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以浪客之名
「打擾了!那個,請問有人在嗎?」
奇怪。如此惡劣的天氣,竟也會有人來到這廢棄的城市嗎?
真是愚蠢之至啊!就算是以前那些整日圍繞著小幽的笨蛋幼崽們也不會這樣冒失吧。
暴雨早已經停了,於是她也失去了繼續坐在台階上的必要,轉而回到了那充斥著她珍貴回憶的小窩。此刻她透過霧氣瀰漫的窗,正巧能看到那站在庭院大門前的訪客的身影。
那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年,年紀大約在十六歲的樣子。鼻樑高挺,劍眉星目,長著一張清秀的面孔,一頭亮麗的銀白色長發散亂的披在雙肩。
當然,她注意到這少年腰間配著真刀。
大概是哪個名門的年輕武士吧。看他那副模樣,所謂「廢刀令」莫非已經不復存在了嗎?
「沒有人嗎?但是門是開著的啊,難道是有事出去了?」
那少年又在門外喊了幾聲,見還是無人回應后,索性盤腿坐在了門前的台階上,擺出一副要等待庭院的主人回來的樣子。
她沒法再置之不理了。
偌大的城市裡這樣完好的庭院只有一座,也不知那少年是花費了多少時間和精力才尋到這裡,總不能真的讓一個稚氣未脫的幼崽在門外睡上一晚吧。
況且小幽一家曾受過那叫志衫的武士的恩惠,是故她對武士之類的人倒也有些好感。現在她卻將一個疑似武士的少年拒之門外,這於情於理都有些說不過去。
「抱歉,讓您久等了,請快些進屋吧。」
她起身走出房門,迎向了那坐在台階上的少年。
因為離的更近的緣故,她總算看清了少年落魄的樣子。
他華麗的長袍被雨水淋的濕透,臉上也掛滿了水珠。銀白色的長發蜷縮著,雜亂的粘在領口和脖頸上,像只找不到家的小狗。
不會吧!難道說,這莫非是一隻被父母遺棄的幼崽嗎?
原來如此。所謂「廢刀令」想必並沒有廢除,沒想到事到如今佩戴真刀的武士們竟已經窮困潦倒到這樣的地步,不管怎麼說也太過分了一點。
「誒?原來有人啊,在下還以為主人家出去了呢。」
少年單手撐著地面,笑著從台階上爬了起來。他拍了拍自己的沾上了灰塵的長袍,對面前的姑娘鞠了一躬。
「初次見面,給您添麻煩了。在下名為彌生,是一介浪人是也。」
「浪人?」
她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有些不明所以。
「當今的世道不是有那什麼「廢刀令」嗎?在下不小心違反了這規定,所以就被剝奪了武士的出身和俸祿,成了一個流浪天涯的劍客。」
少年拍著濕漉漉的腦袋哈哈大笑,似乎沒有什麼遺憾的想法。
「這就是浪人嗎?那麼說您以前也是個堂堂正正的武士咯,竟然如此我就不能坐視不管了。」
以前是武士嗎?是和志衫先生一樣的人呢,難怪會佩戴真刀啊。
「堂堂正正什麼的也太過抬舉了,在下做浪人的原因只是不喜歡被束縛而已。」
彌生似是有些驚訝,急忙擺動著雙手否認女孩對他的稱讚。
「請進屋歇息一下吧,一個人跑到這人煙罕見的城市,想必您早已疲憊不堪了。」
緋櫻向彌生鞠了一躬,做了個「請進」的手勢,便先行進了庭院。
「可以嗎?感激不盡。在下住一晚上就走,絕不會給您添任何麻煩。」
彌生激動的向緋櫻鞠了一躬,
順手將大門輕掩后急忙跟了上去。
…………
「那麼,可以稍微透露一下嗎,浪人先生,您來這座廢棄的城市到底有何目的呢?」
緋櫻的雙眼緊盯著彌生的臉,似乎這樣就能看出他是否在說謊。
「沒必要用這副看刑場犯人的表情看著在下吧。在下只不過是碰巧路過這裡而已,絕非什麼窮兇惡極之輩。」
「真的只是碰巧嗎?」
「嗯。在下正在做武者修行,想從家鄉開始順路一直走到京都。然後不知怎的就稀里糊塗的走到這裡了。」
「你去京都幹什麼?」
小幽的父親也去過京都。她有些好奇,為何人們都那麼嚮往那座城市,那地方有什麼蠱惑人心的東西嗎?
