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重來
大夏。
永安八年,十二月。
雖仍是冬日嚴寒時節,但臨近年關,皇宮處處張燈結綵,喜氣盈盈,闔宮上下都正為新年做準備。縱使前一夜一場大雪下至今日也未停歇,仍擋不住那股喜意。
這一處冷宮卻無那樣的喜氣,異常安靜。
宋棠衣裳單薄坐於窗邊,望著窗外白茫茫一片,蒼白的臉上什麼表情也無。
「主子。」
宮女竹溪拿著一件陳舊斗篷上前幫宋棠裹上,低聲勸道,「窗邊冷,您最近身子骨不利索,前些時候的風寒將將好轉,得小心一些,免得又受涼呢。」
宋棠聽言卻推開竹溪扶她起身的手,固執坐在那處地方。
她仍望向窗外,語氣無波無瀾:「不妨事,左右陛下不會留我過年的。」
一句話落入竹溪耳中猶如驚雷。
竹溪慌忙跪在地上:「主子,主子千萬別這麼想……陛下……」
試圖從腦海里翻出幾句話安慰宋棠,卻無果。
竹溪忍不住淚流滿面。
宋棠回頭看她一眼,見她壓抑哭聲,認真道:「不要哭。」
「既無人心疼,何必如此,給人看笑話呢?」
竹溪聽見宋棠的這些話,只哭得更厲害。
她的小姐,她的主子,曾幾何時,亦是冠寵六宮之人,如今卻是這般……
莫道是帝王薄情。
一朝恩寵不再,便落得這般田地,可她的主子又做錯了什麼呢?
自被裴昭打入冷宮起,宋棠同樣無數次想過這個問題。
她究竟是做錯了什麼?
翻來覆去的想,最終只能告訴自己,大約從一開始便錯了。
從她對裴昭動心那一日起,便是一步錯、步步錯。
入宮成為裴昭的妃嬪至今已有七年時光。
從十七歲到二十四歲,亦是她人生之中一段很好的年華,卻是蹉跎浪費。
可笑是,她原以為裴昭那樣寵愛她、縱容她,想來心裡也是有她的。
殊不知裴昭心尖上的另有旁人,而她什麼也不是。
若單是裴昭心有所屬便也罷了。
她好歹曉得,感情之事,確實不可強求,偏偏裴昭利用她至此。
寵愛她、驕縱她,讓她在後宮囂張跋扈、不可一世,成為一眾妃嬪的眼中釘、肉中刺,於是再無人注意到那個他想要保護的人,不會有人費盡心思傷害那個人。
乃至連她也對那個人多有照顧。
然後有一日,待裴昭認為時機成熟,直接將那個人送上了皇后之位。
她這個擋箭牌、踏腳石,再無用處。
於是尋到她的錯處,將她打入冷宮,許再一杯毒酒、三尺白綾,了卻此生。
好,很好,當真是好極了。
宋棠捏緊拳頭,又很快鬆開,再不甘心,事已至此亦無力回天。
這一切很快便要結束。
她清楚裴昭的脾性,不會留她太久,免得礙了他心尖尖上那人的眼。
窗外雪花撲簌簌落下。
轉眼之間,這場未完的雪又變大了。
宋棠估摸著時辰,輕吐一氣,隨即站起身。動作間,身上斗篷往下滑落,竹溪上前欲幫她將斗篷裹好,復聽得外面一陣急切的腳步聲傳來,當下不由一怔。
這兒是冷宮。
最近這些時日是一直無人過來的,今日怎麼?
竹溪忽而想起宋棠之前那句話,捏住斗篷的手頓時一顫。
宋棠依舊錶情平靜,但重新坐回了窗邊。
腳步聲越來越近。
那些人終是到得宋棠與竹溪的視線範圍之內。
竹溪抬眼去看,走在最前面的是皇帝陛下身邊的大太監魏峰,而在魏峰的身後跟著幾名小太監,其中兩人手中端著黑漆木質托盤,一托盤內是三尺白綾,一托盤內是一隻酒壺、一盞酒杯。
是什麼意思,再淺顯也不過。
竹溪震驚中只顧得上捂住嘴巴、壓住哭聲,便是忘記合該行禮。
此時也無人計較那些。
宋棠視線同樣落在魏峰以及他身後的小太監身上。
在看清楚那托盤裡的東西后,她輕輕一笑:「魏公公,陛下待我不薄。」
允她自己選三尺白綾抑或毒酒一杯。
可不是不薄么?
魏峰見宋棠心中有數,並不廢話,只一躬身道:「宋小娘子,請。」
話音落,兩名小太監抬腳,將東西送至宋棠跟前。
宋棠伸手要去取那毒酒,竹溪兩步跪在她面前,泣聲:「主子,不要……」
「不要……不要啊……」
宋棠見竹溪哭得兩眼紅腫、涕淚橫流,點一點頭說:「竹溪,你我主僕一場,我記得你的好。」她也不多說別的,取過酒杯,沒有任何猶豫,仰頭將毒酒飲下。
冷酒下肚,宋棠擱下酒杯,不再看魏峰與其他人。
她望一望窗外的大雪,只是想——
今生無奈。
若有來生,這些債,她勢必一筆一筆討回來。
·
「啪——」
一隻白玉細頸瓷瓶跌落在地,鬧出巨大的聲響,打破一室安靜。
宋棠便是被這般動靜鬧得睜開眼。
她皺著眉,下意識循聲望去,只見宮女們跪了一地,地上散落著碎裂的瓷片,以及幾支鮮艷綻放的桃花。
目光觸及到地上的桃花花枝一刻,宋棠表情一滯。
一名小宮女不停磕頭求饒。
另一邊,竹溪已行至她跟前,福身道:「是不長眼的小宮女手腳不麻利,原是要插花,反而將花瓶摔了,才鬧出這些動靜來,擾了娘娘小憩,還請娘娘恕罪。」
鬧哄哄的動靜,令宋棠頭疼得更厲害。
她目光從桃花移到竹溪臉上,繼而環視一圈周圍的環境,眉頭皺得更深。
這個地方,再熟悉也不過。
是毓秀宮春禧殿,她曾經在這個地方住了七年的時間。
但她不是被裴昭打入了冷宮嗎?
