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父與子
三個女人搶出院子,媽媽跑在最前面,一把抱住梁海陽,仰著臉貪婪地看他,說:「大陽子,可想死媽了!」大姐也摟住了他。
母子姐弟久別重逢,難免把胡露露晾到了一邊,好在二姐的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她捏捏胡露露的羽絨服,問:「妹妹,我們這冷不?」
於是媽媽和大姐也被吸引過來,海陽這才想起來給她們做介紹。
胡露露剛要管海陽他媽叫「阿姨」,卻覺得這個稱呼有點彆扭——確實不太適用於農村,急得小聲問梁海陽:「我叫什麼呀?」
「叫大娘。」
於是胡露露捏著嗓子,細聲細語地叫:「大娘、大姐。」
「唉——」她們大聲答應。
二姐說:「大冷天的,咱們別在外面凍著!」於是三個女人簇擁著胡露露進了堂屋。二姐指著東屋,對跟在後面的海陽說:「你找爸去,爸有話對你說。」
然後她湊上來小聲對弟弟說:「沒事,爸說什麼你就都聽著,別滋扭!」
海陽的雄心壯志從一邁入堂屋就蕩然無存,抬著腿猶猶豫豫地邁不過東屋門檻,二姐從背後一把將把他推了進去。
如果不算那些早已變味的農家樂度假村的話,這是胡露露第一次進入真正的農民家裡。一間屋半間炕,地上的傢俱只有一高一矮兩個柜子,矮柜上擺著台不知道多大歲數的擰旋鈕的老式電視機,還有一部明顯仍在使用的踏板縫紉機,圓把手被磨得錚光瓦亮。
胡露露被二姐按著在炕上坐下來,這炕對她來說太高了,腳都沒法著地。炕的一頭是一直到房頂的柜子,炕的表面非常堅硬光滑。
胡露露突然一聲驚呼后從炕上蹦下來,叫著:「怎麼這麼燙啊!」
海陽媽說:「今天過年菜做得多,把炕烤熱了。姑娘,你再坐一會兒就習慣了。」
胡露露就再次撐著炕沿蹭上去,而梁家的三個女人都在仔細觀察她。
海陽媽和大姐看清楚了,就一起瞪海陽的二姐,她們很可能認為海陽和最要好的二姐合謀設計了一個騙局,而胡露露的出現讓這騙局真相大白。
胡露露長的和海陽二姐以前的形容大相徑庭,她們以為海陽的女朋友即便不像電視劇里的那些時髦靚麗、高挑可人的城市女子,也不該還不濟周圍村莊里的女孩子,她們對大城市女孩子的想象被徹底顛覆了。
二姐到底先見過胡露露,她一拍大腿對胡露露說:」妹妹,看我這腦子,我給你倒水去,你渴壞了吧?「
很快她端著茶壺和杯子折回來,從炕的另一頭拉過一個大笸籮。
笸籮里的東西胡露露倒都認識,有柿餅、核桃和大紅棗。別的還算尋常,但是那個棗幾乎有雞蛋那麼大。
小虎已經被大虎尋了回來,兩個人站在炕沿邊給胡露露砸核桃吃,胡露露一邊吃大紅棗一邊把他們砸出來的核桃仁往嘴裡塞。
「好吃不?」海陽媽問。
胡露露早就餓了,塞了一嘴乾果說不出話來,擠出笑容、用力點頭。
老太太又拿起幾個大棗往胡露露的手裡塞:」這叫狗頭棗,是我們這裡的特產,你走的時候帶一箱回去給你爸你媽嘗嘗!「
二姐嗔怪道:「媽,您看您,人家剛來你就說走的事!」
然後她把老太太拉到一邊,伏著耳朵告訴她胡露露的爸爸剛去世不到半年,老太太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捂住了嘴。
東屋裡,梁老貴已經和兩個女婿喝了幾個小時酒,卻誰都沒有喝多,都暗自望眼欲穿地等海陽回來。
炕桌上有酒和小菜,雞呀、肉呀也已經做好,都扣在堂屋的大鍋里,只等正式開飯端上桌。
