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第 3 章
雲念聯繫了好幾位男同事,都沒有時間陪她一起帶客戶。
於是第二天早上,她直接開了自己的車。
車裡放著一些防身工具。
客戶今天換了一頂鴨舌帽,帽檐依然壓得很低。
他看起來有些睏倦,上車之後便姿勢鬆散地靠著椅背。
新俞區不在市中心,開車過去大概半個小時。
利用這個時間,雲念打算簡單介紹一下今天的行程。
「新俞地廣人稀,很符合您的要求。」
考慮到客戶可能想休息,雲念聲音放得很輕。
「不過,我想著您畢竟是要在那邊生活,所以最後選的這幾個樓盤都自帶大型超市,周邊五公里內有三甲醫院,完全滿足基本生活條件。」
冬榮想了想,問:「人多嗎?」
「高端住宅,」雲念立刻道,「人少。」
冬榮點點頭,「嗯。」
遇見紅燈,雲念側首觀察須臾,見他身體比方才要端正一些,應該沒有想要睡覺的意思,才繼續說:
「這邊的房子,最大的缺點就是交通不太方便,不通地鐵,公交車班次也很少,日常出行可能需要自駕為主。」
「嗯。」冬榮不在意道,「沒事。」
「咱們今天看的這三套,有兩套是期房,最早明年年底交房,還有一套是現房。」
頓了頓,雲念補充道:「因為您需要賣掉現有的房子,如果買期房,中間這段過渡期還得租房,所以我是覺得,現房可能更合適。」
旁邊沒有立刻回復。
雲念分心用餘光瞟他一眼,恰看見他也轉過了頭。
安靜片刻,冬榮誇讚道:「你很細心。」
雲念微笑,「應該的。」
「那就直接去看現房吧。」冬榮溫聲說,「不用看期房了。」
雲念愣了下。
通常而言,現房的質量會比期房差一些。
一是因為現房都在兩年前修建,裝修比較落後。
二是因為,現在的開發商基本都是售賣期房,大多數拖到現房才開售的,要麼是樓盤有問題,要麼就是只剩下比較差的位置和樓層。
所以很多客戶看不上現房。
專門挑現房的,反倒是少數。
雲念自己也很少給客戶推薦現房,只是眼前這位客戶的情況比較特殊。
而且,華雲這個樓盤是特意全部建好才開售的,並沒有質量問題。
客戶的要求很合理,也很符合自身情況。
但從成交原則上來說,帶看時只去一個樓盤,是大忌。
買房這種大事,沒有誰會滿足於只看一個樓盤。
如果今天只看一個,那麼必定無法成交。
之後時間線拖得越長,成交的機會也就越渺茫。
以成交為目的,雲念不想只帶他看一個樓盤。
然而昨晚她了解過所有樓盤,除了華雲的樓盤,實在沒有其他合適的現房。
糾結片刻,雲念一咬牙,應道:「好,那咱們就只去看這一個。」
冬榮很淺地彎了下唇。
本來他還覺得去三個樓盤有些累,現在縮減到一個,他心裡壓力一下小了很多。
過紅綠燈拐了個彎,同行車輛肉眼可見地減少大半。
雲念瞥見身邊的人一直望著窗外,適時開口道:「新俞區的風景很好。」
話音剛落,窗外的景色也發生了變化。
兩側地勢逐漸增高,前方也是望不到盡頭的上坡路。
小山坡上生長著茂密的灌木叢,馬路夾在其中,襯得越發潔白。
冬榮的心情因為這景色變得輕鬆起來,話也多了些。
「嗯,我小時候去過。」他若有所思道,「那時候,新俞還都是山。」
「現在新俞已經是旅遊勝地啦。」雲念說,「新俞雖然山多,但有三分之二的地形是低矮丘陵,開發難度不高,而且還有獨特的風景。所以,現在新俞不僅開發出幾個景點,還擁有江竹市百分之六十的別墅區,一些質量上乘的高檔住宅也修建在這邊,受眾主要就是過來度假的富豪。」
冬榮認真聽完,才問:「我們今天去看的樓盤,叫什麼名字?」
頓了頓,他忽然想起什麼,摸出了手機。
中介昨晚發給冬榮的資料里有樓盤的詳細資料。
但他目前在閱讀上有些困難,所以一直沒看。
雲念發資料的目的原本就只是給客戶留下自己非常認真負責的印象。
