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的低語(下)
這傾盆的大雨沒完沒了的揮灑著,像是她心底纏綿的哀怨,無窮無盡。
她不喜歡雨,因為雨總是那樣的不及時。它能潤澤萬物,卻無法阻止房屋化為灰燼,城市變成廢墟。
她勾下頭盯著自己的足尖,品味著回憶的泡沫們在腦海里沉浮的痕迹。
那些山賊也曾闖到庭院內。
他們粗暴的踹開庭院的大門,提著刀劍高喊著「天誅」四處翻尋著糧食和值錢的物件。小幽和她的母親則躲在房間里,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山賊自然沒有找到什麼值錢的東西,即便小幽家以前貴為名門亦逃不過時間的清洗。牧源氏的無數財寶早已和當年的榮耀一起消散在幾十年前的塵埃里了。
於是山賊們便嘟囔著低俗的言論開始逐屋搜查,小幽和她的母親也因此被發現了。
隨著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幾個拿著助差的山賊破開房門擠了進來。隨後,一個腰間配著長刀的傢伙也跟著悠閑的走過了房門。
「志衫大哥!」
山賊們規矩的站好,恭敬的向那男人鞠了一躬。所謂志衫大哥大概是他們的頭目或幹部之類的人,是個看起來頗具威嚴的大隻山賊。
「只有這裡了嗎?」
名叫志衫的男人嘴裡叼著一支煙斗。他愜意的靠在牆邊,慢條斯理的吞雲吐霧,瞌著眼皮,瞳孔微微上翻。一副慵懶之至的神情。
「是的,已經是最後一處了。」
山賊們不敢打擾志衫,更不敢擅自行動。他們熟練的堵住房門,分為兩隊,勾著頭安靜的等待男人的指示。
這誠然是件恐怖的事情。一個男人慵懶的靠在牆上抽煙,山賊們則緊握著助差護衛在他周圍,整個房間靜悄悄的,只聽得見男人的呼吸聲。
「真是對不起啊,夫人。在下似乎把您家的小姑娘嚇壞了。」
志衫終於抽完了煙草,他睜開眼,向對面投去了歉意的目光。
她趕忙將目光轉向房間內,才發現小幽的母親早已帶著小幽跪坐在桌旁。那孩子小臉煞白,害怕的哭不出聲。
「請回吧。既已花費了這樣久的時間,想必您也明白不會有什麼收穫了。這裡沒有各位期待的財寶,只有兩個安分守己的女人罷了。」
小幽的母親鎮定自若。她一邊安撫著身旁的小幽,一邊應對著志衫的問話。就好似進來的不是山賊,而是幾個長相兇惡了些的客人。
「原來如此。本就是抱著碰碰運氣的想法進來的,沒有收穫自然也在預料之中。」
志衫的態度也相當溫和,沒有一點頭目的架子。
一個是落落大方的名門後裔,一個是溫和有禮的大隻山賊。兩人語氣親切態度誠懇的像是許久未見的友人,三言兩語間將劫掠的氣氛破壞的一乾二淨。
山賊們面面相覷,如醍醐灌頂般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笑容。
「志衫大哥,您慢坐,恕我們先行告退了。」
一個山賊笑著對志衫使勁眨著眼睛,大步走了出去,經過房門時還不忘回過頭示意同伴們快點跟上。
山賊們心領神會的對視了一眼,笑容可掬的望了望志衫,排著整齊的隊列快步跑了出去。最後一個山賊走的時候還鼓勵的向志衫點了點頭,然後順手關上了房門。
不一會門外就傳來了拖拽重物的聲音,幾個山賊默契的抬著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將大門給堵死了。
「你們在搞什麼?馬上給我停手!聽到了嗎?馬上停手!」
屋內傳出了志衫憤怒的咆哮。
山賊們不理會志衫的命令,仍然自顧自的哈哈大笑著繼續堵門,然後逃跑似的一鬨而散,把志衫留在了庭院里。
「原來如此。」
志衫看著房門沉默了半晌,後知後覺的喃喃出聲。露出了一副「此事吾以明了」的神情。
從他如此遲鈍的反應速度中可以看出一事,那就是志衫之所以成為山賊不是沒有道理的。
「真的非常抱歉,我這群不懂事的部下竟做出如此失禮的舉動,給您添麻煩了。」
