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7 章 瘴窟尋生路
腳下又膩又滑,像是悶熱高溫把黑菇里的汁液蒸出來了。水珠子掛在菌絲上,細細一串,不時滴答。
黑菇群越來越厚,踩下去,快淹沒她的腳面。扒地的菌絲隨步伐顫動,有意無意搔著腳踝,一開始皮膚熱裡帶癢,漸漸適應后,也沒了感覺。那些光滑的石礎,平平無奇,好似石化的樹樁。唯有邊緣尖頭,薄片般刺出,好似打破的碗,有一圈鋒利裂口。
黑漆漆的前方吹來熱風,催促她向前。
瀰漫的腐味衝進鼻子,升溫發酵。葉雨初東張西望,謹慎探路,長時間盯著密密麻麻的菌絲,剛才泡鹹水的刺激還沒緩解,更加難受,甚至眩暈。
她頓了頓,低喘著歇了會。
雖然想馬上沖洗眼睛,情況卻不允許:光禿禿的石壁,沒有落葉、枯木,或者其他寄生源,突然冒出大片大片的帶鱗黑菇……這個水裡怕有什麼東西,盡量別碰。悶熱潮濕愈演愈烈,她沒動,汗珠子竟從鼻尖滾落,啪得碰上錶盤,滴成朵水花。襯衫全黏在身上,才隨手擰過,現在又和剛上岸時沒兩樣。汗流到眼裡,已覺不出刺激了,更多順著下巴嘩嘩直滴。
停住不動多一分,都在加劇風險。
再度拔腳時,錯覺那些菌絲更黏軟了,彷彿熱得融了膠,占奪本就狹窄的洞身。她把腰弓得更深,不知是否體力又有消耗的緣故,隱隱不適。如果防水手套還在,爬著會好很多。
再這樣下去,可能等不到出口,就會嚴重脫水倒在這裡。
石礎表面也濕漉漉的,盛著水窪,卻不長黑菇,甚至連一根菌絲也沒沾。
前方正好有個大約兩米長的石礎,僅一尺來寬,橫亘在窄洞里,因為洞穴已經徹底只能容一人,石礎堵了她的路。
她抹了把汗,不甘心地往熱風來源處照,隱約看到菌絲似乎連在了一起,垂落蔓延,最深處是濃郁的陰影。看樣子就算踩著邊沿越過石礎,前面也絕不省事。光束打到礎窩的水窪里,細細的,折射開來。
掃過一圈,忽然一瞬閃了下。以為是錯覺,回掃,對準大約某一處,折射再次發生變化。
靠近后,終於瞧清異物全貌:一塊象棋大近圓的金屬,周邊六面切割,泡在水裡。
她卸了彈夾,用槍托勾出水,翻過來,發現是塊泡壞的的腕錶錶盤。它尺寸偏大,男士機械潛水錶,做工不菲,錶盤似乎是綠寶石做的。可惜玻璃面刮花嚴重,像在亂石堆里故意滾砸過,夜光刻度糊在磨花後面,連時針停在哪一刻都看不出。
腕帶皮子斷了,只剩一截,錶盤進了水,機芯全毀,指針都失靈。
她翻兩面都看了看,隱約眼熟,細瞧卻又陌生,那絲異樣感忽然捉摸不到了。環顧四周,自然溶蝕出的幽深洞穴,除了滿窟的黑菇,再沒別的突兀存在。這恰恰暗示,它被丟棄得很早。
它留著這裡,是當時主人不幸遇難,還是只是一個標記?
看帶子斷口,更像是咬的。東西都砸了,如果標記,恐怕不會指什麼好消息。
而且越來越窄的洞穴,裂隙不發達,很容易千辛萬苦走到死胡同。她決定遵從直覺,槍口依然指向前方,但貓著身子警覺地原路後退。穿過兩個狹窄又冗長的洞穴后,卻發現回不去了。水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漫濕了原來的洞壁。風觸手般拂過背後,悶熱感一時褪不盡。
黑沉沉的水面泛過幽幽波紋。
葉雨初皺眉:怎麼會漲水。明明最開始進洞時,水位一直在退。
就算她在水下找錯了出口,但大方向沒遊錯,怎麼也不該再碰上水灌洞穴。難道又開始下暴雨了?