資料上的東西繁雜難記,客戶沒有看,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
沒等冬榮翻到文件,雲念便回道:「叫『春江霧雨』。」
冬榮手指一頓,收好手機,評價道:「很有詩情畫意。」
「現在樓盤的名字都這樣,拚命往文藝上靠。」
雲念笑著解釋:
「這個名字的由來是當初買下的那塊地有一條無名小溪,後來規劃的時候,就把這條小溪納進來,作為小區園林的一部分。每年春天,新俞這邊常下連綿小雨,那雨就像霧一樣,很漂亮。」
冬榮沒有說話,只是將頭轉向她。
雖然沒辦法看見他的眼睛,但云念能夠察覺到他的視線。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裡說得不好,為免繼續犯錯,短暫地安靜下來。
良久,冬榮說道:「你很厲害。」
他重新看向窗外,輕聲說:「我現在已經喜歡上這個樓盤了。」
「……」
雲念長長地鬆了口氣。
工作這麼久,這算是她經歷過的最難熬的一次帶看。
明明這位客戶很溫和,但她就是隨時隨地都在擔心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
即將抵達售樓處,雲念習慣性地提醒道:「一會兒銷售讓您簽到,您只需要簽您的姓氏就可以了。」
冬榮愣了愣,沒有任何回應。
雲念沒注意到他的狀態,繼續說:「不過您一定要簽您的真實姓氏,不然可能之後購房的時候會有麻煩。」
對於客戶來說,這沒什麼太大的麻煩。
對於中介來說,這麻煩就大了。
報備與簽到的姓氏不匹配,中介一分錢傭金都拿不到。
說完這話,雲念心裡就重重地打了個突——
她忘記核實這位客戶的姓氏了。
這是最最要緊的事,她原本不會這麼疏忽。
但面對著這位客戶,她的心思全放在了如何與他交流上,節奏被打得很亂。
「李」這個姓非常大眾,很大可能是客戶隨口亂說的。
「……」
即便還在開車,雲念也沒忍住側過了頭。
她不在意那點兒傭金。
但她沒辦法接受自己竟然會犯下這種低級錯誤。
如果讓主管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頓罵。
以前,雲念憑著自己甜美的外貌優勢,以及極強的同理心,能夠很輕易獲取客戶的信任。
就算客戶一開始欺騙她,也很快就會說實話。
然而眼前這位……
雲念心裡沒底。
她默不作聲地降低了車速,企圖將這段路程變得更長。
莫名地。
雲念覺得自己彷彿能夠感受到客戶的糾結,愈發確定之前他的確騙了自己。
姓氏錯了,不僅之後會被主管罵,一會兒去了售樓處,她也不能進去。
因為姓氏錯誤的客戶就不是她的客戶了。
昨夜熬到凌晨的心血全都付諸東流。
然而客戶一直沒有開口說話。
雲念緊張得手心裡起了汗。
-
車內空調似乎失去了效果。
脖頸處黏黏糊糊地發著潮。
冬榮喉嚨乾澀,艱難地吞咽了一下。
即便已經離開舞台兩年,冬榮依然會偶爾登上熱搜。
天才歌手的名頭一直壓在他頭頂上,曾經引人羨慕的榮耀,於他而言更像折磨。
讚美愈多,罵聲愈烈。
「冬」這個姓氏實在稀少,冬榮無法確定會不會被人認出來。
他不怕被人認出來,但他怕自己會發病。
他沒有辦法阻止自己發病。
-
雲念等得心焦,實在沒能忍住,乾脆對他說了實話。
車內陷入一片沉靜。
又過了會兒,冬榮終於開口:「我不姓李,我姓冬,冬季的冬。」
雲念一邊道謝,一邊連忙重新報備。
這一路上心緒不平,到了售樓處,將客戶交給銷售接待,她才總算鬆了口氣。
「春江霧雨」依山傍水,風景很好,園林設計也花了心思,冬榮看完便很滿意。
然而他中意的那個戶型,要等到下個月才開售。
一個月的時間線太長,銷售擔心「跑單」,還想再磨一磨,被雲念不動聲色地擋了。
