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委屈
明熙十六年的春節誰也沒過好,父皇整日擰著眉頭,桌案上的摺子堆積如山,宮人們進出都不敢大喘氣,後宮用度又縮減了一成。m.
懷玉很快也知道原因了,去年瀧江的水患還未徹底善了,水患附近的區域又爆發了疫病,如今流民逃竄,暴動四起,臨近的幾個州府摺子一封又一封遞上來,愁得父皇食不下咽。
朝廷眼下還要派一批太醫署的醫官趕往災區,因著著實缺人,故而太子洗馬請求隨行前往災區時,太子沒有反對,太醫丞也是滿口答應,為他請了旨。
喬子茗與姐姐作了別,留下一封書信給懷玉,托太子代為轉交,便簡單收拾行囊出發。
登上安排給他的馬車時,趕車的侍從向他點頭示意,說車內還有一位東宮指派的伺候他日常起居的小廝,喬子茗心中湧起不好的預感,挑起車簾進去,果然一眼就看見一個小廝裝扮的公主殿下。
懷玉對他嘿嘿笑:「師父——」
喬子茗撲過去捂住她的嘴巴,外頭侍從問:「喬大人,可有不妥之處?」
喬子茗道:「無事。出發吧。」
馬車吱呀吱呀開始行進,喬子茗這才放開懷玉,低聲責問:「殿下這又是要胡鬧什麼?」
懷玉擦擦嘴巴,老感覺唇上沾染了他手掌的氣味,說不出的香氣。
「誰讓你不帶我?我只好自己來了。」
「這次是南下前往疫病災區,你以為是尋常出宮玩耍?」
「我知道事關重大,那我現在學有所成,也想去災區幫幫忙嘛!」
「那是可傳染的疫病,和你平日里小打小鬧的看診豈可相提並論?」
「我平日里怎麼小打小鬧了?阿易和小衫姨都是我看好的,他們可都痊癒了!」懷玉說完,氣呼呼地側過身不看他,腮幫子鼓得圓圓的。
喬子茗也知道方才那話傷了她的心,遂改口問:「宮裡怎麼辦?」
「宮裡不是有碧清在嗎?你也看到了,她現在扮我是扮得爐火純青,何況我一向與旁人沒什麼往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父皇和妃嬪娘娘們大半個月也不會見上一面,碧清安全得很吶。」
喬子茗嘆氣,「你以東宮的名義來,太子可知曉?」
「放心,我只是拿了太子哥哥的一個信物,讓他安排一位小廝伺候你起居,至於具體安排的誰,他也不會知道這麼詳細。」
懷玉如今竄了個子,你若說她十三四歲,倒不會有人懷疑,扮成小廝的模樣,看著機靈可心得緊,又帶著太子的信物,誰也不會疑心她的身份。
喬子茗道:「這事太危險了,我擔不起這個責。殿下,你還是回去吧。」
懷玉委屈癟嘴:「馬車都啟動了,你要我怎麼回去?中途遣走東宮派的人,你讓這些人如何揣測你、揣測東宮?」
喬子茗扶額,無奈道:「玉兒。」
懷玉不答話。
「跟著我可以,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從現在起,在疫病災區的所有安排,你必須聽我的,不得擅自行動。」
懷玉眉開眼笑:「好嘞,喬大人!」
喬子茗將桌案挪開,伸直了腿,將靠墊放在自己腿上,示意懷玉躺過來:「舟車勞頓,路途還遠著,殿下先休息片刻。」
懷玉聽話地靠過去,枕在師父的大腿上,抱住他的腰身,感受到背部輕柔而規律的拍打,伴隨著馬車骨碌碌的顛簸聲,沉沉睡去了。
與此同時,黎心閣接到聖旨,聖上命懷玉公主即刻前往宗廟,為災區祈福。
宗廟是供奉著歷代皇室宗親的祭祀之所,位於高山之上,遠離宮城,在那裡祈福的人,吃齋念佛,生活清苦,根本不是一國公主該待的地方。
懷玉前腳剛走,碧清和尤喜才剛看完公主說自己要「離開一段時間」的書信,後腳就聽到了奉旨公公的唱喏聲,忙梳洗穿戴好出來接旨,豈會料到是這樣一道旨意。
碧清手抖著,將聖旨捧在手中,道:「兒臣領旨,謝父皇恩典。」
普陀山道路蜿蜒卻寬敞,鋪了石塊台階,免得髒了貴人的衣衫。
宗廟內,眾人下了午課,各自散去,良妃照例找來了佛經繼續抄寫,一邊咳嗽,一邊扶著紙張繼續。
侍女沉默著研墨,宇文濟踏入房內,見了姨母蒼白的面容,道:「都說了讓您來是養病的,您怎麼反而愈發操勞?這樣下去,何時才能好啊姨母。」
他揮退侍女,自己坐到了姨母身側。
良妃抬眸看他,笑道:「左右也無事,不過是動動筆罷了,能給佛祖傳去一兩心愿,為陛下和疫病災區祈福一二,便是最好了。」
宇文濟不由分說,拿下她手中的筆掛好,執了她的手道:「姨母,動筆的事才是最操勞的。我可是答應了爹爹和兄長,要好生看著姨母,讓姨母安心養病,姨母體諒體諒我罷。」