她只能蹚水,沒過腰的水面平靜無痕,有驚無險地走了十幾步,觀察岔口,卻意外在其中一個洞口瞧見了打叉的記號。
有人在提示危險……會是扔下潛水錶的那位留的么?
她喘息不定:剛才壞了的手錶,和更早之前泡爛的照片,說不準會有關係。也許是年久溶蝕,刻印很淺,但有了記號,好比憑空多出的標尺,清晰地衡量出令人愕然的漲水速度。葉雨初待不住,再去看別的洞口,卻沒有發現。
已經不好說到底是僅此一個,還是其他的被磨蝕乾淨,亦或者淹在水下了。
她找了個洞勢較高的鑽了進去。可沒深入幾個彎,就停下了:裡面的菌菇太過發育,蜘蛛絲一樣布滿全洞,蔓枝成帶,互相纏結,彷彿南方榕樹的鬚根,兜出密且厚的網,絆住入侵隔絕外界。彷彿這個洞存在,就為了寄生毒菇。
菌絲網角落有個大洞,風從裡面噴出來,帶著辛烈的腥氣。斷了的遊絲晃蕩,塌在半空,飄飄的。
看樣子有東西闖進來過,撕開了口子。
她鑽進了洞,撥開礙眼的絲網,卻行進緩慢,需要拉扯的遊絲越來越多。到後來,披一身菌絲扯來拽去,面前的絲網已經看不出破壞的痕迹。腥氣和悶熱熏得她頭漲發痛,昏昏沉沉,氧氣估計早已耗到稀薄,只好作罷,連頭上、身上沾滿了菌絲,黏膠般牢牢吸附纏繞,一扯皮膚上一道紅痕,高高鼓起來,酸麻,奇癢,還隱隱刺痛。
不得已又退了回來,原來在她腰附近的水位,沒過了胸口。這樣一來,時間寥寥無幾。哪怕選錯路執意回來,這裡也已經變成水下洞穴,一口氣能憋的時間有限,能汆的距離她心裡清楚,等待她的,將是活生生淹死。
她沒有下一次機會了。
迅速刻了個「×」,葉雨初扔掉石片,一個猛子扎進水裡。眼睛的負荷已到極限,乾脆閉上感受水流細微的涌動,順著微妙的推力往最省力的方向游,明顯流速快了一瞬,她想借水勁抬臂,卻啪得打到堅硬的石壁,滑膩膩的菌絲也蹭了一手背。
……這麼小?
葉雨初慌忙抬手,撞到頂,骨頭碰得生疼,摳縫借力仰面浮起,耳邊水流聲急促,反手一壓,扒著石壁爬行,手提腳撐,只好閉緊嘴巴,免得水流沖落的菌絲嗆進體內。艱難地束手束腳一段后,活動空間似乎終於大了些。
沒來及歇口氣,猝不及防,腳下蹬空了,懸在水裡。
人失去平衡,差點溺著,好在反應快,觸底點了一記,彈回水面,艱難地游著。萬萬沒想到,一上來差點狹窄擠迫到動彈不得,後方竟大得驚人,別有洞天。水流很涼,洞穴卻濕熱,四周開始結霧,悄無聲息。
悶熱比先前更甚。熱度似乎從石縫直接滲到空氣里,石壁暖得詭異。
水面平展開闊,霧卻已經濃起來,氤氳不散。
似曾相識的熱風,再度薰薰吹開,裹挾更濃烈的腥味。手錶小燈的穿透能力有限,遠遠不如探照燈。光束似被吸入霧裡,力不從心,逐漸渙散,融成一團迷離光暈,最終草草消漫在漆黑的洞穴里。
泡在黑水裡,汗股股直冒,身上皮膚蒸黏,體內卻瀕臨脫水,嗓子眼干啞到發苦。
四下死寂,她一抬頭換氣,空曠的水潭都要回蕩許久。大霧濃到吸氣彷彿吸進了東西,堵著氣管,吸氣越來越急,猛一出水,臉上突然掃過細細涼涼的絲,或許扎得太沖,遊絲黏膩地掠到了脖子,密密麻麻彷彿觸手,或者女人的頭髮,覆蓋了臉,鼻腔、耳孔似乎都錯覺鑽進來了,不舒服得她下意識一扯:尺把長的菌絲?
