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8 章 系命懸蟒壑
天坑裡終年漆黑,又無土壤,除了偶爾一線漏光,滋生青苔,更無一點植被。
更何況這裡的溶洞,詭異地長滿了菌絲。濕熱,蒸烤,腐殖滋生。
哪裡引來的蜜蜂?
她完全想不通,很快,從「蜂巢」上掉出了一道細長影子。
她一驚,那道黑影砸向下方的懸岩,但那塊懸岩卻不太對勁,乍一看似乎整塊岩石都在「動」,岩石動了一下,黑影就不見了。她皺眉仔細一照,不是岩石在動,下面是個蛇窩。似乎也是蟒,只是和尋常長蟒沒什麼分別,密密麻麻地纏在一起,長長的身軀彼此碾壓,不少豎起了蟒身,不停吐信,卻因為相距較遠,無法靈活地爬上去,吞下「蜂巢」。
而「蜂巢」根本不是蜂巢,是數不清的山蚰蜒,結成了團,互相纏繞盤聚,抱得比井口還粗,不肯離開。這裡的山蚰蜒比之前要小,但比當初水面上的壯不少,盤踞在蚰蜒團上,還有更多的蚰蜒從懸岩上窸窸窣窣地爬下來,往大黑疙瘩上面靠,似乎那裡有致命的吸引力。
擠落的山蚰蜒,還拚命勾著疙瘩的末端,蟲身已經垂著懸空,遠遠看去,彷彿岩石下滋生了道道菌絲,幔簾般垂拂著。
最終勾不住的,蜷縮掉落,群蟒早已等了許久,一陣撕扯騷動后,瞬間吞沒。
看來剛才那一截巨蚰蜒頭,早被蟒堆吞得渣也不剩。
有長蟒盯上了她,挺著身子,往她這邊直直爬來,停在蟒窩的懸岩邊緣,反覆吐著信子。葉雨初處在和蚰蜒球一般高的地方,在蟒蛇上面,峭壁爬不上來,它們還是停在邊沿,彷彿等待獵食機會。
這些蟒估計餓的太狠,不肯放鬆盯梢。
盤在最上面的數只身體更粗壯,壓制著身下的小蟒。一隻山蚰蜒掉落,幾隻蟒頭因爭食撞到一處,仰得最高的那隻一口咬住了山蚰蜒,多足還在吻端亂爬,垂死掙扎,旁邊的蟒爭食不利,張口咬上了那隻長蟒的頭。長蟒扭動,咬上的蟒被高高甩起,一下子沖飛了幾條小蟒,蟲子一樣,蜷曲著墜下萬丈深淵。雖然力猛,卻始終甩不開,反而頸部被它死死纏上,它也不肯鬆口蚰蜒反咬上去。纏鬥之中,山蚰蜒被咬斷,斷裂的部分被無數盤踞在它身下的蟒瞬間分屍得殼也不留,越纏越緊,被咬住頭的蟒漸漸不支。
直到沒了動彈,另一隻才鬆開了口。葉雨初以為它要吃山蚰蜒,它卻對準瀕死的蟒,張口吞下了同類的頭。被咬死的蟒還在氣若遊絲地掙扎,卻加速了勝者的吞食進度,蟒頸氣球一般猛地脹大,花紋都撐到變形。它貪婪地吞著,頭頸已膨脹到快要爆裂。
葉雨初喉頭泛上一陣噁心。
蟒群起了騷動,大蟒意外死了,底部的小蟒也不再安分,開始扭曲盤結。這一動,葉雨初注意到蟒堆里暴露出一塊不太自然的東西,一瞥而逝的橙黃,在斑駁的青灰蟒紋中,異常醒目。
她照了半天,心底突然一涼。不是別的,是個頭盔。
換個角度,反光更刺眼,上面還綁了礦燈。
一個安全頭盔,埋在蟒窩裡。
她拉緊登山繩,望著山蚰蜒盤踞的大黑疙瘩,彷彿空中的珊瑚礁,粘在懸岩下方。如果整個蚰蜒窩掉下來,剛才的巨蟒亦可一口吞食殆盡。還不斷有蟲子往裡面鑽,爬下懸岩,即使下面是蟒窩,也不躲避。
她把匕首刺進巨蟒腹鱗之下,剜下一塊蛇肉,黏帶硬鱗,大概沙包大小,狠狠向黑疙瘩一砸。蚰蜒紛紛震落,在蟒窩裡亂竄,蟒群炸開鍋一般,騷亂驟起,飢餓的底層小蟒猛地咬上節肢,甚至為了追爬速飛快的獵物,衝下了懸岩,凌空中咬住蟲殼,一同摔下了深穴。
而「黑疙瘩」竟極輕微地晃了一下。
葉雨初又砸出了一塊蟒肉,這次蚰蜒窩似乎也感知到了危險,原本灌鉛般嚴實的蟲群,也擾動不安,似溫水漸沸,來回爬躥。末端堪堪吊著的山蚰蜒,一下子掉了大半,露出黑的、平滑的內膽。
她氣喘吁吁,盯了有半分鐘,怎麼也看不出那是什麼。它光澤平滑,不像多足的山蚰蜒……
除非腿都斷了?
