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逆羽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便是北海島上最卑微的存在。
我的母親是魔族族長府里的洗衣丫鬟,她從未告訴過我我的父親是誰。
懵懂地記得母親總是沒日沒夜地在洗衣服,而我就在一旁用水和著泥巴,捏成一個又一個的小人。
我從未有過任何的玩伴,除了我手裡捏出來的小泥人。
其他的孩子都叫我小泥人,因為我總是穿著髒兮兮的衣服,衣服上沾著泥巴。
可是母親從小告訴我,逆羽,便是我的名字。母親不識字,卻教會了我寫自己的名字。我在地上一筆一劃地用樹枝寫著自己的名字,在想這個名字是不是父親給我取的。
「逆羽?還真是個奇怪的名字,你是長著反的羽毛嗎?快起來讓我看看。」他的聲音帶著稚氣,奶聲奶氣地打斷我的思緒。
他見我不理會他,便在我面前蹲了下來,伸手便來搶我手裡的樹枝。
我這才抬頭看了他一眼,圓圓的臉又白又嫩,彷彿我偷偷看見廚房裡剝好的煮雞蛋一樣。黑色的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十分好看。
雖然我對好看的東西沒有什麼抵抗力,可是畢竟他在搶我手裡的樹枝,樹枝可是我爬上樹費了好大的勁才弄下來的,剛剛玩了一會兒他便要搶走,這我怎麼可能任由他搶走。
所以我便一手抓住我的樹枝,一手抓住了他的手,直接將臉湊過去,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
可是我明明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他卻沒有如料想中那樣嗷嗷大叫。
我這才又抬眼看了看這個不一樣的男孩子,畢竟府里其他小孩若是被我這樣咬上一口,保准哭著喊著找娘去了。
「我只是想把我的名字也寫給你看,你為什麼要咬我,很痛的。」他另外一隻手伸過來便掐著我的臉,「你這個小丫頭,怎麼一臉是泥巴,還不快鬆口。」
臉上有些痛,可是我偏不鬆口,我倒要看看他能忍多久,於是只是瞪著眼睛看著他,嘴上加重了些力道。
「唉!你……你還真長了反的羽毛,怎麼這麼不聽話?」他反倒放開了我的臉。「我不搶你的樹枝就是了,你快鬆開,人這麼一小隻,勁這麼大。」
可是性子里與生俱來的倔強告訴我不能鬆口,我便也就這樣做了,直到他一個男孩子眼淚汪汪地快要哭了我才鬆了口。
後來他沒有像府里其他孩子那樣反過來打我,正當我準備跑的時候,我見他只是擦了擦眼角的眼淚,可憐兮兮地捂著自己被我咬疼了的手臂。
這個小子還蠻好欺負的唉。我當時這樣想著,便開開心心地跑回屋了。
第二天我又見到了他,他穿著黑色的衣服,手裡拿著兩個窩窩頭,裂著嘴向我笑。
那年我五歲,他比我高出半個頭,他告訴我他七歲,他給我帶了窩窩頭吃。
他用樹枝在地上寫上他自己的名字,我這才認識了世界上除了逆羽之外的另外兩個字,幻影。
本來我以為在我懵懂的日子裡,便會這樣一直懵懂地過下去,可是世事本就是悲慘的。
我的母親去世了,我成了沒人管隨時都會餓死或者被打死的野孩子,我想要不顧一切地逃出府去,母親說過外面的世界像花兒一樣多姿多彩。
就連幾乎每天都在一起玩耍的幻影都沒有告訴,母親的頭七一過,我便乘著半夜向府外逃去。本來破爛的屋子裡就沒有什麼東西,我便只帶著母親唯一的遺物,一個泛著黑色的銀鐲子,就向著府外的方向出發。
這一年,我六歲。
直到我被巡邏的侍衛抓到管家面前,又恰好遇到了帶著幻影回後院的族長,我才知道幻影原來便是人們口中的少主。
我只能惡恨恨地瞪著他,他明知我是最痛恨人們口中的族長,若不是因為他總有無數洗不完的衣服,我的母親也不會死。
恨總是這樣不需要由來,原本我恨整個府里的一切除了他,可是現在,我覺得他竟變成了整個府上我最痛恨的人。
他告訴過我,他是廚房掌事的兒子,而我竟從來沒有懷疑過。
他只是低著頭,一聲不吭。
孩子便是孩子,被扔進柴房的晚上我覺得格外地冷格外地害怕。
屋外的海風掛得像鬼哭狼嚎的野獸,暴雨打在屋頂上噼里啪啦,一聲又一聲的驚雷一次又一次擊垮我的防備,漏雨的屋頂滴落下冰冷的雨滴。
想起去世的母親,手裡的鐲子成了我唯一的寄託。我只能將戴著鐲子的左手緊緊抱在胸前,硬硬的鐲子用力地磕在胸口上才能忍住不讓眼淚流下來。
「逆羽……」門外居然傳來了他故意壓低了的聲音。
我一聽便知道是他,除了我的母親之外我最熟悉的一個人。
我卻不想答應他,只是死死地盯著門縫的地方一聲不吭。
然後我便看見門縫伸進來一隻手,手裡握著一個圓滾滾的雞蛋,然後他將雞蛋放在了門檻邊。
「逆羽……餓了吧,我只能給你帶來這個,父親看的嚴,我得趕快回去,我會想辦法救你出去的,你別怕。」
