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離職的那1天

「咚咚咚……」馬路上的地鑽不停打著洞。

廣州的夏天實在太熱了，塵土滾滾彷彿蒸汽鍋上不停冒出的熱氣。儘管只是早上，當我從空調房出來走到室外時，身上的毛孔便開始了大口大口地喘氣，一邊喘氣還一般吐出鹹鹹的汗水。在前往公交站路上，我路過一個售樓部。門外面的落地小黑板寫著「愛丁堡94m2，一房一廳，410萬；柏林公寓28㎡，單間190萬……」

我不禁搖搖頭感嘆：190萬買個28㎡的小房子是鬧著玩呢？我之前租過一個精裝修的房子也這個大小，1300一個月。我租一年15600元，租100年也才156萬！而我大概再過50年就要躺板板了吧？所以哪怕我有190萬，我也不會買房子的！

190萬？還是算了吧，我這輩子都不會賺到這樣一個數字的！即便有，我也不會去買這樣一個小房子來將自己一輩子囚禁在這囚籠里！那個時候自己也將一生困在以這個房子為中心的小圈子裡面，從此落地生根，然後心甘情願地被平淡如水的日子一點點沖刷，侵蝕，變老。

原本我下午還有一場面試。為了節省時間我需要現在就找個地方吃一頓飯然後坐到下午面試的時間。可是現在還太早了，時間非常漫長。這種天氣在外面呆一個中午是會非常疲勞的，而我現在的心情只想快點回家，因此心如死灰的我直接取消了下午的面試。我在公交車站等唯一的一輛叫做「XXX」的公交車回家。這輛車20分鐘才有一輛。

坐在公交車站裡，我像平時一樣無故陷入了發獃的狀態。我回想起三個月前自己無緣無故從一家國內最大的互聯網公司之一離職的經過。忍受了幾個月的加班工作生活之後的某一天，我和一個朋友訴苦起來說了一大堆自己不知道工作為何，究竟想要什麼，感覺很空虛又很迷惘。朋友告訴我說：「也許你該嘗試和你的上司聊一聊，他會給你一點建議。」然而這個提議到了我這裡就變成了另一種行為。我在某一天早上的會議結束后和我的經理說到：「我覺得最近工作有點累。」對方卻直接問我：「你是想考慮離職了嗎？」結果我好像沒有經過思考的就回答她說：「有這個想法。」

「那你如果確定的話就跟HR說，然後發郵件就可以了。」

結果我就這樣突然的離職了。

在所有的工作交接結束的那一個下午，我感覺時間倍感煎熬。HR告訴我說因為今天是結算工資的，盡量是上到下班時間再走。可是我只是開著電腦無事可做，每一秒鐘都覺得如坐針氈。我的直接上級，平時負責我業績和工作情況的上級，他坐在我的旁邊。

他從一開始他就給我一種不亞於小時候父親的威嚴。他今年30歲了，成人本科畢業，經歷了好幾份不理想的工作之後終於迎來了機會——在這家公司上道之前謀得一個職位。他經過了自身努力和一些機遇之後成為了這個業務線全國第一的人。他每一個月有好幾萬的收入。在這裡工作對他來說已經是如魚得水的事情了。他之所以沒有成為公司高管，只是因為他從一開始就有放蕩不羈的個性。他認為在目前的職位上已經能夠賺到足夠的錢，並不想去管教他人添加一些不必要的煩惱。後來我們經理對他長時間苦言相勸，他開始考慮往管理層方向發展。

恰恰是那年他開始和公司的一個女孩陷入愛河，這讓他最終下定了決心成為管理人員。畢竟人到了30歲的而立之年，

談婚論嫁變成了坐末班車一樣著急又不想錯過的事情。我是他機緣巧合下帶的第一個人。這對他來說是一次嘗試，也是他的上級給他的一個挑戰。

公司里人人都會親切地稱呼他小峰哥。他已經在公司工作第三個年頭了，有出色的業績和很不錯的社交能力，誰都對他有幾分敬佩。他個子僅有1米68，短髮又硬又黑讓他無需花過多的時間打理。黝黑的皮膚和結實的肌肉能看出來他常年保持運動。他平時並不戴眼鏡，有著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眼眸幽黑深邃。然而每一個早晨他的眼睛卻怎麼也睜不開，彷彿昨天晚上經過了過度的縱慾。大概又因為他早上總是匆匆忙忙起床，連洗好臉的時間都沒有就出門來上班。所以他的眼睛常常粘著眼屎。他厚實的淡紫色的唇上是邋遢的鬚根，如果不是因為他穿著尚且得體，怎麼看都像是一個流浪漢。

每天早上他都會在上班前2分鐘到公司來，然後負責召開組裡的早班會議。每一個人都要報上昨天的工作完成情況和今天的業績目標，任務安排。最後由他來總結內容和做團隊的目標調控。當有人昨晚的工作目標無法完成，他就會用那雙缺乏休息布滿血絲的大眼睛用一種令人窒息的眼神狠狠盯著他。任誰都會想起小時候嚴厲的父親。但如果這樣描述他，對他來說是不公平的。他的心態跟所有剛畢業的年輕人一樣年輕。在他心情好的時候他愛開葷段子笑話來惹得旁人捧腹大笑。他性格爽朗，笑容富有感染力，加上出色的工作能力，總能給不熟悉的人留下好印象。大概每一個萍水之交都會喜歡上他的幽默風趣。