她突然記起,雌蜈蚣會把受精卵產在自己腹部和背上,如果卵太多,則會像寄生蟲,抱滿母蟲身體。第三十五天左右,幼蟲第三次孵化,開始在母蟲身上上下爬動。這期間必須保持絕對安靜,否則躁動的母蜈蚣會吃掉卵和幼蟲……外殼變硬的小蜈蚣也會出於求生,反咬母蟲。
還是說,裡面是被咬死的雌蚰蜒,蚰蜒幼體在啃食?
說不出的噁心讓她不再亂動。地洞悶熱,延緩了蟒屍變硬的周期。踩在軟黏的血泊里,疲意從四肢百骸里湧出,竟覺拽住登山繩都快要耗盡了力氣。
向上爬,腿不知能撐到什麼時候。
而且,如果上面的懸岩都卧滿了蟒蛇,岩縫裡無處不是巨大的山蚰蜒藏起毒顎窺伺突襲……一股驚懼的涼意從腳底冒上來,止也止不住。她把探照燈投向天頂,怔怔望了良久。終於咬唇低頭不再看,重新打向四周地形——逃避註定會死。哪怕還剩一口生氣,也要去試。
光束迅速地掃過黑疙瘩,餘光里,它好似動了一下。
葉雨初以為自己看錯了。
但那個蚰蜒窩,真的在「晃」。不是蟲子的騷動,而是整個在極其細微的搖。整個黑疙瘩的軸心起了變化,在動。
裡頭有東西……活的東西!
她呼吸一窒,想起剛才看到的平滑的內膽。如果是活的……如果它是活的……蟒窩裡有一個帶礦燈的頭盔,懸岩上掛著有裝備的背包,甚至探照燈還有電。泡壞的名表錶盤,溶洞岔口的危險記號……
腦中電光火石閃過,葉雨初用力扔出最後一塊割下的屍肉,砸向黑疙瘩里蟲子沒那麼密集的末端。同樣的響聲再度出現了——
空洞,沉悶,意外的熟悉。
確實像暴雨砸落雨打的聲音。更精確的說,是雨珠敲落在防水布上的聲音。
砸過幾秒之後,它又「晃」了起來。
她把這反應盡收眼底,眸光一沉,握緊登山繩指骨泛白,掏出最後的紗布和繃帶,纏好頭和脖子,遮得除了留眼部和鼻孔,還有手腕和腳踝,胸腹也纏緊,捆紮帶紮緊袖口和褲腿,領口綁緊,開始往蚰蜒窩的方向爬。蟒蛇很快注意到了她,踢落的石子砸在聳起的蟒頭上,那些森然冷酷的湛黃豎瞳只貪婪地望著她,吐出長信,已然擺出了獵食姿態。
岩壁漸漸濕潤,細小的水流無聲從縫裡滲出,在熱氣蒸騰的氣流里,竟沒幹。
每摳著岩縫走一米,她就砸下一個岩石釘,系住固定。時不時被縫裡藏著的小蚰蜒咬上一口,本就紅腫的指尖鼓起了皰疹,她全不在意,貓著腰,一步一步,靠近垂墜著蚰蜒窩的懸岩。水流已經變大,罅隙里的毒蟲都被衝出,黏在石壁上,爬動的速度慢了很多。但懸岩上爬滿了厚厚一層山蚰蜒,有些還往她的方向跳彈,她揮著開|山|刀,像在密林中劈落層層疊疊的蕨葉一般,驅趕尺把長的毒蟲,漸漸繃帶被咬破,身上被咬的地方越來越多,額頭也紅腫,雖然趕去不少,但更多的蟲,被洞穴里的水流衝散,井噴一般,爆發湧出,彷彿無窮無盡。
蟲群徹底被她驚動,她一腳踏上懸岩,被衝散的蟲子勾上腰腹,毒顎刺入后腰,她的匕首也削了山蚰蜒半個腦殼,葉雨初掩鼻,水流在背後推著她,沖凈了蟲穴,猛地一股水流噴出一米高,她抽刀駐地,手明眼快,猛地拉住了那個蚰蜒窩!
