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望岫息心
「是,」驚鶴頓了頓,又添了一句,「仙尊大人,方才風鶴擅自試探了雲公子的口風,實屬不該……風鶴如此任性,源於屬下教導有疏,屬下甘願領罰。」
「試探口風?」
景梵冷戾的眸光落到少年細瘦的肩胛骨處,拂袖淡聲道:「你們又是如何試探的。」
驚鶴將兩人交談時雲殊華舉止中透出的異樣一一說明。
「雲公子對玉逍宮絕口不提,卻對魔界其他兩派頗為好奇。驚鶴以為,雲公子的身世應當查探一番,以護玉墟殿周全,」驚鶴蹙眉,似乎又有些猶豫,「若雲公子當真是魔界之人,清塢山也好有所防備。」
他眸中盈滿了誠懇真摯之意,熟料抬頭時猝不及防與景梵視線交匯。
驚鶴心知自己逾矩了,便又立即將頭垂了下去。
聽了這一番話,景梵唇角微微勾起,緩聲道:「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雲殊華若真是如你那般所想,不出幾日便能由風鶴髮覺,此事你無需擔心。」
驚鶴連忙應了。
「不過你們猜得不錯,」景梵繼續說,「雲殊華的身世確實有些蹊蹺,他月前自南域逃出后,便千里迢迢直奔洛圻山參加拜師大典。」
驚鶴睜大眼睛,斗膽問道:「既然仙尊大人也有所懷疑,不如由驚鶴前去刺探?」
「不必,沈仙宗已將他的來歷查得一清二楚,魔界與五域的糾葛牽扯,他並不了解。」
景梵將修長的手指搭在纏繞的鎖鏈之上,感受著內里法力的迴轉與流動。
「此人本座自會試探,你與風鶴不必再查。」
驚鶴心中的擔憂落了地,隨後領命快步離開內殿。
未時一刻,暖風吹進玉墟殿的窗牖,日光漸斜,透著鮫紗照進內室,將那一方映著四角光影的地板曬得滾燙,氣溫隨之上升。
風鶴在殿前與雲殊華說了好一會,直到一壺茶水盡數喝完,這才想起來有些要緊事沒辦,匆匆與雲殊華道過後便火急火燎地跑了。
玉墟殿只剩下雲殊華一人。
他先是站起身松活了背脊,隨後在外殿四周好奇地打量起來,左右殿中無人,景梵正處理天音石的事,四處走走逛逛估計也沒人能發現。
還沒走進玉墟殿的時候,雲殊華就覺得整座宮殿外觀氣勢磅礴,簡直像夢中仙境一般,這時將殿內擺設構造一一仔細看過了,心中的想法更加強烈。
這釉瓶,這地毯,以及掛在東南西北四個角的巨大夜明珠,哪一樣不是好東西。
雲殊華大致瀏覽了一遍,忍不住驚嘆起東域的財力,隨後又乖乖坐回了自己本來的座位上。
在這之後就是漫長無際的等待時間。
他支著下巴,百無聊賴地看著殿外大亮的天色,心中盼望著太陽趕緊下山。
不知道等了多久,他墊著一雙手臂沉沉睡去,伏在梨花雕木桌上睡得很是香甜。
凌晨三點就被迫從床上爬起來趕路,不困才怪。
夢裡,雲殊華髮現自己正坐在辦公室電腦桌前敲代碼,那串代碼條件異常複雜,百試百錯,偏偏軟體又查不出問題出在了哪。
他皺著眉頭一行行仔細檢查,恨不得將那些字元一句接一句的試驗個遍,焦頭爛額間,忽然感覺身後有人拍了拍自己的後背。
一道冰冷的擬人聲在他耳側響起。
【清塢山雲殊華,經核實,您並不是該項目測試人員,故修改代碼的許可權並不能對您開放。】
他立刻轉過身,睜著眼睛使勁眨了眨,卻發現身後空無一人。
冷汗一瞬間爬上了他的後背。
四周沒有人,那帶著力度的輕拍動作卻並未消失,他仍感覺有人在不斷地撫摸著自己的肩膀,一下又一下,似乎極有耐心。
雲殊華捏著桌子一角,猛地將頭抬起來,大口喘息著。
他坐起來的動作迅猛而急促,眼前無數景象交織而模糊,視線暗淡幾個瞬息,再度亮了起來。
一隻消瘦白皙且骨節分明的手倏然摸上來,雲殊華眼疾手快一把攥住那節手腕,漂亮的雙眼瞪得通紅。
「你到底是人還是數據?!」
質問聲回蕩在空曠的大殿上,帶起飄渺又細小的迴音。
「雲,雲公子,你怎麼了?」
手的主人將手臂收回,一臉擔憂地看著他:「方才見雲公子在小憩,似乎中了夢魘,我擔心公子在睡夢中無法脫身,這才出手將您喚醒。」
「是風鶴大意了。」
風鶴?