聽見他輕輕走遠的腳步聲,我的眼睛再也忍不住,像斷了線的珠子噼里啪啦地落下來。記事以來我便沒有再哭過,後來想起來,對於六歲的我來說,這一切都不算什麼,只不過是悲慘生活的開端而已,一切都才剛剛開始。
後來我就被帶到了府外一個陌生的地方,穿過層層的鐵門,看守的士兵每一個都長著凶神惡煞的臉,穿著厚厚的鎧甲,手裡握著長刀,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我被帶到一群孩子中間,開始了新的生活,每天都是休無止的訓練,學習各種各樣的魔物法術。每天都在吃不飽和擔驚受怕中度過,有時第二天醒來就發現昨晚睡在身邊的人沒有了呼吸。我開始後悔那天沒有撿起那個雞蛋,想來那可能是我從出生以來擁有的最好的食物。
那些凶神惡煞的士兵約束著每一個人的自由,稍有差池,便會變成刀下亡魂。我便在這樣的環境里度過了一天又一天。
我第一次殺人在我十歲那年,所有的孩子被集中在一起,只有一個人能走出去。就算多年後想起來,那也一直是我的噩夢。
還記得我的雙手沾滿著不知是誰的鮮血,手裡握著短劍,雙手麻木神情恍惚,我終於明白這麼多年我所學習的東西是為了什麼。那就是為了更好更快地將人殺死。
我開始對一切都變得冷漠。周圍的所有人在我眼裡都只是冷冰冰的行屍走肉,無關於我。
我開始每夜想念他的臉,可是他的臉,卻在我的記憶里越來越模糊。
似乎生活慢慢有了些好轉,我進漸漸有了足夠的食物,有了能夠保暖的衣服。
終於,在我十五歲那年,我才又一次見到了他,連上我總共有十個人,換上了乾淨的黑色的衣服,族長告訴我們,以後你們都存在便只是為了他。
那天的陽光很溫暖,空氣裡帶著午後獨特的味道。我幾乎忘了他長得什麼樣子,見到后發現他長高了一些,輪廓變得有些硬朗,頭髮長長的挽在頭頂,穿著鑲了金邊的黑色衣服,帶著一股與生俱來的貴氣坐在軟榻上。
看見我的時候,他楞了一下,表情陰晴不定。想來心裡應該也是吃驚的吧,想來這麼多年不見,我早就是死了吧。
後來,我就被安排每夜在他的屋外的暗處站崗,第一晚,我坐在他屋前的一個小屋上,呼吸著帶著涼意的空氣,抬頭看著滿天的星辰,回想起童年的往事像是發生在前輩子的事一樣。
當他又站在我的眼前,我一點也不意外。
「逆羽,這些年你都去了哪裡?我找了你好久。」他說。
「這裡不是你該待的地方。少主,您還是回房去吧。」我知道,我們早已回不到以前,只要有一點捷越,我便死無葬生之地。「還有,不要再叫我的名字。」
「你……」他一時語塞,像個小孩子一樣撅著嘴,一副難過的樣子。
我卻不再敢低頭去看他,只是自顧自地抬頭看著天空和遠方。
「請回吧,更深露重,少主該保重身體。」我警惕的感受了一下周圍,所幸,並沒有其他人。我手指用力的捏著手腕上的鐲子,心尖莫名其妙的有些疼。
想來他也只是十七歲的年紀,並不像我一樣已經有了七十歲的心理。
然後我便看見他,咬著嘴唇回了屋。
後來倒也相安無事,我便漸漸明白了,他需要我們這些死士的原因。
他總不願意去學那些,他父親要他學的東西。他總是在深夜悄悄的跑到我的身邊,跟我說很多莫名其妙的話。我並不是都能懂,可是我知道他有他自己的想法。
可我也習慣了不與人說話,從不回應他什麼。可他總是樂此不疲,難道這麼多年他也沒有朋友?
漸漸的,我才終於又重新了解了他,與他父親不同的,他善良的有些過分,我開始漸漸地疏遠他,我都不知道我的雙手沾染了多少鮮血。我註定只能活在陰暗的角落裡,而他總是向著陽光,帶著自己與生俱來的善良,溫暖著他所遇見的每一個人。
如果哪一天我真的因為他而死,興許也是心甘情願的吧。我早就已經不恨他,兒時那些瑣碎的事,哪裡值得記恨這麼久。
終於,族長決定要去極北。我從未出過門,更別說離開北海島。可我也大概知道此行有多兇險。因為族長帶上了魔族的所有高手,包括幻影的所有死士。
我是所有死士里,唯一會控靈咒的人。並且我是所有死士里,唯一心甘情願為他去死的人。所以我並沒有猶豫直接對那些對他構成生命威脅的怪異的螢火蟲使用了控靈咒。
我居然聽見了他說喜歡我,我雖不懂那些情感,可是也知道應該是很重要的意思。
這一年我十九歲,幻影二十一歲。
我帶著螢火蟲一路向南走去,直到我再也沒有力氣,停下了腳步,也停下了控靈咒。
我開始感受到了多年沒有感受到的恐懼的感覺,像被關在柴房那一晚。
身上是難以忍受的痛,看見了自己的鮮血濺在白色的雪地上。我彷彿看見了早已模糊的母親的臉,還有幻影飛過來的身影。
想來應該是要死了吧,否則我怎麼會又看見他的臉。我想起了那年他在地上寫下他的名字和我的名字。
幻影,逆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