幾乎要撕裂手腕的沉,讓她心底一緊。
卻更不願放,僵持著,山蚰蜒被水柱沖的七零八落,瀑布一般,紛紛掉落。
體力不支,葉雨初一手拄著匕首,一手拽著被沖得越來越細的「蚰蜒窩」。
那根本不是真的蚰蜒窩,也不是她先前以為的母蟲屍體,沉甸甸的,粗糙的防水布質感,讓她就算手腕立刻斷在這裡,也不打算鬆開絲毫。
她在水流離憋著氣,身上繃帶都被沖開了,好在蟲子窩被最後這陣水柱徹底灌了個乾淨。至於那個「內膽」……等水流稍微細了點,她跪在岩石上,雙手用力,一點一點把那個東西拖到了懸岩上。
75厘米寬,180厘米長,防水尼龍布。這種材質和尺碼她還算熟悉。比她更熟悉的,是常年待在解剖室,遊走於太平間的法醫。
這是裝屍袋的通用制式。
屍袋的拉鏈拉得嚴嚴實實,隔熱隔水,但毒蟲對熱源的敏感度,比人強上太多。那些山蚰蜒只怕覬覦許久,毒顎卻扎不破袋子,只能盤踞其上,越聚越多,最後變成橢圓粗糙的蟲子團,宛如人柱蜂窩。
她猛地拉開,裡面一層厚厚的羽絨睡袋驀地呈現眼前。鼓鼓的睡袋口子里有個汗水黏膩的腦袋。一張青灰色的女人的臉,眼球突出,布滿血絲,嘴唇深紫,微微張口,表情扭曲猙獰,彷彿看到人間最可怖的景狀,突然定格。
葛倩在這裡。
天坑裡和死者遺物一個款式的登山包,莫名離家幾百里在深山裡差點丟了命的雷大成,還有她進洞時發現的舊照片,都和這個女人有關。
葉雨初探她鼻息,已是氣若遊絲。睡袋鼓囊囊的,腿的位置忽然抽動了一下。
重度缺氧,悶熱蒸烤,人已經失去意識,虛弱如瀕死的魚,卻還有一絲微弱的心跳。葉雨初立刻勾她肩,夾著頭穩住,把人拖出不透氣的裹屍袋。
胳膊裡面沾了她的汗液,黏膩膩的。好像夾了個光溜溜的鋼球,差點滑脫。
女人瞧著身板瘦小,卻意外的沉,身上衣服鼓囊囊的,胃部更是隆起,腫得像個球。拖起來像陷在泥潭裡一般,彷彿無骨。好不容易拖出來,葉雨初手忙腳亂地急救,拉開衝鋒衣、羽絨服,解開棉襖,推上毛衣、線衣,裡面還有兩層保暖的皮膚風衣和速乾衣。登山包里沒有衣物和睡袋,看來都被她穿在身上了。
葉雨初慌忙急救,用力按壓她的腹部,反反覆復,女人猛地一咳,噴出口水,鼻腔也開始淌水。
她眼皮微微翻了翻,知覺開始恢復。胳膊動不了,還在吐水,眼珠慢慢轉到眼眶斜上方。葉雨初隱約猜到她的意圖,扶她側了身子。她蜷縮成一團,不住嘔水。
四肢不受控制地不停抽搐,頭髮都黏在腦後,脖頸露出好幾道青紫淤痕,還有大片星星點點的燙疤。最觸目驚心的是,女人的鬢角被汗黏住,沒遮住耳朵位置的肉|洞。本該漏斗狀的耳郭不見了,只剩小了一圈的淡褐色紅痂。
她的耳朵被割了。
人蜷在石板上,腦子還不太清楚,只瑟瑟發抖。胸口一起一伏,虛弱至極。燈束一照她,似是畏光,猛地一抽,瑟縮更厲害。
葉雨初只好退遠兩步,她才安靜下來。四周響起嘩嘩聲,水流潺潺,接連不斷,從上面錯落的岩孔里汩汩而出,敲在懸岩上,蒸郁濕滑,不可久留。
「這裡不安全。」
一開口,自己都覺沙啞陌生。實在是太久沒說話了。
葉雨初想大聲點,運足力氣,只比呵氣稍好一點。嗓子完全壞了,粗糲刺耳。女人卻毫無反應。她重複,女人終於盯著她,目光空洞,面無表情,又蜷緊了頭和背。她把匕首放地上,脫了背包,撥開槍套,示意是空的。