良妃笑了,拍拍他的手,道:「委屈了你,正是好玩的年紀,陪著我這個病秧子拘在這兒。」
「姨母既然知道,就別為難我了。」
「你呀。」良妃捏捏宇文濟白皙的臉頰,宇文濟也不惱,對她露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說話間,隔壁院落傳來叮叮噹噹的聲響,還有閑雜人等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宇文濟眉頭微蹙,道:「什麼人這麼不長眼?吵我姨母養病。」
良妃道:「可別胡說。那是奉旨前來祈福的懷玉公主,今日剛到,這是在搬東西吧。」
宇文濟聞言,嗤笑一聲,「哦,是她啊。」
良妃輕斥:「不得無禮。謹言慎行,阿濟。」
宇文濟不置可否,道:「公主奉命前來祈福,按規矩來說,她得前來拜見你這個長輩。」
良妃搖頭,緩聲道,「計較這些做什麼?又不是在宮裡。」
懷玉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公主,身份尊貴,又是大周的福星,她來宗廟祈福是奉旨,自己來宗廟祈福,卻是被迫。
病了一個冬天加半個春天,良妃嘗盡了人情冷暖,從門庭若市到門可羅雀,也就半個月不到的功夫,因為病著,也不能侍寢,失去寵愛也就是一瞬間的事。
沒有陛下的寵愛,在宮裡那樣令人窒息的境況,她想要養好病,不知得猴年馬月才能如願,不想一天天地招人厭棄,她只得自請來宗廟祈福。
「公主來宗廟是有聖旨在身,平日里想必也會有諸多要事要忙,阿濟,我們盡量不要打攪她,能避則避吧。」
宇文濟哼一聲,「那是自然。我湊到她跟前去做什麼。」
夜色漸濃,燈火通明的宗廟給普陀山增添了一抹亮色。
在宗正的指導下,碧清做完了晚課,腳都麻了,手也寫得發抖,出了主殿的門,她對尤喜道:「你們都退下吧,本宮想一個人散散步。」
如今懷玉不在這裡,碧清就是真的「公主」,尤喜不能忤逆她,只得和侍女們一同退下。
而碧清走在石子路上,山間的夜風吹得她打了個激靈,心頭愈發煩悶。
公主說走就走,倒是瀟洒得很,也不知去哪裡快活了!把她扔在這種鬼地方,住的簡陋,吃的根本沒有一片肉,每天還得跪著念經抄書祈福!
碧清越想越氣,狠狠踢了一顆石子飛出去,石子一聲悶響,砸在前方一雙鑲著金線的黑靴上。
這鬼地方有必要穿得這麼華貴嗎?她倒要看看是誰——目光往上,看見了一張俊逸清貴的臉,碧清扯了扯嘴角,哦,是宇文衷,公主殿下的好未婚夫。
宇文濟對上她的視線,挑了挑眉,不緊不慢地行了一禮:「參見公主殿下。」
碧清冷冷看他,她可沒忘了上次自己被陛下燙傷手,包紮后回自己宮殿的路上遇見了他,而他看見她那凄慘的模樣,居然噗嗤笑了一聲。當時她雖然氣急敗壞,但顧及人多,只得瞪一眼他,匆匆回了黎心閣。
碧清看一眼這人金尊玉貴的裝扮,冷冷道:「不敢當。以後見了本宮,還請閣下繞道而行,別礙了本宮的眼。」
宇文濟嘴角一僵,緩緩抬眼看向公主殿下。還從來沒有人敢這樣說他。
他忍下心中怒火,皮笑肉不笑道:「微臣領命。恭送殿下。」
碧清冷哼一聲,也沒興緻繼續散步了,轉頭離開。
奉旨南下的太醫署一眾人剛抵達了密東郡,便緊鑼密鼓開展工作。
懷玉隱隱興奮,覺得自己大顯身手的時機到了,殷勤地跟著喬子茗屁股後面鞍前馬後。然而喬子茗根本不讓她碰疫病相關工作,連整理名單都不讓她插手。
她每天只要等著吃飯就行。
懷玉答應了要對他言聽計從,這下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喬子茗每天忙得腳不點地,還要順帶著照顧她起居,累得面如菜色。
懷玉輾轉反側,半夜偷偷起床,窸窸窣窣翻出喬子茗洗漱前換下的衣衫,躡手躡腳去院中打了水,開始摸黑給他洗衣服。
但他衣服太大了,懷玉不知從何下手,就先把襪子找了出來,搗入水中。
水涼得她一哆嗦,纖纖素手立即抽離水面,懷玉倒吸一口涼氣,呼呼吹著自己手指。
可師父不也是這樣給她洗衣服的嗎?
懷玉咬咬牙,手又伸進水裡,摸著襪子搓洗起來。院中響起細微的水聲和摩擦聲。
一隻襪子還沒洗完,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喬子茗披著衣裳站在門口,困惑地看一眼她,再看看她手底下的水盆,一輪不完整的圓月倒映在水中。
「玉兒,你在幹什麼?」