志衫跪坐在小幽母親的對面,雙手撐地,將頭勾了下去。
「沒有的事。整日帶著這樣的部下,想必您自己才是頭痛萬分的那個吧。」
小幽的母親早已從山賊們的舉動中察覺了此事的端貌,看到這男人相當誠懇的士下坐后,大致也明白了志衫是個怎樣的人,便忍不住和志衫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是啊,這些傢伙總是莫名其妙的做出一些相當幼稚的舉動,也不知道他們這毛病什麼時候才能改一改。」
志衫猛然抬起頭,雙目中泛著閃亮的光。一副找到了人生知己的樣子。
「我去給您砌壺茶吧。」
小幽的母親笑而不語,起身砌茶去了。
「非常感謝,給您添麻煩了。」
志衫再次做了個標準的士下坐,似乎給別人添麻煩是件讓他相當不知所措的事。
「那個,山賊都是向志衫先生一樣的人嗎?」
大概是明白了眼前的志衫不是她想象中那種窮凶極惡的山賊吧。在母親離開之後,小幽便也鼓起勇氣嘗試向對面的志衫搭話。
「那可真是了不得啊!要是這世間所有的山賊都和在下一個樣的話,想必京都的官老爺們都要寢食難安了吧。」
志衫大笑著開始向小幽誇耀自己以前的故事。他吹捧著自己以前是多麼的武藝高強,只是出於一個不便說明的原因迫不得已落草為寇,並再三向小幽保證自己只是個為了生計四處奔波的可憐武士。
於是小幽便成功被他是武士的話題吸引,終於不再詢問志衫的武藝高強在那裡這個問題。轉而與他探討武士們平日是怎樣的生活啊、是不是真的曾將山賊拿來試刀啊之類的。
志衫便尷尬的摸著脖子,將腦袋轉向了別處,並且隱晦的暗示小幽自己便是山賊,希望她能換個問題。
待到小幽的母親將砌好的茶水端來的時候,小幽和志衫已是知根知底,可謂是相當熟絡的友人了。
「抱歉,這孩子沒給您添麻煩吧。」
小幽的母親端著茶走了過來,向志衫投以歉意的目光。
「當然沒有!相反在下和幽子小姐意外的相當合得來呢。」
志衫趕忙表示小幽是個聽話且聰明的孩子,他很高興能夠和小幽交談。
「母親,志衫先生是武士哦,很厲害很厲害那種。」
小幽將她白暫細嫩的一雙小手用力伸長,跪坐在原地張牙舞爪的比劃著。向她的母親訴說志衫的英勇往事。
什麼「一刀砍殺了三個海盜了」、「以一己之力擊退了上百敵軍了」、「划著小船把外國人的軍艦劈成兩半了」,可謂是一樣比一樣神武,一樣比一樣像神話故事。
嗯,看起來即便是年紀輕輕的小孩也是有些當紅娘的天份的,要是再大些指不定便能將自家母親打包送人了。
「您以前是武士嗎?那可真是了不起啊。」
小幽的母親看著一臉肅然的志衫,很努力的去阻止自己笑出聲來。
「那都是以前的一些小事罷了,並不值得如此誇耀,幽子小姐說的有些誇張了。」
志衫尷尬的端起茶杯,他嘴角的弧度輕微正抽搐著,努力的想擺出一副平靜的樣子。
「但是您剛才說的明明比我講的還要厲害吧。」
小幽歪著頭,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志衫的臉,小臉上滿是不解和疑惑。
「這個嘛,這個啊……嗯,這個,怎麼說呢,男人要學會謙虛。嗯,沒錯,就是這個樣子。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志衫漲紅了臉,抓著頭髮支支吾吾的繞了半天,總算用大人的威嚴把這送命的問題糊弄了過去。
「原來如此,雖然聽不懂,但總之感覺很厲害的樣子。謙虛嗎?我記下了。真不愧是志衫先生呢。」
小幽點了點頭,不明覺厲。接著又歪著頭看向了母親,一副好奇寶寶的樣子。
「母親,謙虛是什麼啊?您知道嗎?」
「這個嗎?唉,怎麼說呢?有些複雜啊。」
小幽的母親也開始支支吾吾,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咳咳!」
志衫大聲咳嗽了起來,他抬著頭,用希翼和懇請的目光看著小幽的母親。