一身防備都卸下,她舉著雙手,慢慢膝行上前。
「高溫會讓你更虛弱。剛才的蟲子,還有很多。你試試看,能自己坐起來么?」她低聲問。
女人沒再抗拒她的靠近,卻也沒反應。
葉雨初望向她的眼睛:「能聽到我說話嗎?」
那雙眼空洞漠然,黯淡得泛不起一絲光。眼淚忽地滾出眼角,葉雨初察覺不對,輕輕扶她膝蓋骨,帶起的小腿向內蜷墜出詭異的弧度,濕泥般軟塌。女人驀地嗚咽,痛楚地抖篩子一樣急劇顫抖,抽搐到面目猙獰,頭往地上撞,她趕忙阻止,發現葛倩滑膩的脖子上青筋嚯嚯直跳,血管都鼓了出來。
女人雙腿的脛骨都已斷裂。
葉雨初屏住呼吸,儘可能輕地去撈她小臂,卻引來一聲嘶啞的慘叫。她的兩條胳膊也骨折了。手腳皆斷,動也動不了。唯有勉強喘氣,青紫的面色還漲著,沒有消退。
葛倩必須儘快去醫院急救。眼下卻只有登山繩,屈指可數的鎖扣,探照燈,一把刀,一把匕首。連頭燈都掉在下面的蟒蛇窩裡。水柱接二連三地從石縫中迸出,霧氣繚繞,愈發悶熱。
岩孔比之前更滑膩,葉雨初十指腫脹酸痛,沒有時間了。拿起登山繩,葛倩卻又開始扭著蜷縮,痛到低嗚,她剛想解釋,眼前又是一黑,突如其來幾要栽倒,只好先放下繩子:「別怕……不是勒你。我們要上去。」地上的女人卻驚恐抽氣,在葉雨初眼裡,只有一團黑乎乎的影子似在抽搐,她察覺不對,只能往動的位置伸手抓,胳膊一重,窸窸窣窣飛速地爬,大臂上忽然扎痛,葉雨初拔匕一挑刺,落單的山蚰蜒被釘在石板上,死而不僵,多足還在徒勞亂爬。
隱約覺得葛倩抽搐姿勢奇怪,果然是爬了毒蟲。
迫於暈眩眼黑,葉雨初只能用笨辦法把山蚰蜒引到身上。被釘死破腹的山蚰蜒還在湧出汩汩體|液。
「我來探洞。和隊友走散了,沒有水,沒食物。」被咬的位置已經鼓起皰疹,葉雨初視而不見,拆開剛才避蟲的繃帶,卻沒往傷口上纏。一身便服早已破破爛爛,她指向登山包,「它是你的吧?剛才救了我。」光感逐漸恢復,已經沒有時間留給她安慰女人了,她把一路攀岩保命用的安全帶解開,放到葛倩面前,「我們得想辦法出去。」
葛倩喘著粗氣,直瞪她,雙目圓睜,不出聲。
沒有多餘的繃帶,葉雨初解完自己身上的,「上面很可能還有蟲子,你要把頭臉遮一下。還有,」她頓了頓,「用這個袋子,更方便。」
她指著裹屍袋,「先呆在裡面。放心,會露出頭臉讓你呼吸。有它蟲子近不了身。」
給葛倩穿好安全帶后,她把人搬回睡袋,葛倩還是不住痛楚呻|吟。
她的身體虛弱至極,周圍濕熱,身上異乎尋常地冷,還在持續失溫。
多處骨折,也不能貿然搓熱。
汗出了許多,體溫非常低,滑膩膩的,塌軟貼葉雨初身上。正常的配合,卻讓葉雨初本能地起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她壓下怪異的感覺,給裹屍袋扣上鎖扣后,固定在後背,低聲道「盡量別往下看」,適應了一下重量,登上了岩孔。
她摸著足夠堅實的石縫,每一步都艱難無比。
槍套別著匕首,一旦她失手,方便及時割斷綁著裹屍袋和自己之間的繩子。
搜救隊或許能根據她的車定位,找到葛倩。