她對著上空的濃霧反覆照,僅能窺得一線,終於確認霧氣遮掩的背後,藏著石洞蝕生的石幔。石幔掠水而出,斜亘在她頭頂,如天然陡峭的石橋。一路泅水,又因為濃霧,不知道它什麼時候冒出來的。
她爬上去,不斷扯掉菌絲,跺了跺還算結實,小心摸索潛行。熱風迎面,似乎吹得大了些——看來方向沒錯。
石幔濕漉漉的,幸而有蔓生的菌絲絆著,走不甚快。
她清道扔回水裡,卻因為太輕,聽不見濺水聲音,彷彿消失了一樣。濃霧在石橋下方凝結,漸漸地,連水面也瞧不清了。只偶爾露珠滴答,提醒她下方有水。
水滴聲漸次錯落。忽大忽小,遙遠而朦朧。
風卻嗖嗖的,熏熱,迅疾,獵獵掃過前方溶洞的裂隙,呼嘯流竄,不知所終。
風速讓呼吸變難,葉雨初扶著石柱,小心挪動,偶爾踢下幾個石子,竟一陣骨碌碌滾在實地。順著石幔不知不覺,到了高處,漫上的水還沒追及。石柱很寬闊,她雙臂微展摸索半抱,竟挪動了十幾步,弧面才明顯旋遠。旁邊的石柱也溶蝕出夾擊合勢,粗糲的石壁還是乾的,她滿手泥污,蒸熱的罡風吹得她雙臉發燙,短短一截路,濕透的頭髮竟快被烘乾,又吹亂糾纏。挪到最狹窄的一線隙中,石脊針鋒相射,藏在暗中的尖銳,動一動,耳後驀地多了道血痕。
僵著頸子定住頭,全靠左手抓瞎摸索,葉雨初手指摳進石縫,好幾次揪斷深扎裂隙的草根。整個人恨不能死死貼著岩面,後背壓著另一側的岩壁。槍套扣在腰上,在擠迫的口子里,磕磕碰碰,發出悶響。
因為太熱,背後已經濕透了,擦蹭石壁,僅薄薄一層襯衫,料子劃破好幾處,防護少得可憐,背後漫上火辣辣的刺痛。每挪一步,都是被磨刀石刮過一層皮。她估計破皮紅腫了,新肉更嬌嫩,疼得越發明顯。強迫注意力集中在探路的左手,手腕上那一線微渺的光束,如同深夜高速路上,極遙遠的位置相向而行的車子的前燈光,被黑色包裹,暗弱無力。汗滴到她眼裡沒法擦,漬得視線一團模糊,照明竟暈出弧光。
手指扒到縫隙黑泥里,卻抵到了硬物。圓尖,光滑,冰涼的。
她頓了頓,稍一用力掏了出來。掉在地上,一陣鐺啷啷脆響。立刻又在同一位置往裡摸了摸……兩個。同樣的掉地聲再度響起。她再度往旁邊的石壁摸索,甚至在完好的岩石表面,也嵌著同樣的東西。而且這一掃就有三處。身為一名警察,她很熟悉這種觸感,甚至腰上配槍里正靜靜躺著它。
全是彈頭。
這種洞穴里,山民打獵未免荒唐。有人曾下到這裡,動了槍子兒……不知為何對著石頭打。
她額頭抵著石壁喘粗氣,擠迫這麼久,身體適應了壓力后,因為灼痛加劇,更細膩的觸覺被阻絕了,熱乎乎的,黏膩打滑,岩壁變得不再粗糲,她深深呼吸著,一直被腥臭的熱風吹著,漸漸嗅不出什麼濃烈的氣味。
感官在消耗中逐漸遲鈍。
好在聽覺沒受干擾,前方風聲忽然變了。洞勢有變。且去路應該相對寬闊。
求生本能讓她驟然發力,猛地擠出!
