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泥淖
我變得沉默了許多,臉上多了些淡然,更多的時間是沉思。花開花落,河漲湖平,無關悲憫,思考才是讓自己走向內心之途,傾心竭忍,卑曲苦志,心靈思考是至高無上的,可以達到理想和真實,感官只能捕捉其形式。
休班時,我到姮姑娘的小店裡,像往常一樣坐下來,靜靜地看著她趟得縫紉機嘩嘩作響,支離分散的布片兒在她的手上連綴成衣。她溫婉如水的純凈氣質輻射到我浮躁的心靈上,是一種撫慰,她知道我為什麼沉默,但恨自己學識淺薄,無能為力,只能用女性的嫻靜來陪伴我。
「風哥,你晚上在這兒吃晚飯,羨鳶看你整日悶悶不樂,約了西蕪鸞到藍湖邊挖泥鰍去了,她聽說泥鰍燉了吃,能讓漢子們心情轉好。」姮姑娘頭都沒有抬,眼睛盯著縫紉機上的衣服,雙手熟練地配合著腳蹬。她是個聰明的姑娘,如果當年能讀幾年書,肯定也是大學里女神級的學霸。
「什麼時候去的,藍湖這麼深,哪有泥鰍?」我問道。
「羨鳶這丫頭野得很,她說藍湖邊的蘆葦盪里有好多泥鰍,別人都不敢去,她去抓過。她這樣一說,激起了西蕪鸞的好奇,兩個人一商議,吃了午飯就騎自行車去了藍湖。」
「別人不敢去,肯定很危險,你怎麼不阻止這丫頭?太陽都西斜了,兩個人還沒有回來!」我從凳子上噌地站了起來。
「男孩子不得讓他們闖蕩闖蕩,才有膽量,你不是整天說西蕪鸞長大會有出息的嗎?另外,看著羨鳶眼巴巴地心疼你,我咋忍心!」
「唉呀,不要做衣服了,走,快去看看這兩個人,別有什麼閃失!」
我說著就奔到車棚下,打開一輛修好的摩托,使勁蹬引擎,加了兩下油門,摩托車嗡嗡作響,姮姑娘顧不上關門,急急地跨上了摩托車後座兒。
這次我開得更快,身體前傾,手上用力,摩托車飛一般地穿行在鄉村公路上,好在此時車輛不多。姮姑娘雙手摟住我的腰,估計這會兒嚇得她眼睛都閉上了。
偌大的藍湖上哪兒去找人!我冷靜地分析,思維判斷準確而迅速:「羨鳶所熟悉的地域不外是臨湖村附近,要下到蘆葦盪里,必須要有下去的路,既然很危險,路必然是荒蕪和偏僻的,如果是蘆葦盪深處,雖看不見,上空必有被驚擾的水鳥起落。」
我騎車繞著臨湖村湖邊轉了一圈,判斷著位置,判定了方位走下去不遠,果然看到一輛自行車倚在路邊的矮柳樹上。我停下摩托車,一隻胳膊把嚇懵了的姮姑娘攜了下來,她迅速地恢復過來,因為西蕪鸞的性命比她自己的都要緊。
姮姑娘放聲大喊:「西蕪鸞,羨鳶,你們在哪裡啊?」
這片蘆葦盪是藍湖的延伸,因為水淺而蘆葦和蒲草叢生,滿眼翠綠,茁壯的菖蒲巨大披拂,如章魚舞動的魔爪,令人心生恐懼。
上空盤旋的蒼鷹提醒了我,我順著蕪草覆蓋的路向蒼鷹下方奔去,快到時我直接穿入蘆葦盪,分開刺臉的蘆葦和纏人的菖蒲,艱難前行,姮姑娘的鞋子跑掉了一隻也顧不上撿,緊緊地跟在我身後。
走了一段,水漸漸深了,每走一步都很困難,我把皮鞋脫掉,赤了腳,一深一淺地向前,我堅信蒼鷹是因為發現了食物而留連盤桓。
果然,再往前是一片寬闊的水面,在蘆葦叢間好像一面鏡子,因為地勢突出些,水面只有低矮稀疏的蘆葦叢,這應該是水時漲時消的結果。眼下水只有幾厘米,
這是泥鰍最後的產卵時節,應該有不少會浮於淺水。
姮姑娘眼尖,喊道:「看,那是羨鳶的紗巾。」
我循聲望去,遠處夾雜在水草中的一棵小柳樹頭上,搭著一條緋紅的紗巾,我踏著泥濘往那柳樹緊走,快到柳樹時,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小柳樹不遠處,羨鳶趴在泥濘中,左手緊拉著一叢蘆葦,右手緊緊拉著西蕪鸞,西蕪鸞則整個身體陷入泥沼中,只有腦袋還露在淺水上,一隻手支撐在水面,一隻手被羨鳶死死地抓住,兩個人都已陷入了昏迷,已經生命垂危。
藍湖地形複雜,水眼眾多,為稀泥所填充,實則是泥淖陷阱,吸陷進去就難以脫身,好在這種陷阱面積不大,否則兩人都早已被污泥吞噬了。
姮姑娘嚇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差點要暈眩過去。容不得多想,我脫下T恤卷在手裡,身體趴在泥濘中,慢慢地爬行,明顯能感到胸口的污泥在下陷,再往前終於抓住了西蕪鸞的手腕,我把T恤纏到他手腕兒上,繫結實,這才試圖把羨鳶抓著西蕪鸞的手分開,但她抓得非常緊,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把羨鳶的手指一個一個地掰開。