失去意識之前那一杯毒酒帶來的痛楚仍能感覺到幾分,為何……
桃花是春日開的。
她飲下毒酒,乃是大雪紛飛的寒冬。
宋棠擰眉思索著這些,復抬眼去看一看竹溪的臉,也不對。
冷宮時的竹溪不該如此時這般年輕。
宮女仍舊跪在地上磕頭求饒,額頭已是紅腫。
滿屋子的人,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宋棠很快收斂思緒。
「下去吧。」
她此時無心在意摔碎一個花瓶這樣的小事,淡淡出聲,繼而離開美人榻。
竹溪連忙上前扶她,又回頭眼神示意殿內的一眾宮人退下。
宋棠被扶著,行至窗邊,去親眼看一看外面是什麼時節、什麼風景。
一株株海棠花開在一片明媚日光里。
金燦燦的光從天幕之上照射下來,一簇簇妍麗花朵也好似被鍍上一層金光,在徐徐微風中,花枝輕顫,盡顯嬌艷。
這是毓秀宮的海棠花。
當初便是因為這裡種著海棠,裴昭才賜住她毓秀宮春禧殿。
宋棠佇立窗邊,靜靜看著窗外風景,又一次思索起眼前的狀況。
片刻,她離開窗邊,坐到梳妝台前。
竹溪自覺幫宋棠梳妝綰髮。
宋棠抬眼,仔細望著銅鏡里映出的那一張臉,卻心中震蕩。
銅鏡里一張臉,與她十七、八歲時無異,幾分稚嫩,幾分嬌俏。
那是她多麼好的年華。
宋棠心下閃過一個自己亦覺得不可置信的念頭,但掩下心思,吩咐竹溪:「讓人去準備熱水,我要沐浴。」竹溪當即停下梳頭的動作,福身應是,往外面走去。
竹溪離開,這會兒裡間剩下宋棠一個。
她再看一看銅鏡里這張臉,想到那樣一種可能,一時間勾了下嘴角。
倘若當真回到初初入宮那兩年。
賊老天倒是待她不薄,給了她這樣一個大好的……討債的機會。
宮人很快準備好熱水。
宋棠去到浴間,褪下衣裳,遣退宮人,而後仔細看一看自己的身體。
胸前那一處曾為裴昭擋下一箭受過傷的地方,如今完好無損,光潔如初,不見任何的疤痕。為裴昭擋箭是在她入宮第二年春獵時候的事,既未受傷,說明此時仍未到那個時候,而是比那更早一些。
而今又是在春日。
她當初入宮,是四月下旬,海棠花早已開謝。
如此,不難得知,這一年應當是她入宮的第二年,且春獵在即。
也是永安二年。
這一年,她堪堪十八歲的年紀。
曾經的這一年,她一腔真心愛慕著裴昭,為了他,連命都可以不要。
但再也不會有那樣的好事。
宋棠往臉上潑了兩捧水,整個人從震撼中逐漸鎮定下來。
往昔為裴昭要死要活的事回想起來,樁樁件件皆可笑,她既已對裴昭心死,自不會再惦記要與他重修舊好。卻也不意味著,她會樂意隨便放過他與他的心頭好。
縱使裴昭不覺得,但她在這後宮之中那麼多年的時間,沒有少委屈自己。
這一次,她自也不再那般。
從前,裴昭不是將她當作擋箭牌以保護他心底那楚楚可憐的白月光么?當初得知這個真相,她有多噁心,便有多想讓裴昭同樣好好體會一下她的這份噁心。
裴昭那位心頭好沈清漪也不無辜。
明知裴昭寵愛她目的為何,仍舊心安理得利用她,讓她與後宮其他妃嬪斗個你死我活,以此掃平皇后之路上的障礙,然後呢?然後沈清漪當皇后,她被賜毒酒與三尺白綾。
這個人也不過和裴昭一樣,將她當傻子看待罷了。
既然什麼好處到頭來都是沈清漪的,沈清漪又怎麼有臉說自己無辜?
她可不是真傻子。
不過,好在如今這才永安二年。
這一年的她依然是眾人眼中,皇帝陛下最寵愛的妃嬪。
雖然這只是表象而已,但半點都不妨事。
若非裴昭裝得過於像、絲毫破綻不露,她怎會被欺騙七年之久?
她若愛裴昭,自然會傷心難過,但若不愛,這一份「寵愛」便是她的武器。
是她刺向裴昭以及他的白月光、心頭好沈清漪的武器。
且等著吧。
宋棠微微閉一閉眼,定住心神,她總是要為自己出出氣才肯罷休的。
小心眼嗎?
沒錯,她就是這麼小心眼的人,欠了她的,他們必須全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