有些真相近在咫尺,她無法眼見一切埋在深穴天坑裡。背後隱約有啜泣的氣聲,不知女人想到什麼,抑或只是痛到失聲。葉雨初聽到她含混不清的喃喃,神智似乎又要昏迷,卻只隱約聽清最後的「吧」。
水流淋到裹屍袋上,因為是防水布,劈啪作響。刺激著葉雨初的聽覺,不至於渾渾噩噩跌入深淵。冰涼水花砸向頸子里,迸濺四射,整個背部滑膩瘙癢。她負重太大,十指一刻也不敢騰,必須緊緊扒著石壁。後背酸疼漲熱,縮著脖子忍了會兒,似乎沒那麼癢了。關鍵時刻,左肩忽然被頂個正著,撞到筋痛的牙酸:「怎麼了?」
差點摔下石壁,她勉強晃頭,甩開遮眼的重重水珠,聲音卻被轟隆的水聲吞沒。
裹屍袋又扭動,撞到左肩同一個位置。
隔上幾秒,就撞一回,好像背了個沉重的投石機。葉雨初深提一口氣要喊,一股細而猛的水流糊上口鼻,嗆到直咳嗽,半晌說不出話來。葛倩連撞了十幾回,力道越來越輕。往外冒的水漸漸乾枯,「還好嗎?什麼事?」
等了一會兒,后腰被輕輕拱了一遭。
熱燙的濃霧從腳底滾滾湧起,瀰漫無邊。
剛才的蟒屍血已經放干,分明死透,眼睛卻不知何時睜開了。沒有森然冷酷的豎瞳,只渾濁發白,整個眼珠向外突,眼周也氣球般鼓了起來。
蟒屍沒幹癟,大片的腹鱗隱隱鼓脹,滲出詭異的青綠色,蟒皮被綳得緊緊的,腫出密密麻麻的突起,鱗片與鱗片的間隙里,生出一圈細小白毛,被她割斷的致命傷完全看不見了,望著竟又大了一圈。腐敗引發的劇烈膨脹,讓蟒口張得更猛。
惡臭四溢,還帶著刺鼻的酸,她嗆得一口氣提不上去。別開臉一呼吸,更濃烈的酸腐味卻衝進了鼻子,全身汗毛倒豎,那味道竟是從石縫裡散出來的。冒出來的水少了,漸無聲息,卻更粘稠,似溶了膠。岩石發燙,布滿水霧后與蒸籠無異。濃烈的腐殖味迅速發酵,攪著腥臭。
白霧濃到一米開外,模糊朦朧,什麼都看不清。
裹屍袋重的難忍,也許是葛倩那一身衣服泡了水,愈發沉得像秤砣。登山繩綳得極緊,勒著肩頭,嵌進背後的傷口裡,每動一下,拉磨一回,肉都被磨得翻卷出來,這帶著腐爛氣味的白霧,凝成露滲到口子里,火辣辣的。再蓋一層不透氣的防水布,既癢又麻。
悶熱越來越重,岩孔里的水窪被蒸發,留下大圈的灰色水漬,她只覺呼吸越來越困難,費勁力氣深吸,肺里還是乾癟得可憐,因為暈眩,眼裡岩孔竟詭異地緩緩移動。爬著爬著,摳著的手指漸漸刺痛起來,終於忍不了了,覷條眼縫一盯,十指都有不同程度的脫皮,指腹乾脆被那水漬粘下一層老皮,露出的全是嫩紅新肉。
水漬不再滑膩,而是越來越粘稠,甚至澀滯。粘在手套上,全是灰色的絮絲。
她心底嗖嗖發涼,卻連冷汗都冒不出來了。
低頭一望,繩子飄飄蕩蕩,被氣流吹得亂晃,伸向黝黑的洞底。
固定的岩石釘也掉了。
現在相當於徒手在天坑裡負重攀岩。安全措施都成了擺設。
饒是葉雨初,也緊張得牙關發澀,雙唇顫抖著深呼吸。
這些水裡……有酸。岩壁上的不是蒸干后的水漬,而是悄無聲息沉澱的結晶。她忽然想起之前有個奇怪的溶洞里,被撕爛的菌絲網忽然結齊,地上沒有一點痕迹,好像那個闖入者,憑空蒸發了。也許,那個給她指路的人,就溶在這些「水」里。
怪不得葛倩幾乎把所有衣物都裹在了身上,甚至戴了高防水防凍的全指手套……
難道剛才是在提醒?
