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菊花會蛇羹
「寧寧。」
譽臻聞聲回頭,就看見聶聲馳從花房門口走過來,一手抄在兜里,一手還捏著手機,該是剛剛打完電話回來。
「你外婆叫你回去,爸爸媽媽來了。」
寧寧眼睛一亮,剛才的話已經跑到了九霄雲外,從躺椅上蠕動著挪下來,朝譽臻揮揮手就撒開腿往屋裡跑去。
譽臻從躺椅上坐起來,薄毛毯還抱在懷裡,抬眼看向聶聲馳。
「什麼時候來的?」她問。
「寧寧替我大白心跡的時候。」
聶聲馳說得輕鬆,聲音還帶著笑,信步走到圓幾邊坐下,摸出煙盒來,捏出一根煙點燃。m.
譽臻笑了笑,靠回躺椅靠背上,道:「寧寧的父母還沒來吧?就這麼把小姑娘騙回去,仔細她又生你的氣。」
他半步都被她看穿,也不加掩飾:「孩子氣性大,忘性也大,扭臉就忘了。」
「不見得。」譽臻緩緩閉上眼睛,道:「孩子看著小,懂得多。聽到長輩的話也聽得明白,你生氣她也看得出來,還來當小紅娘呢。」
聶聲馳沒搭話,煙在水晶煙灰缸裡頭敲了敲煙灰,面前電腦打開,屏幕也還是黑的。
譽臻似是又睡著了,沒再出聲,側身背對聶聲馳,只叫他看見她蝴蝶骨隨著呼吸輕微聳動。
她一句不提英國的事,像是寧寧從沒說過,或是聶聲馳從沒聽見一樣。
她嘴巴閉得越緊,聶聲馳越是希望她開口,哪怕說一個字,發一個音。
可他想要她說什麼呢?
他自己也不太想得明白。
他真的希望她問嗎?
可她問了他又能答什麼?答真話還是假話?
假話不過兩句——你以為你是誰?我沒去英國的事與你無關——瀟洒將面子撿起,還帶著反咬一口的痛快。可會將譽臻推遠嗎?若是譽臻心裡對他哪怕還有一絲柔軟。
那真話呢?
即便他如今已經開始習慣向她低頭再低頭了,她又會信嗎?
信與不信又如何,她真的在乎嗎?
此刻聶聲馳甚至想要上前去,握著譽臻的肩膀將她扯醒來,像當年一樣,問問她到底是怎麼想的。
聶聲馳將半根煙掐滅在煙灰缸里,站起身來,朝躺椅上的譽臻走去。
她在他腳步停下的那一刻轉身過來,眼睛緩緩睜開,似是剛剛脫離睡夢,還帶著朦朧,看向他。
玻璃花房中陽光充盈,沉默都將要往外溢出。
該問她什麼?聶聲馳看著她那雙眼睛,一瞬不知從何問起。
譽臻忽地朝他伸出手來。
「陪我躺會?」
話語也帶著睡夢初醒的軟糯,一剎那將滿腹慍怒消融。
聶聲馳將那隻手握住,躺到譽臻身邊,胸膛貼著她的脊背,將她抱住。
躺椅一張,毛毯厚實,對於譽臻和寧寧來說剛剛好,換作兩個大人,不免有些擁擠,得緊緊依偎才行。
湯勺一樣重疊,聶聲馳看不見譽臻的表情,唯有心跳隔著衣衫與肌膚相貼,呼吸聲里,一下接著一下彼此感知。
譽臻動了動,似是想要轉過身來與聶聲馳相對,要跟他說什麼。
「就這樣吧。」他搶先說。
譽臻頓住。一時不知道他意之所指,是要兩人就這樣停在背對背相依靠,還是別的。
「就這樣吧。」聶聲馳重複道:「以前的事情都別去追究,就從現在開始,都重新來。」
譽臻問:「甘心嗎?我那樣騙你利用你,都一筆勾銷嗎?」
聶聲馳嗯了一聲,雙臂收緊,叫兩人心臟更緊貼。
「都一筆勾銷,重新開始。」
就這樣。要她在他懷裡,要長長久久地在他懷裡。曾經她怎麼利用他,怎麼欺騙他,他都不再去細算。
越是算,越是追究,越是回想,眼下的每一刻都會帶著痛苦。每一刻都不知道真假。
何種報復也好,都不夠痛快,都敵不過此刻的溫順依偎。
不如就這樣,眼睛閉上,最好耳朵也捂住,只求依偎。
***
金烏西沉,寧寧終於等來了父母。聶家年夜飯並沒有在外頭吃,只是比往常略豐盛一些的家宴。
一家人長桌次第落座,聶父聶母仍在上首,其下就是聶聲馳,連聶聲馳的姑姑和姑父都要往後排,反倒是譽臻如若跟著沾光,隨聶聲馳往上座去。
寧寧的父母好幾天沒見著女兒,寵得捧在手心裡頭不願意放。寧寧如小麻雀一樣嘰喳,逗得父母喜笑顏開。
聶聲馳的姑姑姑父則不然,與聶家父母不時交談,眼神卻冷不丁往譽臻身上掃。
怎麼說。
譽臻剛進聶家時,彷彿是聶聲馳藏起來的一隻小玩偶,所有人都哄著聶聲馳,彷彿哄著一個孩子,生怕失了孩子的歡心,但是又想要孩子把玩偶交出來,免得孩子玩物喪志。