海陽被他二姐推進東屋裡來的時候差摔個趔趄,然後他立刻聞到了那種久違的味道。
那味道里有火炕熏烤多年後散發出來的氣息,有斑駁的房梁和椽木的氣味。這味道像是某種實際存在的物質,將海陽柔軟地包裹起來,令他神思恍惚,彷彿又回到了少年時代。
二姐夫從炕上下地,迎向海陽,喜笑顏開地說:「陽子回來啦?」
梁老貴卻大聲咳嗽了一聲,二姐夫忙又坐回到床沿上,使勁地給海陽使眼色。
海陽深深地吸了口氣,說:「爸,我回來了!」
屋裡寂靜無聲,梁老貴神情專註地盯著身前的小炕桌,像在看一本年深日久的書。
他對海陽這個唯一的兒子寄予了最大的希望,也早已為他設計好了一個完美的人生計劃,這也和他自己的下半輩子息息相關。
海陽一退伍了就為他操辦喜事,兩年內抱上孫子。有一點梁老貴早已想通,指望海陽來繼承家裡的田地和果樹山林已經不太可能了,村裡像點樣的年輕人都已經投奔了城市。
況且海陽已經學了一身的本事,年輕人本就應該去闖闖世界。他將和妻子一起出去打工,互相照應。他們的一個或者兩個孩子就放在老家,由爺爺奶奶帶大......
等到海陽四十歲的時候,父母也已經年入古稀,那時候他家的院子一定已經收拾得在村裡數一數二。海陽將落葉歸根,回老家安定下來,享受他命中注定的田園生活。
就在梁老貴喜氣洋洋地開始給兒子蓋房的時候,二女兒卻傳來了海陽要退婚的消息!更不可原諒的是,海陽竟然自己在兩千多裡外的北京找了個女朋友,而且還是一個北京本地的女子!於是一切計劃都白瞎了。
以梁老貴的閱歷來看,海陽這個上門女婿是當定了,他必將離這個山窩窩裡的家越來越遠!如果當時海陽回來,梁老貴一定會想盡方法逼他放棄退婚的決定,可是鞭長莫及,他現在已經失去了左右兒子的能力。
等退婚風波終於過去,梁老貴曾經長時間地站在院里,看著剛開始給兒子蓋的新房犯愣,人彷彿老了十歲。他的惱怒已經被消磨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悲涼和失落。
剛才聽二女兒說海陽的女朋友也和他一起回來了,梁老貴發了火,但是火發出去,他又像被骨子裡的善良抽去了全部氣力,長長嘆了口氣,說:「唉——你們還等什麼!快把他們叫回來,別把人家凍壞了!」
現在海陽終於來到他的面前,北京姑娘的普通話聲音也隱約從西屋裡傳來,梁老貴如夢初醒,抬頭望著海陽說:「你——」
他剛說了一個字,屋外突然呱燥起來,好幾個女人在同時說話,卻聽不清一句。
二姐夫本來就坐立不安,馬上藉機說:「爸,我去看看?」
梁老貴點點頭,對沉默寡言的大姐夫說:「你也去看看,我跟他有話說。」
兩個女婿都出了屋,梁老貴看著兒子,海陽似乎又長高了、也長壯了,臉上的線條也分明更加硬朗和粗獷、更像個男人了。
「你把......對象帶回來啦?」他開了口。
「女朋友」這個詞對梁老貴來說過於隨便和輕佻。
什麼叫朋友?誰都可以是朋友!只有「對象」才是正式用語,因為證明兩個人成了一「對」。
海陽本以為爸爸會拍著桌子怒罵,僥倖之餘的他馬上點頭,而且決定無論爸爸今天說什麼都絕不頂嘴。
這時堂屋裡的嘈雜聲音又大了些,但是父子倆都不去理會。
「你——」
梁老貴剛又說了一個字,海陽的二姐就撲進屋來,臉色已經變了,急得聲音也變了:「陽子,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