「也不是一定要去幹什麼。只是單純的想去那座最繁華的城市見見世面罷了,師傅跟我說那是個有趣的地方,要是不去的話一定會相當遺憾。所以我就想著無論如何總得去瞧瞧京都長啥樣。」
彌生的眼睛里滿是嚮往。他抬著頭,臉上一副燦爛的笑容,大概相當期待京都的模樣吧。
「對了。牧源小姐,庭院里只有你一個人嗎?這麼大的庭院應該有不少人才對啊。他們都出去了嗎?」
彌生好奇的看著緋櫻,清秀的面孔上堆滿了孩子氣的傻笑,脊椎卻不經意間挺直了一點,他用左手握住刀鞘,右手則悄無聲息的放在腰間的刀柄上,擺出了拔刀術的架勢。
緋櫻良久的沉默著,半晌,才幽幽的嘆了口氣。她的表情有些哀怨,也有些低落和懷念,還有些彌生看不懂的難以言明的東西。
像是被趕出家門多年的流浪狗,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的小窩,卻發現主人早已離它而去,帳然若失,徘徊不已。
「前些年的時候,這地方發生了旱災和賊患。能走的人都走了,不能走的人點了一場火,把一切都燒完了,我留在這裡,重新建好了這座庭院。明白了嗎?」
「非常抱歉,不小心問到您的傷心事了。真的非常對不起,但是您為何不離開這裡呢?」
彌生眼底的警惕消散了些許,但雙手仍未離開腰間的刀,脊椎也依舊挺立著。
「有什麼一定要離開的理由嗎?我所有珍貴的回憶都埋藏在這裡,也並沒有什麼想去追求的東西。大概致死也不會離開吧。」
嗯,假設妖怪也會老死的話。
「抱歉了,牧源小姐。在下剛剛差點就要把您劈成兩半了,幸虧在下沉住氣多問了幾句呢。好險好險。」
彌生一臉慶幸的不斷拍打自己的胸膛,笑著擦了擦額間細密的冷汗。
「誒?」
緋櫻驚奇的張開了嘴,想不通彌生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
區區一介人類竟然妄圖將一隻幽靈劈成兩半,你認真的嗎?
別看她長得可愛就擅作主張的判斷她沒有戰鬥力啊!她超凶的好嗎?
「在下和牧源小姐您一樣,也是妖怪的一種是也。」
「哈?」
就算他這麼說,她也沒法判斷他是不是妖怪啊。鬼知道妖怪那種生物怎麼去分別同類啊!
不對,這傢伙這麼看都是個人類吧。
「在下是一介鬼族是也。牧源小姐的話,大概是幽靈吧。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哦哦哦。那個,初次見面,我是牧源緋櫻。」
所以還真的是鬼知道怎麼去區別同類啊!
「慢著!請等一下,彌生先生。我可能需要點時間來反應一下。」
終於回過神的她急忙制止了彌生,天知道這傢伙嘴裡還會爆出什麼東西。
…………
「那麼,容我在問一遍。彌生先生,您為什麼要去京都?」
兩隻妖怪跪坐在木桌的兩側。雙方的表情如寒冬的飛雪般寒冷,彷彿一對即將進行對居的劍客。
「去領略世間的繁華,京都自古以來便是妖魔叢生之地,去那裡一定會教到很多有意思的朋友,認識到更多的妖怪。」
「所以京都被妖怪們佔據了嗎?」
「並沒有,妖怪們隱藏在人類之中。京都是人與妖共同的樂園。」
「我倒是不覺得你能見證到什麼繁華的東西………」
緋櫻咬著紅嫩的上唇皮,有些心不在焉的發散著視線。最後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堅定的抬起頭看著彌生。
「您如果一定要去京都的話,能不能幫我找一個人?」
「嗯?誰啊?是對您很重要的人嗎?」
「是一個叫牧源的武士,我也不知道他對我重不重要,但我想讓他回到風木原………」
「冒昧的問一下,那位武士是您的親人嗎?像是父親或者兄弟什麼的。」
彌生舉手打斷了緋櫻的話,雙目中燃燒著雄雄的八卦之火。一副「不告訴我答案這事就沒得商量」的恐怖神情。
「告訴你也沒什麼。只是,你願意聽聽我的故事嗎?」
緋櫻靜靜的用修長美麗的手指敲打著桌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她看著彌生,露出詢問和哀求的神情。
