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遮天蔽日的大雨中,勞爾在鮑勃的護送下回到了位於倫敦南部的旅館。旅館離羅瑟姆莊園很遠,在萊茵河的下游的西北側。
勞爾自多年前發生那件事後便一直租住在這家旅館里。
小旅館自上個世紀便存在於此,據說是某位沒落的貴族耗盡最後的家產為自己打造的安身立命之所。
建築不大,僅有6層,一共22個房間,每個房間的格局一致,都是約40平米的標準套房,配有浴缸以及陽台。旅館的內外裝修是經典的巴洛特風格,只是因為常年的酸雨腐蝕和怠惰的修繕,旅店外的白玉石已斑駁不堪。
因地處偏避,倫敦本地人少有人聽說這家旅店,路過的外鄉人被它破舊的外表和沒那麼便宜的房租嚇跑。
旅館名叫查爾斯,不難得知這並非是旅店最初的名字,而是由某一代店主的名字命名的。旅館的一樓大廳寬闊而明亮,四周的弧形圍牆被牆上金色的油燈點的泛著柔潤的金光。腳下地毯的觸感更讓人不由得詫異這個表面看上去如此不堪的小旅館內部是如此另外一副光景。
「歡迎光臨查爾斯旅店。不好意思先生,我們沒有剩餘房間了。」
一個年輕的男人身著便服從大廳深處的服務前台下面站了起來,他一定是聽到了勞爾和侍者的鞋子踏在地毯上的聲音。
勞爾並沒有因為前台經理的勸告而離開,他提著包繼續走向前台,並在那張略顯誇張的白色大理石台面前停了下來。前台經理不是他熟知的查爾斯老先生。
「不好意思,我住在501,可以請你幫我核實一下嗎?勞爾·柴爾德。」
男人有些遲疑,不過還是禮貌地說了樂意效勞。
勞爾注意到這位前台經理的五官與查爾斯的沒有一處相像,他還有著本地人不常見的樣貌,但勞爾沒能從他的口音中得到什麼信息。
他略高於勞爾,年齡約有26、27,頭髮是帶著光澤的栗色。
「請問查爾斯先生去哪裡了?」
勞爾再次開口,雙眼與男人的黑眼珠對視上。
「他的身體不太好,正在在療養院接受治療。」
「你在替他關照旅店嗎?」
「不,我擁有這家店。」
「自從什麼時候?」
「…前年。」
前台經理,或是說新的旅店老闆,一邊應付著勞爾的發問一邊不時低頭翻弄大大小小的記名本。勞爾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提問讓這位經理有些許不快,以至於在經理回答「前年」的時候,他先是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看了兩秒。
「勞爾·柴爾德先生?」
「是的,是我。」
「不好意思先生,我沒有收到您今天入住的信息,不過這裡確實有您的登記。房間已為您準備好,您可以上去了。這是您房間的鑰匙。」
「謝謝,可以請你再幫我核實一下我還可以租住的時長嗎?」
「您還有五個月的租住時長剩餘。」
「謝謝你。」
「祝您入住愉快。」
勞爾踏上一層層樓梯,腳下發出熟悉的嘎吱作響的聲音。勞爾和侍者來到501號房間門前,用鑰匙打開門。侍者幫勞爾將行李安置好后便禮貌告退了。
勞爾環視房間一周,他的傢具、書籍、餐具所有的物件都保持著原樣且一塵不染。
蓋著乳白色桌布的餐桌挨著窗邊放著。他注意到擺放在桌上的淡藍色方形玻璃花瓶中插著四隻新鮮的白玫瑰。