痛覺彷彿於一瞬消失,薄薄的石脊彷彿刀刃,切入皮膚,葉雨初昏昏暈眩,血漿噴上了它,好似注入了某種柔軟的溫熱,助使它貼近自己的內臟。心跳極快,火辣中的滑膩觸感也達到極致,因擠壓而貼合,在蒸郁的濃霧裡,壓得太緊,滋生出詭譎的軟彈,好似不是被堵住,而是被吸住了。
掙出,又像是彈出。
悚然到頭皮發麻,她被慣性帶著趔趄,兩眼一黑栽了下去,噗通滑倒,飛速下滑停不下來!
大塊面的陡坡,長滿了青苔,滑到根本無處著力。急速滑坡光束亂晃,天旋地轉什麼也看不清。
她扭滾成斜橫滑落,卻徒勞無功。
直到腿下面一空,本能地伸手抓夠,意外地死死抱住了石柱,下肢慣性使然,空落落地盪了許久,終於停住。表燈的微光這才穩定,向下掃了一眼,心跳幾乎驟停:石柱是從岩面凌空伸出來的一截懸岩。下面是深不見底的空洞。她勾住了懸岩最末端的一段突起,人像破布一般,懸吊著。
一路來熟悉的熱氣,終於找到了來源,就從漆黑的下面冒出來,滾滾蒸騰向她腳底。腥臭也濃烈到喘不過氣。這一次,遠遠不止悶熱潮濕,而是燙,那種把手伸向滾沸的水上的那種蒸燙!
看樣子是地熱。周圍是竦峙的岩面,略帶迴環的弧度,陡峭至極。除了懸岩,沒有其他構造。而更遠的地方,光束根本無法抵達。非常遙遠的水聲傳來,本應是轟鳴,卻十分微弱,時有時無。距離過遠,並且來自她下面的黑暗裡。
至少五十米。她在心裡估算洞深,雙臂早已酸痛無比。稍微一動,一點異樣的紅色撞入眼帘:不遠的懸岩的另一處突起上,勾著個……登山包?
葉雨初只覺分外眼熟。這兩日看了太多回……
物證照片上,死者馮軍房間里留下的背包,不就這個款式么?
登山包距她只一米不到。
她既驚且疑,慌忙伸手夠,左胳膊沒扒住,上半身脫了力,倉皇一墜,好在手沒松,右手迅速扒回來,才沒墜落。但好比吊單杠一樣,徹底地吊著。
她悶哼,卻只有氣聲。喉嚨干疼,眉頭始終緊緊皺著。
遺物收在局裡,不可能是他的。會是留下錶盤的那個人的么?那些標記也是,都是那個人留的?包掛在懸岩邊沿,人摔下去了?
熱氣流蒸烤向上,吊著的懸岩烘得燙手。葉雨初繃緊全身,聽到骨骼用力到咔咔直響,卻不敢放鬆任何一塊肌肉,一點點往上提。槍套開了,幸好配槍在,怕晃掉它,不能扭不能變形,靜中發力,後背的口子二次撕裂,冒血如注,嚯嚯直跳,一大片黏熱。血線順著脊柱溝漫延。
洞里本就腥,腳下汩汩熱流又蒸烤著,人開始輕微暈眩,咬唇維持清醒,也咬出了血。額頭青筋暴突,終於把下巴擱上石柱,女人牛一般粗喘,時間一久,鼻息已嗅不出血味。
除了她重重的喘息,四下一片死寂。
濃霧障住的無盡洞穴,人如螻蟻,要麼被地熱慢慢蒸干,要麼一個失手跌得粉身碎骨。再耗下去,連求生的意志都會被它吞沒。
不敢長歇,哪怕一點酸痛感醒覺,就很難再使上力。葉雨初手腳並用,才狼狽得拖著軀體爬上懸岩。胸口呼吸起伏,拔槍在手。搖搖晃晃,撐著站直,四面環顧瞄準,尤其是對著倉促滑下來的洞口,愈無措愈小心,半分鐘后沒異動,才放下槍。緩緩倒行後退,取下掛著的登山包,入手很沉,塞得滿當。
背帶上綁了把開|山|刀,還扣了探照燈。
她隨手一推,竟還有電,愣了半秒趕忙照四周,這次終於成功穿透濃霧,沿著她身後石壁往兩邊照,陡峭竦峙,漸漸彎曲,距離太遠的,岩面上溶蝕的凹坑都看不清了。在幾乎是探照燈射程和她目力的盡頭,仍然是一片濃霧,連探照燈也無法刺透。
她有些僵硬,緩了緩暗覺不妙,忙往頭頂照,卻意外對上一陣反光。光束里發亮的鱗片窸窣飛動,燈頭追逐光線散亂,隱約是什麼龐然大物,借夜色暗藏。
滾滾腥臭味一瞬逼近了鼻腔!