在公司裡面，我們這個組是二十來個組之中業績第一的。在這個訊息萬變人員調動巨大的年輕互聯網群體裡面，我們的組員都是一些在這個職位上穩紮穩打已經做出過不少業績的行業精英。我來到這個組的時候壓力巨大。因為上一個離職的人曾經是這個業務的全國第一。當然，我並不是來接手他的工作的。只是他們剛好空缺了一個職位，而我被安插進去。從他們的角度出發，我一定程度上是用來驗證小峰哥領導能力的試驗品。從我的角度來出發，我只是需要一份工作罷了。

後來我回想這段經歷，總覺得是我自己高估了自己。我在舊公司還沒打磨好本領就因為看到許多人跳槽拿到了更高的工資而選擇了盲從。我本來應該至少工作一年再離職，但是我在第九個月的時候就忍不住了。儘管如此，我已經是那一家公司當時那一批新人裡面最後走的那個。那些得到新工作的人告訴我在新公司得到了更好的待遇，工作也慢慢穩定了下來。然而我在新的公司裡面過得並不好，我還有太多的東西需要學。

我需要的是一個耐心的領導。天才是不適合當教練的。小峰哥主動幫過我很多次，可是於事無補。互聯網廣告常常被一些像我這樣的失敗者看作是藝術一樣主觀的東西，並不能通過同樣的做法就能取得成功。我之前公司的經驗也沒有起到作用。我嘗試在新工作里付出更多的努力，可是效果微乎其微。儘管我和同期進來的人對比已經是很不錯的了，但是在這個小組裡，我卻始終感覺自己達不到大家的期望。

回到辭職的那一天。自從我提出離職申請之後，他一次都沒有和我就這個事情進行過討論。直到最後一天的下午，他像往常一樣午休到了2點10分。遠遠的超過了下午規定的午休時間1點30。他醒來之後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跟我說：「下去走走？」

我們要從三樓下去。我們在樓梯間走路都覺得尷尬。他是跳著跑著往樓下走的。我也緊隨其後。走出公司大門之後，他從口袋裡面抽出一根煙，並且點上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後緩緩地朝著天空把白色的煙圈吐了出來。

「準備去旅遊玩嗎？」顯然是因為他睡醒的時候看到我的電腦在查旅遊攻略。

「哦，沒有，只是看看而已。」

「今天離職了是嗎？」

「對。」

「找到新工作了嗎？」

「沒。」

「打算休息一下？先去個旅遊？」他神色裡面打量著我說。

「可能吧。」

「走一走？」

我們兩個人圍著公司，在樓下漫步。我顯得很不自在，彷彿做了虧心事，眼神無處聚焦，不停的拿出手機裝模作樣地看看，又似乎發現了什麼一樣看看天空，看看樹。

「怎麼突然要離職？」

我低著頭看著地面說：「其實也沒什麼。」

「你就大膽的說吧！反正過了今天你也見不到我了。而且你都離職了，還怕我什麼嗎？」他眼睛睜得很大，像故意撒謊的人在掩飾自己——但是他的道理不假。

「嗯，其實我也說不出來。可能就是覺得工作壓力比較大或者是覺得自己不太適合吧。」

「加班太多了？還是業績目標壓力比較大？」

「其實還好吧，我覺得加班也沒什麼，反正這個行業本來就是需要經常加班的。我的（業績）目標也不是很高，能達到。」

「那是什麼原因？」他咬咬嘴唇做出一個思考的表情，「喏，其實我也是第一次帶人，確實我有時候不一定關注得到你的全部，應該是有一些東西做得不夠好。是不是這樣？」

我沉默了半分鐘，然後支支吾吾開始說：「其實那一天我只是和經理說了『我覺得工作有點累』，然後他就問我是不是想離職，我不知道怎麼就直接回答說了『是』」

他抽了一口煙扭頭看了我一眼，覺得不可思議。「那就是說你其實沒打算離職？」

「我也不清楚。」

「那你是打算離職還是不打算離職？」

「我今天都要走了。」

「如果你真的不想離職的話你就跟我說，我可以去和上級說一下。」他用堅定的眼神看著我，彷彿在想辦法把我挽留。

「不，現在太晚了。」

「你下次這個事情應該先和我說……不過，不過也沒有下次了。其實這種事你就應該先和我說的，我是你的直接上級。」

我抿了一下嘴唇，瞪高了眉用眼睛瞥了他一眼，深深吐了一口氣，覺得很是無奈。

「其實我也是第一次帶人，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是肯定的。我倒想聽聽你的建議，有什麼是我做得不夠好可以改進的。」

一個人說話的時候若是過於真誠袒露了，反倒給人一種陽光刺眼的感覺，而他就有。

「沒有，我覺得你挺好。」我站在樹蔭底下停下來。

「說一個吧，說一個我本應該給你的幫助但是卻沒有做的。說一個！」他用不容拒絕的眼神看向我。

我已經明知道這是工作使用的套話話術，然而還是想了很久去回答他。最後我終於說了一個不傷害大家感情的話——「也許，也許就是給我多一點時間。」

這話一說出口，他好像經過苦思冥想找到了謎底的答案一樣大力用右手握著拳頭拍到了左手掌心上！叫到：「哎！其實我本來正想給你多一點耐心和時間去成長的，但是沒想到你這麼快就承受不住（壓力）了。」

我抬起頭來，將視線從地面轉移到了他的神情上，微微揚起了朝向他那邊的嘴角做了一個淺笑。

最後他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然後跟我說：「回去吧。」

我猶記得回去之後他真的找了我的經理進行了一番交流，但是我最終還是離開了那裡。在那之後，我去過好幾間公司，它們的規模一次比一次小，裡面的人更加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