而在此刻的餐桌上,卻彷彿她是突兀出現在太平盛世里一隻洪水猛獸,趕卻難趕走,只能提防著,只能警惕著,怕將這粉飾出來的太平打碎。
用腳趾頭都能想到這敵意,聶聲馳從不掩飾對她的偏寵。維護也好,把她當槍使也好,漩渦中心的位置避無可避。
反倒是聶聲馳的表姐對著譽臻時笑臉真誠,聽寧寧提及譽臻,問她問題時,也是句句禮貌,寸寸真意。
聶聲馳的表姐彷彿就是大一號的寧寧,粉嫩臉龐呈桃心形狀,眼如葡萄圓黑,純凈閃著光,與人說話時,眼下卧蠶隨著笑容顯現,看上去比聶聲馳還要年輕好些。
寧寧媽媽問譽臻:「聽寧寧說,譽小姐的母親是舞者?我想讓寧寧過兩年開始學舞蹈,譽小姐能推薦好的老師嗎?」
譽臻看了看寧寧嘟起來的小嘴,說:「寧寧還小,這麼早開始學舞蹈,對小孩子不太好的。我問問吧,我母親的朋友在莫斯科教授芭蕾,如果有好的舞者回國內教學,我把聯繫方式給聲馳。」
聶聲馳原本在同寧寧的爸爸說話,低頭喝口水的工夫,聽見譽臻最後半句。聽見自己的名字從她口中親昵說出。
寧寧窩在爸爸懷裡,硬是要伸手去夠遠處的餐前小蛋糕。
「寶寶已經吃了兩個了,再多吃媽媽要生氣的。」寧寧爸爸艱難把女兒的小肉手抓住,回頭來看聶聲馳一眼,問他:「你笑什麼?」
聶聲馳放下水杯:「沒什麼。」
珍饈次第上,聶聲馳湊過來同譽臻搭話:「姐夫買了一箱煙花給寧寧玩,等會兒我去給你偷一把仙女棒?」
譽臻嗔笑瞪他一眼:「又欺負小孩子?」
譽臻明明不能喝酒,卻被屋內充足的暖氣熏得臉頰微紅,像是酒至微醺,桃子一樣誘人。
聶聲馳忍不住捏了一把:「反正我們還沒有孩子,先欺負別人家的」
譽臻笑著搖搖頭,將他的手推開,正要說話,餐桌一旁卻有人喚聶聲馳的名字。
「聲馳啊,元宵節前,我去英國一趟,抽空和我一起去?」
關鍵詞如警鈴響,餐桌上歡聲笑語頓時剎車。連寧寧都隱隱約約明白過來,縮了手腳窩在父親懷裡,愣愣看著自己的外公。
聶聲馳聽了只垂下眼,從盤中拎了兩隻蝦來剝,隨口說:「公司最近沒什麼英國業務,姑父要是覺得需要,我派個副總陪您過去,給您打下手。」
意義被曲解,顏面留了,可領不領情是兩說。
他姑父一眼沒瞧譽臻,說:「聶氏都是你在打理,我說的當然不是公司的事。唐家姑娘開春后也要回國來住一陣子,趁還沒回來,見一見面,陪她一起過來也好。」
「她回哪兒,關我什麼事?」聶聲馳將手中剝好的蝦放到譽臻碟中。
譽臻低頭吃蝦,見聶聲馳要伸手去拿濕紙巾,隨手抽了一張遞過去,聶聲馳自然而然地接過去,慢條斯理將指尖擦乾淨。
她對他這樣的體貼不常見,往往是角色反轉。可這一瞬的動作卻驀地熟練,像是已經重複了成千上百次,要尋常人的一生才能換來的默契。
「聲馳!」
聶聲馳把那方濕紙巾往桌前一撂,說:「時候不早了,我和臻臻先回了,各位慢用。」
上首聶父筷子一拍桌:「聶聲馳!」
桌上眾人肩膀都一跳,唯獨聶聲馳恍若未聞,握住譽臻的手,與她十指緊握著站起來。
「大過年的,爸您這樣就沒意思了。」
他說完,捏了捏譽臻的手,帶著她往外走。
身後椅子拉開的聲音響起,腳步聲匆匆追上來,一直到餐廳之外,在玄關處將兩人攔住。
聶家姑姑一推聶聲馳的手臂,也不知是氣是追趕,呼吸都急促。
「你是翅膀硬了,為了她這樣跟長輩說話嗎?」
聶聲馳一分不放開譽臻的手,回答也坦蕩:「您也別動心思慫恿這個攛掇那個了,沒用的。不管是唐家的也好,趙錢孫李,哪家都好,我都不要。」
聶家姑姑指著譽臻:「你就要她嗎?你可別忘了,她當初怎麼誆騙你利用你的。」
聶聲馳偏頭看譽臻一眼:「我忘了。」
他朝她笑了笑,再沒理會旁人說的哪怕一句話,只拉著她的手往外走。
門外是唯有庭院中燈光幽幽若有若無,寒風凜冽,一片漆黑。
譽臻卻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他在禮堂中一層一層奔跑著找到她,拉著她的手,帶她從那片黑暗之中逃出,一路狂奔,闖入光明。
此刻新歲將臨,他重新將她的手握緊,闖進漆黑深夜裡,闖進新一歲的光明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