵,長的高高的保護我娘!」
男子眼中興趣更濃「那你這小體格子,憑啥參軍?」說著還用手比了比男孩的個子。
「我能殺人!」男孩答道。
女子聽男孩越來越放肆的話語愈加心驚,還好這大人看起來不像壞人。
「殺人?你能殺雞我都不信。」男子哈哈一笑。
男孩急了,抿緊嘴唇道:「我真能!」
男子開玩笑式的把腰間刀取下放在地上笑道:「你要能把這刀舉起來,我就信你能殺人。」
那刀一放到地上便震起一片塵埃,刀身銀白,閃著寒光,刀柄纏著黑繩,繩上尚有未乾的血污。
男孩擦拳磨掌,躍躍欲試,走到刀前喊了一聲給自己助氣,雙手握住刀柄用力一提。
紋絲未動。
見狀,女子鬆了一口氣,男子搖了搖頭道:「小不點,你還是再長几年吧。」
男孩不願讓人輕視,咬緊牙關,腮幫子鼓得老大,心底驟然升起一股豪氣,雙手再度用力,怒吼道:「我要保護我娘!」,短短一句話,男孩一字一頓,一個字一個字的從緊咬的牙關中擠出。
「起!」
大刀竟是硬生生被男孩慢慢拔起,舉到頭頂,刀尖直指男子,挑釁地丟了個眼神給他,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男子無暇去理會孩子的挑釁,只是震驚,他當兵當了這麼多年,還沒聽說過哪個屁孩能舉起這種制式的大刀,更何況還是這麼瘦弱的孩子。
他娘的,男子暗罵了一聲,看來是遇見軍師說的那種什麼狗屁天才了。
「嘭」
男孩酸漲的手臂不再能支持他再多耍會兒威風,大刀掉落,又是一陣塵土飛揚。
女子心疼地替男孩按手臂「這麼逞能做什麼?」
「娘,我要保護你。」男孩認真道。
「好啦好啦,娘等著你保護。」女子揉揉男孩的頭笑道。
「秦小子,以前可不知道你還有這本事呢,有一套啊!」張猛此時也是張大了嘴巴。
男孩朝他做了一個鬼臉。
「夫人,如您所見,你家孩子確是有些本事的,參軍也算是謀一份好前途。」男子臉上露出認真的神色。
女子捏緊了被子角,去參軍的確算是一份不錯的謀生路,只是這命,當上兵的那一刻,就不在自己手裡了……
聽說隔壁村子,足足死絕了一整個村的青壯年。
男子看出了她眼中的擔憂,沉聲道:「夫人,徐某保證,會給你帶回來一個好好的兒子」似乎是覺得這句話分量不夠,又加了一句「我不會死在他之後。」
一旁的張猛也拱手道:「溫姨,你和大哥對俺都很好,俺拼上這條命,也要護好秦小子!」
「多謝兩位軍爺,大恩大德小女子永遠記得。」
女子不舍地輕輕撫摸男孩的臉,留在自己身邊也不會有什麼前途,說不定就要餓死。
「陽兒,你去吧。」女子有意推了男孩一把,將他推至男子身邊。
男孩抿著嘴不說話,盯著男子。
「別擔心你娘,我會找人照顧她的,朝廷每年每月也會給軍屬安撫金,你娘會活著比現在好。」男子拍了拍男孩肩膀道。
男孩這才放心,回頭看著女子,眼中滿是不舍。
「陽兒,別擔心娘,娘能照顧好自己,你去吧,照顧好自己,別著涼了。」說罷,女子轉過頭,似是不想讓兒子看見自己的眼淚。
這個孩子從小就懂事,很小的時候,不喜歡出去和其他孩子瘋跑,每天黃昏在家門口等著,女子一一回來,便湊上來問東問西,冷不冷,累不累。
若是看見女子臉色不好,便會立刻講幾個自己白天去求講書先生得來的笑話,逗女子開心。
晚上便踩在女子身上,給她按摩,從不喊苦喊累,往往都是女子讓他停下,他才會停。
男孩三歲那年,女子不甚洗破了富人家的一件衣服,被硬生生打斷了腰。幸得高人救助,才能慢慢恢復,不過短期內還是不能彎腰。
於是每日早上,男孩都會早早起來,把鞋拿來,脆聲道:「娘,穿鞋啦。」
幾十天如一日,男孩總會仔細地給女子穿上鞋,然後扶著女子走。
女子覺得,自家的孩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了,自己不能當拖累他的累贅。
男孩跪下,重重地磕了九個頭。
「娘,等著我。」
男子朝女子行了個禮,拉住男孩向外走。
男孩不敢回頭,他怕一回頭,就不捨得走了。
聽腳步等幾人走遠,女子雙手合十
「菩薩保佑我兒平安,我願以此生為祭,只求我兒一聲平平安安,開開心心。」女子低頭許下心愿。
——
「喂,小不點,你叫啥」男子忽然問道。
男孩沒好氣道:「先說你的。」
「徐敢」
「秦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