查爾斯從未自作主張地在他房間里放過鮮花。
勞爾走到餐桌旁邊,他舉起手,用手指輕輕滑過白玫瑰嬌嫩的花瓣。他對鮮花本身沒有額外的興趣和厭惡,儘管他聽人說過起居室中不宜擺放鮮花,因為某些鮮花的香味中帶著會損耗人體的毒素。但他還是任由這幾隻鮮花在他的窗口下盡情綻放了。
簡單洗漱整頓后勞爾在柔軟乾燥的天鵝絨床鋪上躺了下來。他盯著似曾相識的天花板,不敢相信自己回到了倫敦,見到了瓊,見到了柴爾德和鮑勃,如夢一般。
所有人都如他料想的一樣說他是戰士英雄,只有他知道自己是作為囚犯和罪人回來的,因為這個被他稱之為家鄉的地方有著比死亡和殺戮還要沉重的罪惡等待他償還。
從那裡回來之後,只要一閉上眼睛,每一種痛苦就會從記憶的黑暗中鑽出來。潰爛滲水瘙癢的皮膚,針扎冰冷腐爛的腳底,頭暈腦脹,嘔吐腹瀉,脫水,腐臭。
黑暗中也有一閃而過的快樂。海一樣的麥田,凱特和他的奶牛貓,難捉的魚,農夫的草棚……
「嘿,兄弟。回去后你要做什麼?」
光著脊背的年輕男子背對著和他緊挨著坐在同一片草棚上,他皮膚上殘存的水珠在太陽下閃著光,微風穿過他們赤裸的身軀,帶來陣陣清涼。
「結婚。」勞爾記得自己是躺著的,陽光烘烤著他整個身體,曬得他的皮膚陣陣發燙,讓人懶得扯動嘴皮。
「和誰?」
「和當地家族勢力最大,最漂亮性感的女人。」
「呵,我敢說她的家族一定沒有福克斯有錢有勢。」
「而且她本人也沒有你漂亮性感。」
「去你的,布朗!」
男孩兒轉過頭看著他笑,儘管勞爾沒有睜開眼睛他也知道。他知道他笑的模樣,他知道他露出的牙齒如貝殼一樣的光潔,是和其他可憐的男人的發黃腐爛的牙齒不一樣的。
「如果你是個女人,而且如果你願意誠心誠意地求我,我會考慮勉強娶你的。」
睏倦把勞爾緩緩拖入夢中,然而他還是清楚得聽到了凱特說的這句流氓式的玩笑話。
凱特是個樂觀且幼稚的男孩,但他有男子漢的擔當和氣魄。
「榮幸至極。」
勞爾迷迷糊糊地應付著他.
導彈毫無預兆地在他們身旁炸裂開來。
勞爾被一陣強烈的震動和熱浪擊飛,他分不清是空襲還是地震。
寒冷潮濕的砂石四散,他被衝擊波轟下了懸崖。一秒千米的墜落感讓他渾身的肌肉緊繃,模糊的地面成倍放大,不斷向他逼近。
床上的勞爾不斷抽動著身體。他瞪大了雙眼,額頭的青筋暴起,如同一道醜陋的疤痕。幾分鐘過後,他才又獲得了對身體的掌控。
他剛剛從噩夢中驚醒,頭頂的天花板讓他恍惚了幾秒鐘才回憶起自己身處何處,又花了他幾分鐘才將零零碎碎的記憶找了回來。
對,他已經回來了。
窗外樓下的轟隆雜訊不合時宜地驚擾著本該寂靜冷清的清晨。
他意識到自己又是緊咬著牙冠,握著拳頭從噩夢醒來,對此,他已不像初次發病時對自己的癥狀驚恐無助,而是經歷無數次發病後的疲倦、低落與無奈。
他坐起身,冰冷粘膩的汗液布滿全身,寒冷和潮濕讓他覺得自己像是剛被人從海水中打撈上來。他的癥狀加重了。
走到窗邊推開窗,遠處的天際泛著魚肚白色,陣陣冷風正在竊取他的汗水和體溫。勞爾看到樓下的前台經理正指揮著三四個人從馬車上搬運東西,還有兩個人坐在從天台垂下的木板吊籃上,貼著旅店外牆,搖搖晃晃地塗抹著斑駁發黃的大理石。勞爾的眼睛搜尋了幾分鐘都沒找到那個轟鳴不停,令人討厭的機器。