雖然「成交為王」是約定成俗的規矩,但她一向不喜歡逼迫客戶。
時間剛好走到十二點半,雲念提議先去吃個午飯,趁機將客戶從售樓處拉了出來。
正是用餐高峰期,冬榮不想在外面吃。
他看向雲念。
天氣炎熱,女孩兒從臉到脖子都是一片緋紅,再加上說了一上午話,嘴唇已經有些開裂。
大概累得狠了,她無法繼續維持端正的站姿,只能奄耷耷地叉著腰。
「好。」冬榮最終點頭,「就在附近找個人少的餐廳吃吧。」
兩人找到一家空無一人的小餐館。
餐館內沒有空調,雲念熱得不行,起身去洗手間洗了把臉。
出來時,她看見客戶正蹲在收銀台旁邊,不知在做什麼。
這位客戶對什麼都清清淡淡的,難得主動做什麼事情。
雲念好奇,走過去才知道,原來他是在看倉鼠。
這倉鼠不愧是養在餐館里的,長得肥肥胖胖,正坐在籠子里啃胡蘿蔔。
小爪子艱難地抱著那根胡蘿蔔,咀嚼時發出細微的聲音,隨著動作,它整張肉嘟嘟的胖臉都在蠕動。
非常認真且努力地吃著東西。
這幅場景實在太治癒了。
雲念沒忍住掏出手機拍下一段視頻。
收好手機,她正想起身,無意間瞥見旁邊的人似乎在笑。
因為蹲姿,他整個人蜷成一團,手臂抱著膝,很專註地盯著倉鼠。
笑起來時,那張原本消瘦的臉上也嘟起來一點肉。
修長白皙的脖頸探出去,下頜線繃緊,喉結隨著笑意微微滑動,腦後的頭髮毛茸茸的,溫順又柔軟。仟韆仦哾
他嘴唇勾起的弧度實在過於美好,讓人聯想到潤物無聲的蒙蒙春雨。
——這個人一旦笑起來,簡直和小倉鼠吃東西一樣治癒。
雲念看得出了神,感覺自己心裡頓時變得軟塌塌的。
這樣的人,哪裡可能是什麼殺人犯。
別說殺人犯了,他分明像張潔白無瑕的宣紙,細膩精緻,溫柔無害。
雲念覺得自己沒辦法對這樣的人生出任何戒備心。
好半晌,他像是才發現旁邊還有個人,微微愣怔,隨後起身拍了拍腿,朝座位的方向走。
餐館老闆就是廚師,人手少,上菜也很慢。
等待的間隙里,雲念一直在說話。
她本來就是個話癆,這會兒沒了心防,又一直挂念著和客戶套近乎,已經快將自己家底都交代出來了。
「我剛工作的時候特別茫然。」雲念說,「本來我就是剛留學回來嘛,時差都還沒倒過來呢,就被我爸一張機票送到了江竹。」
冬榮想到什麼,出聲問:「你之前一直在國外嗎?」
「對啊,我高二就出國了,中間也沒怎麼回來……」
說到這,雲念忽地頓了頓,隨後擺擺手,「別提了,就因為這,我現在還沒跟上國內潮流呢,每次聽同事說什麼明星之類的,我一個都不認識。」
冬榮:「……」
原來他一直在自作多情。
十多分鐘后,菜終於擺上桌。
雲念嗜辣,冬榮也沒什麼忌口,所以桌上全是辣菜。
吃了幾口,雲念熱得用手扇風。
側頭一看,這位客戶居然還戴著那頂鴨舌帽。
她實在沒忍住,開口勸道:「要不您把帽子摘了吧?這也太熱了……」
「……」
冬榮放下筷子,轉頭面向她。
遲疑幾秒,總算取下了帽子。
解開束縛,冬榮立刻感覺額前有一股涼意。
他知道自己的頭髮已經濕透,抬起手隨意地捋了捋。
濕發被捋到腦後,雲念總算看清這位客戶的臉。
她心中猛的一撞,整個人呆在原地,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這張臉上有一雙十分引人注目的眼睛。
扇形雙眼皮褶皺極深,眼尾微微上挑,瞳色漆黑如墨。
雲念的思緒無法遏制地被抽離。
她又想起兩年前。
深秋小雨,最痛苦的那一天。
這雙眼睛的主人給她遞來一把傘。
一片沉寂的寺廟門前,只有兩個人前來祭拜。
他和自己一樣難過,卻為她擋住了雨。
「別怕。」他聲音很輕地說,「都會過去的。」
雲念怔怔地,無意識喃喃: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