葉雨初當即扣下扳機,晃動的燈束終於映出森然長蟒,早已撐起了頭,如青灰的巨塔,猛地俯衝向她。
她雙腿僵硬動不了,再退一步是萬丈深淵,地熱涌流。
蟒頭在半空忽地阻滯,葉雨初腳下岩石卻在震顫!
槍響在耳邊轟鳴,子彈打在腹鱗上,有的竟被彈飛,巨蟒吃痛,瘋狂地纏上懸岩,她無路可退,保持舉槍的姿勢,把僅存的子彈射進張開的蟒口之中。「噗」得穿破皮肉,從突起的倒三角蟒頭裡飛出,帶出一串血瀑。迸濺出來,噴的她一頭一身。蟒頭卻重重砸在岩石上,吻端已經抵到她發燙的槍口,腳底隱隱震動,它還沒死,四處冒血,扭動著咬向葉雨初,卻無法向前,葉雨初打完最後一發,槍甩向巨蟒的眼睛,拔出開|山|刀,扎向巨蟒吻端。
它吃痛后更加瘋狂,蛇骨扭動,巨大的力道沖向她握柄的手腕,幾乎震斷,她壓上全部膂力,卻被帶的一個踉蹌,人都要甩飛出去,忙鬆了刀子,蟒身摔下了懸岩,重重撞上岩壁,不斷有小石子抖落,幾乎下了一場石子雨。腳底震得發抖,她卻在翻登山包:如果它就是那個,沒想錯的話,應該還會有……
果然摸到了熟悉的尺長匕首。
緊緊纏繞突岩前端的蟒身非但沒鬆開,還在收縮肌肉——蛇鱗擠壓得邊緣石沫迸濺,磨動發出可怖的咔咔聲響,臟器猶存,一起一伏,彈孔還在噴血,蟒身的前端雖然吊著,卻不甘的鐘擺一般扭動,似乎想把纏著的岩柱絞斷。
剛才被一甩,葉雨初的腿腳終於有了些知覺,探照燈往下方一照,正對著張開的蛇口,它蜷曲著垂死掙扎,妄圖卷上來,刀刃還深深扎在肉里,只留了個柄。
葉雨初靠近蟒身,近在咫尺,再無失手可能,舉匕刺入扭動的蛇鱗之間,人被破布一樣甩得東倒西晃,手卻用力握緊到指骨泛白,怒吼著壓上全身力氣,一點一點,割斷花紋奇詭的蛇皮,切斷緊韌的筋,劃開一切鈍重阻攔,匕鋒長驅而下。血泉汩汩湧出,紅得發黑,腥臭無比,淹沒了她的雙手。
拔出匕首后,蟒身仍在抽搐,下面卻沒了動靜。
震動終於停止。
充血的軀體鬆弛,死而不僵,抽動極快。蛇血染得到處都是,滾落岩石邊沿,流向黑暗的地洞,悄無聲息。蟒屍還纏著懸岩,它的蛇鱗堵住了洞口,巨大的蟒身塞滿了滑道,可刀口裡的蛇骨仍十分粗大,暗示著更多身體在洞口後面。難怪剛才逶迤咬來時一個阻滯,是身軀太過龐大,哪怕有滑膩青苔,繞上石柱拖拽,蟒腹仍卡在石窟里,擠不出來。
屍體尚未變硬,卻軟塌塌地堵死了,懸岩成了進退維谷的絕境。
葉雨初踩在血泊里,驚喘未定:也許她上石橋的時候,巨蟒就已經潛水窺伺。出洞的路窄得她險些卡死,更不用提巨蟒。那時分明快被熱浪蒸干,背後卻黏膩濕滑……是巨蟒一直在她上方潛行,卻因太過粗壯無法近身,只能森冷地盯梢,才落下了蟒身帶出的水,甚至它的黏液么?