窗外的空氣浸潤著他的嘴唇,可勞爾還是感覺到喉嚨一陣乾渴,他想抽根煙卻又很快意識到他手上沒有想要的牌子的煙捲。
洗過澡,勞爾下樓來到大廳的餐廳享用供應的早餐。隨後他走出旅店,坐在門廊的休息處等著鮑勃。他向侍者要了一份報紙。報紙上除了加工廠招工廣告,還有新增的軍工板塊,失蹤士兵的尋人啟事板塊…
門店經理一整個清晨都忙個不停,在大廳跑進跑出。勞爾注意到他的腋下已微微汗濕。這位門店經理的身體比他想得要結實強壯,他想不明白為什麼這樣年紀輕輕的人要花錢買下這處上年紀的旅店,還要親自做前台經理。
「不好意思,柴爾德先生,我想早上的雜訊一定把你吵醒了。」
半個小時后,門店經理走了過來並十分自然地坐在了勞爾的桌子的旁桌的竹編椅子上。
「是的,但是沒關係。」
勞爾抬眼看了一下這位前台經理,隨即又把目光移回至他的報紙上。經理襯衫胸口的兩個扣子被解開,汗水順著他白皙的下巴滴落在被結實的大腿撐得緊繃的黑色西褲上。
「還好最近入住的客人不多。」
勞爾沒有以相等的熱情回應他,不過門店經理沒有被他的冷淡擊退,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史密斯不動神色地打量著眼前的男人。
「容我冒昧問一句,您是從戰場上回來嗎?」
「是的,不過也有一段時間了。」
「真不敢相信,你看上去很年輕,不過你身上的氣質和半年前回來的那群士兵很像,所以我才猜測你也是他們中的一員。你一定很早就進入軍隊了。所以,為什麼沒有跟隨大部隊一同回來呢?」
勞爾從這位經理的語氣中聽出攀談的熱情,他只好將報紙摺疊起來放在一旁,專心投入到對話中。
「是的,我有一些事情需要處理,耽擱了一陣子。您不曾參戰嗎?」
史密斯垂下眼,稍稍搖了搖頭。
「很遺憾,雖然我很想,但是因為先天缺陷我被拒絕了。」
他稍作停頓,看著對面的人的臉上的困惑。
「我的一隻眼睛先天失明。」
「很遺憾。」
「沒什麼遺憾的,正相反,我覺得我應該被特招入伍。我不敢確定我的槍法是不是因為獨眼而十分精準。」
兩人同時笑起來。勞爾把頭偏向那些還在忙碌的工人問道,「你打算重新裝修外觀嗎?」
「只是稍微修繕一下,我想要保留它特有的風格,只是那些白玉石被腐蝕得太厲害。把這老古董重裝一遍還不如整個推倒重建。」
「我可以問一下你花了多少錢從查爾斯先生手裡買下這裡嗎?」
男人靜默了幾秒鐘,「沒有,我一分錢沒花。」
「你們是親戚?」
侍者拿來一杯浮著冰塊的黑咖啡,放在了門店經理面前的桌上。
「謝謝你,希德。不是的。我只是,拿槍指著查爾斯太太的腦袋,查爾斯先生就在贈與合同上簽字了。」
「噢,是這樣。」據勞爾所知,老查爾斯先生單身大半輩子了,他從沒見過,也沒聽過什麼太太。
鮑勃的車從街角拐了進來,勞爾放下報紙站了起來。「不好意思,我的叔叔來接我了。「
「我嚇到你了嗎?」,史密斯也站起身,臉上帶著玩弄的笑容。
「差一點。和你交談很高興,如果可以的話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先生?」
「抱歉,我完全忘記這回事了。我叫格蘭,格蘭·史密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