我一隻手把T恤纏到自己手上,一隻手向後推羨鳶,姮姑娘趴在後面拉著羨鳶的腳,羨鳶的身體漸漸脫離了這片陷阱。我儘力向後退,身體到了極限的時候,用足了手臂上的力氣,勻了勁兒,謹慎地拉動西蕪鸞的胳膊。
到底是西蕪鸞,他有著強烈的生存意志,頑強堅毅,雖然昏迷,但未意識全失,生與死之間,他拚命地支撐著生之意念。
我的臂力非同常人,西蕪鸞的身體向前一絲絲地脫離泥沼,在胳膊的極度牽引刺激下,有了些意識,本能地用另一隻手配合著支撐向上。
西蕪鸞的身體拖出了些,我就向後退一些,感覺到泥水面堅實了些,我甩開了T恤,手迅速抓住西蕪鸞的手腕兒,仰起上身,雙手用力把他的雙腿徹底拖離了污泥。西蕪鸞的嘴輕輕地動了一下,咳出些泥水,我鬆了一口氣。
看這情勢,羨鳶寧願與西蕪鸞生死與共,也不準備放棄,如果我們不及時趕來,羨鳶的身體會逐漸地被淤泥下吸,羨鳶死死不放,自己肯定會被頭朝下吸入淤泥陷阱。我注視著薄暮中余猶未盡的淤泥在蠕動中冒著些氣泡,心裡怦怦直跳,這粘稠污濁、冷酷暗淡的淤泥,看似不值一提,但深陷其中絕對是揮之不去的噩夢,你精疲力竭之後,它會毫不留情地把你吞噬埋葬。
這淤泥又一次令我陷入了被湖水包裹的恐懼中,有些不寒而慄。
天色轉暗,馬上就會黑下來,時間容不得多想,我把手伸向屁股兜里,還好,手機還在,我撥通了鎮衛生院值班室的電話,說明位置,要求救護車救援。
姮姑娘渾身是泥,頭髮散亂,大睜著兩眼在後面看著我,在我回頭看她時,依然發獃。生死就在一瞬間,這場景怎能不令人魂飛魄散,好大一會兒,她泥糊糊的臉上才露出了一絲笑意,像是對我的鼓勵。
我把西蕪鸞徹底拖離了險境,跪起身來,雙手托住他的身體,在泥濘中跋涉,把他抱出了蘆葦盪,又回來把羨鳶托起,羨鳶也恢復了意識,只是很虛弱,眯著眼角識別出是我,她把手環在我的脖子上摟得很緊,眼睛閉了起來。
姮姑娘已經把紗巾和柳樹下不顯眼的泥袋子提上,顯而易見,裡面應該是兩個孩子捉的泥鰍。
衛生院里住院的人不多,值班室主任看在我的面子上,開了兩間病房,姮姑娘和我各自照顧一個,沒有換洗的衣服,醫生找來消過毒的病號服。醫生對他們進行了各項指標檢查,年輕的身體都沒有什麼異常,只是疲勞過度,觀察一夜,如果沒有其他癥狀,明天就可以回去了。
西蕪鸞一躺到病床上,就沉沉地睡去,沒有任何動靜。我鬆懈下來,全身散了架似的斜在床上抽了一口煙,也眯糊過去。
第二天早飯時,姮姑娘叫醒了我,她不知道幾點就起床回去忙碌了,把泥鰍燉了粥,帶了換洗的衣服,又回了衛生院,西蕪鸞和羨鳶兩人經過一夜的休息,都已經恢復了元氣,喝著熱騰騰的肉粥,都不好意思說話。
只是姮姑娘有些遺憾說道:「這泥鰍比龍肉都貴了,前一出差點要了兩個人的命,后一出又花了一大筆住院的錢,我真想摁住西蕪鸞,狠狠揍上一頓。」
我無聲地笑了起來,不過這野生泥鰍確實香鮮筋道,唇齒間肉感非同一般,這應該是我吃過的最驚心動魄的食物了。
回派出所時,我在路邊意外地看到了蘇朗,他戴了墨鏡,著時尚夾克,手裡握著手機,不是他身邊的那輛熟悉的摩托車,我還以為是哪裡來的白領。倒是蘇朗上下打量著我,覺得有些奇怪,因為姮姑娘給我拿的衣服是西蕪鸞的粗布休閑短褲和一個白色T恤,穿上有些小,我正準備回派出所換下來。
看蘇朗哧哧地笑,我說道:「笑什麼?你不知道程咬金還賣過耙子,朱元璋還討過飯?」
「你這是要和他們比慘嗎?」
隊長犧牲后,我們第一次見面,蘇朗說道:「風警官,幾天不見,你瘦了許多,臉上多了些剛毅,配上古銅色的皮膚,有些像黃河灘泥沙里滾出來的漢子了,更有親和力。」蘇朗不知說什麼安慰我,迂迴著尋找話題,想讓氣氛更輕鬆些。
「你今天工作得怎麼樣,還順心吧?」
「非常順心,我已升任了引領組的組長,領六個人吶,我以前遊走江湖,比這辛苦多了,夜息晨作,提心弔膽,頂多才混個溫飽,到處招人的白眼。在浮橋上就不一樣了,這是一個組織,是個大家庭,家長虎未醒正直公平威嚴,我只管潑了命干就行,誰有事請個假我都自己頂上,浮橋已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願意為浮橋貢獻一切,誰破壞浮橋,我一定會跟在虎橋長後邊去拚命。」
我聽著蘇朗發自內心的話語,覺得眼前這個人生出些魅力,臉上的表情具有了厚度,洗滌了他先前的不自信和偏執,對生活的熱愛已徹底改變了他,這是我先前所始料未及的。
「肥濃甘脆世所共珍,使飽而遇之,則食如泥土。藜藿葵薺世所共賤,使飢而遇之,則食如飴糖。」
我思慮著劉祁在《歸潛志》里的慨嘆,心有所悟。我們都在成長,已遠不再是我們曾經所矜持的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