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光

光還向我介紹了海外流行樂進入國內的基本流程。

音像製品為國家統一管理，引進什麼歌星、唱片須相關管理機構許可才能進來。這個機構就是「中國圖書進出口公司」，經過其各種複雜程序運作，海外唱片磁帶才能到達它的終端：各大城市的中圖門市部和外文書店。

杭州的外文書店坐落於西湖之畔的六公園，是城內「文青」、「潮人」的匯聚之地，既有像我這種無名之輩，也有後來改變了世界的人——JackMa（馬雲）。當然他那時也默默無聞，在杭電（杭州電子工業學院）當英語老師。逛外文書店成為其時年輕人的一種時尚，我的進口版麥當娜《LikeAVirgin》就是在這兒花了16元巨款買的，被同學大頭稱為「瘋子」。

湖畔賓館離外文書店僅一街之隔，我三天兩頭要溜過去看看有沒有新到的磁帶唱片。其實主要看磁帶，錄音機比較普及。在剛解決了溫飽的年代唱機還是奢侈品，因為需要功放、音箱與之匹配……且黑膠唱片價格昂貴。

每次步入外文書店的台階，兩邊櫥窗陳列的唱片多是些一成不變老面孔，就如早些年走進新華書店裡那些馬恩列斯著作。唱片多為古典、輕音樂，也有少量流行樂。如戴著黑框眼鏡的希臘女歌手娜娜61莫斯科利（NanaMouskouri）、美國歌手尼爾61戴蒙德（NeilDiamond）等，看封套就提不起勁來。此外就是那些不知所以的唱片，沒有中文說明，想必一定積了不少灰塵。

西方音樂在那時還是被戴著有色眼鏡來看。至於進口和引進什麼唱片，這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審批部門領導的「政治覺悟」而非「音樂修養」，造成西方音樂在國內傳播遠遠滯后的局面，這對一個國家整體文化發展的健康度來說並不是好事。

光的英文很好，店裡那些不知所以的歐美專輯都是通過他才弄明白的。有次店裡到了一批進口磁帶，價格不貴，但都不知來路。也不能試聽，只能按封面的喜好買了幾盒。到賓館趕忙找光過過眼。

光扶了扶金絲眼鏡，像個行家鑒定古董般看著一盒盒磁帶上的英文字母，半晌才說了四個字：

「沒聽說過！」

我心裡咯噔一下。

看到最後一盒他說：「Christmas，聖典專輯。」我暈！我喜歡搖滾或流行樂，慢悠悠的聖誕歌不是小孩和老人們聽的嗎？正要嘆氣，光鏡片後面的眼睛突然放出光來：

「等等……」

他仔細看了磁帶背面的目錄說道：「都是搖滾、流行界的明星唱的！」

好歹是給我掙回點臉面。

光是客房領班，安排好工作還是有空閑時間。我每天插花雖要到處跑，但留在客房的時間總是最多的（房間多）。光對西方音樂的涵蓋非常廣泛，古典分類、爵士流派、輕音樂當紅樂隊、流行巨星、多如牛毛的搖滾組合、分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表達），簡直是一座活動的音樂寶庫。一次兩人聊得投機都忘了下班時間。光看了下手錶，帶著神秘的微笑：

「去我家看看？」

「哎，好！」這些天我就等著他這一句話吶！心下暗喜。

解放路宿舟河下36號，好詩意的門牌。

杭州古時為水城，與蘇州無異。《馬可波羅遊記》中載：杭州城之大，方圓廣達百英里。城內有石橋一萬二千座，大部分的橋大的船隊可暢通無阻。可見杭州城裡的橋確實不少，要不是解放后大搞建設填河拆橋，現在的杭城也該有蘇州的古韻。

宿舟河之河實為「東河」：貫穿杭城老城區的古老河流，與「中河」齊名。中東河兩岸，自古人煙繁盛、舟楫相連，蘇東坡曾留下「燈火沙河夜夜春」的美譽。

河下即河邊的房子，通常臨水，要從解放橋邊的台階下去。沿河都是石板路，粉牆黛瓦中式老屋，夜幕初降，水岸兩邊燈火照映，一派江南水鄉的風光。較之於空留「浣紗」地名的浣紗河，東河還算幸運，此前的建設只在疏通河道，搬遷危舊房屋，基本維持原樣，成全了此地的景色。

下了橋沒多久就到光的家。那是一個老牆門，磚木結構的兩層小樓。拾階而上，進門即是前院，栽花種草綠紅相間，煞有趣意；裡邊是兩廂房間，門窗都有雕花，也是有點來頭，估計舊時是大戶人家的宅邸。光先簡單帶我參觀了房間，介紹了家人：兩老頭髮花白，待人和藹；小妹年方十八，害羞地躲入房間去了。

入正房是一小廳，擺著木製沙發和茶几、花架，應是成套的硬木傢具，也有些年頭。

光去倒水，我一人坐在沙發上，抬頭看雕花窗欞外斑駁的白牆黑瓦，凌霄花正攀牆而上，猶如一副水墨畫，仿似穿越到了古時，與我家水泥樓房天壤之別。

光端來茶水，我剛喝了一口，他就說：「來聽歌吧！」就帶我進了他的房間。

震撼！是我走進光房間的第一感。

首先是「量」的衝擊：映入眼帘的是滿牆的黑膠唱片和磁帶，就如進入了唱片展示廳，比外文書店的陳列有過之而無不及，地上還有好幾個紙箱也儘是唱片。可以說，是唱片包圍了光的生活空間。

然後是「質」感嘆：中間一張寬檯面的實木桌，整塊木料所成；美工檯燈照耀下，卡座，功放，調音器，唱機，音箱都是進口器材，閃著金屬高貴的質感，給人歲月積澱才有的低調奢華。

其實震撼並不能代表我當時的心情，因為它是持續的。尤其是光按下遙控器，音箱傳來摩登語錄樂隊（ModernTalking）《AtlantisIsCalling》（亞特蘭蒂斯在召喚）充滿律動的節奏，隨著調諧器上閃爍的指示燈，就像一台轟鳴的推土機，在大地的震顫中慢慢向你駛來，使你的腎上腺素持續上升……

細看那些唱片和卡帶：古典、爵士、舞曲、輕音樂、世界音樂從名家大師到哪個樂團、哪個指揮、哪個唱片公司、哪個錄音版本……光口若懸河，如數家珍；再看流行、鄉村、民謠、崩克、搖滾、金屬、電子、說唱、布魯斯，從歌曲內容到樂隊成員、創作背景、藝術成就、趣聞軼事樣樣精通，無所不曉……

我彷如進入阿拉丁的寶庫，不由驚訝他那麼多唱片的來路。

「電台。」光說：「電台就像是一座座燈塔，是我們的指路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