乍一聽到這個名字,雲殊華尚還不能完全反應過來,他將渾沌的目光投向殿外,此時日頭已不再像先前那樣毒辣,遠方的雲霞是淡紫色的,應是太陽快要落山的時間了。
原來他剛剛只是夢中驚悸了而已,現在依然身處遊戲中。
說不上來是慶幸還是失落,雲殊華幽幽嘆了一息,隨後閉著眼等待心跳恢復正常:「抱歉,剛才是我嚇到你了,我並不是有意的。」
「雲公子客氣了,」風鶴笑笑,隨即又有些遲疑地開口,「就是不知道雲公子方才夢見了什麼,為何喚風鶴為數據?此前在東域修行數年,我還從不曾聽說過這個東西。」
雲殊華閉了閉眼,心說你當然不知道自己是一堆數據,要不然這個世界就要亂套了。
當然,這話不能明面上講出來。
他睜開眼,困惑地看著風鶴:「嗯?我剛剛說夢話了?還說了數據?」
「自然。」風鶴頷首。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雲殊華咳了咳,「我平日做夢最愛夢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醒來又完全不記得了,方才沒有嚇到你吧?」
不待風鶴回答,他偏過頭向殿門外瞥了一眼,驚詫道:「我還以為自己只是伏在桌子上小睡了一會,沒成想睡了這麼久。」
「是啊,想來定是公子趕路太過疲憊所致,」風鶴含笑道,「風鶴已為雲公子備好了休憩的房間,公子隨我來吧。」
雲殊華點點頭,跟著風鶴一同踏出了玉墟殿。
二人一前一後,距離極近,有說有笑地向後山方向走去。行至一半,雲殊華忽然想到景梵,於是問道:「師尊進入內殿後,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風鶴可知他去了哪裡?」
「仙尊大人早已出了玉墟殿,自後殿前往星築了,雲公子不必擔心。」
原來景梵早就離開了,虧得他還傻傻地坐在殿前空等。
雲殊華沉默半晌,又問:「星築……是什麼地方?」
風鶴揚揚下巴,對著前方道:「那裡便是星築,也是仙尊大人平日的居所。」
雲殊華順著他的眸光看過去,眼前一亮。
只見修竹環繞的一條鵝卵小路蜿蜒著通向一處清幽雅緻的園林。半山閣吊著四角獸耳銅鈴倚在園林入口東側,順著幽徑向內里走去,移步換景,別有洞天。
鵝卵小徑盡處,迴廊通幽,其間一方平靜且清澈的湖池由近及遠緩緩流淌,清風拂過,水面泛起粼粼波紋,湖中幾片亭亭的荷葉及各式傾斜恣意生長的荷花隨風舒展,與不遠處飄著簾幕輕紗的涼亭相得益彰。
初入此地,雲殊華覺得處處都透著詩情畫意,風景極合自己的眼緣。跟著風鶴向內走,又見一處古樸寧靜的半敞庭院,四周蕭森萬竹,清香怡然。
隱隱有流水聲傳來,聽著像是來自竹林深處,雲殊華遙遙望去,輕聲問:「這處竹林遮天蔽日,卻並不陰冷,難道與這水聲有關?」
「雲公子聰慧過人,」風鶴贊道,「後山有一處霧靄濃郁的溫泉,那裡水汽氤氳蒸騰,故而並不涼冷。」
有山有水,還有溫泉,平日里如果沒有其他事,還可以登閣樓而望遠。
景梵這人倒是很雅緻。
風鶴領著雲殊華繼續繞湖水行走,忽見荷塘對岸一株巨大的古樹下,景梵正閉目打座。
他身著一襲纖塵不染的輕薄白衫,腰脊挺直如一桿修竹,烏雲般的墨發並未束起,只隨意半散在微敞著的胸口前。遠遠看去,失去了平日里的凌厲,反倒顯出幾分慵懶來。
視線下移,雲殊華瞧見他面前放著一張玉案,半敞著的經文不斷地隨風翻著頁。景梵右手掌心彷彿緊握著什麼東西,指尖攥起,輕輕摩挲。
難以想象,與這樣清寂景緻如此相合的主人竟是手刃魔族眾修,帶領五域殺上玉墟殿的狠戾之人。
遠處的竹林窣窣作響,幾朵烏雲攢聚在一起,天色漸晚。
雲殊華承著天邊最後一絲光亮,看著景梵默然挺拔的清影,腦海中想到經史之中描述他「貌玉心壯、音容兼美」的八個字,有些失神。
寂寂之中,他聽到自己心跳如擂鼓,卻不知為何。
身旁的風鶴悄悄打量著雲殊華略有些渙散的神色,小聲開口喚他,卻不見他回神。
對岸的景梵似有所感,鴉羽般的長睫在眼瞼處落下一片陰影,他垂眸半晌,忽而睜開。
兩個人隔著一池鏡湖水對視。
景梵唇畔微微勾起,星眸中映著雲殊華身後逐漸升起的月色,似乎又透著一種調笑的意味。
這一瞥能讓人迅速回神,意識到自己失態的雲殊華倏然偏過頭,雙頰溫度不由得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