雖然巨蟒喜濕熱,但黑暗貧瘠的洞穴,岩孔小的地方僅有一隙,它爬動不便,過度龐大的身軀完全不適應溶洞的環境。
它的食物,難道是先前那些山蚰蜒?水蛇?
葉雨初不敢大意,巨蟒食量驚人,它能在地洞里生存,難保這裡潛藏別的詭秘活物。站在粗得同她一人高的蟒屍旁,探照燈再次打向頭頂,懸峭絕崖,岩壁如環,孔洞坑窪,錯綜遮掩在蒸騰的濃霧裡。石柱紛紛拔地而起,在黑暗岑寂的深洞里矗立,伸向天際。
她確實順著流風方向,從錯綜複雜的溶洞群里出來了,卻輕鬆不起來。一開始只注意到目前的位置更開闊,下面有地熱。而剛剛她終於確認,這種懸垂曲彎的岩面,又貼近溶洞群,地下河水位極深極遠,不止是普通的洞。
而是陡峭圈閉、藏在群山深處的隱蔽天坑。
岩面還未塌陷完全,但她滑下來的位置卻布滿青苔,說明這裡白天能收到日照。
她檢查登山包,里袋是防水布做的,什麼也沒放,看不出它是誰的。側包里甚至還有小錘和十幾個鑿釘,登山繩也捆好放在網袋裡,盤得整齊,好像出發前剛收好裝備一般。連裝備都沒被動一下,倒是奇怪。
她深吸一口氣,拍了包兩下,啪啪悶響。確定不是自己的幻覺,它是真實的。再就顧不上別的,一股腦倒出所有裝備,戰術手套、指南針、望遠鏡這些小件都翻出來了,仔細撿了一圈,卻沒找到最需要的水壺。
倒有個空的礦泉水瓶,蓋子雖然擰嚴實著,瓶身卻炸了道口子。
也許是出了意外,水都漏光了。
倒是發現一盒09壓縮乾糧,密封完好的。她拆開鋁箔袋,咬出一段,嘴裡早已又干又渴,發苦到快脫皮,咽了好幾次,堵在嗓子口,碎末因為喘息嗆進了氣管,咳得生疼充血。她重新捏碎了一點,碾了碾殘渣,硬是逼著自己吃了幾口。
好比針盒翻了滾過嗓子眼,卻只能幹喘著氣,往背上撕紗布止血,邊並指纏繃帶,邊抬頭看岩壁的溶蝕情況。
繃帶雖然不多,還能撐上一陣。大量失血讓她眼裡時不時發黑,腳步虛浮,多停一秒身體狀態都在下滑。葉雨初果斷棄了爐頭、套鍋還有帳篷桿,把登山繩、弔帶甚至捆紮帶都綁在一起連緊了,按股收掛腰兩邊,踩著血泊,掄錘爬上蟒屍。
仔細照了照粗糲的岩壁,終於選出避開裂隙發育的位置,開始鑿釘。
擊石丁丁,迴音此起彼伏,震蕩在天坑之中。
固定安全帶后,繫緊登山繩,繞綁過兩肋和腰腹,打上防脫扣,深吸口氣,開始緩慢上爬。石壁雖然陡峭,但岩孔和溶蝕造就的千奇百怪的突起,也不至於半點無處落腳。探照燈被她固定在背包上,勉強當頭燈用,拖出她頭的長長影子,變形扭曲。黑黢黢的坑窪石壁上,留著深深淺淺的陰影。斑駁,分散,近近遠遠。暗的是被溶蝕的岩孔,高低錯落。而明處,則是最近的一塊懸岩,伸出尺許,反射回了投去的燈束。
近身處,被強光暈染,加重了她的眩暈。身處天坑之中,如螻蟻攀古老的巨大榕樹,深陷其中,目力有限,更遠的懸岩千奇百怪,隱蔽在黑暗裡,好似永無盡頭。