「我說不清,反正你只要知道謙虛是個很厲害的東西就好了。」
「沒錯,幽子小姐。所謂「謙虛」一詞對你還太過遙遠,等你再大一些你母親就會教你。」
志衫連忙接過話,然後向小幽的母親投去感激的目光。
喝完了一壺茶,又和小幽講了幾個故事後,山賊們終於想起了他們這位被困的大哥,總算是回到庭院要把接志衫回去了。
「有勞您照顧了,在下先行告退。請就此別過吧,有空我會單獨再上門拜訪的。」
「志衫先生,請一定要來哦,我還想再聽您講故事呢。」
「一路順風,志衫君。歡迎再來做客。」
一男兩女在庭院門前拱手作揖,鞠躬道別,像是一對被壞蛋拆散的痴男怨女雙方臉上的神情可謂是念念不忘,依依不捨,看得外面的山賊們目瞪口呆,感嘆不已。
最終人生贏家志衫君總算在小幽依依不捨的目光中被一臉敬佩的小弟們圍繞著去了。
…………
小幽和她的母親並沒有喪生於山賊的動亂中,毀掉她們的是一場由風木原的居民親自點燃的火焰。
戰亂是個來自地獄的魔鬼。它誘惑世人肆意的放縱他們內心的慾望,教他們相互爭奪,教他們自相殘殺。
身強力壯的男人們逃出了風木原,只留下了一群無依無靠的婦女與嗷嗷待哺的幼崽們。
大量的糧食被奪走,於是人們為了生計便做起了新的山賊。
他們摒棄了人性和良知,化為慾望的野獸,扛著鋤頭和鐵鏟闖到別人的家裡進行劫掠。
期間志衫曾來過四五次,每次都借著禮物的名義不容拒絕的送來了一些糧食,因此小幽家並未面臨飢荒的困境。
用那過去的武士的話說大概是這樣的。
「雖然沒有什麼濟世濟民的胸懷,但幫助一兩個人度過難關的道義在下還是有的。」
但庭院還是沒了。因為有群白痴在城裡集體點火自焚去往西天極樂,而人們沒有足夠的水撲滅這場火。
起因是那些人沒有糧食了,於是便抱著寧願燒死不願餓死的想法點了火,之後那火焰就如燎原之火般侵蝕了整個風木原。
小幽和小幽的母親就是這樣死在火海里的,她看著她們一點點被火焰吞噬,一點點失去生命,慢慢成為兩具焦黑的骨架。然後又看著她自己葬身火海,化為灰燼。
她聽著那些死在火海里的人的哀嚎,吞噬著這世間最純粹的痛苦與怨恨。感受著失去至親的友人的絕望與無助,只想讓滿腔的憤怒肆意迸發。
她以孤獨為心,以惡意為身,以怨恨做骨,成了一個怨靈。
多年來,她修好了庭院,卻沒能在其中找到家的感覺。或許她的家已經和小幽跟她母親的骨灰一起深埋進土裡了吧。
她失去了方向,也失去了目標,只想呆在這座廢棄的城市,靜靜的陪伴著自己的回憶。
不過也不能說是毫無目標吧,她一直有在尋找那些逝去的亡魂,小幽,小幽的母親,鄰居家吵鬧的幼崽們,無論找到誰她都高興。
可她什麼都沒找到,出來她之外這座城市沒有一個亡靈。
她漸漸放棄了,不過她還是留在這裡。
繁華與否是客觀定義的,而值不值得是內心定義的。
對於她來說,再沒有什麼能比這座埋葬著友人的骨灰和她的回憶的城市更繁華的地方了。
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
她要用一生留在這裡祭奠她的友人和回憶,直到她再也想不起這段過往為止。
大概那時她才會走出這座城市,去見識見識那風木原之外的繁華吧,要是走運的話說不定還能見到小幽的父親呢。十幾年了,應該還活著吧,會是什麼樣子呢。
或許等她在外面的世界逛累了之後,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又重新記起這座城市,然後她就會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走回來,回到這個熟悉的庭院里,在友人的埋骨之地和她訴說外面世界的繁華和自己的經歷,和她講那些她喜歡的武士的故事和浪漫而又危險的愛情。
咦?雨似乎變小了些呢,是要停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