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傾訴
我趕到胡露露家的時候,屋裡已經亂糟糟地塞滿了人,烏煙瘴氣的,竟然沒人負責接待來賓。我給未曾謀面的胡志彪的遺像鞠躬上香,然後在靈前放下裝著帛金的信封。
我本來想儘快離開,梁海陽卻從卧室里扶出了胡露露。她一臉倦容,有氣無力地對我說:「王哥,我媽好幾天都沒有睡覺,剛吃了安眠藥已經睡了......」
「沒事沒事,」我忙道,「讓伯母休息吧!你也注意身體!」然後又安慰了她幾句就退了出來,前後不到十分鐘。
海陽送我下樓,卻沒跟我往大門口的停車場走。他點著一支煙,在路邊的花壇邊坐了下來,一語不發地抽。
我回頭看他這樣,就走了回來。其實我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他這種沒過門的女婿,就只好陪他一起干坐著。
他吸完了半支煙突然開口說話,像是積蓄了很久后的發泄,狠狠地說了三個字:「真沒勁!」
「什麼沒勁?」我詫異地問。
「什麼都沒勁!人活著沒勁!人死了更沒勁!」
然後不等我再問,他就在這個不合時宜的夜晚說起了自己和胡露露這幾個月的生活。
他才說了幾句,我聽出來他是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說,看這架式是準備跟我傾訴呢!我趕緊打斷他:「你先告訴我她爸怎麼突然去世的?不是說他的病好多了嗎?!」這件事確實讓我挺意外。
海陽有點不好意思,忙改口說胡志彪的事情。他還保持著原來的習慣,稱呼胡志彪為老闆。
「老闆是太著急了,他剛能說幾句話,就想站起來,剛能站穩了,又想能走幾步,結果......」
原來,隨著海陽和胡露露的婚期臨近,胡志彪的康復鍛煉越來越努力。他跟胡露露保證,在婚禮上,他雖然不可能挽著女兒的手走過長長的花路、把她送到海陽的手上,卻一定不用人扶,自己從雙親座位上站起來,然後只憑藉自己的力量走到主席台中間,清清楚楚地對來賓致詞。
這成了這個豪橫了一輩子的男人唯一的奮鬥目標,也是這個自稱變成了廢物的重病之人的勇敢抗爭,我聽了唏噓不已。
對於胡志彪這樣的病人來說,如果自己放棄了,那麼再好的藥品和醫生也是徒勞的,而現在他還能有這麼旺盛的鬥志實屬難得。所以胡露露和英瑩都相當欣慰,胡露露還在家裡的地板上帖了可以移動的紙條,讓她爸每天都多走一點,哪怕每天只多走十厘米。
每天回家,胡露露一進門就大聲喊:「爸,你今天的作業完成了嗎?趕緊走幾步給我看看!」
就這樣,胡志彪一邊吃著最好的葯,一邊結合自身的努力,進步越來越快。可是正應了那句老話:貪心不足蛇吞象。當他能拄著拐杖慢慢地從屋子的一頭走到另一頭的時候,他又想進一步扔掉拐杖自己走。
英瑩對此強烈反對,而胡露露卻一如既往地支持。她一有時間就讓爸爸扶著她的肩膀練走路,走起來了,她就躲開讓她爸自己走,一看到爸爸晃晃悠悠地要栽倒就馬上遞過肩膀,讓她爸扶著她歇會兒,這成了父女倆的遊戲。這樣一步一步地增加,胡志彪竟然也能自己走完半間屋子那麼長的距離了,父女倆都非常得意。
可是樂極生悲,有一天下午,胡露露沒在家,她媽媽又跟胡露露的幾個姨在客廳里說話,以為胡志彪還在睡覺。其實胡志彪已經醒了,突然心血來潮想自己走出來給親戚們看看。
他順利地站了起來,穩了穩心神,努力向前走去,走到屋子中央,他就抬不起腿了。屋子裡為了方便他練習走路,能搬走的障礙物都清空了,他無處依靠。
胡志彪害怕起來,大聲喊人,可是他的「大聲」在別人聽起來還不如低語。那時候英瑩正聊得起勁,自然沒有聽見。
最後是胡志彪一頭栽倒的聲音驚動了眾人,大家衝進房間時他已經陷入昏迷,ct顯示他的腦部出現了大面積溢血,他再也沒有醒過來。
胡志彪這最後一次住院一共呆了不到三天時間,他的生命體征越來越微弱,醫生在多次徵求了家屬意見后,關掉了機器,停止了搶救。
胡志彪的去世直接導致了胡露露和英瑩母女關係的破裂,英瑩埋怨胡露露鼓勵她爸扔掉拐杖,而胡露露恨她媽沒有看護好爸爸,沒有無時無刻地陪伴在爸爸身邊,兩個人在悲痛之餘吵翻了臉。
可以說,胡露露失去了爸爸,也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媽媽。
說起英瑩和胡露露這對母女,海陽的語氣里透著無奈和煩躁。
「王哥,你肯定沒見過這樣的,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有好幾次要不是我和別人拉著,兩個人都動上手了!這也就是她媽睡下了,不然我都不敢跟你出來,說不定什麼時候兩個人又打上了。」
其實不用他說,我也能想象出來那種情景,從胡露露的身上也能看出她媽媽的些許基因。現在全家的主心骨離開了,英瑩的天就等於塌了,還會有什麼顧忌?
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我本來和海陽坐得比較遠,這時挪近了些,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問他:「她們倆吵的時候沒再捎上你吧?」
英瑩對海陽的惡劣態度我是知道的,以前經常跟他和胡露露見面的時候,這是一個經常引起兩個人爭吵的重要原因。我甚至能想象得到,英瑩當著醫生和護士、當著親戚和朋友,毫不留情地指著胡露露的鼻子罵她找了個「臭農民」,或者比這更加不堪的言語,這對海陽會造成什麼樣的傷害可想而知。
沒想到梁海陽苦笑了一下,說出了一番令我相當意外的話。
「那倒沒有,自從老闆這次住院以後,她媽倒對我客氣多了!這些天一直是我跑前跑后,我也睡得很少,這不一直靠煙頂著嘛!她媽現在不放心別人反而只放心我,現在我在她們家的地位反倒立起來了!」
我鬆了口氣,笑著說:「那恭喜你了陽子,以後你就是老胡家的頂樑柱了。」
海陽嘆了口氣,說:「我不是為了胡露露,更不是為了她媽,我是為了老闆,老闆活著的時候對我真的沒的說,唉——」
說完他扔了抽了一半的煙,伸腳用力捻滅,然後用雙手使勁搓自己的臉,趁機抹掉兩行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