地底蒸騰上來的熱氣悄悄凝結,細密水珠布滿大大小小的岩孔,更難著力。
上去的過程遠比預想的艱辛。
她的指頭因為過度用力摳岩孔,紅腫磨泡,和受過傷的手腕比著疼,刺激著疲倦至極的神經。終於漸漸接近懸岩,要一鼓作氣,小腿肚卻再一次抽筋,瞬間脫力。目標近在頭頂,她卻毫無辦法,只能默默忍著。伏在岩石上大口呼吸,手指微微顫著去摸剩下的繩段,等抽搐熬過去。
少了四股,又上了兩米。但上一次抽筋時,是放出過六股繩段之後。間隔越來越短,忍每次抽筋的過程,似乎變長了。就算結束,脹痛亦如跗骨之蛆,變本加厲。等感覺好了點,葉雨初勉強去適應酸麻,站穩腳跟,反手摸包,把裡頭的望遠鏡、備用鋼鎖扣,甚至剛需的軍用乾糧,也扔了下去。
爬到下一個懸岩之前,用不到這些。
急速消耗的體力無法承受更多,必須先保證不被過度負重困到力竭。
趁負重一輕,葉雨初腰腹猛地發力,如猿猱一般,雙臂長伸,一勾一掛,吊上了頭頂斜上方的懸岩邊,卻迸裂一聲奇怪脆響,肘部劇痛,好像筋肉被撕裂,頭頂狠狠一重,被黑乎乎的東西砰得撞跌,眼前忽然全黑,無數長針同時在額頭、肩頸、大臂上亂划,火辣辣的灼痛感爆炸一般侵襲了感官,人也痛得失手,摔下了岩壁!
腰上的登山繩瘋狂拽出,東西是活的,往她衣服裡面爬。
「長針」彈了一臉一身,葉雨初拽著登山繩拚命減速,手套滾燙,登山錘砍進岩石里,喀喇喇崩開碎石,帶起一溜飛嗆石子,猛地背後一托,竟是撞上了垂落的蟒屍,那東西已瞬間爬過額頭躥到腰腹,擋住了探照燈大部分的光,她猛晃,卻甩不開。岩石釘扽緊登山繩,她反手握錘人一挺,背身撞上了石崖,黏液飛濺,腥臭噁心,噴到脖子後面。
葉雨初喘息未定,脖子上痒痒的。
偏頭一看,一條毒顎停在她下巴的位置,僅僅差一寸而已。因為驚喘身體輕抖,蹭到了它。
只剩了小半身的巨型蚰蜒,掛在她衣服上。足上倒鉤鉤進布里,緊到死了也不松。
葉雨初順著蟒屍爬,把蟒吻上深扎至刀把的開|山|刀拔了出來。人卻一個踉蹌,差點一頭栽下深不見底的洞里。揮刀削去蚰蜒的殘屍。挑飛毒顎,卻驀地聽到悶響。那聲音有點空洞,不像是打到岩石上,而是砸到了質地更疏脆的東西。
有點像……暴雨敲在防水布雨打上的悶咚。
她蹬著蟒屍的腹鱗,拽緊登山繩,取下背後的探照燈,對準剛才聲音的大致方向,光束幽幽散開,探悉漆黑洞里的窸窣動靜。手卻忽然頓在半空,眼角輕輕抽動,對著不遠的一處懸岩,頭皮發麻到動彈不得——懸岩下垂墜著一團黑疙瘩,暗影幢幢。
那團東西至少有浴缸大小,好像懸岩突起的分泌物一般,墜在它的邊緣。但更像活物,整團黑疙瘩,並不是安靜的,窸窸窣窣,隱隱在動。光線里有東西鑽出來,又縮回去。
好似一個結在岩石背面,巨大的蜂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