她艱難的扭頭,卻看到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好似頭髮。是從屍袋上面鑽出來的。
……袋子裂開了?
她頭皮一麻,全身血液都往腦門沖:「葛倩?!」
她消失了?這怎麼可能。
沒聲音回應,那一團黑色的東西忽然纏住了她脖子,往眼睛里鑽。葉雨初一把扯掉,黑色的長絲卻從岩孔中湧出,纏住她的頭、腰和腳踝,病毒一樣往全身蔓延。她慌亂地去摸槍套,手卻摸到屍袋高高鼓起,凹凸不平,都是脹出的突起,像裹屍袋裡塞滿了鉛球。
無論如何,絕不是人類的體形!
她大駭,顧不上夜長夢多,猛地一拍,卻咔嚓一聲悶響。
裡頭的東西碎了,一塊突起癟了下去。
纏著她的長絲猛地絞緊,勒到吸不進一口氣。她徒勞的拽著,仰頭正對上死去的巨蟒,那雙渾濁的巨瞳。
眼眶裡面已經長出白毛,淅淅瀝瀝的黑血滴下來,彷彿是一場亡靈的報復。
探照燈被長絲捲起,一閃而過,她看到上面吊著的影影綽綽,隱約像個柱子團,腰腹在扭動。
……葛倩在上面?
葉雨初掙扎著摸到匕首,用盡最後的力氣,雙手放空握刀,割斷了綁住屍袋的繩子。黑色的長絲呼嘯著從耳邊打過,脖子上一松,燈被遠遠甩飛,她亦被拽到半空,指頭都被扯出了岩孔,指甲刮出牙酸的磨響,頭頂的黑影也忽地襲來。
額頭被撞得兩眼一黑,又糊了層膠粘異物,軟綿腥臭,凹凸似鱗跡,她口鼻都被蓋住,呼吸不能——
估計是裡頭兜了蟒的半成品蛻皮!
異物還在亂扭,葉雨初跌落石壁,蹭上懸岩一角,手腕都被衝力打飛,耳邊風聲轟鳴,繩子都被彈開。
熱流滾滾,高速跌落的恐懼攫住了所有感官。
身後噗一聲撕響,像撞破什麼網,緊跟著第二層,第三層,越來越緊實的東西扎在背後,好似藤條,撞破的一瞬抽打她裸露的手和腿,隆隆轟鳴瞬間侵蝕了全部聽覺,一陣強光猛地炸開,她凌空想抓住那些藤條,卻被背後卻啪得拍上平展的闊面,像之前的青苔一樣,被慣性帶著高速下滑。糊在臉上的死皮,裡頭沉甸甸的東西被離心力一下子甩飛。
四周毫無徵兆地出現白光,又滲出強烈的亮藍,隔著那層有些透亮的龍衣,彷彿隔冰花看窗外,模糊刺痛,暈眩中人高高騰起,甩出一聲噗通巨響。
她掉進了瀑布沖刷的地下河裡,炮彈一般直衝河床,蛻皮被沖走,她卻忽然痙攣,抽搐著嗆了好幾口水,口腔喉嚨疼得眼淚直冒,拚命上游——
燙!