一個孤獨的人遇見另一個人時總會和他說一些深埋在心底的話。所以一個孤獨的妖怪遇見另一個妖怪時也會渴望和對方分享自己的故事。
那些被埋在心裡的,不願回想也無法忘懷的東西。一旦和他人分享后,這記憶的主人就會變得輕鬆無比。彷彿只要他人聽到了這故事,那些經歷的重量就被大家一起承擔了。
「我在聽著,您要來點酒嗎?」
彌生似乎也知道緋櫻即將爆出一堆猛料了,於是他也便相當鄭重的挺起了胸膛,從懷裡摸出一個酒壺和兩個酒杯,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為兩人倒了杯酒。
「我不喝這東西。」
緋櫻皺著眉頭,嫌棄的把酒杯推到一邊。
「沒關係的!很多人之前都這樣說,但他們講著講著就會很自覺的喝上兩口。」
彌生對此似乎頗有經驗,一口篤定的說緋櫻一定會用的上這酒杯。
於是緋櫻便開始和彌生講她是如何的遇見小幽,小幽待她又是如何如何的好。之後又講到小幽和她一起逛便了整個風木原,各種節日和慶典擁有怎樣的規矩。
再然後便是她如何喜歡上了那樣的生活,以及後來旱災和賊患的時候小幽家又是如何的困難與無助。
她什麼都講,從小幽的「落魄武士愛情探討會」到鄰居家的笨蛋幼崽,從旱災開始到志衫上門。
講著講著這姑娘就哭了,哭的是那樣的撕心裂肺,像是個被搶了心愛玩具的小孩,又像是條無家可歸的幼犬。
彌生拍了拍她的肩膀,熟練的從懷裡掏出一張紙巾遞了過去。
於是這姑娘放聲大哭,彷彿是要將自己的心肝五臟也從嘴裡哭出來似的,一把搶過桌上的酒壺昂頭痛飲。
彌生急忙奪回她手中的酒壺,罵罵咧咧的說從來沒見過這麼玩不起的妖怪。
緋櫻便像捕食的餓虎般撲了過來,與彌生搶奪那支酒壺。兩隻妖怪手忙腳亂的打做一團。於是彌生忍無可忍,便用刀鞘照著緋櫻的後腦勺來了一下,讓這姑娘借著酒意靠著木桌躺下休息了。
「喝就喝吧,怎麼還發酒瘋呢?」
彌生苦笑著看向醉倒在桌旁的女孩,提起酒壺昂頭胡亂喝了幾口,悠然自得的去找舒適的房間了。
………
耳邊傳來隱隱約約的呼喊聲。緋櫻忍著那股彷彿要將腦海撕裂的痛楚睜開眼,看著站在身旁的彌生,表情有些迷茫。
「因為您好像比我年長几月,所以我就暫且稱您為前輩了。緋櫻前輩的故事在下有認真聽,因此在下以為牧源君還是您親自去找為好。在下要踏上旅途了,還望緋櫻前輩珍重身體。告辭。」
此時的彌生臉上綻放著陽光的笑容,那綉著梧桐葉花紋的藍色長袍在風的輕撫下慢慢擺動,再沒有一絲潮濕的痕迹。一頭亮麗的銀白色長發則柔順的披在雙肩,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影。
少年如同即將沖陣的年輕劍豪,是如此的耀眼,像那盛夏的驕陽,光彩萬丈。
「京都可能並不像你想的那樣美好。所謂繁華,應當是你內心最在意的風景。」
緋櫻揉著腦袋慢慢的從桌子上爬了起來,她盯著少年,衷心的提醒他不要大意。
「不愧是前輩啊!雖然聽不懂但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這句話我記下了。」
彌生驚訝的繞著頭,向緋櫻遞去了一個「好厲害」的眼神。
「你那個樣子怎麼可能是在認真記東西!」
「緋櫻前輩,你找到了內心的繁華,但是在下的胸膛里可是一片荒蕪,正等著有人將它填滿呢。既然京都是這世間最繁華的地方,那麼想必它的繁華也不會吝嗇於在下的胸膛吧。」
少年笑著談吐自己的理想,清秀的面容揮發著無限的生機。
「在下去京都,是去見證……不,是去譜寫在下自己的繁華的。」
緋櫻看著被微風和暖陽圍繞的少年,一時之間竟有些失神。
這傢伙的故事,一定會相當精彩吧。
「所以啊,在下特意在離別來問一句:緋櫻前輩,你願意和在下一起譜寫這繁榮嗎?以浪客的名義。」
「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