水溫極高,燙一秒都難忍,她像瀕死的魚掙扎撲騰,只能被高溫的沸水沖走,小腿衝到了砥石,攔截一割,腿肚子穿了個血洞。她被打得轉向,周圍水流一涼,冷熱驟換,勉強清醒了神智,腳底踢到硬物,用儘力氣一瘸一拐狼狽爬上了岸。
葉雨初捂著小腿上被洞穿得血肉模糊的位置,痛到發不出聲音。血漫開一大片,她縮起腿拚命按壓止血。
河裡的石錐割斷了她的動脈,繃帶經這一路墜跌早七零八落,湧出的血染紅河岸,悄無聲息地流入了河裡。
這個奇異的未完全成形的天坑地下,不僅僅有地熱。滾燙的地下熱泉和暴漲的山洪,在這裡交回,形成了清濁分明的兩片水域。瘋長的菌絲織出了密閉的巨大空間,一層一層,嚴絲合縫地隔絕了外面的侵襲。地熱蒸騰,水汽密布,完全變成了澤國。
到處都在滴水,彷彿下著無窮無盡的熱雨。
青灰的石頭濕淋淋的,蒙一層青苔,十分濕滑。
她摔到了洞穴底,葛倩莫名不見了。
也許那些黑長的絲……在葛倩撞她的時候,就在襲擊葛倩。
地下河水極深,瀑布轟鳴。而那些亮藍色的光群,狹長逶迤,游梭成網,好似成千上億的水蛇,泛著熒光,在水裡交織。葉雨初心跳到了嗓子眼,腿上的血注還是汩汩直冒,在這樣下去,會把下面的水蛇群引來。
除了腰間僅剩的一截斷了的登山繩,已經一無所有了。
葉雨初咬牙,把登山繩系在血洞往上一寸處,猛地勒緊,繫上死結。
蛇群逶迤著逼近,鬼魅的幽藍極其瑰麗,無數擁簇逼近的倒三角烙鐵尖頭,卻毛骨悚然。隔著粼粼水波,生死只有一線。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拖著小腿一瘸一拐,往後退。
但幽藍的蛇群卻轟然一散,好似被什麼驚擾。她一怔,猶豫著往前一小步,熒光蛇群散得更快,水底的光,讓她看清了自己狼狽的倒影,但她同時也看清了身後還在徐徐升高的陰影。
好似一艘巨輪在海面上投下的大片影子,那個影子卻還在蠕動。
她頭皮一炸,立刻跳入水裡。身後轟得一聲巨響,巨浪將她推上了半空,她騰空的一瞬,森蚺張開了巨口,葉雨初用餘光瞥見剛才止血的河岸,那片扎眼的染血青苔,竟然詭異地升到了半空,還在徐徐移動。
她心跳到了嗓子眼,驚恐得睜大眼睛。這不是「河岸」……根本沒有所謂河岸。
是一條盤著的森蚺,她剛才,爬上了它因吞食而明顯撐開的鱗背!像小山一樣緩緩移動,鱗背上甚至長出了青苔,盤踞在水面上,好似高高低低層疊的「山岩」。
真正的河岸,應該遠在水面之下。
早該想到……暴漲的山洪,地下熱泉再加地底瀑布,再高的河岸,也會被異常的大水淹沒。
這是個天然的巨蟒窩。隔絕了地表,彷彿進化和冰期從未有過,史前氣候系統的濕熱和瘴氣,讓這群蟒蛇,溯洄了遠古的龐大和野性。巨蟒疊著巨蟒,硬生生在渾濁的山洪水中,突出了一塊「高地」。那時被岩壁卡住龐大到出不來的巨蟒,終於完完全全露出了身形。
剛才的滑道,不是別的,而是交織纏疊的,巨蟒的身軀。
黏膩的體|液讓她一路滑到了熱泉里,她卻可悲地跑回了蟒口之下。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即將掉入巨口中,蟒頭卻被凌空而來的一條不相上下的粗尾一撞震開,她掉進水裡,腦海里一片空白,只拚命刨水。
眼裡一片黢黑,山洪的衝勁兒帶著她往更黑的地方衝去,受熱泉摻兌,洪水也溫熱,完全是渾濁咆哮的泥漿,水浪又猛地震動。
被強行止血的左邊小腿已經麻痹,姿勢不對,游速也上不去。閉氣閉到肺快要枯癟,葉雨初撲騰著,過度消耗的右腿卻脫力抽筋,她一慌,咕嘟咕嘟灌了好幾口泥漿,神智愈發不清,龐然大物遊盪而來的水流貼著她的胳膊,絕望地摸索,卻瞎子一樣。
葉雨初感覺自己緩緩下沉,一直在嗆水。
水下越來越熱,身體也越來越脹。
人彷彿一個氣球,安靜的泡漲,漸漸竟輕盈許多。
暖意充盈,疼痛消失了,酸脹發麻也一一消失,幽藍的熒光亮了。
她看到腰上從後面伸出了一隻手。藍光越來越遠,巨蟒的頭在下墜,活生生被剁掉了,從她身邊滑落,水又重新渾濁……眼裡很快只有模糊的白光,什麼也感覺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